李白:赌徒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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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56年夏天,城市在细雨中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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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天之骄子的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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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长安奥德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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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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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和刘禹锡:诗人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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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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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最后时过境迁,再回想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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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仁:最后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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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年轻时就坚信这只飞振八裔、余风激万世的大鸟是他自己。他有高而远的方向,但中道而折。按着庄子那一派的逍遥,飞有飞的好,折有折的好,折便折了吧。然而李白却在这样的悲剧里想到了孔子。孔子晚年也见过一只传奇的动物。鲁哀公十四年的春天,猎到一只四不像:头像龙,身如马,尾如牛,背上有五彩花纹。他们都不认识这只奇怪的动物,拿给孔子看,孔子一看便哭了起来:这是传说中的麒麟呀。竟然被如此对待!李白以为,孔子如果在,也会为他哭泣。可惜孔子已经死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他写了《天末怀李白》。他将他们希望渺茫的相会寄望在零星的书信里:“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他把自己和李白的命运放在了互文的共同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他以为李白被流放夜郎恐怕没有生还的希望,沉痛惋惜:“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九九藏书网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但李白……当世以及所有后世中最有能力与资格为他的文集写序、为他撰写墓志铭的那个诗人被困在蜀中,流离战祸,操心衣食,甚至还不知道李白重病快死。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
——《梦李白二首·其二》
——《梦李白二首·其一》
他的诗稿散逸,传抄错讹,甚至诗集中屡屡混入伪作。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李白为了引人注目的狂放,常被人误解。杜甫一定要为他辩白,说他“佯狂”,说他“天真”,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哪怕根本没人听。没人听,他也要一首一首地写,一首比一九九藏书网首写得好。哪怕他们之间只有短暂的交情,哪怕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李白一生从未追求到他所期望的荣耀,甚至连赖以成名的诗文最后也草草编成,是不幸。但有杜甫以“惊风落雨之笔”写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才华,就有足够的光,仿佛日月相辉照,遮蔽一切残缺的阴影——没有清白的家世,没有显赫的功名,没有仔细编订的文集,没有典雅的墓志铭……李白选择一世疯疯癫癫的人生竭力去追求却依然一无所有,都不重要。
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他那么爱热闹的人,文集却以这样“未完成”的姿态面世,甚至没有名人为他好好写个集序,或者墓志铭。比起他之后的名诗人简直寒酸:柳宗元的墓志铭是韩愈写的;白居易与元稹互相为彼此写了文集序;杜牧大半夜被朋友叫起来,为李贺写了《李长吉歌诗叙》。甚至,连最潦倒的杜甫也有孙子替他求当时的名人元稹写了精确又典雅的墓志铭。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九-九-藏-书-网
他甚至把关照李白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杜甫听到李白被流放夜郎的消息,日夜担心,甚至梦见了他,写下两首《梦李白》: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
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
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现存的李白集有两个有名的传本系统。一个是蜀本,由宋代乐史编辑李阳冰《草堂集》、魏颢《李翰林集》外加自己收集的李白散佚的文稿而成,又经过著名的学者宋敏求和曾巩编订次序,是宋代的传本。另一个是当涂本,依照李阳冰的《草堂集》代代编订,宋代另一个有名的“咸淳本”《李翰林集》便很有可能出于当涂本。
在李白去世的这年,他盘算着又很久没有李白的消息了,写下《不见》,他还记得李白曾经讲过童年在大匡山读书的往事,替他想着“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最后,杜甫写下总结李白一生的这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九_九_藏_书_网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
事与愿违。关于李白资料的匮乏,他的生世行年模糊,一生的故事半真半假,传说累积传说,自我吹嘘叠加出于自尊的谎言。正史不正,野史也未必是野。
哪怕在生活最困苦,音信最不通的时候,他也没停止过对李白的思念。安史之乱里,杜甫拖家带口逃难,在秦州的深秋没有吃的,山里只有老鼠和飞鸟,只能靠拾橡树果、野栗子充饥。被操心日常担心国家的愁绪占满的头脑里,得点滴空闲,想想叫他开心的事情,其中,就有李白。
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因为惋惜而哭泣是儒家才会有的情感,它对于应该得到却无法得到、应该坚持却无法坚持的那些美德过于执着,甚至于迂腐。李白求仙问道一辈子,快要死了,却发现自己最终仍然和孔子站在一起。孔子晚年删述《春秋》,绝笔在鲁哀公获麟的这一刻。李白年轻时候曾经写过一首《古风》,里面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也说“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宏伟的建筑终成土灰,但微不足道的文章词赋在竹简木册口耳相传间有更顽强的生命。早于李白五百多年,也有人曾讲过“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道家的传统里,文章是圣人的糟粕,但对于“道士”李白,文九*九*藏*书*网章传世,他还是在乎的。
李白一生说了许多吹捧别人的场面话,都是道家“为我所用”的现实人生观——为了实现他做大官的理想,没什么不能做的。但老了,却越来越眷恋儒家那些傻乎乎的追求。他在绝笔《临路歌》里再次提到了庄子笔下的大鹏: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这些本子四散传播,开枝散叶,各有抵牾。不知道李白到底有没有写过“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不知道他最终定稿的《静夜思》到底是“举头望明月”还是“举头望山月”,也不知道《将进酒》到底写的是“古来圣贤皆寂寞”还是“古来圣贤皆死尽”。他在《对酒忆贺监序》里自称在长安紫极宫见到贺知章,但长安根本没有一个“紫极宫”: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玄宗皇帝将天下供奉老子的玄元皇帝庙改名“紫极宫”,只长安与洛阳不同。长安的那个叫“太清宫”。
李白生前曾经托人编过三次文集。一次是请千里迢迢去“追星”的粉丝魏颢,一次是汉东倩公,还有一次是他的族叔李阳冰。魏颢从天台山、广陵一路追踪李白到了江东。李白很高兴,把当时的手稿都给了魏颢,还说以后写了再添,但魏颢并没有得到完整的文稿。他为李白编的《李翰林集》,多是安史之乱“章句荡尽”后的残卷。李白晚年重病不起,草稿万卷,来不及整理,身边只有一个李阳冰。托付诗稿于枕上,别无选择。汉东倩公那里,干脆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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