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抗日战争时期之前
回顾家世与生平并试作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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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不止不要哲学,甚至于根本就把讲学问看轻。——重事功而轻学问。后来这种错误观念虽得纠正,但依然不甘为学者而总是要行动。三十年前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时,我主张重振古人讲学——特别是明儒泰州学派那种讲学——风气,而要把它与近世的社会运动合而为一,意正可见。这或者是从八九岁便参加那些在街头散放传单(例如为美国虐待华工而倡导抵制美货)的种种活动有关系。综观四五十年间,有革命思想就要革命,有出世思想就要出家,说改造社会就要下乡,说抗日就要到敌后工作,主张从联合求统一就奔走各方……如此之例不一而足。
恶莫大于俗,以俗为耻。
(以下缺失)
贞洁禁欲,慷慨牺牲皆属人情之一种。人情与人情可能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同。父子兄弟阶级成分是一,而那个是官迷,这个是革命党。
我们应当对于社会发展有一种深刻认识:固然社会发展全要在社会生产关系——它构成社会的经济基础——上看,但其同时人类心理所起的变化正有加以体认之必要。因为只有从这种体认上乃更深切懂得社会发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什么是封建,什么不是封建才可分清。否则,在几大类型之中推来推去,无助于思想之清明,只是更加混乱而已。
思天下之有饥者由己饥之,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
但一个人自己检讨是不够的,还得要识与不识的朋友们帮助。记得1950年我初到京,便发觉社会风气有些变好——包含着许多个人的变好。起初我想这是共产党之功,譬如我的侄女侄子(一党员一团员)在共产党领导下不到两年变得与以前完全两样。他们当初那种大小姐大少爷的气息和行径竟不知何处去了,而都自觉自愿地朴朴实实地站在各自岗位上为人民服务而辛苦工作着。见到毛主席我提出来说我真感谢共产党;不然的话,我是没有这本领把他们变好的。毛主席音调很重地答我说:“……不是共产党!这是靠了人民。”我听了当他是照例的谦词。隔了一年我才明白他这话是真的。什么事非靠群众不行,共产党亦是靠了人民群众才成功。我今作检讨,如有疏漏遗忘,或不能深入,甚至错误之处,还请远近朋友们帮忙为幸!
第二,我读那个中学经五年半而毕业;我所受正规教育即此而止,没有再升学。我虽然后来在大学教过书,却先没有在大学读过书,更没有出过洋。为什么不升学呢?就在临毕业那年辛亥革命;革命潮流先已暗中传入学校,出校即作革命活动。接着便同朋友们办报,作新闻记者;接着便转到出世思想。出世思想否定人生,自不想求取世间学问(此时只有二十岁)。所以到今天依然不过一中学生而已。传统旧教育在我固然受的很少,受外来新式学校教育亦有限。
有人以为我既不是无产阶级思想,而反对旧民主(西欧宪政)又不像资产阶级思想,大概属于封建型;再误以为我眷恋旧中国社会,便断言我是代表地主阶级的。我想我不能承认。前不久看到这样几句话:
在这里有顺便交代说到的一点,就是很多知识分子作检讨常常不免有个人主义、小资产阶级向上爬的心理和贪图资产阶级的享受等等问题,在我身上差不多没有的。这从前面叙说之中已经可见,不过亦可把我少年时的一种古怪脾气就此补说两句。
一向反对享受。第一舞台、真光影院入之为耻。
我很早(约十四岁)有我的人生思想,极其与西洋功利派思想相近。这亦是受了父亲处处以“务实”为其一贯的主张影响而来。因为几十年一次一次的国难国耻给父亲的刺激,使他体会到西人所长正在务实,而中国积弱全为念书人专讲些无用的虚文所误。作事要作有用的事,作人要作有用的人。诗词文章、汉学考据、宋儒的迂腐等等已经把中国人害得太苦,今天再不要那些。他心里简直是深恶痛绝,但态度温雅,从不肯开口伤人。当我一懂得他的意思的时候,我马上很起劲地跟着他走了。
第一,我没有读过中国的“四书五经”;四书五经没有
九九藏书
在我小时经老师教过,只是到后来自己选择着看过而已。这在与我同样年纪又且同样家世的人所绝无仅有。不读经何以这样早?那自然是出于父亲的主张。如《我的自学小史》所述,我经过两度家塾四个小学而入中学,在其间很早读了些a、b、c、d,此外就是各科教科书了。有人误以为我受传统教育很深,其实完全没有。
但毫无疑问,父亲对我的影响极其大。因此在《自学小史》里面,所以特有一节叙述父亲,还特有一节叙述我的一位父执彭翼仲先生。父亲给我的影响可分两面:一面是消极的,就是《自学小史》中已拟出题目尚未写的《父亲对我信任而且放任》那一节所准备说的父亲如何给我充分机会让我创造自己;另一面积极的,就是从父亲的人格和思想给我一种感召和暗示。
古人讲学与近世社会运动合而一之。
我曾说,我只是一个自己有思想又且本着自己的思想而行动的人,其他都说不上。(——见《中国文化要义》自序)
因此我更不应该轻易承认。
提起我的家世出身、生活环境以及所受教育这一切,现有参考资料很不少。例如先父遗书——《桂林梁先生遗书》(192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中有先父《年谱》一卷就叙到我的出生和父母先世。又如1942年我在桂林应《自学》月刊编辑之约所写《我的自学小史》,则十八九岁以前的我完全可见。又如1933年在邹平有《自述》一种,系我口述经同学们笔记而出版的小册,则连后来如何作乡村运动亦讲到了。资料既多,反而现在不大好写,只能摘取几点与当前作检讨密切相关的说一说(当然不免亦有些是在摘取之外的话)。假如要查考其详,好在有原书在。
近百年来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激起了中国人的爱国和维新,我父亲和我的一位父执彭翼仲先生便是距今六十多年前到四十多年前(约当1890~1910)那段时期热心爱国而勇于维新的人。那时爱国维新不是容易事。他们具有的一种反抗精神至今我留有深刻印象。反抗什么?反抗亲戚故旧一般流俗的窃笑与非议。流俗总是琐琐碎碎只为自己身家作打算而不问他事;流俗总是安于庸暗,循常蹈故,没有一点自己的识见。我父与此完全相反,但又不像彭公那样激昂奋发,爽朗表示出来,在含蓄谦逊之中而义形于色,给人印象更为有力。
有时不深刻地自我检查,而盲目地接受一切批评,有时甚至毫无重大理由而突然改变了自己原有观点,这种自我批评于事无补,反将有害。(见1951年苏联《布尔什维克》杂志第二期,尤·日丹诺夫《论科学工作中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一文;此据1952年1月《新建设》转引)
父亲四十岁入仕,但那个官——内阁中书——是没有俸米俸钱的(好像听说翰林亦如此)。除末后改官民政部其间有一短期有收入外,四十岁之前和后约近二十年都靠笔墨为生。根据父亲自记“八九年间约入三千四百金”一句话,似乎平均每年有三百八十两银,每月有三十两银光景。
就在司法部任职之时,蔡元培、陈独秀(文科学长即现在的文学院院长)两先生邀我给北京大学讲授印度哲学。这又是我想不到的事。当时一时难兼顾,转请许丹先生代课。1917年暑后我才接任,后来又兼着讲儒家哲学,就这样在北大有七年(1917~1924年)。这算不算我的职业呢?连续七年以此为生,似乎要算是我的职业了。然而我的讲哲学,正像我自己说的话是“误打误撞”出来的,当初既非有意讲它,后来亦无意就此讲下去。且不说旁人认我够不够作哲学教授,在“不甘为学者而总是要行动”(语见前)的我,绝不承认这就算是我的本行本业。
士人或为师或则为贼。
说到行动,一个人在幼小时自难有多大自己主动性可言;但由于父亲启发我的心思而不干涉我的行动之故,养成了我在行动上的自主性。在学业上只读到中学而止,不再升学,就是行动上自主自决的表现。而这一决定又实源于学业上很早便是九九藏书自学之故。几乎从幼年时起便在学业上是自学,在行动上是自主,到后来在自己一生表现则为有志业而无职业的一个人。关于有志业而无职业的话容后说,先把自学的话说一说以结束上文(讲我所受的教育)。
鸿一之言:够味不够味。没有人味。过瘾不过瘾。
士尚志。无恒产而有恒心唯士为能。

从二十几岁一直到现在,我对一切事情(大事小事)总像是存一种“不敢不勉”之意,前说义务、任务观念指此;一面自己不敢懈怠恒有所尽力,却一面又劲头儿不大。其不能革命而卒落于改良,或者与此有关。
所以后来卒于发起作乡村运动,作起乡村运动来,倒是惬心恰意,仿佛“这才是我的行业”!当初所谓“重振古人讲学风气而与近世的社会运动并合为一”那句话,至此算是满了愿。假如社会各行各业之中有此一行业,我倒愿以此终其身。但这明明是我的志业所在。有志业而无职业,或者说以志业为职业,好像有人说“职业革命家”那样,实是我一生与通常人不大同之一点。

附录:自我检讨提纲稿

第三,有人推想我受的家教必然很严,其实恰巧相反。如《自学小史》所述,父亲给我的教育不外是:(一)讲戏。父亲喜看戏,即以戏中故事情节讲给儿女听。(二)携同出街购买日用品,或办些零碎事,教我们练习经理事务,懂得社会人情。(三)关于卫生或其他如何照料自己身体的许多嘱咐,却没有给我讲过书。我在父亲面前(在母亲面前更不必说)完全不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压迫。他从未以端凝严肃的神情对儿童或少年人。在我整个记忆中,没有挨过一次打,我们在父母面前几乎不晓得什么礼貌规矩。当十四岁后二十岁前那时候,父子思想见解非常相合,父亲最喜欢听我发议论。二十岁以后思想见解不相合,每天看报必谈时事(大局政治、社会风教),每谈必然争吵。吵得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以上均见《年谱》后我所作《思亲记》)

于此有一证明:就在1917年尾,我到北大任课不久时候,我写《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一文,印成一种小册子到处分送给人,向全国呼吁组织“国民息兵会”以遏止南北战争(此文收入《漱溟卅前文录》,商务印书馆出版)。
综合以上所说,试作一论断吧:究竟我过去算是一种什么立场呢?
当我九岁那年(1902年)春上,彭翼仲先生创办《启蒙画报》出版;这就供给了我最初亦最好的自学资料。如《自学小史》所述“我从那里面不但得到了许多各科常识,并且启发我胸中很多道理,一直影响我到后来;我觉得近若干年所出儿童画报都远不及它”。《启蒙画报》先是日刊,随后改旬刊;而同时别创《京话日报》一种。讲到北京报业史,这要占第一页。它用白话文(远比胡适的白话文运动为早),意在以一般市民为对象,而不是给所谓“上流社会”看的。内容有新闻,有论说。新闻以当地(北京)社会新闻为主,约占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标题“紧要新闻”,则包涵国际九九藏书网国内的重大事情。论说多半指摘社会病痛,时或鼓吹一种运动,所以甚有力量,对社会发生了很大影响。但初时风气不开,被呼为“洋报”。取价虽廉,而一般人家总不愿增此一种开支。先靠热心人士出钱订阅,沿街张贴,或设立“阅报所”、“讲报处”之类,慢慢推广。坚持到第三年,而后才发达起来。然主要还是由于鼓吹几次运动,报纸乃随运动之扩大而发达的。第五年报纸被封闭,彭先生被发配到新疆,这些事今不及谈。主要说一句:《启蒙画报》出版约满两年,是我十岁内外的好读物;《京话日报》首尾五年,是我十四岁以前的好读物。它们都是非常有生气的。
1976年12月梁漱溟识
讲到我所受的教育是有些出人意外的:
何以说我一生有志业而无职业呢?通常一个人总要在社会上有一种职业而后能生存;少时求学即所以为后此就业作准备。但自己如何求生存这问题在我脑中却简直像没有出现过。占据我脑中的是两大问题:一个是当前的中国问题;还有一个则是普遍而渊深的人生问题。父亲似乎颇为我虑,但他反对作“自了汉”的思想启发我在先,到我“高谈大睨”起来,拒谈自己谋生之事,父亲亦只好不管了。从革命而作新闻记者;那个新闻记者几乎没有收入的,不是作为一职业在做。随后转入社会主义思想,又转到出世思想,对于个人谋生说乃愈去愈远。倒是在倾心佛法准备出家的那三年(1913~1916的上半年),想兼学些医术以矫和尚们坐享供养之偏弊。一面读佛典,一面读医书。除了中国旧医书之外,向上海丁福保医学书局购取大批西医书报,研究甚勤。《自学小史》中预拟“学佛又学医”为题而未及写的第十三节正指此。不要说后来没有出家亦没有行医,出家了又怎算一项职业呢?
父亲二十七岁中举,并于是年结婚。我母亲亦出于“书香人家”、“仕宦人家”,一样读书能文;所以其后清末维新时,北京初创女学堂,曾出来参与其事,并担任国文教员。母亲带来陪嫁的财物倒很有一点。据父亲自记:“余幼无恒产,而今较之则有屋可住,有茔可葬;此屋与茔多半由夫人春漪奁中物毁变而成。”又我和哥哥的学费有时不足亦求之于母亲的妆奁(两妹均系师范公费毕业不用什么钱,哥哥去日本留学是自费,就用钱多点)。
十四岁入中学后,大部分精神都用在课外读物上。换言之,完全以自学为主而不是学习功课作一个普通中学生。我当时拥有梁任公先生主编的《新民丛报》壬寅、癸卯、甲辰三整年六巨册和他编的《新小说》(月刊杂志)全年一巨册,以及其他从日本传递进来的或上海出版的书报甚多。再往后(1910年)更有梁任公的《国风报》(旬刊或半月刊在日本印行)和上海《民立报》(属革命派)按期陆续收阅。这都是当时在内地寻常一个中学生所不能有的丰富财产。其中一小部分是自己设法得来,十分之九是从父亲或父亲的朋友得来。深有自学兴味的我,有了这些资料,便“寝馈其中”;自学之遂成在此。

关于我很早一度热心社会主义的事,见于《自学小史》第十一节,旧著《乡村建设理论》亦提到。当时所写《社会主义粹言》一稿曾自己油印几十份送人,现在早已不存。只民国十二年在《北京大学日刊》上有一文以《槐坛讲演之一段》为题,说到当初思想上如何反对私有财产私有制度。记得曾引起杜国庠先生(北大同事)的注意,为此谈过一次话。说“当初反对”不是说后来不反对。后来致力乡村建设运动,主张从农业引发工业而反对从商业里发达工业(反对资本主义),要有方针有计划地走向社会主义,当然还是基于早期思想。不过中间转变到出世思想,就把社会主义完全冲淡;其后虽从出世而又回到世间来,但是把一切放得很平,没有当初那种激烈感情了。
读者从以上说的家世出身和生活来源,对于我家的阶级成分可有些估计捉摸了。
志不在温饱。
就在不放弃出家之念时,无意中被邀出任1916年(倒袁后)南北统一政府的司法部秘书。那时同任秘书的有沈钧儒先生。沈老是有他的政治关系;我不是。我一半为帮忙关系,一半实迫于家庭负债而出。官吏虽是一种职业了,但这种出其不意的官,本不想以此为业,又没有担任好久(至次年离去),似亦算不得我的职业。藏书网
我的曾祖是进士,“榜下知县”。在今河北定兴、遵化等处作官。以忤上官意而罢官。罢官后,无钱而有债。债务便落到祖父身上。祖父十八岁中举人,先作京官,因穷而自请改外。——照例外官有钱而京官则穷,通常有“穷京官”一名词。债权人索债,有“好汉子还钱”一句话;祖父便刻“好汉子”一块图章以自励。不料在山西作官只一两年就病故了。病故时不过三十六岁,我父亲那时才八岁。这样回到北京,当然很穷。幸赖我祖母是个读书能文的女子,就自设蒙馆课儿童,收点学费度活。父亲先在一义塾读书求学,到二十岁那年便接着在义塾中教书。此时祖母在家设馆,父亲在外就馆,薄薄地各有束脩收入,据说就是生活最舒展的时候了。
思想就〔是〕消遣,工作不是负担。
我常说我一生思想约分三期:第一期可说是西洋思想;第二期可说是印度思想;第三期才转回到中国思想。所称第一期即从上面那种观念开端,加以深化,加以组织而成。
从十八九世纪以至于今,社会生产力飞跃地空前提高,每一年间的发明创造要比过去每一千年还多,正得力于个体生命在新社会构造中所起的这种变化。——这种变化原亦是自有人类以来所未有的。
此抄件佚失不全,姑存之而已。
读者从前一篇《何以我终于落归改良主义》文中可以看出:我大不同于那些以超政治自居的学者,而相反地我为了中国问题忙碌一生,从不自认是个学者;我自以为革命,却又实在未能站在被压迫被剥削的人们一起;说是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立场吧,又一直在策划着走向社会主义而反对旧民主。究竟我是什么立场呢?(附注:可以回答说,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谓士人的立场。如所谓“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如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所谓“志在温饱”等便是。)现在且从家世出身、生活环境、所受教育以及平生行事来检讨看看。
好高好怪,苦行头陀。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回忆十六七岁时我很喜欢看广智书局出版的三名臣(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书牍和三星使(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书牍,圈点皆满。而尤其爱胡公与郭公之为人,正是由于受父亲影响。胡公主要是代表一种侠气热肠人对大局勇于负责的精神,把重担子都揽在自己身上来,有愿力有担当,劳怨不辞。郭公主要是代表独具深心远见的人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不与流俗同一见解,虽犯众议而不顾。我父和彭公的行动和言论,几乎无时不明示或暗示这两种精神;我受到启发之后,这两种精神亦就几乎支配了我的一生。并且在中国革命问题上,我总认为中国革命运动是爱国维新运动之一种转变发展,不认为是社会内部阶级矛盾的爆发;我总认为是先知先觉仁人志士领导中国革命的,不承认是什么阶级领导;所有那些见解亦都源于此。
不耻恶衣恶食。
某杂志年终为年初征文,问你今年作个什么梦?我答:我是清清楚楚一步一步地向着预期目标而前进。
据我体认,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不同阶段上,人类心理正在发展变化不同。其间有如近代资本社会这阶段的变化特别值得重视。近代资本社会很明确地各个人自有其财产,人们各自图生存,而且在经济上彼此可以自由竞争。这都是划然不同于前的一些事情。人类心理的新变化就建筑在这新基础上面。在这以前,每个人总是托存于一个单位(大小种种不一)之中,财产大半为那个单位所公有,以共同对外求生存,难得自己一个人处分之;单位内大抵没有竞争,单位与单位之间有竞争亦非自由竞争。这就是为什么欧洲中世纪人的生活比较有保障而安定的缘故。然而人对人的隶属关系或人对人的依附就伏于其中,多数人无自由,亦难得有个性表现。什么叫封建?这就是封建。造成封建局面而支配于其间的99lib.net则是宗教与武力。封建社会中人(不管是领主或农奴或其他)一般说自觉心不够明强,更谈不到有理性地自作主张,独立活动。而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征就正在打破那些单位,个体从集体中透露出来;其心理变化即所谓“我的觉醒”,实以“宗教改革”开其端。继此而起的一连串运动,为历史家所称为“启蒙时代”或“理性时代”的那整个时代,总不过在表现这种心理变化。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虽为今天趋向社会主义而仿佛不足取,在近代之初却具有绝大进步性,因为打破封建正在此。
我常说:我从无意讲哲学,我是不知不觉走入哲学之中,经人指明而后才恍然“原来这就叫哲学”。其所以无意讲哲学,就为当初把文学哲学那一类东西都认为无用而排斥之故。所谓不知不觉走入其中,即是从最初那种实用主义不知不觉慢慢加以深化,加以组织。
社会生产力提高到一定程度后,财产私有——特别是生产资料的私有就不再促进社会生产力而相反地是扼制了它,那么,历史就要转入社会主义阶段。而此时呢,从一个人在社会里面的心理表现说,“个人本位”“自我中心”在当初算是好的,现在亦已经变为要不得。当初之所以好,因为它对治了封建,那时它是进步的而封建是反动。现在之所以要不得,是因为从个人营利、自由竞争而发达起来的资本主义此时已走入独占或垄断,而多数人被奴役着,抬高了的个人权利又大大妨碍着社会全体。当初唯恐其没有“我”,而今却落于“有我无人”。在那时它是药的,到现在它是病了。这样,心理状态即到非变不可地步,而实则一新的心理或一新的精神亦早在不知不觉间培养着而预备好了,这就是无产阶级的心理或精神。于是社会本位代替了个人本位,忘我精神代替了自我中心,社会主义竞赛代替了个人谋生逐利的竞争……一切不同于前。人的生命在此新社会里面所起变化是比前次更深进一层的;它具有无比伟大的力量,对于提高社会生产力提供了不能再好的条件。这不必远征苏联,即在新中国的公营厂矿中其气象惊人已经可见。
有志业而无职业,一生都从志愿和兴趣出发而工作着。工作不是负担。
从似乎不知有我到有我,从有我又到无我,如是转出转进,转到现在并没有完,总之是一层深进一层,在这问题上还要转,但我们则不必说远去。
因这年南北军战于衡山,当北军溃败时我恰在湖南遇着,有感而出此。记得辜鸿铭先生捡起一册看了,抬眼望一望我,说了一声“有心人!”胡适之则于事隔一年后对我说,他看完小册在日记上这样记着:“梁先生这个人将来会要革命的!”(胡氏此语曾于旧著引用。)咳!革命二字太惭愧了,不安于书房雅静生活是真的。
我少年时有一种反对阔绰享受的心理;古人说“不耻恶衣恶食”,我则以美衣美食为耻。父母兄长皆爱看京戏,我不要看,我表示反对。除幼小时可不计外,似记得我看戏是在司法部任职那一年才自己开禁的。像“第一舞台”(北京最早建筑最阔的大戏院),像“真光影院”(较早的阔电影院)那种车马盈门的情形我尤其憎恨,觉得我若厕身其间将是莫大的耻辱。哥哥的心理与我不同。他爱享受而喜欢作官。记得有一次(约在1911年)我与母亲在屋内谈话,哥哥从窗外走过,母亲叹道:“那一个是官儿迷,这一个就是革命党!”二十岁倾心佛法以后,茹素不婚。虽然到二十九岁还是结婚了,茹素则一直到今天已有四十年。后来丧偶,又曾十年不续婚。1942年住桂林穿山,有人称我是“苦行头陀”,有人说我矫情立异。矫情立异在少年时是有的,壮年时已经放平。在人生思想上,除所谓第一时期而外,四十年来我一贯反对从欲望出发,而支配我行动的大抵是一种义务或任务观念,至少主观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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