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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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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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难为水
江南才子何其多——文人的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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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女儿心心
“怎么会变呢?心心,在你名字里的这两颗心,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好了,到了七点一刻,虽然有点云彩遮住,月亮开始摆脱那些黑影,发出了一点光彩,正好照在心心那一对既像妞妞,又像伊汝的眼睛上。
阴历十五,又叫作望,西边太阳还未落山,东边的月亮已经爬了上来,晚霞满天,暮霭沉沉。正在他寻找郭大娘坟墓的时候,他先听到一声:“爸爸!”紧接着看见心心飞也似的奔跑着。就在她跑来的方向,伊汝看到妞妞正站在坟边,还是那张文静的脸,还是那副信赖的眼光,似乎继续二十二年前分手时的谈话:“我说过的,你不会不回来的,看,你不是回来了嘛!”
黑影开始侵入了那晶莹玉洁的月亮,顿时间,群山暗淡了些。那黑影吞蚀的面积越大,似乎整个天地也越发阴沉。到了六点多快七点的时候,坐在郭大娘坟头上的这一家人都陷入了黑暗里,仿佛跌进了漆黑的深渊,不由得想起“四人帮”横行时,那些逝去的年头。是的,再也比不上那惨淡的日子里,丢失掉更多的东西了。
心心附在他的耳边说:“爸爸,昨天妈妈猛一下都不敢认了,说你一点没有变,半点没有变!”
他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九十块人民币,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不过,这回伊汝没有哭,而是沉思。母亲,大地,人民,安泰,共产党……这一系列词汇在他脑海里转着。
这就是你站(赞)不决(绝)口的糖狼(瓤)赛蜜。你知道这种最甜最甜的白菽(薯)叫什么吗?她的名字叫“妞妞”!
半年都过去了,伊汝有一次修车,拆大厢板,才发现这位老首长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一直等到麻雀不与苍蝇蚊子为伍的时候,他搭了辆顺路的车子——司机对高超技术的修理工,是敬若神明的——来看望毕部长。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一个忍不住哭出声来,一个眼睛眯成一条线,高兴地笑着。毕竟张开臂膀:“来,伊汝,咱们连续拥抱三次!”然后,他从贴心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大娘半年前从羊角垴来我这99lib•net里了,在这儿住了几天,我们谈了许多许多。临走时,她说:‘我这辈子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活着一天,给你们烧香,我咽了这口气,到了阴间,也保佑你们平安无事地熬到那一天。’说着,她拿出两个布包,那是她把她的棺材卖了一百八十块钱,分成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我——”说到这里,那个布尔什维克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
分手的时候,伊汝分明看出他有什么话要讲,但他咽住了。他似乎建议他应该回羊角垴一趟。干吗?伊汝心想,帽子是摘掉了,可是悬心的日子并没有过去,为什么还要别人陪着自己一块过这种忐忑的岁月呢?何况自己早就写下了诀别词。他望了望祁连山的积雪,努力使那颗突然热起来的回乡念头,冷却下去。转回身,那颗总惦着他人的心,又关切到毕竟两条臃肿的腿上,便说:“老部长,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要当心你的身体!”
屋里还是老样子,盆子、罐子、瓶子,大缸小桶,育着各式各样的种子,不过,桌上压了张纸条,他拿起看了,是妞妞的工整笔迹,那是老八路毕竟手把手教出来的。
他觉得——然而又似乎绝不可能的——有点像那位弼马温部长。他又手搭凉棚仔细看看,然而遗憾,那身影穿过挨着村寨的坟茔墓碑,很快进村了。
这个布尔什维克尽管守着粮仓,有那么多的落地粮、仓底粮,别人都是合理合法似的享用,而他却一堆一堆地扫好,簸扬干净,送回垛上去。自己每顿吃那一小钵子双蒸饭,饿了就喝酱油汤充饥。
“打——”走在最前头的这位“非党员”的毕竟,举起大棒,雷鸣似的吼着。
毕竟就是这样的性格,连把他在那茫茫的柴达木盆地找到,也是怪不一般的。因为伊汝一九五七年离开报社,来到盆地,除了给妞妞写了封信,说他对不起她,让她不要等,只当他死了的诀别词以外,就开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和所有熟人都不联系。一九五九年年末,毕竟因为给内参写了两篇反映人民声音的情况报道,加之报纸对那些高产卫星总放在二三条位置来刊登,他就被发配到草地来了。他知道伊汝在柴达木,可没有具体地址。草地和柴达九*九*藏*书*网木相距千里之遥。于是,这位弼马温写了总有百十条小纸条,贴在所有柴达木来拉粮的车屁股上:“伊汝快来找我,我在某某粮站。”
我和心心去后寨买给妈上坟的东西,饭在锅里,你自己热着吃吧!要回来得晚,你到妈坟上来吧!
“没关系,我在哪家毡房、哪座帐篷都能讨到一点吃的,你多保重吧!”车开动了,他朝这位老上级挥手。
八点半钟,一轮更加明亮,更加皎洁,也更加佼俏动人的月亮,悬在半天。似水的月光,泻满了整个大地、整个山林。心心蹦跳着喊了起来,好像对在地下闭上了双眼的她奶奶喊道:“过去啦!过去啦!月亮又亮堂堂地照着我们啦!”
那个人影完全有可能是他,伊汝这样想,七月半,按照旧风俗,是给死去的亲人上坟的日子,也许他是特地来看望去世多年的郭大娘。何茹不是说了嘛,他要寻找一些什么丢掉的东西。然而,当伊汝下了山,再走几步就要跨进羊角垴那座阔别二十余载的小山村时,他迟疑了。心心,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使他在这最后一刻,犹豫着是否应该去惊扰那有了这大孩子的母亲?于是,他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山村。这二十年,他随着车队去过不少地方,他理解,人民的生活远不是那么富裕的,真使他一个当过八路军的人,心情感到沉重。特别像这样为革命贡献过力量的老根据地,基本上仍是老样子。那些吃过S县的小米捞饭的将军们、部长们,不知道还记得起地图上这很不起眼的一点不?不过,一想起从那卖白薯的老乡,从心心嘴里讲出来的,那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就觉得羊角垴明天也许会更好的。
这时,他走到外屋,才发现墙上还挂着他在朝鲜采访时,和法国记者贝却敌一块在板门店谈判会场前照的相片,他穿着军大衣,没有戴帽子,头发像公鸡尾巴似的翘着。而就在这张照片旁边,有一张奖励优秀拖拉机手的光荣证书,上面的名字赫然写着“伊心心”三个大字。
他从那些坟头上飘扬着的,新插上的白幡和纸钱,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阴历七月半,怪不http://www.99lib.net得昨晚上月色那样好。
那股偷袭的匪徒,看到这支严阵以待的队伍,犹豫了一阵以后,调转马头跑了。当他们回到粮库时,那位负责监督改造这帮“老右”的领导人,还在捧着电话叫喊:“快派队伍来,快派队伍来……”
伊汝把身上带的粮票统统搜罗出来,统共十二斤多一点,乘着临别前的最后一握,塞在老首长的手里,然后跳上了汽车。他倒没有见外,只是担心地问:“伊汝,你呢?怎么过?”
这个弼马温活了,拖着两条浮肿的腿,肚子里只有酱油汤和一小钵子双蒸饭的毕竟,从粮垛上跳下来,手里握了根草地上打狼的大头棒子,走在最前头,向马蹄声迎去。伊汝正好那次去看望这位老领导,赶上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已经正式被除出党了。不过,在死亡面前,他那颗从来没死的共产党员的心怦怦跳了。从驾驶台里找到发动汽车的摇把,也挤进那一串戴着“右倾”桂冠的厅长、局长、秘书、干事行列里去。
“党不会忘记我们的,人民不会忘记我们的,伊汝,记住啊,永远要记住,人民是我们的亲爹娘。”
难道还有做军鞋这一说吗?他终于走进里间屋,站立在炕梢,望着那一排尺寸相同、样式统一的布鞋。最使他诧异的,每双鞋里都有一个年号,1957,1958,1959……他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双。天哪!伊汝差一点栽倒,跌坐在炕边做饭的小灶坑里,碰翻了锅盖,一大碗煮熟的白薯焖在锅里,上面也有一张纸条,笔迹潦草,而且有几个字被水汽浸润的模糊了。不过,他还是辨认了出来。
是的,在太行山,今夜好月色,明朝准晴天。
毕竟向他喊着:“记住,伊汝,人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的!”
爸爸:
他几乎是蹦跳着跑过来,这个弼马温部长呵,都忘了自己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他一只手拉过妞妞,一只手抓住伊汝,那一双眼睛又紧紧眯着,这回连一条缝都不留九九藏书了。
他坐了好大一会儿,太阳从头顶上慢慢地偏了过去,有两次,他几乎站起来要往回走了。然而,不看看妈妈的坟墓就离开,不望望那些看他长大的乡亲就离开,伊汝就不是郭大娘心目中的伊汝了。于是站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土,听凭着那两条腿,走进了在村子中心的一座小院里。依旧是那矮矮的山墙,依旧是那一排花椒树;大门口那棵枣树,长得更高更大了,树干上还留着这个调皮的小八路刀砍斧剁的痕迹。据说,只有这样鞭打它,才能结出更多更甜的枣。他自慰地笑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受那二十多年的磨难吧?院里静悄悄的,门上挂着把锁。接着他似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在那枣树树干的一个疖疤洞里,摸到了钥匙。没有变,还是老规矩。但是他正要开门,突然觉得有点冒失,这已经是人家的家了,闯进去合适吗?可是当年毕部长在草地分手时,好像有句什么郭大娘不让告诉的话,要说又止住的情景,涌现在眼前,于是打开了锁,吱呀一声推门进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然而,只要有诚心,再厚的冰也会融化的。他一路想,一路走,当最初的暮色,在波涛起伏似的苍山上,抹了一笔深沉的色彩以后,龙潭口到了。
妈呀!伊汝跌坐在那里,好半天他起不来。望着那些盆盆缸缸里正从泥土中钻出来的嫩芽,他不禁想:只要一粒种子埋下去,土地母亲就会长出一棵苗来,爱情也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沉沉稳稳在这屋里坐等了,心急火燎地冲出了屋子,跑出了院子。太阳已经偏西了,他得赶到龙潭口去。毫无疑问,郭大娘一定会埋葬在那里。那一仗,她丈夫、儿子都牺牲了,就地埋葬在那战场附近的山头上。于是他用急行军的速度,往那儿赶去,十来里路呢,而且还要翻山。不过,现在他的脚步轻盈多了,心里也松快多了,甚至耳边似乎响起了当年走这条路时,常常哼唱的小调:“军队和老百姓,本来是一家人,本来是一家人哪,才能够打敌人……”他想,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歌子现在很难得听到了。那是多么简朴的真理,难道不是一家人吗?他现在马上要见到的,亲手在绝望里缝制了二十二双鞋的妇女,是他的妻子99lib•net;而一定曾给她妈妈在生她时陷于难堪境地的拖拉机手,是他的女儿;那位埋在地底下,把一切不幸和痛苦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军烈属郭大娘,不正是他的亲娘吗?她肯定是怕他牵挂、怕他分心,才不让毕部长告诉他,有一个等待着他的妻子,有一个从未见过爸爸的女儿啊。她像亲妈似的了解这两个孤儿呵,尽管她死了,看不到这一天,但她确信会有这一天而闭上眼睛的。马上,一家人就要团聚了,可太阳却落在西山后面去了。
这时候,可以听到不远处走来的一个人应声说:“不会变的,而且一定会好起来的——”
很显然,这是妞妞给她丈夫留的便条,伊汝不由得凄苦地一笑。隔着门帘,就是里屋,早先是郭大娘和妞妞住的;那时,他和毕部长住在现在成了育苗床的外间大炕上。窥看人家夫妻俩的私室,伊汝觉得是很不礼貌的。但是,那门帘却是半撩着的,尽管他目不斜视,仍旧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发现那收拾得整洁干净的炕上,一双双新鞋齐齐整整地摆在那里,就像抗日战争期间妇救会给前方战士做的军鞋那样,收集到一起准备送走似的。
心心突然高声叫着:“快看哪!妈妈,爸爸,月亮,看月亮……”这时,附近的山村,有敲锣的,有放炮的,似乎还有人喊:“看哪!天狗吃月亮啦,天狗吃月亮啦!……”这偏僻的太行山区里,还保留着那些古老的,带有纯朴气质的风俗习惯。
伊汝想:那闪过的人影,没准就是弼马温部长。这位齐天大圣,能行得出这种事来。他记得,当他头上顶着“右倾”的桂冠,在祁连山南草地一座战备粮库劳动改造的时候,在叛匪的马蹄声得得传来的紧急关头,他,一个“非党员”——那时就发明出这种“挂起来”的党章上没有的处分,竟爬上了粮垛,撇开那个只知道摇电话讨救兵的领导人,振臂高呼:“当过共产党员的站出来!这是人民的粮食、国库的粮食,一粒也不能让叛匪抢走!只要我们那颗共产党员的心不死,就得保住粮食!有枪的,有手榴弹的,走在前头,什么武器也没有的,找根木棒,同志们,跟着我上!”
“不怕,我们会熬到大娘说的那一天!”
“毕部长——”伊汝和妞妞几乎同声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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