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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世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再有万两黄金又如何?自家守着‘聚宝盆’,不怕外边天翻地覆啊!”
听闻他俩这一番对话,钟清莞瞧向黎天成的眼神立刻有些迷离起来,她的双唇也不自觉地轻轻咬住了。
然后,黎天成转过身来,对邓春生抚慰道:“没事儿。谁人地盘上没几件闹心的事儿呢?邓乡长的难处,我感同身受。”
“朱万玄也好,黎秘书也罢,这些人都是舍己为国的铮铮英雄。可惜,赵公子,咱们可都是俗人……”钟世哲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学不来他们,只能望洋兴叹。”
“在盐厂和盐井里做长工的,每月五块银圆;做短工的,每日两角银币。但目前战事正紧、百业凋零,来端盐工这个饭碗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所以,他们的工钱也在慢慢下降。”
邓春生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黎秘书如此体恤下情,实是我等之福啊!”
片刻之后,从客厅的里间内转出了钟清莞。她径自拿起桌几上那张《中央日报》看了起来。
“当然到位啦!这是国民政府交办下来的政治任务,谁敢在这上面马虎大意。”
“怎么回事?”黎天成目光一厉,瞥向了邓春生和颜利久二人。
“那没办法,主要是国统区食盐供不应求,民众再困难,也只能乖乖地认账掏钱。”颜利久摊了摊手掌,一脸的幸灾乐祸。
钟清莞晶晶亮亮的目光凝注在报纸头版黎天成那张照片上,默默不语。
赵信全急忙摆了摆手:“这样吧,在商言商,这几口盐井,我用半箱‘黄鱼’买下应该够了吧?”
“不错。咱们俗人就谈俗事儿—钟老板,你可不可以将你的那几口产盐私井售卖给我?”
赵信全不好硬逼,回转了语气款款而道:“钟世叔,请恕小侄讲一句难听的话:倘若有朝一日山河不再,你这搬不走的‘聚宝盆’又何如我这随身可携的半箱‘黄鱼’?”
“山河不再?”钟世哲微微摇头,“三峡天险,难于登天。当年东吴陆逊都没能打进来,这日本鬼子就更不用说了!我还是守着自家的几口盐井更稳当些。”
“西沱的油炸九_九_藏_书_网海椒最好吃哟!”
颜利久说道:“招工、建灶、做方案都可以,但公署里最吃紧的是经费投入。”
钟世哲脸色一肃:“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怎会拿她说笑?”
两边的河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盐井和灶房。扎着白头巾、裸着上半身的盐工们上上下下、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赵信全一怔:“嫁妆?钟老板,你这是在说笑吧?”
走在青石板铺成的涂井乡街道上,两边店铺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在他对面,赵信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钟老板可是被‘朱大善人’的义行善举给感动了?”
“大记者,先别发火嘛!”黎天成笑盈盈地揽过了她的话题,“你放心,以前盐厂内部有任何问题我不管,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让盐厂里的官盐有一粒流入‘黑市’!”
邓春生赶紧缓过了气:“黎……黎秘书,这个……这个……刁民太多,我……我们乡里没调……调护过来……”
“怎么样?你对这位赵公子可还看得上?”钟世哲幽然而问。
钟清莞一个凌厉的眼神甩了过去:“你们当然是‘靠盐吃盐’,正所谓‘死人乐坏棺材铺’……”
黎天成听到后来,眼眶不由得渐渐湿润了。有顷,他低沉地对朱六云吩咐道:“现在先不要管她。今夜我要在这里歇一宿。傍晚时分,你一个人悄悄去给她递一句话:让她以后找时间尽快到县党部来找我。”
坐在船头的围椅上,他不动声色地听着颜利久夹杂着忠县方言的汇报:“两天前,省盐务局下令,把盐价涨到了每斤一元两角银圆!看这个趋势,盐价还会猛涨。”
这次视察,黎天成并没有带上县党部的其他同事,而特意点了女记者钟清莞随行采访。他这么做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借《忠县报》这个平台,展现自己对涂井盐厂的监控力和影响力。
钟世哲立刻咳嗽一声,抬眼看了看南壁上悬挂着的欧式座钟:“哎呀,赵世侄,钟某差点儿忘了,稍后有一件要事须去店铺一下,这就有些对不住啦。”
对这幅照片,钟世哲却没有联九_九_藏_书_网想到那么多。他一见它,脑海里便不自抑地浮现出另一张面影—黎天成的母亲朱万青。
“禀告监督员:公署里行政干部有二十四人,税警有十六人。前段时间,田厂长外聘了一位技术顾问郎山平先生。今天,郎先生到重庆购买煮盐的先进设备去了。”
恰在此时,前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黎天成抬头循声一看,见到街道旁边正冲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冲着自己在呼喊着什么。但她很快便被乡公所的保安队队员们远远地拦开了。
邓春生为了引开话题,指着靠街的那一排“倚翠楼”“红月坊”“妙香阁”等招牌,介绍道:“我们这里又叫‘不夜湾’,每天晚上都有大把大把喝花酒、做耍子的好去处。”
《中央日报》的头版上,黎天成从四川盐务局龚副局长手里接过“特定监督员”证书的那张照片特别醒目,这也是国民党中央部、国民政府向川派本土势力发出的明确信号:为了抗战的需要,中央党部、国民政府将全面接管四川一域的全部资源,以前武德励进会割据自雄的局面将不复存在。
她这个问题来得十分尖锐而敏感,场中诸人一时都噎住了,谁都不好先开腔。
……
邓春生答道:“袍哥嘛,是和码头在一起的。涂井码头这么繁华,任东虎、任东燕和郑顺德肯定是常来的。”

钟世哲闻言,双眉微微一颤,迎视着赵信全灼然的目光,长叹了一声:“哎呀,赵世侄你有所不知,那几口盐井可是钟某留给小女清莞将来结婚做嫁妆的。”
“那是,我小时候就知道这里从秦汉时代起便开盐设场了,所以一直繁荣至今啊!”黎天成向他含笑答道。
颜利久脸色一僵:“钟……钟记者,你话可不能这么说啊……”
“她这几年也挺可怜的:她的大儿子徐财五六年前被川军抓了壮丁,死在了下川东战场;二儿子徐禄去年又被国民政府强征入伍服了兵役,在东部战场上生死未卜。近日县里又要把她仅剩的三儿子徐旺也拉去当兵。她刚才拦路是要求县里留下徐九九藏书旺给她养老送终。”
黎天成又看了看盐厂那一座高高耸立的烟囱,向颜利久问道:“这就是官办盐厂了?你们盐厂公署的机构人员是怎么设置的?”
想到这里,黎天成便露出了几分亲和,把自己对邓春生的笼络收揽之意表达无遗,以此回应邓春生的逢迎讨好。虽然黎天成从心底里对邓春生的厚颜投机颇为不屑,但他将来未必不能成为自己在忠县的一枚棋子,黎天成也只得对他甜情蜜意地加以周旋了。
赵信全听他下了逐客令,只得悻悻然而去。
轮船驶进涂溪河,划破粼粼的碧波,缓缓向前。
黎天成仿佛没有听到他这段话一般,自顾自地继续问道:“盐厂增产的第一途径便是多招工人。这里的盐工工资待遇如何?”
“监督员,在我们忠县,涂井乡和甘井乡是两个产盐的重要基地。但甘井乡的产盐量只有涂井乡的七分之一。涂井乡这里有官办盐厂一座、私井灶房十五处,盐工一千一百六十名。官办盐厂现有每月产盐三百三十吨,其中军用盐占三分之二,民用盐占三分之一。民用盐主要运往重庆销售,军用盐分别送往国、共两军前线使用。如果我们追加足够的资金,还可以每月增产到四百多吨。其余十五口私井产盐量较少,合计每月只产一百吨,基本上都是销往川东一带。”
“赵家的,钟大记者家的,朱会长家的,还有任家的。”
黎天成遥望着对面半山腰处的几座别墅,问道:“那是谁家的宅子?”
邓春生兴高采烈地向黎天成介绍着:“涂井乡现在是除了城关镇全县最繁华最热闹的场镇了,各地的盐贩子在这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把这里盘成了‘白日场’,每天都是车水马龙、百业兴旺!”
这是黎天成第一次来涂井盐厂视察。因田广培临时被牟宝权召去县政府开会,所以盐厂公署方面只来了总务股股长颜利久陪同黎天成一道视察。但让黎天成有一丝意外的是,涂井乡乡长邓春生竟不请自来,陪着颜利久前来接待了他。邓春生是政府系统那边的官员,而黎天成则是党部领导,他本可不来。然而九-九-藏-书-网,邓春生显然是为了逢迎讨好他这个党部秘书,才不惜冒着得罪牟宝权的风险赶来接待,也实在是有些难为他了。
当年,自己因继承家业不得不放弃朱万青,这已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而今,她的儿子黎天成居然和她一样富于理想。万青,你真是后继有人啊。想到这里,钟世哲不由得暗暗湿了眼眶。
黎天成定住了心神,敏锐地扫向了颜利久:“颜股长,你怎么看钟大记者的这个问题?”
颜利久没有料到黎天成初来伊始便开口发号施令了,眨巴着眼说道:“监督员有这个想法很好,但一定要和田厂长多沟通才行。”
“任家的?”黎天成沉思着问道,“任家兄妹经常回涂井不?”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他满身的商侩味,我闻起来有些不舒服。”钟清莞淡淡地答道。
钟清莞一下柳眉倒竖:“哎呀!你们装盲作哑的功夫真厉害。”
“嗯,我记得啊:她家的香辣豆腐干做得不错。”黎天成一下回忆了起来,“她有什么事情?”
“嗯。我还记得国民政府出台了这样一个政策:凡是从事盐业的青壮年工作者,可以免除兵役,并与参军为国者待遇等同。”黎天成若有所忆地讲道,“免除兵役是吸引盐工的一个条件。颜股长,你下去后制定一个盐厂扩容增产的计划方案交上来,我和田厂长商量后立即执行。”
“照这么一路涨下去,民众还吃得起盐吗?”钟清莞蹙了蹙眉头。
黎天成眺望着远处灶户烟囱上升起的袅袅白烟,悠悠说道:“俗话讲:‘不吃盐,长白毛;少吃盐,眼发花;吃够盐,才有劲。’前线战士补充营养需要用盐,消炎疗伤也需要用盐,一把食盐有时候可以救好几个战士的命!所以,我们在后方要把食盐产量尽力提升,以满足前方战事的需要。也正因为如此,涂井盐厂一定要追加资金扩容增产。”
朱六云应了一声,立刻健步如飞地去了。
黎天成肃然道:“你们这盐厂里有千百名工人、几十名国家干部,不抓好思想教育怎么行?过几天我让王拓同志运送一批抗日救国资料进来给你九九藏书网们学习学习。”
“资金来源你不用担心。你只管草拟方案交来。”
黎天成急忙将话题引开了:“颜股长,你给我先谈一谈涂井乡这里的盐业发展情况。”
邓春生半张开了嘴,结结巴巴地讲不出一句囫囵话。颜利久有些幸灾乐祸地插了上来:“应该是邓乡长辖下的民众找黎秘书你反映问题的吧?”
他们正说之间,轮船已经靠岸。码头的梯道上,两排乡公所的保安队队员整齐而列,热烈而隆重地欢迎着黎天成的到来。这时候,邓春生的脸堆满了笑容,前呼后拥地不亦乐乎。
颜利久深深地躬下了身:“禀告监督员、黎秘书:我颜某从来没有在外边买到一粒走私倒卖出来的‘官盐’,所以无法回答钟记者的这个问题,请见谅。”
黎天成沉吟了一下,毕竟邓春生今天是主动贴上来欢迎自己下乡考察的,自己不可伤了他的面子。于是,他缓和了容色,吩咐已经成了他贴身侍从的朱六云道:“六云,你去看一看,让他们不要对那位老大娘动粗,最好是劝离为上。”
这时,钟清莞却插话进来:“各位领导,说起盐贩子,我倒想代表民众提一个问题:目前社会上到处可见从盐厂里走私倒卖出来的官盐,请问你们有什么办法堵住这个漏洞吗?”
赵信全还欲劝说,却隐隐听得客厅里间传出了轻轻一声响动。
“卖又香又脆的石宝蒸豆腐啰!”
“对国、共两军前线的供盐事宜做得到位吗?”黎天成问得十分郑重。
不一会儿,朱六云小心翼翼地回来了,贴在黎天成耳边低声讲道:“是刘五娘,你应该还记得的—原来乡场西头的那个刘五娘。”
“‘仁顺和’的豆腐乳八分钱一罐!”
钟清莞瞅着他,甜甜地一笑:“那我们就拭目以待了。”
钟世哲一听便懂了,只得长长而叹:“可惜了这赵小子,他可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钟清莞哼了一声:“邓乡长,看来你的治下当真是繁荣‘娼’盛啊。”
钟世哲瞅在眼里,顿时若有所悟,思忖之下不禁又是暗暗一叹:“这可真是一场孽缘啊!我钟家怎么就和他们老朱家始终是掰扯不清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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