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前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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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前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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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神色恍惚,抬头看着天井,孤灯微明,投射着远远的光影,映照着她茫然的心思,颇有凄凉之感。霜夜中犬吠声不绝于耳,门缝里刮进来的风寒冷彻骨。来时归途全然忘记,仿佛踏上了梦中行路,心里似有一声回响,女子环顾四周内心激荡,回望身影高声大笑,“老爷,我,我丈夫,我儿子,这些都是什么啊?”她惊声尖笑着,扔起眼前散落的信件,“好了,老爷,就此别过吧。”眼睛不见一丝泪光,也看不见下定决心的坚决,她面带微笑,手点儿也不颤抖,一封两封,六封八封,将全部信纸一张不留地撕成碎片,不停地朝着熊熊燃烧的炭火丢入、丢入,全部烧成灰烬,变成一缕缕青烟飘向空中消失了。真好,把我的贪念也全部带走了。她望着空中的白烟。
我出身卑贱,从来不知天外有天,我的生活中注定只有荒僻的后院,我破败的家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虚无缥缈的情思在心里缓缓燃起,那短暂接触到的上流社会就好比是去天堂玩赏一圈似的,现在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像我这种用人,樱町家一年出出进进不知道多少个,叫我一声丫鬟也是看得起我,要说蒙受主人的恩宠,不外乎就是像趴在人们膝盖上的猫猫狗狗一样吗?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你停驻在房檐上看着我。佛祖,如果你真的存在,请你在我手边看着我,看我的心是清白的,还是混99lib•net浊的。
轻轻地把儿子搬到睡床上,女人慢慢起身。她眼神沉着安定,嘴巴紧紧闭合,双脚踩在破烂的榻榻米上,在想什么呢?从衣箱里找出两件衣服,又从浅黄绉绸带子里的衬垫里,取出大概十二封信件放在座位边。油灯昏黄,她稍稍捻捻灯芯,照出老爷的名字。即便是化名,但骗不过我的眼睛。迄今为止,信封都完好如初,我还自诩内心坚定,多肤浅。其实,我害怕信里的内容会像利箭一样射穿我的烦恼。认真考虑过后,我确信,这不是坚定,是逃避。虽说身子清洁,可是心灵却早已腐烂不堪,这同样也是不贞吧。既然如此,那我读读也无妨。老爷,请你看看我的心。我的丈夫,也请你看看。
多少次,多少封,我未曾开启,他不知会有多么怨恨我。我担心,如果自己看了信,一定会柔肠百结,下定的决心也会作废。老爷,请您原谅我,我知道您一定在埋怨我,一定会非常讨厌我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我是个苦命的人,或许我就是为了让老爷讨厌才降生于世,请理解我,请不要让我变成不守妇道的女人,老爷。
这样说,也许是给丈夫脸上蒙羞,当初辞工回家,听闻跟自己定亲的人是工厂工人,虽说没有可比性,但是我还是禁不住想起了老爷,当时的心情就好像仙女丢失了羽衣。纵然我不满意九_九_藏_书_网这婚事,难道我这朵野花还能插在书房的花瓶里不成?父母恩重如山,身为女儿怎么能让他们备受辛劳。我注定只能在底层社会劳劳碌碌,怎能幻想着天堂般的梦呢?假若能得偿所愿,也是走的歪门邪道,必定会受到人们侧目,指不定会遭受卑贱的骂名,我自己不在乎,要是连累老爷也被浮名所扰,那就太罪过了。且看夫人,已经憎恨我、嘲弄老爷的眼神了。
长长的秀发向后绑起,古旧的衣服上系着一条软塌的腰带,憔悴的面容难挡美丽的容颜,可悲这尘世中的命运,极力想要不染污秽,可是好似潜藏着一个恶魔,总是叫人胡思乱想。好吧,雪要下便下吧,风要吹便吹吧。我的心海波涛暗涌,思绪如浪尖上的小船不辨方向,如何才能盼到晴空万里海鸥鸣啼的春日?樱町老爷的面容在脑海中久久徘徊,丈夫那浑然纯真的行为再也不能无视。一百○八种烦恼要是能够自行消去,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呢?血要翻滚便翻滚,火要燃烧便燃烧。
女子一声太息,吹散了心里的乌云,她欲打开月色朦胧的小窗,吱呀一声,惊扰了睡梦中的小儿,宝宝哭了起来。“乖宝宝,你刚才梦见什么啦?来,吃奶吧。”说着,微笑着解开衣襟。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为了我,为了孩子,为了让我们舒舒服服,生活宽裕些,他真是披星戴月般辛苦劳作。“阿袖,我们暂时先忍忍。你先辛苦一些,等日后混到了伍长头衔,当上了锻造厂的总管,我们就换个宽敞些的房子,然后再给你找个下人,你也不必扛着这么娇弱的身子提水了。别觉得我没出息,我有手艺有工作,并且身强体壮,不会永远这么下去的。”他总是将这些话经常挂在嘴上,难道我的脸色有什么不妥?我有看不起他的神色吗?想想真担心,丈夫对我可谓恩重如山,我居然产生那种念头,甚至还显现出来。九-九-藏-书-网
月光从房檐悄然潜入,凉凉夜风乍起。
身边,可爱的孩子甜甜入睡,膝上传来老爷的声音:“无情的你是不是要抛弃我呀?”窗外更深露重,丈夫是不是要回来了?假如丈夫现在就要回来,我是不是应羞愧脸红地收起膝上的这些情书?惭愧是因为心里内疚,何需隐藏呢?
小娃娃不知妈妈的心飘向了何方,吃饱了,就把小脸靠在乳房上,心满意足地睡去。娇嫩的小脸好比是薄薄的丝绸,透出微微的红晕,他在想些什么呢?有时候可爱的小嘴微微一噘,胖胖的小脸上显出双下巴,有这么个可心的宝贝在身边,我怎么还能有二心啊?就算没有生出二心,也不应该对丈夫有不满情绪啊。无望无望,要是不能彻底忘记樱町,那么我就是一个心怀鬼胎的女人。
她面带微笑继续阅读,心魂宛若置身九天飞瀑,任其冲刷着浊世的泥垢,诚如古时某上人那般,爱人用恋情写就的文字,好似迸发的几道飞泉,叫脆弱的女子失魂落魄。九*九*藏*书*网
看样子,丈夫今夜又要晚归。孩子已经睡熟,他要是回来一定很扫兴吧。明月照如积雪,马路上寒霜满地,双脚踩上去定会非常冰凉吧。家里火炉暖热,酒也温好,他何时才能归来呢?听,空中飘响的是上野寺的钟声吗?两点三点四点,八点了吗?不,已经九点了。他很少这么迟归,平日里九点钟声响起时大家都在用晚饭了。对了,他说从今夜开始要延长一小的工作时间,为了孩子不得不多赚钱。在那个热气滚滚的房间里,忍着酸疼的脖子,挥舞铁锤的手腕肯定很痛吧?
女人掀开破窗,瞭望着门外,对面的房檐上爬上一轮明月,射向这里的月影苍白阴冷,霜华凝重更是让身体不由得发抖,冷气像针尖一样刺入肌肤,片刻之间她放空一切似的凝视夜空,一声长长的叹息在月色中如烟飘过。

老爷,即使您现在就出现在我眼前,像以往那样说着绵绵情话,或是因为憎恨我而大声斥责,甚至对我说,放弃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是不是连眼睛都不眨,心里也丝毫不为所动。如果眨眼,就是因为想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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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会骚动,那是因为私下还在爱恋着他。
打开信封,一寻长的纸张里细数着温热的往事,叫人脸红的事情比比皆是,思念,眷恋,难忘,血泪,爱火,这些文字纵横散布。纸上黑字仿佛变成了耳边可怖的声音,对着自己低声细语,吓得她两手发颤,只好收起信件,接着收起第二封,然后三封四封,直至五六封时脸色稍稍有变,八九十十一十二封,打开读,读了又打开,文字入不了眼,还是入不了心呢?
父亲前年去世的时候,母亲去年去世的时候,他通夜不眠衣不解带地服侍病人。爹娘咳嗽时他就贴心地为他们抚摸脊背,想翻身的时候他连忙将他们抱起。三个多月的时间,从未假手于人,让我很是欣慰。单单这些事,我就应该感激他一辈子,如何还能显露出不满的样子?我自己全然不知,但事实真是这样的话如何是好呢?当我幻想着空中楼阁时,听到他喊我的名字的确会心烦。“阿袖,做这个,阿袖,干那个。”他的吩咐打消了我的幻梦,我就会不由得记恨他,不用说,罪人是我。但是要是没有樱町老爷的面影,心里的明镜也不会沾惹尘埃,那么有罪之人是我还是老爷?如若不是老爷,我一定心如止水。不能,不能,我不能这么想,这样就是诅咒之词了,忌讳。
樱町的老爷是不是已经就寝,抑或是在灯下披衣阅读,还是在摊开的纸张上静静动笔?他在写些什么呢?是不是跟朋友们商量事情,还是在写家书问候母亲,再或者只是通过纸笔抒发胸臆呢?是汉诗还是和歌呢,或者是,想要给我写信诉说相思?可惜,老爷不管写什么给我,都是徒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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