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敲打着轮椅上的扶手，说：“对于我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肖恩离开休息室，推着轮椅前往Animus工作间。鹰巢共分五栋建筑，每栋建筑之间都以掩映在林中的封闭玻璃走道相连。他和其他人往往都待在其中的两栋里：主接待区（他们的父母来这里看望他们或从这里带他们出去几个小时），还有一栋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这栋，他们在这里吃饭，睡觉，探索祖先的遗传记忆。肖恩不清楚阿布斯泰戈在另外几栋建筑里做些什么。

肖恩笑了。“我喜欢他的行事风格，说真的。不过要我说，十九世纪的纽约城真的遍地都是暴徒。”

“为什么？”肖恩问。

“能。”

“话说回来，为什么维多利亚要限制你进入的时间？”格蕾丝问。

肖恩推着轮椅到Animus圆环那里，维多利亚看样子终于学会了不主动向他伸出援手。他的双腿虽然残疾，但是他的手臂十分强壮，日常生活中需要去的地方，他的手臂基本都能应付得来。他摆好姿势并拉上轮椅的手刹，然后支撑着自己移动到Animus圆环里面，他的双腿悬吊在机械平台之上。维多利亚这才开始将他的脚放在正确的位置上，绑住他的手和胳膊，然后将他的身体和所有监控脑波和心脏的机器连接起来。

“我的运动皮层？”肖恩不想让自己想得太多，但这几个字眼让他对可能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极大的希望，“什么样的变化？”

“早上好。”他说。

“你不喜欢香蕉？”肖恩问。

“我倒不这么认为。”

总监沉静地面对两人。“我们照实告诉他吧。我想他能够处理好这些，他已经足够成熟了。”

“你今天看见娜塔莉亚了吗？”大卫一边坐下来一边问，他盘子里的培根比鸡蛋还要多。

她从电脑前站起，微微一笑。“你从没让我失望，总是最早一个到来，肖恩。”

肖恩想要反驳，但最后决定以后再说。此时此刻，他只想进到虚拟现实中去，而且他担心如果他做出任何抗争，或看上去太过急切，都会让医生改变今天让他进入虚拟程序的决定。

“关于古代中国的虚拟场景，事情发展得怎么样了？”格蕾丝问。

那个大个子警察的回忆，是肖恩人生中独特的体验。肖恩已经适应了汤米·格雷林的节奏，也和他的百老汇广场的巡警同事们打成了一片。他和汤米一起经历了战斗和伤痛，也一起经历了心碎。他们从警局退休，作为平克顿侦探一起去往伦敦，他从汤米的力量中找到了自我。

“我不是指这个，99lib•net”格蕾丝说，“你是——”

“好啦，”她终于说道，“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维多利亚走过来将头盔戴在他头上，用提供影像和声音的电子护罩将他和外界隔绝。和门罗的Animus相比，使用这台机器感觉就像是从马和马车的世界直接坐进了法拉利跑车。

“非常好，”以赛亚微笑着说，“你，肖恩，注定会有伟大成就。我们会一起创造历史，我们三个人。”

“我不喜欢坚果。”大卫说着，把厚厚的白框眼镜向上推了推，然后向电磁炉走去。

“眼下，”以赛亚说，“感应型义肢的限制很多。人们要花费数月的时间来学习使用方法，它们很笨拙，而且脊髓受伤的人也无法使用。我们希望能研发出一种新型的义肢，那将会是一场革命。病人将会很容易地学会如何使用义肢，因为我们会把程序输入他们独有的神经系统中。这种义肢会‘懂得’如何成为人体的一部分。”

“好，”肖恩说，“那开始吧。”

无形的浪潮吞没了他。

“好了。”几分钟后，维多利亚说，“我正在准备连接顶叶抑制器。你准备好了吗？”

维多利亚转向以赛亚。

“这是因为你们不理解，”肖恩说，“你们想阻止我。”

这种感觉来自顶叶抑制器。

“事实上，”维多利亚从他身边离开，走到另一台电脑的屏幕前，“我们不准备把你送回汤米·格雷林的记忆中去了。”

“还没看见过她。”肖恩说，不过他并不在意。他们俩之间还是很尴尬，每当她进入房间，他就很紧张。他永远都不该说那些话的，他应该让一切都只留存在虚拟现实的汤米和阿德丽娜之间。但之后的事情让人困惑万分，谁是谁，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肖恩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喜欢娜塔莉亚，又或许那只是汤米的意识在肖恩脑中起了作用，是汤米对娜塔莉亚祖先的爱恋。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肖恩？维多利亚问。

维多利亚今天动作很慢，但肖恩沉默着，没有多说什么，在她的每一个举动下，他都表现得冷静而耐心。

“差不多是那样。”不过肖恩心里并不这么认为。的确，他每时每刻都想待在虚拟程序里，但他并没有上瘾——你怎么可能会对空气上瘾？

“我想说的是，我们认为从格雷林的记忆中已经很难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了。Animus不是用来供你娱乐的。我们会安排你在不同的祖先的记忆中体验一系列不同的经历。”

“什么？”肖恩在圆环中转动着身体，脸朝向她问道，“为什么？”

“对。九-九-藏-书-网那个案子我做完了，现在又跟另一起暴动扯上了关系。”

当肖恩到达Animus工作间时，维多利亚已经在那里了，他尽量装作淡定地推着轮椅进去。

他的姐姐格蕾丝也走进了房间，她把深色的头发绾在脑后。这个女孩十五岁，几乎和肖恩同龄，过去几周，肖恩对这个姐姐的了解比对她十三岁的弟弟要更多一些。格蕾丝和大卫基本上没怎么在鹰巢待过。事实上，他们的父亲曾把他们带回家住了几天，不过后来他们又回来了。肖恩没问过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或许很快他们就会在谈话中提及。

维多利亚看向手中的平板电脑的保护套。“现在还太早，不宜说太多细节，只要时机成熟，我们相信——”

“我不想让你说完，”肖恩说，“我想到汤米·格雷林的记忆中去。”

“好的，”他说，“纽约城，我来——”

娜塔莉亚看着自己盘子里的百吉饼说：“很艰难，那里充满了死亡。”

“就像是上瘾了？”大卫问。

“最终，”维多利亚斜着瞥了以赛亚一眼，“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我们或许能制造出独特的神经感应型义肢。”

“那你们想让我做什么？”肖恩问。

曾经在某个假日，大概是肖恩五岁的时候，他掉进了一条因春雨而涨潮的河流。所有人都没来得及抓住他，汹涌的水流就将他卷走了。关于那次意外，他的记忆大部分源自父母事后的讲述，但有些地方他还记得。他记得的部分虽然不多，但他一直都无法忘记，特别是那种彻彻底底的无助感。河里的浪潮像是会动的水墙，不停地掀翻他，推倒他，压垮他，让他窒息。

“你们找到伊甸园碎片了吗？”大卫一边嚼着培根一边问。

他想要逃跑，迅速逃离这里，在事情变得更尴尬之前逃离这里。“汤米在等我，”他说，“我想我该走了。”

“准备好了。”肖恩说。

“不是用你自己的双脚，”以赛亚说，“而是用义肢。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实现最终目标还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他指着地板示意说，“我们处于基础科学阶段，而现在，你就是这个阶段的主要贡献者。”

大卫朝他点了点头，肖恩推着轮椅从桌前离开，然后转了个方向，朝向休息室的大门。每当肖恩像这样独自一人推着轮椅离开一个群体时，他都会感觉到他们在努力控制着不去看他离开的身影。有人跟他说这不过是他的幻想，但他的背后总是一片寂静，好像他们生怕在他离开之前谈话一样，好像他们必须在他奋力前行的时候等候似的。他恨这种感觉。当他快抵达门口时，大卫开始谈论曾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塔斯基吉飞行员并肩作战的往事，这让他很欣慰。hｔｔｐ://ｗｗw.99lib•neｔ

肖恩深吸一口气，即将进行的环节是他唯一不喜欢Animus的地方，他闭上了眼。“准备好了。”

肖恩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Animus中去。维多利亚已经开始限制他在机器中的时间了，昨天她甚至没有让肖恩进入虚拟进程。这让肖恩很沮丧，但他还是把这一天熬了过去。吃完今天早上这顿早餐，他就能再次回到圆环中去。

“请让我说完——”

不管格蕾丝刚才要说什么，现在她的那句话都悬在半空，然后像她咖啡中的蒸汽一样消散了。肖恩很高兴他们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也谢谢你。”以赛亚说，“那现在，我就把你交给碧卜医生可靠的双手了。”他大踏步穿过房间，离开了这里。

“昨天我有点不舒服。”娜塔莉亚拿了百吉饼和酸奶。

肖恩朝着冷餐柜台的方向扬了扬脑袋。“今天是香蕉坚果。”

维多利亚双手抱在胸前。“我知道我们曾经限制你使用Animus，肖恩，但——”

维多利亚清了清嗓子。“Animus让你的运动皮层重新运作了起来，而自从你在那次事故中瘫痪之后，这种情况就再没出现过。你大脑中关于运动的那个部分之前基本上都没有接收过来自你双腿的神经触觉传递。”

肖恩基本上无须思考，他会尽全力帮助以赛亚和阿布斯泰戈。只是，要对一个几乎属于自己的人生说再见实在太难了。但他最终点头同意了，不仅仅是对维多利亚和以赛亚，也是对他自己。

“对谁来说那都会很艰难。”肖恩说，他试着去安慰她，不过那口气听起来更像是不屑。

“早上好，格蕾丝。”他说。

“她说我可能太依赖它了。”肖恩推开他面前食物吃完的盘子。

肖恩看着她深邃的褐色眼睛。她的话听上去十分真诚，当谈论起这类事情时，很少有人能这样。关于残疾，他们会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他们会表达得很好，但是他们并没有抓住要点。格蕾丝或许会懂他。

肖恩铲起他盘中的炒蛋说：“她说会的。”

“我还能进入汤米的记忆吗？偶尔？”

“今晚再见。”格蕾丝说。

他的9９ｌiｂ.nｅｔ叔叔那时正在下游垂钓，是他想办法从河里抓起了肖恩。但他的叔叔现在不在这里，而且这也不是一条河流，那咆哮的奔流就在肖恩自己脑中。

“你们能用它做什么？”肖恩问。

整张桌子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他们都知道门罗的虚拟程序和关于征兵暴动的事情，阿布斯泰戈在找到他们的时候就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他们都知道如果三叉戟的三段戟尖都被找到并合为一体的话，世界将会陷入浩劫。不过他们并不经常谈论这件事，或者说是不经常公开谈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还是像传说故事一样，或者如同外星人、巫师什么的。

对肖恩来说，留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几年前发生在肖恩身上的意外事故的赔偿的诉讼和解费同他在医院花的钱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他的双亲需要阿布斯泰戈公司给的这笔钱，每年治疗截瘫的花费超过七万美元。但即便没有这个理由，肖恩还是会留下来，为他自己留下来。

“你还被头痛困扰着？”格蕾丝问娜塔莉亚。

记忆回廊瞬间包围了他，刚开始看不太清，但他眼前马上出现一片无形的亮光，像是看不见太阳的大雾天。

“那又是什么？”肖恩问。

肖恩不知道这是恭维还是讽刺，抑或两者皆有。“今天我可以进去吗？”他问。

“你知道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对吗？”格蕾丝说，“我不是说虚拟程序的事。”

“处理好什么？”肖恩问。

肖恩感觉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一切都停止了，直到电脑显示屏嗡嗡的运行声让他清醒过来。“我还能再次行走？”

“谢谢你。”他说。

肖恩有超过一周的时间没见过这个鹰巢总监了，他的突然出现让肖恩停止了抱怨，一时间，他的愤怒也消失了。

“当然，关于此事我们会知会你的父母。”维多利亚补充说。

房间大门嗖的一声打开了，以赛亚高视阔步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西装，似乎能吸收掉所有光亮。“我认为你应该听碧卜医生说完，肖恩。你得给予她应有的尊重。”

听到这话，肖恩都有点难为情了。自从那次事故之后，似乎再也没有人对他抱有任何期望，或指望他做出任何成就，正常人能做的很小的或很普通的事情，对他而言都是英雄般的丰功伟绩。能为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做贡献，而且是只有他才能做的贡献，真是太好了。

“早上好。”大卫打着哈欠走了进来，这里是他们吃饭和放松的休息室，“他们把松饼端来了吗？”

娜塔莉亚并没有抬眼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好，”他说，“下一个是谁？”

维多利亚走向他。“我们想要通过让你体验大量的遗传记忆来观察你。我们想要研究你大脑运动皮层的一切可塑性，所以你需要体验尽可能多的祖先记忆，光是汤99lib.net米·格雷林无法提供更多的数据。”

肖恩调整自己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维多利亚重新检查所有的设备，然后回到电脑屏幕前开始工作。肖恩望着天花板，听着她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的声音，对即将开始的新的虚拟现实体验之旅感到十分激动，他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体验，而他们能从中获得何种有益的信息。

“我过了几个小时就不痛了。”格蕾丝说。

娜塔莉亚在肖恩对面找了个座位坐下，肖恩感觉自己的神经开始紧绷。在鹰巢一切都很好，唯一让他后悔的事就是被这个女孩所吸引。

“因为那个环境对你的健康不利——”

“早上好。”娜塔莉亚走进了房间。

“或许吧，”以赛亚说，“如果不影响研究计划的话。”

肖恩感觉自己在他们面前瞬间萎缩了。“那你们要说什么？”

“为什么？”肖恩再次发问。

以赛亚朝维多利亚点点头。“请你继续，碧卜医生。我相信肖恩愿意听你讲下去。”

“你说什么？哪里不利了？”肖恩能听到自己急躁而愤怒的声音，但太晚了，他已经说出了口。

“你要去哪一段记忆？汤米从伦敦回来了？”

“还没有。”娜塔莉亚镇定地说。

“当然，”她说，“不过昨天的休息对你来说是有益且必要的，不是吗？我可能会在你的进程表里再安排几次这样的休息。”

“早上好。”她直奔咖啡而去，“维多利亚今天会让你进去吗？”

“我们对它能做什么更感兴趣，”以赛亚说，“阿布斯泰戈背后的圣殿骑士团，对多种类型的工业产业都很感兴趣，包括医疗行业。我们希望能使用我们在你身上搜集到的数据，来更好地分析截瘫患者的大脑。”

“汤米·格雷林看着就像个暴徒。”她说着，走过来坐到他旁边。

维多利亚在平板电脑上滑动着手指。“我们要在你的家谱里再往前追溯一段。爱尔兰，十八世纪晚期。”

维多利亚看了肖恩一眼，虽然他仍然满腔怒火，但是已经闭上了嘴。

“好吧。”肖恩说。

“好吧。”格蕾丝抿了一口咖啡，隔着杯子的轮廓看着他，“那你看上去也像个暴徒。”

“我就直说吧，”以赛亚说，“我们要说的东西没法恢复你用自己的双脚走路的能力。”

肖恩看着下方支撑双脚的机械平台。“那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维多利亚拿起她的平板电脑，像盾牌一样抱在胸前。“你的神经系统发生了一些有趣的变化，特别是你的运动皮层。”

“我也是，”肖恩说，“刚开始确实非常痛苦，不过现在不会了。”其实对他来说，这种痛苦也是值得的。

她点点头。“你们没有吗？”

“早上好，”大卫说，“昨晚我还在想你怎么不在呢！”

大卫停住了脚步。“当我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