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礼凑过身来，用打火机为马望龙点燃了指间的那支洋烟：“好了，你是玩石高手，你应该来讲一讲这‘百窍玲珑天峰石’的妙处了。”

沙克礼拿起一颗“通肺丸”咽下，言道：“就算他们写破了天、写到省里去，我沙克礼依然在忠县稳如泰山地坐镇。你放心，这些伎俩，暂时还奈何不了沙某。”

包四狗在一旁看了，心道：这位党国秘书怎么这般色令智昏呢？你就是有心看上了那姑娘，也莫要前去直接“勾人”啊！只需让侍应生约她过来，一杯“药酒”就把她放倒了，那时候还不是任你为所欲为？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轻轻摇头。

“依我说，你这是何苦呢？”马望龙长叹而言，“你在这里大张旗鼓地以‘督察党务’为名而行党争之实，就应该料到别人会来个反手一击啊，大家都不应该把脸皮撕成这样的。”

沙克礼回头一瞧，却见那人正是《忠县报》的美女记者钟清莞。她站在旁边，拿起相机，“咔咔咔”一阵连拍，把他的狼狈相全照了下来—她还大声喊道：“好啊，明天《忠县报》的头版头条肯定是咱们沙秘书刚才的特写镜头。‘沙秘书微服到百花艳舞场督察党务，与同场女子发生不愉快的肢体碰触’！这个标题怎么样？足够吸引全县民众的眼球了吧？”

沙克礼习惯了故作姿态，一本正经地端着，拿着一只高脚杯慢慢地呷着香槟酒，眼神却像饿狼一般在舞场里捕捉着自己喜欢的“猎物”。忽然，他目光一亮，心神都被舞池中一个亮丽夺目的窈窕身影紧紧吸引住了，一时甩脱不得。

马望龙也没料到沙克礼一大早就把自己堵在了家里不好出门，只得耐着性子请沙克礼对面坐下，问道：“沙君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马望龙一听，顿时猜出了他的来意，急忙开口相拒：“哎呀，我又不是‘石仙’‘石王’，鉴赏它们做什么？”

任东燕仍紧盯着包四狗，把手掌往下一劈：“现在是他做了对不起本姑娘的事情，你究竟是保他还是保我？给一句痛快话！”

马望龙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今天有些繁忙，改天再请你好好聚一聚，盐厂那边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呢。”

沙克礼这时总算爬起身来，咬紧了牙关，藏书网恶狠狠地又朝任东燕扑上去：“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哦，这就对了—望龙你千万不要见外嘛！”沙克礼伸手拿起一只二尺三寸高的木箱，轻轻打开来。只见箱里一座碧润如青玉的石头赫然露出。它通体亮泽，形如峰岳，自顶至底孔窍丛生，玲珑剔透，美不胜收。

望着他的背影，马望龙“呸”的一声往下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液。

“黎天成未必能保我加官晋爵，但他也不会对我含沙射影，落井下石。”

说罢，沙克礼将那座“百窍玲珑天峰石”重新装回了木箱，站起了身，提着那只木箱，头也不回，声也不吭，笔直地走了出去。

马望龙语气一塞，许久后方道：“他们在报纸上可是发了那晚的现场照片的……”

话犹未了，那舞女停住了动作，侧过脸颊来，清冷的目光似利刃一般深深地剜了他一下！

沙克礼面色忽敛，缓缓一摆手：“咱们先不去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儿了。喏，我今天特意带了一块千载难逢的奇石来请你帮忙鉴赏鉴赏，如何？”

马望龙神情一怔：“你可是要我站出来和你一起对付黎天成？沙君，我实言相告：黎天成背后站着的是CC系，他们的势力究竟如何雄厚且不说，CC系背后站着的又是谁，你我还不清楚吗？那个人一句话就能叫你我粉身碎骨。”

马望龙从身旁沙发上拿过一份《忠县报》，掷在他面前：“你看，这百花艳舞场里发生的事情，可是大大地损了你沙秘书的颜面哪，你还不知难而退？”

郑顺德知道欧野禾最近在县城东街区新开了一家百花艳歌舞厅，招了一些漂亮小妹儿在里边陪侍服务，就带沙克礼时常去寻欢作乐。沙克礼本是风流成性，一进百花艳，便如入温柔乡，竟有些乐不思蜀，连党务督察也被延缓了下来。

沙克礼阴冷冷地盯着他：“你不要回避尖锐矛盾—现在是‘汪家湖’和‘蒋家山’决战巅峰的最后时刻了，我希望你千万不要站错了队。”

恰在此刻，一个清亮的声音斜刺进来：“我知道你就是四川省党部的首席秘书！没想到你也来这样的场合生事！”

一看她的容貌，包四狗顿时张口结舌，胸中心跳“咚咚”如击鼓，耳内“九-九-藏-书-网嗡嗡”震响似敲锣—她竟是三帮主任东燕！天晓得竟是她在跳舞哪！

韦定坤将杯中的酒缓缓呷着：“你是不是认为凡是职位比你更高的人，你都应该为他挺身而出啊？”

这一夜郑顺德要和欧野禾鬼混，就只让包四狗陪同沙克礼到百花艳歌舞厅饮酒取乐。

马望龙被他逼得无法腾挪，只得答道：“算了，算了，也莫那么多废话了。你有什么奇石，拿出来我看一看嘛。”

马望龙向她横砍一眼：“你知道什么？这个沙克礼，原来他不光是想对付黎天成，他还想对付陈果夫、陈立夫，甚至竟然想对付蒋委员长！我和他混在一起找死吗？”

胥才荣连连点头笑道：“多谢局座的提点—胥某真是糊涂虫，情愿自领一杯苦酒认罚！”

沙克礼却显得十分随意，开门见山地说：“我的来意，你还不清楚？我今日特来向你征集对忠县党部和黎天成一系列严重问题的意见。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一个表态。”

沙克礼“哇”的一声，身不由己抱着小腹倒退了三四步，红的、白的、酸的、苦的，直往地板上吐出了一大堆东西。

“沙秘书！”包四狗一见不妙，急忙跳将起来，扑下舞池，伸手便去抓那舞女，“你这婊子，竟敢动手打人？”

“你……你……”沙克礼突然怔住，张大了嘴巴，讲不出一句囫囵话。此时他才倏地醒悟过来，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孔，避开钟清莞的镜头，一头往外奔去。

“五千块船洋？啧啧啧，你出手可真大方！”沙克礼笑了起来，“哎呀，只要你喜欢，我可把它送给你！”

包四狗无言可对，只得向后倒退而出：“包某不敢保他，但也请三帮主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得理亦须让人三分啊！”

只见歌舞厅里门窗紧闭、灯光迷离、人声鼎沸。在震耳欲聋的击鼓声中，男男女女挺胸折腰、搂搂抱抱，动作十分狂放恣意，竟似一场喧嚣至极的末日狂欢般醉人心魄。

沙克礼拿酒杯的手一下僵住了，喉咙里有东西“咕”的一声冒了出来，直直地盯着那舞女，嘴边的口水都不觉流下了两行。

沙克礼沉沉地冷笑了：“马处长，你以为你今天如此回避，就脱得了身吗？”

“那不可能。”马望龙一99ｌｉb•ｎｅt口就挡了回来，“汪家店的人个个毫无血性、毫无骨气，在党内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成不了什么气候。”

马望龙双掌一摊：“沙秘书，不是马某一心回避。你知道的，马某只管场中盐务，从来不涉党务，哪里提得出什么意见来？”

鼓点声越发劲疾，舞女的舞动也越来越快，一双如玉的素手婉转飞扬，一对如烟的水眸莹莹闪光，整个娇躯恰似雾中之花，朦胧而绚美，缥缈而空灵，令人心驰神往又不敢轻易接近。

“‘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邢云飞当年所获之清虚奇石，我今天可算是亲眼见到了。”马望龙看得如痴如醉，终究还是忍不住赞叹出来。

欧野禾继续拿话刺他：“黎天成故意选在咱们百花艳歌舞厅设局暗害沙克礼，这分明是没把你放在眼里。亏你还那么帮他！”

“但他终归是汪家店那边的人，‘非我阵营，其心可诛’啊！”韦定坤将酒杯重重一顿，目光冷若玄冰，“戴雨农局座说了，咱们要‘忧领袖之所忧，急领袖之所急，乐领袖之所乐，厌领袖之所厌’。你也是军统局中有些年头的人了，汪家店的人从来都是蒋委员长政治上的死敌，咱们怎么可能救他！在大是大非上，咱们要看得透—咱们不但不救他，而且还要暗中出手协助黎天成、冯承泰他们把汪家店的人彻底打成‘落水狗’！”

却听那女孩一声低低的娇叱过后，原本柔嫩光滑的肩头肌肤一瞬间绷得似铁块般坚硬！紧接着，她一个弯肘猛击过来，恰如一柄重锤，正打在沙克礼肚腹之上！

沙克礼歪歪倒倒地摸到了那舞女身边，嘻嘻地笑着，旁若无人，伸手在她肩上一搭：“好姑娘，和我一道去喝杯酒吧！”

马望龙深深地吸了一口洋烟，然后将烟圈喷在了那座“百窍玲珑天峰石”的顶上，侃侃道来：“我起初看它像是太湖石。但太湖石乃石灰岩质地，和此石大不相同。此石似太湖石一般天生异形、姿态百端，但它更珍贵之处，在于它质坚似金、色润如玉，实乃旷世奇玩！沙秘书，我用五千块船洋买了，你意下如何？”

桌几上的留声机放着京剧名曲—“单刀赴会”，长一声短一声悠扬起伏，颇有韵味。

马望

九九藏书

龙把头点得如捣蒜：“像，真像。”

沙克礼款款介绍道：“这便是‘百窍玲珑天峰石’了—白居易有诗可与此石相辉映：‘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断碧云根。风气通岩穴，苔文护洞门。三峰具体小，应是华山孙。’马处长，你肯定是去过华山的，觉得它的形状像不像一座小华山？”

包四狗垂低了双手，嗫嗫然讲道：“三帮主，这……这位沙秘书也是红顶子的人，是二帮主让我来专门保护他的。”

沙克礼看得痴迷，一时欲火焚胸，竟似丧了理智。他把桌面狠狠一拍，甩下掌中酒杯，仗着酒劲儿，往舞池里趔趔趄趄地走去，直奔那个神秘的舞女。

那一瞬间，他的肠子都悔青了—原来这一切都是黎天成一伙儿给自己设下的圈套！自己今晚这个闷亏吃定了！

在迷蒙的灯光映照之下，那个女孩的身材显得出奇的高挑，脸上罩着淡青色的面纱，正忘我投入地踩着节拍婆娑起舞。一阵诱人的舞蹈似波纹般从她的纤纤指尖传导到了肩膀，又从肩膀传导到了细腰，再沿细腰而上从左臂送出—这一连串的优美动作恍若流水般自然灵动，夭矫扭摆似盘旋回绕的“美女蛇”！

马望龙将手一挥，起身而去，末了砸过来八个字：“妇人之见，不识大局！”

“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马望龙一下跳起身来，神情激愤已极，猛地把洋烟甩进了烟灰缸，“沙克礼，你这些话可不是一个中国人该说的！我请你马上离开我家！”

那边，沙克礼兀自挣扎着要爬起来，狂怒地叫嚷着：“包四狗，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臭妮子。”

沙克礼的笑声立刻来得尖厉刺耳：“看来马处长对沙某是深怀戒惧疏离之意啊！你也曾替黎天成鉴赏过奇石，为何今日到我这儿便拒于千里之外了呢？”

沙克礼深深地看着他的双眼：“我俩打交道的时间应该比你和黎天成打交道的时间更长吧？望龙，你可不能喜新厌旧啊！”

此刻，舞场内外都已是闹成一锅粥。而歌舞厅一角的包厢里，韦定坤远远望着场中这一幕情形，始终没有插话。

任东燕柳眉直竖，逼视着包四狗：“包四狗，你不是我天虎帮中人吗？就这么赤眉白眼地只看着这个老色鬼欺辱我九九藏书网！”

沙克礼将它轻放到桌面，取出一根手指般粗细的线香，用打火机点燃了，然后塞进这块石矶底部的大孔窍之中。不多时，一缕缕袅然白烟便从石身的各个孔窍中飘荡而出，凝成层层雾岚，宛若轻纱一般将石体上下萦绕笼罩。

听了这话，沙克礼唇边的肌肉掠过一阵隐隐的抽动，心中暗想：赵信全早已替我将那天的《忠县报》从全县各个路口摊位上买光销毁了，大多数忠县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儿—又能损得了我多少颜面？于是，他干笑了一声：“马处长，你也是官场老手了，岂不知‘官字两张口，各说各有理’？假如我告诉你，那天百花艳舞场，我其实是中了他们的‘以色诱人、请君入瓮’之奸计，你又有何感想？”

“可万一有一天他们真把蒋介石推下台去了，你那时该怎么办呢？”

旁边侍坐着的胥才荣实在忍不下去，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局座，这位沙秘书分明是中了别人的钓钩了，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不闻不救？”

“那黎天成他们就能保你加官晋爵？”欧野禾反问道。

这时，欧野禾从内室缓步转出，向他款款道：“望龙，你看，人家沙秘书都把人情重礼送到你家里了，你怎么还不和他站到一条战线上呢？这说不定是一个重大的机遇。”

且说沙克礼以三寸不烂之巧舌说服了王拓，从他口中记下了黎天成在党务建设方面存在的一些问题和漏洞，不由得扬扬自得起来，便对郑顺德说自己想要放松一下。

沙克礼一见，心头暗暗一寒，醉意不觉散了几分。

马望龙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已屏住了呼吸。

“不错。在胥某心目中，他毕竟是本省党部的秘书大人啊！”

沙克礼缓缓开口了，声线平直，没有一丝波动起伏：“日本近卫内阁已公开声明不与以蒋中正为首的国民政府和谈。但中华民国确实斗不过日本，再打下去只有一败涂地。所以，我国一大批爱国求和之士都齐齐站出来拥戴汪总裁为国家元首，由他出面推行‘和平运动’路线。蒋中正这个老顽固必须被抛弃，无论他权力多大、地位多高！否则，我中华民国只能是流血流尽、死人死尽……”

“好个你包四狗，连狗眼都瞎了？”那舞女兀然直立着，揭下了面纱，冷声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