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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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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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事并不复杂:移灵柩至门外,亲友吊祭,吃流水席(甚至这一日的事情也不复杂:吃罢,由本宗本族者扶柩而行,外地亲友此时即可返乡。至夜,惟留水枝作陪青灯,与前两日还在因此看起来现在也在的宏阳叙旧。在这场肉身缺席而灵魂并不缺席的谈话中,宏阳变成缄口无言的孩子,任由前妻批评教育——不要到那边了还这么张狂,这边我们尚且能忍,那边谁去忍,嗯,你懂的,你总是懂的,可这些年你都懂哪里去了——任由她数落)。
“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是艾家的人,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宏彬说。
要到木香不省人事,扑倒在地,她那接近痴呆的儿子(他总是鼓着大大的眼球好奇地看着周围,手上总是在做毫无意义的动作)才会恰到好处地收起唢呐。这是他的玩具。他今天一路上的良好发挥,是人们悲伤的一部分。
“您要是这么说,我们就不起来了。”他们说。
这股浓情瞬间达到高潮,本以为还需一点眼泪佐欢,不知那劲儿却怎么一下过去了。为着填补这种无以为继的缺憾,施明复读机一般反复咒骂自己并不在场的妻室。水枝说算了,莫怪她,这还不是妯娌之间常有的事。在八仙一一到来后宏彬走过去,沉吟了一下,开始安抚嫡亲的侄子施义与堂侄施良。得费一番功夫啊,宏梁摇头叹息,转身几步走下台阶,你叫人家来救火,现在又叫人回去,人家怎么想?何况你还是叫自己人回去。你净会干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还有,光明堂正四个,你们比那群过来打探的狗还无耻。两万元到手就可以了,何必再贪图八仙份下那点小礼。哦,不对,你们是觉得,如果你们不尽这抬寿材的义务,拿两万元便名不正言不顺,毕竟在死者面前你们和政通一支是打了一仗的,还对木香与水枝出言不恭。你们怕不做八仙就九-九-藏-书-网拿不到钱,也不是怕拿不到,而是怕不保险。总之,你们太低估艾家人的心胸了,你们以为所有姓艾的人都和你们一样,你们让我为自己和你们一样都是姓艾深感羞耻。你们是在尽情透支同宗同族者之间才有的血浓于水的情感啊。你们的行径着实让人作呕。宏梁三两步跃到老坟堆那儿,对着一棵树尽情地呕吐起来。而后事果然是施义不服(他倒不是为自己出头,而是为着将毛巾摘下一言不发走掉的施良),进而导致施仁、施恩、施德也不服。
“正因为想到是一家人,我们才回来的,我们就是想,要是连自己人都不帮衬,我们还是人吗,我们今天若不给自己人出力,以后自己人里头谁给我们搭手。”施光说。施堂附和。
那吊祭不过是复制昨日的阵势:来者点燃引线,提着一边炸响一边扭动的鞭炮走来(惊);孝家故意显得慌乱,从几米外的地方跑过来,拍打着双膝,诚惶诚恐,在寿材前方左侧稽首(动);来者向死者顿首(亲)或拜揖(疏),扶起孝家,妥当后,将礼品及礼金交付账房。在昨日,那近处的、家无要事的、无须邀齐他人同来的、并不懒的、并不疏远的,都来了;今日,则是所有应来的都要来。整个上午就是在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度过的。有时两伙亲戚同时来到村口,彼此还得谦让一番,让一方先行,另一方则驻足于原地,抽上一阵烟。那些本村的看客或远或近站着,掐指计算,有谁已来,有谁正在来,有谁还没来,同时他们还要核算这些亲戚的心意,比如鞭炮多少响(一千响、两千响、五千响还是一万响)、礼品多少样(两对四样、三对六样、四对八样还是五对十样,甚至于细化到毛毯是腈纶、涤纶的还是羊毛的)、礼金多少钱(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两百元还是五百元),以99lib.net与往昔宏阳对他们的恩泽对照。“嗯,可以可以,这个可以。”这就意味着来者的礼数做到,颇过得去。一般而言,都送得寡淡,这再次印证了人们心中关于此人吝啬的看法,然而这也是可值得原谅的吝啬,因为毕竟没有短缺太多。有时,这种评价还得虑及对方的经济现状。若近况不佳,则颇可值得原谅,若近况甚好,则显得小气。当然也会有超出预想的,但也不会超出很多,毕竟那样会让别人难做。像福忠那样的,属宏阳再造之命,另当别论。其实来者在行前也计算了半天,人们的反应尤其在他们的考虑之列。这场道德阅兵式的高潮是木香(清晨她就走到田家铺等)带领着伛偻的丈夫、女儿们以及并不伛偻却得了小儿麻痹症的惟一的儿子出现在河对岸。木香像是气息奄奄的牧人或者落魄的马戏团老板,吃力地赶着这些抬着四副抬盒的亲人。在田家铺,当她的儿女们看见她,一定会问:“吃药了没有?”木香一定会回答:“吃了的,我在汉友医生那里讨了止痛片。”然后木香痛苦地移动肥胖而虚弱的身体,带领他们走向艾湾。完全是因为她罹患癌症,行走过于沉缓,他们的拜祭才成为这日吊祭的压轴戏。姐啊姐啊宏梁和一伙同样潸然泪下的人小跑过去,几乎是抢,将沉甸甸的抬盒抢到自己肩上扛着姐啊姐啊受苦受难的姐啊。当队伍抵达村口时,围观的年轻妇女一个个泪花滚动,想要控制住不哭,却是只要一看那面色肃穆、一滴眼泪不曾落下、白发有如烈士在风中飘扬的木香姑,便都忍受不住鼻内浪潮一样涌来的酸楚,齐齐哭开了。就是好些男子也哭了。大家亲眼看着政退在世上留下的这另一支血脉从异地迤逦而来(那第一支血脉已经随着宏阳的死亡终结,宏阳在户口本上未留下后嗣),又将亲眼看着他们像胡人一样在江http://www.99lib.net湖上飘远,永远地与艾湾失去来往。这会儿,不单施德、施恩、施义、施仁等施字辈齐刷刷跪在地上,那宏字辈,能跪的也都跪下来,一起等着木香在棺柩前发出猛然的悲啼。
弟啊(哒)!
弟哎(嘀)!
“贤侄,你们能这样说我太高兴了,我这就来安排。”宏彬说。
道士醒来后,宏桬、宏柒、宏染三兄弟端来冷水、肥皂、毛巾、凉茶、热粥(要稠点,道士交代)、煎鸡蛋、皮蛋、花生米、土豆丝、萝卜丝、腌小白菜,伏侍他洗漱用餐。之后,道士令宏染敲锣。那锣声十万火急,宏彬赶紧着人去请八仙施仁、施恩、施义、施良、施忠、施善、施刚、施灿。却在此时,众人瞅见施光、施明、施堂、施正打着赤膊,排成一排,阔步走来。在他们精赤的脊背上,各用布条(想必是从不穿的蓝色涤纶裤子上剪下来的)缠缚一根长棍(那是由宏材用老红木刨子迈一步退一步,弓着身子一步步刨出来的,刨花堆满角落,很多人要引火便来取用)。“木香姑,木香姑在哪里?”他们喊叫着,眼露凶光。未获回应后,他们又喊:“水枝娘,水枝娘你在哪里?”宏彬原打算假寐片时,惊的跨出门来,那一条腿刚跨出门槛便停住,仿佛是为着完成惯性里的动作,他将另一条腿也迈出来,然后才整个人退回屋内。他一边退一边向后摸索着什么。“你,别走。”那四兄弟喊道。这伙亡命之徒不知羞耻地杀回了,宏梁从石墩上站起,退向一边,看着他们鱼贯进入死者的堂屋,于所造罪,自观无耻啊。“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宏彬被逼进墙角,他焦急地喊。然后只听见屋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扑通声。宏梁猛骂自己该死,自己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他们现在一定在费力地解那根棍棒。出发前他们细心地绑上它,并让女人检查是否绑牢。我早该想九九藏书到的。没有人打架是光膀子来的,而且将兵器绑得这么死。负荆请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小学五年级语文下册《将相和》。他们在自己家肯定面面相觑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灵机触发,想到这个全国一半家庭知道的故事。他们苦闷的心灵被彻底照亮,抢着去翻课本,看到这件事的结局:“蔺相如见廉颇来负荆请罪,连忙热情地出来迎接”。而就在昨日,廉颇对蔺相如的攻击还是如此疯狂、残暴并不计后果,简直是视国法为儿戏,不但未给彼此留下任何余地,就是后代的关系,也提前给撕裂了。然而就在请罪之后,“他们俩成了好朋友,同心协力保卫赵国”。施光他们感到释然和开心。要知道,自从他们和政通这支人打过仗后,内心便被一种罪孽感紧紧攫住。还为此痛不欲生呢。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傻瘪:周萍是,周萍的男人施明是,施明的兄长施光是,然后施堂施正也是。他们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要脸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动起手来,然后在气愤状态下大大方方地宣布放弃自己应得的两万元遗产,以及归属于八仙那必定有些价值的礼品。冲动是魔鬼啊,冲动使他们付出昂贵的代价。对宏阳遗产的分配,他们什么时候都可以表达不满,然而不满不能以放弃即将到手的两万元现金为代价。不能这么傻瘪。两万元是什么,是一百个一百元乘以二,是五元一包的红梅烟一共四千包,是一千多斤猪肉还是纯瘦肉。现在,他们将一千多斤瘦猪肉、四千包香烟、一百个一百元乘以二像盆水轻易泼出去,潇洒是潇洒了点,悔恨起来也牙痒痒。特别是施明,差不多要一脚踹死小周。然而又一定是这奸猾的女人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她说,事情并非没有回旋余地。她影影绰绰记起课本里提供的这一成本很低的补救术。她一说他们便都想起来了。电光石火啊。找个“荆”还九_九_藏_书_网不容易,家里有的是刨好的棍子。他们从一捆中抽出四根,一人分发一根。他们决定抄袭这个战国的故事。他们要让宏彬、水枝以及木香潸焉出涕,泪如雨下,不得不(乖乖地)交出那两万元人民币。他们刚才就是带着这股必胜的信心鱼贯冲入堂屋的。宏梁转过身来,朝内看,发现那四兄弟果已跪成行,拖动膝盖,不停围逼那显然已原谅他们的宏彬与水枝。他们一齐举起棍棒就像是将珍贵的哈达献给对方。宏梁在心中默念:“请您用这根荆条狠狠地抽我一顿吧。”果然,他们一齐朗声喊:“请您用这根棍条狠狠地抽我一顿吧。”棍条,你妈瘪的棍条,你们背诵得倒是很统一,宏梁鄙夷地看着,啧啧有声。然而宏彬与水枝哪里看得懂这里边的机心,他们只顾将他们拉起来,说:“那分给每家的一万元不会少你们的。”
“就为了这些人?”宏彬的儿子施德说。他的另一个儿子施恩逼得更紧:“好吧,我不做八仙了,你让他们都来做吧。”施仁施义附和之。那施德又说:“孝子也可以让他们去当。”迎接他的是一记耳光。宏彬想想不均匀,给施恩也来了一记。他用手轮番推着仁义恩德的前胸,说:“我一再叫你们顾全大局、顾全大局,顾到哪里去了。今天这事,到此为止,谁再多一句嘴,谁再破坏艾湾的安定团结,我一锄头打死他。”那四人眼中便都有了泪花。在抬灵柩出门时,施恩没忍住,那施仁、施德便也忍不住,哥儿几个拼命地往地上掉眼泪。施光、施堂低着头,佯装专心致志于搬移寿材,躲过这一尴尬。寿材落于门前三张长条板凳之上,像一艘黑色的可怜的龙舟、一只黑色的装着妆奁的樟木箱子、一头黑色的绑好的羸瘦的牺牲,昂首停泊于灰蒙蒙的天地间,准备几小时后开始的一段孤凄的旅行。待纸鹤做毕,插立于寿材头,在风中摇曳,就更像是一场远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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