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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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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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师娘在,老师倒是想厚颜无耻地活着,可你师娘一走,实在是孤单哪!”说着,老师轻轻抿了一口酒。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后来还有一次,我上初中的时候,还是放暑假,弄了一辆三轮车,拉人挣钱哩,在端履门里边,遇见你和师娘,吓得我用帽子把半个脸都捂严了,可师娘还是认出了我,把人丢的,都想撞到城墙上算了。可你和师娘,还专门要坐我的车,跑了一趟小东门,硬塞给我五块钱,你记得不?那时候,五块钱恐怕要顶现在五十块哩。”
“老师今年七十三了,牙都快咬不动了。”
他勉强住到正月初五下午,打完吊瓶,到底还是不顾医生护士劝阻,悄悄出去给人拜年去了。有一个人,每年正月初一,雷打不动都是要去看的,那就是他的小学老师,他都看了快三十年了。
过去每次来拜年,师娘总是要炒两个菜,让他们喝一顿酒的,前年师娘走了,去年来拜年就没喝。顺子说:“真想陪老师喝两盅,可我……都不好意思说,痔疮犯了,还打吊针着的……”
顺子急忙转圜说:“我就是打个比方。”
老师听他说完家里的这些事后,轻轻叹了口气说:“慢慢往前磨吧,有啥办法,好在你总是没亏过人的。来,我们喝两口。”
老师说:“都躺一天了,也该起来坐坐了。”
老师家的木板门是虚掩着的,别人家都换铁门了,但老师依然坚持着这个老木门,他都帮着修几回了,木门背后的几道铁条,还都是他用螺丝卯上去的。
顺子把给老师拜年的几样礼物,放在了书桌上。那是老四样:德懋功水晶饼,老铁家腊牛肉,坊上油焖花生米,还有一瓶老红西凤,都是老师特别爱的几样东西。几十年前,他就给老师送的这几样,从几块钱,到几十块钱,再到现在的一百多块钱,反正每次送来,师娘都要还点礼,总是不让空手回去的。
他就挺着腰杆出门了。
“老师,听说你教过的学生,还有到北京去当了部长的。”
“我不记得了,只听他们说,我记不起是谁了。”
烧得稀里糊涂的,他一头扎进医院,就栽倒在前厅了。后来觉得是有人把他抬进了房里,弄到手术台上,扒了裤子,把屁股那里又痛、又凉、又蜇人地处理了好半天。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彻底醒来,九*九*藏*书*网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他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鼻子插着氧气管,身边还摆了几样仪器,这些仪器的管子,都连在自己的头上、胸脯上和手腕、脚腕上,他知道,这都是病情很重的人才用的。韩梅她妈临死前,浑身就插满了这些东西。难道自己也不行了?他突然想,其实死了也不是啥坏事,就这样死了,也许老天爷给他选择的,还是最好的时候最好的死法。
“那就不要喝了,身体要紧。”
老师大概有好久没有理发了,头发是用指头梳理过的那种自然状态,粗粗的发丝,翘起来的地方,都很坚硬,硬得好像刚刚切断的钢丝,虽然是七十三岁的年纪了,但并没有谢顶,只是花白得逐渐难以找见那些青丝了。老师宽额,方脸,大下巴,厚嘴唇,总之,一切看上去,都是周周正正的样子。
老师没有先吃腊牛肉,花生米,而是先拿起一个水晶饼吃了起来,老师说:“这个你能吃吧?”
老师姓朱,就住在端履门里文庙背后的一个窄巷子里,西京城最有名的碑林博物馆的后门,就对着老师家的窗户。离老师家不远,还有一个叫下马陵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董仲舒墓园,是老师经常去的地方,有好几年他去拜年,师娘都说老师到墓园走路去了。老师无儿无女,有人说是师娘的原因,师娘前年也走了,家里就剩下老师一个人了。
“你放心,老师,阎王不会叫你的,我看你最少也是一百往上的寿数。”
“说多了就会有的。即使你没有,常跟别人说,那也是会撩拨起别人的贼胆的,要是把别人的歹心撩拨起来,你也是有责任的。”
老师一粒一粒地细嚼慢咽着油焖花生米,一口一口地品着老西凤,说:“老师为什么要嫌弃你呢?人都不容易,老师从来不喜欢,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这句话,都去当将军了,谁当士兵呢?关键是人咋样,人不行了,挑个大粪,蹬个三轮也不行。挑大粪,他会把大粪故意泼得满街都是;蹬三轮,他会偷鸡摸狗,顺手牵羊,那才叫活得没名堂了呢。孔子有七十二个学生,哪个学生能做啥,孔子是要因材施教的。有个叫子路的学生,明明没有当将军的能力和智慧,偏要去当将军,孔子觉得他是不会善终的,果然,子路就死于非命,九_九_藏_书_网让人剁成肉酱了。孔子才是真教育家呀!前几天,我看报纸,说一个大学老师,认自己学生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他一年能挣多少钱,这不混账吗?还老师呢。”
这个家,怎么就过得散架成这样了呢?他记得他爸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呢,刁顺子到底是做了啥坏事,要遭这样的报应,几乎所有人都离自己而去了呢?躺在病床上,他又给素芬和韩梅拨了好多次电话,希望有一次是侥幸能通的,可那两部手机,就跟舞台上散了戏的大幕一样,直到人尽灯灭,似乎都再不会打开了。
围坐在那孩子身边的一位老人,问医生,能不能让病人喝点鸡汤?医生问放没放辣椒、葱姜啥的,老人说没有,医生说可以。那老人就把鸡汤端到他身边来了,他还以为人家是问自己的孩子能不能喝呢。老人说:“你把这钵鸡汤喝了吧,我孙子昨晚放炮,把手炸了,给他熬些鸡汤还不喝,只闹着要吃肯德基呢,你说这孩子,唉。”他觉得不好意思,直摇头说不喝,但老人还是把鸡汤端到他床头,用勺子给他喂了起来。一边喂,一边也是问家里咋没来人,还问他是哪里人,他都没好回答,但再喂的时候,他眼角的泪水就滚下来了,老人也就不再问了,只一个劲地给他喂,他就把一钵鸡汤喝完了。
“不怕你笑话,老师教了四十多年书,学生少说也几千号人了,可还记得朱老师的,也就你顺子一个了。”
老师突然把酒瓶子一蹾,一股酒端直从瓶口冲出来,溅得满桌都是,顺子正抿在嘴里的酒,都没敢再往下咽地怔住了。
“老师总是不嫌弃我,年年来,年年都给我说好听的话,其实学生活得窝囊得很,有时真的连狗都不如。都给你丢人了,老师,哪还有这样没出息的学生。”
这是一间半老房子,老师说,自打他记事起,就住这儿了。住在他家隔壁邻舍的,这些年都“腾笼换鸟”出去住上了大房,但他始终舍不得这个地方,因为他的那个小鸽子楼上,刚好能看见碑林里的一切,他喜欢这种感觉,他时常就是在那个鸽子楼上,读书写字的。
老师极其严肃地说:“什么话?这是什么话?你还准备抢银行啊?啊?这像你说的话吗?我跟你交往几十年了,最不喜欢听的就是你这句话了,要不得,这可要不得,这http://www.99lib.net是想都不能想的事。”
“我都忘了,啥时候的事呀?”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自打退休,来看老师的就稀疏了。今年,就来了你一个。”
顺子还是先检讨,说初一不该没来,老师就问,是有啥事吧?顺子就一五一十地,把家里发生的事,给老师说了。过去第一个老婆跑了,他是告诉过老师和师娘的,娶第二个老婆,也是跟老师和师娘商量过的,第二个老婆死,老师和师娘还去殡仪馆送葬了。娶素芬,确实没跟老师说过,那时师娘刚走没几个月,他觉得不好跟老师说这事,现在素芬走了,才跟老师说,都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师。
“不,老师,我看你喝。”顺子说着,就把自己拿来的腊牛肉、油焖花生米和红西凤打开,老师说,把德懋功水晶饼也打开,他一直都喜欢吃这个,这是西京城最老最传统的食品了。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吃这些东西了,但他和老师都还特别喜欢。顺子记得他上小学时,第一次到老师家,师娘就给他发了一个水晶饼,吃得他香的,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水晶饼的样子,是掉了半圈酥皮的,而那酥皮就掉在盒子里,师娘再没舍得给他们往出拿,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酥皮和剩下的点心包了起来,并用一根纸绳子,捆了又扎的。
“能挣钱毕竟是本事。这年月,没钱亲爹也不成爹。有钱哈都放光芒。老师,你不知道,人有时被钱逼得,唉,要不是抢银行得挨枪子,我可能都抢银行去了。”顺子说着,也抿了一口酒。
“都是给老师丢人的事,可老师没嫌弃,就记得深。”
顺子没有直接拿水晶饼,而是把老师刚拿起的那个水晶饼掉下来的半圈酥皮,先拿过来慢慢咽了下去,然后才拿起一个完整的来。
“不记得了。你咋尽记着这些事?”
老师见他上来,就坐了起来。
“她瞧不起我,根本瞧不起我,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我也想跟她说来着,可还不等我说一句,人家就叫我出去,你说我把人活成啥了?唉,这年月,人没用了,真是儿女都把你不当人哪!”顺子说着勾下了头。
师娘老说老师是一根筋,好多学生和家长,就是不喜欢他这一根筋的毛病,才不来看他的。不过,老师对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凶。难怪他老让菊花来看望老师,菊花死都不来了。韩梅也来看过几九九藏书年,后来也不来了,今天他才看出,老师是这么爱认死理的一个人。
“没事,我看老师还硬朗着的。”
每次从老师这儿出门,老师和师娘都是这句话,叫他把腰板挺起来,说人的腰,你坚持往直挺,就挺起来了,说往下猴,也就彻底猴下去了。他每次从这里出来,腰都会挺得比过去直些,可今天挺了挺,就觉得特别的酸痛,背过老师,他还是猴下来了。
“就是打个比方,老师。”
老师是在鸽子楼上搭腔的。
“那是另一码事。多跟娃沟通沟通,菊花婚姻不顺,也是她脾气越来越古怪的原因。你还得花时间多陪陪她。”
顺子急忙给老师捶着背,边捶还一边赔不是:“我错了老师,我就是说说,还真没那个贼胆呢。”
他急忙说:“老师,你躺你的。”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去商量事啊。”
这个年过的,真他娘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顺子到底没撑住,浑身发烧,还打摆子,正月初一晚上,等菊花回来后,就独自一人去医院了。
“老师,你要再是厚颜无耻地活着,那我简直就是死不要脸地活着了。”
“行了,再没啥比方打了,你必须把你脑子里这些东西清理干净,我的学生刁顺子,是一个靠自己双手吃饭的活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人不比他谁低贱……”老师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就一连声地咳嗽了起来。
顺子爬上小楼的时候,老师正卧在床上看书。小楼大概有四五平方米左右,刚好能放一张窄窄的书桌,书桌旁放了一张床,床里边摞着一摞又一摞的书,老师瘦弱的身体,刚够在这些书边躺下来。
老师家的门很窄,但门上年年都会贴上老师亲手写的对联,自前年师娘走后,这对联就再没贴了,别人家门口都贴了大红联,挂了大红灯笼,老师家门口,就显得特别的冷清凄凉。
他看老师是有些不高兴了,就说:“老师说得对,我一定改正。”就准备起身走了。
“能。”
老师也没留,只是在他出门的时候,又说了他一句:“腰又猴下了,我就不信,你还不如我的腰了,挺起来,再挺直些,这不就行了吗。”
“少了,我还是到回民坊上买的。”
“老师,学生给你拜年,都来晚了。”顺子说着,就顺着木楼梯上楼了。木楼梯也不稳当,中间有一块横板都掉了。
老师说:“真好吃。”
九-九-藏-书-网他一进门,老师就知道是谁来了:“顺子。”
顺子突然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说:“连亲生闺女,都瞧不起自己,我活得还硬朗周正个屁。”
病房里有十几张病床,只住了他,还有一个孩子,那孩子身边总围了有二十几号人,他就是被这些声音吵醒的。有人见他醒来,就都朝这边张望着,一个孩子跑到外面去喊护士阿姨,说病人醒了。护士是和医生一起进来的。医生问了一下他的感觉,他说:“还行。”但嘴里特别干,嘴唇打不开,说的话,医生可能没听见,又问了第二次,他就使劲把那两个字又说了一遍。医生说他“二”得很,肛门都化脓这长时间了,不好好治疗,还问家里怎么没来人,他轻轻摇了摇头。医生说,饿了可以喝点稀饭啥的。他也没摇头,也没点头,不知稀饭从哪里来。饿倒是真的有点饿了。
“都没良心。”顺子都有些为老师不平了。
“比方都不能打,听了让我瘆得慌。”
可老师却很淡然地说:“不能这样说,顺子,这很正常,一个人,总是会记着,当下对自己最重要最有用的人,小学老师,就像大雁塔那埋在土里的底座,你不能埋怨,人家塔尖看不见自己。”
“嗯,好吃。”
“这里边,可能就数我刁顺子活得最没名堂了,一个破蹬三轮的,可你还从来没嫌弃过。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放暑假,到学校里给菜地担大粪,在厕所遇见你,吓得把粪桶都摔了就跑,生怕你看不起我这个学生,可你把我喊回去,把粪挑子弄好,放到我肩上让我走,后来也没瞧不起我。”
“还有吧?”
“我最不喜欢你说你没用的话,顺子,你不比他谁差。”
那一家人,看他把鸡汤连鸡肉吃完了,还都挺高兴的,反倒把他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从他们的相互称呼中,他听出,这里面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还有舅舅姥姥的,反正能来的亲戚都来了,都围绕着孩子在这里过年了。那种温馨、和睦、团圆的气氛,让他又想到了素芬、韩梅和菊花,甚至还有死去的第二个女人赵兰香、跑得无影无踪的第一个媳妇田苗。
“我看街上都很少有卖的了。”
“没有,顺子,你没有,你是钢梆硬正地活着。你靠你的脊梁,撑持了一大家子人口,该你养的,不该你养的,你都养了,你活得比他谁都硬朗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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