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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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的那一边是更大的一片地方,湮没在黑暗之中。周围栅栏的顶部都连着铁丝网。岗哨上有党卫队士兵提着枪指向拉莱的方向。闪电击中了附近的栅栏。它们通了电。雷声不足以掩盖枪响,又有一个人倒下了。
阿伦什么都没说,又爬回到床上躺下了,他握紧两个拳头抵在胯部,充满恐惧,也心生反抗之意。

一个年轻人紧盯着拉莱,挤过他身前乱哄哄的一堆人,朝拉莱挪过去。一路上有几个人推搡着他。努力争取的,才是自己的地方。
流程开始了。拉莱看见第一批犯人被推到桌子边。他站得太远,听不清那些零星的对话,他只能看到穿着睡衣裤坐在那里的人记下一些信息,然后给每个犯人一张小纸条。终于轮到了拉莱,他报了他的名字、住址、职业和父母的名字。这个满脸沧桑的人把他的回答工整地记下来,然后给了拉莱一张标有数字的纸条。这个人自始至终也没抬头看拉莱。
“你很久没看到自己什么样了吧。看看我你就知道了。”
那天,谢恩伯格先生的夫人并没有一路随行。拉莱喜欢偷瞄他父亲车厢里搭载的谢恩伯格夫人和其他女士,她们娇嫩的小手包裹在白手套里,她们优雅的珍珠耳环和项链十分相配。他喜欢这些穿戴着精美服饰的漂亮女人,她们时常会和重要人物相伴相随。拉莱帮助他父亲的唯一好处在于他可以在开车门的时候轻握她们的手,扶她们下车,闻着她们的香气,想象她们所过的生活。
一队士兵护送一个高级军官来到了人群前方。他有着方下巴、薄嘴唇,眼睫毛浓密乌黑。和护送他的士兵相比,这个军官的外套反而显得很简单朴素,没有双闪电。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显而易见,他是这里的负责人。
他们听进去了拉莱的话。火车继续颠簸着向前。或许管事的那些人早就知道,颠簸的行进会平息这场骚乱。车厢又重归安静,拉莱闭上了眼睛。
拉莱看了眼这个数字:32407。
其他人想要跟他搭话的时候,他都会回应一些鼓励的话,试图把他们的恐惧化为希望。我们站在屎堆里,但不能溺死其中。有人嘀咕着对他的外表和举止指指点点,骂他有上等人的那种装腔作势。“瞧瞧你现在,不也这副狼狈样嘛。”他尽量不去理会这些话,对那些有敌意的目光回以微笑。我又能取笑谁呢?我跟其他人一样害怕。
“是啊,看来我们到家了。你看看。”
几个男人收了手,气冲冲地朝他转过身。
“穿衣服之前你们要去理个发。”一个幸灾乐祸的党卫队军官跟他们说,“出来——快点!”
“脱掉衣服。”
这句话轻描淡写地从一张几乎没张开的嘴里说出来,这让拉莱觉得难以置信。他们被迫远离家乡,像动物一样被运到这里,现在又被全副武装的党卫队包围,这竟然叫欢……欢迎?!
“走运的家伙。”有人咕哝道。
“我叫拉莱。”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在乡间。拉莱抬着头,自顾自地呆坐着。二十四岁的他觉得认识身旁这人没有什么意义——那人在打瞌睡,偶尔还会靠到他的肩膀上;拉莱也并没推开他。数不清的年轻小伙儿们被塞进了这本该用来运牲口的火车厢,而他,只是其中之一。没人告诉他们这是要去哪里。拉莱穿着他平时的衣服:熨平的西装,干净的白衬衫,戴着领带——总得穿得给别人留下好印象。
“那几声枪击。”阿伦问,“他们是谁?”
“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拉莱知道他这么说听上去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他们朝对方笑了笑。内心深处,拉莱自己也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一直服从。
“你去哪里?”
“我们有拳头,他们有枪——你觉得谁能赢?”
“你觉得我们这是去哪儿?”

拉莱主动在当地政府部门报了名,服从调配。处理这个事的官员是他以前的朋友——他99lib.net们曾一起上学,跟彼此的家人也都很熟络。拉莱被告知自行前往布拉格向有关当局报到,等待下一步指示。

“不要‘万一’。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们谁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吧。”
两天后,火车再次停下了。这一次外面传来很大的骚乱声。在车里能听到狗叫,还有用德语呼来喝去的命令。门闩被拨开,车厢门哐啷哐啷地开了。
他们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拉莱对自己发誓:我要活着离开这个地方。我要走出这里,作为一个自由的人。如果世间有地狱,我要看到这些杀人犯烧死在里面。他想到克龙帕希的家人,希望他来到这里至少能让他们免于相似的遭遇。
“把你们的衣服放在长椅上。你们洗过澡之后再回来拿。”
周围的人开始留意他们的对话,抬头看看这俩人,然后又继续沉默,深陷各自的忧虑之中。他们共有的是恐惧,还有青春,以及信仰。拉莱努力不让自己去瞎想后面会发生什么。有人告诉他,他这是要被带去给德国人做事——他也正打算这样做。他想到故乡的家人。他们是安全的。他做出了牺牲,不会后悔。如果可以再选择一次,他依然会这样做,依然要让挚爱的家人留在家里,在一起。
拉莱感到有支枪柄捅了他一下,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从地上捡起外衣,跟着前面的人磕磕绊绊地走进一栋很高大的砖楼,沿着外墙有一排排长椅,这让他想起了他在布拉格上学时的体育馆,在这趟行程之前,他还在那里住了五天。
“这些垫子里有干草,”另一个人说,“或许我们要继续学牛吃草了。”
“为什么?”
拉莱伸到床边,紧握住阿伦的手说道:“憋着。”
在淋浴区,他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上百个颤抖的男人肩并肩站着,冰凉的水浇在他们身上。他们向后仰头,大口地喝水,尽管这水很脏。很多人用手挡住生殖器,试着缓解一点尴尬的氛围。拉莱洗净了身上和头发里的臭汗和污垢,冲走了那股恶臭。水嘶嘶地从水管里流出来,打在地面上。水停的时候,通向换衣室的门就都开了,用不着命令,他们就走回到之前的地方,发现取代他们原本衣服的是苏军的旧制服和靴子。
他还没走到淋浴的地方却已经浑身颤抖了。我做了什么?过去的这些天他都在告诉身边的人要低头,要低调,要服从指令,不要与人为敌,然而现在他自己却没能做到,还在这栋见鬼的楼里点了把火。如果有人指认他是这个纵火的人,他几乎可以确认他会遭遇什么。愚蠢。愚蠢。
“现在是什么情况?”阿伦问,听起来像个孩子。
“等停下来的时候,我们要不要试试拿下他们?我们比他们人多。”这个年轻人脸色苍白,面带疑惑。他握紧双手在跟前挥了几拳,却也有点力不从心。
似乎差不多每隔一小时,都有人问他相似的问题。拉莱被问累了,就开始回答“等等看吧”。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直接把问题抛给他。他没有特别的学识。没错,他穿西装打领带,但这是唯一能看到的不同了,其他方面他和别人毫无二致。我们都被绑在同一条肮脏不堪的船上。
他们跟着人群慢慢往前走,楼外有个党卫队军官站在那里,每个人走过的时候都给他看一下胳膊上的文身,他会把号码记在笔记板上。拉莱和阿伦的身后一直推推搡搡,停下的时候,他们已经身处第七营房之中了。这是个挺大的营房,一面墙有三层床铺。几十个男人被迫进了这栋楼。他们互相争抢,推来搡去只为了抢占一点地盘。如果他们足够幸运或是足够强悍,他们只需要跟一两个人住在一起。运气并没有站在拉莱这一边。他和阿伦刚爬上了一个上铺,就发现那里已经被另外两个犯人捷足先登了。他们很多天没吃饭,已经丧失了力气和斗志。他能做的只是蜷坐在一个看起来像床垫的稻草堆上。拉莱九九藏书双手按着胃,试着减轻肚子的绞痛。几个人大声冲看守喊道:“我们需要吃的。”
“我觉得,我们到了。”
可怜的家伙。
“欢迎来到奥斯维辛。”
他打量着这个拘禁着他的空间,估摸着它的大小。这车厢大概两米半宽,但是他没办法估算长度,因为看不到尽头。他又试图数一下同行有多少人,但是人头攒动,上下颠簸,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不知道还有多少节这样的车厢。他的后背和双腿都很疼,脸还有些痒。冒出的胡茬提醒着他,自从两天前上了车,他就没有洗过澡,也没刮过胡子。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阿伦脸色沉了下来。
“帮不帮忙,不帮就滚开。”一个壮汉猛然扑向那边时冲着拉莱喊。

他拖着脚步跟着前面的人走到另一排桌子前,那里有另外一批穿着胸口有绿三角的条纹衣服的犯人,旁边站着更多的党卫队士兵。拉莱特别想喝水,已经要受不住了,他又渴又累。当手里的那张纸条被突然扯出去的时候,他惊呆了。一个党卫队军官扯下拉莱的外衣,撕掉他衬衫的袖子,然后把他的左前臂平放在桌上。“32407”就这样被那个犯人依次刺进了拉莱的皮肤,他目瞪口呆。内嵌针头的木条在他的皮肤上迅速移动,很疼。然后这个男人拿了一条浸满绿色墨水的破布,粗鲁地擦了擦拉莱的伤口。
大多数人都听不懂党卫队喊的指令。拉莱帮身边的人翻译,他们再把指令传递下去。
“我们在哪儿?”
“我是指挥官鲁道夫·霍斯,奥斯维辛的司令官。刚刚你们走过的大门上写着‘劳动使人自由’。这是你们的第一课,也是你们唯一的一课。努力劳动,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你们就会得到自由。不服从命令的后果很严重。你们即将要走一些必要的流程,然后会被带到你们的新家:奥斯维辛二号——比克瑙。”
拉莱的父亲曾经在火车站接一位顾客。谢恩伯格先生正准备优雅地坐进马车,拉莱的父亲把精美的皮箱放在对面的座位上。他从哪里来?布拉格?布拉迪斯拉发?或许是维也纳?他穿着价格不菲的羊毛西装,鞋子擦得锃亮,拉莱父亲爬上车前面的时候,先生对他笑了笑,简单地交谈了两句。拉莱的父亲驾着马车往前走。就像大多数其他男人一样,他到处接送客人,提供交通服务。谢恩伯格先生刚刚谈完重要的生意准备回家。拉莱想成为他而不是他父亲这样的人。
拉莱上完厕所回到他的床铺。
那两个士兵动作一致地往空气里弹了弹烟灰,挥舞一通枪,最后开了火。蹲在那里大便的三个人就此变成了尸体,被扔进沟里。拉莱简直无法呼吸。士兵经过他的时候,他把后背紧贴在墙上。他看到了其中一个士兵的大概模样——一个男孩,仅仅是个混账孩子而已。
后面几节车厢传来了一阵嘈杂,而且声音似乎越来越近。那些车厢里面的人再也忍受不了了,试图要逃出去。他们撞着车厢木头的那一边,砰砰地猛击——听声音一定用的是便桶。这声音吵醒了所有人。很快,每节车厢都爆发出自内向外的暴乱。
乌云滚滚而来,远处也传来轰隆隆的打雷声。大家就99lib.net这样等待着。
接着,屋子的深处传出一声迟疑的“哞……”
“不用了,谢谢。”
“快点,快点。”
1942年4月
他庆幸自己终于挪到了车厢边上。透过横木板条间狭小的缝隙,他能瞥见一路飞逝的乡间景色。丝丝新鲜的空气稍稍平复了他想要呕吐的感觉。现在可能是春天,但连日阴雨,乌云重重。他们偶尔会路过春花灿烂的田间,每当这时,拉莱会暗自微笑。花啊!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母亲告诉他的,女人爱花。下次他送花给姑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他尽情看着想着,它们明艳的色彩在眼前闪过,遍野的罂粟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片绯红。他发誓,下次送花,他一定要亲自去采。他从未想过花儿可以这样成片成片地疯长。他的母亲曾经在花园里种过一些花,但她从来不摘,也不把它们拿进屋。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回家后”要做的事……
文身只用了几秒的时间,但在拉莱这里,时间仿佛冻结在那一刻,令他触目惊心。他抓住自己的胳膊,盯着这个数字。一个人怎么能对另外一个人做这样的事?他问自己,在他或长或短的余生里,此时此刻这个毫无规律可言的数字“32407”是不是将成为他的新身份?
进了院子之后,这些男人被赶着站成竖列。拉莱这一列的最前面是一个看起来饱经风霜的犯人,坐在一张小桌子前。他穿着蓝白相间竖条纹的上衣和裤子,胸口的位置有一个绿色的三角形标。他身后站着一个党卫队军官,手里端着枪随时准备射击。
一路上车停了很多站,有时候停几分钟,有时候几小时,几乎都是停在镇子或者村庄外。拉莱偶尔会在火车加速路过的时候瞥见站台的名字:兹瓦尔东、杰济采。然后过了一会儿,丹科维采,到了这里他就确信他们已经到了波兰境内。但不确定的是,他们会停在何处?这一路的大部分时间里,拉莱都沉浸在他对布拉迪斯拉发生活的回忆之中:他的工作,他的公寓,他的朋友们——尤其是女性朋友们。
四周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那个士兵也没什么回应。
一声枪响划破天空,拉莱下意识惊了一下。他面前站了个党卫队军官,拿枪指着天。“动起来!”拉莱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空了的火车。衣服吹得到处都是,书页也随风翻动。几辆卡车开了过来,从中钻出几个小男孩。他们抓起丢了满地的东西扔到车里。拉莱感到肩上沉重无比。对不起,妈妈,他们拿走了你的书。
“你也听到了那枪响,”拉莱说,“就等到明儿一早吧。”
“我没看到。”
又有人开始打架——混战,嚎叫。拉莱看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感觉得到身体的扭打和推搡。然后,一片沉默。昏暗中,有人说:“你杀了他。”
他脱下衣服,把它们放在长椅上,但是他内心怒不可遏。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火柴,这让他想起过去的喜悦,接着他偷偷瞥了一眼离他最近的军官。那人正在看别的地方。拉莱划了根火柴。这大概是他自由意志的最后一击。他把火柴放进了外衣的内衬里,上面盖上他的裤子,然后就匆匆跑进排队淋浴的队伍中。过了几秒,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叫:“着火了!”拉莱朝后看,只见光着身子的男人们推来推去想要逃走,而同时一个党卫队军官在忙着扑灭火焰。
他们很快就听到了答复:“到早上你们就有吃的了。”
天色渐暗。拉莱和前前后后数不清的人在雨中往前走,他们似乎走了很久。地上的泥巴越来越厚,这让他每次抬脚都很艰难。但他还是顽强地往前走。一些人或在泥里挣扎,或摔倒在地靠手或膝盖撑着,这都会引来暴打,直打到他们重新站起来。如果站不起来,他们就会被一枪打死。
“也就消停了。”一个空落落的声音接道。
“从车上下来,留下你们的东西!”士兵喊道,“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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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跟上!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地上!”拉莱在离门很远的那边,是最后几个下车的人之一。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看到了骚乱中被打死的那人的尸体。他闭了会儿眼,为这个人的死亡做了简短的祷告。然后他就离开了车厢,但离不开的是他那身恶臭——这恶臭深深浸入他的衣服、他的皮肤和他的每个细胞。拉莱跪在地上,双手撑在碎石路上,就这样过了许久。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口渴难挨。他慢慢站起身,看了看周围上百个惊慌失措的人。大家都在想办法弄清楚现在的状况。狗在猛咬那些走得慢的人。毕竟这么多天没走路了,很多人磕磕绊绊的,腿上的肌肉都在“罢工”。有些人不想交出财产或者仅仅是听不懂命令,他们的手提箱、一捆捆书和仅剩的一点财产也都被抢了。紧接着迎接他们的就是拳打脚踢。拉莱仔细看了看这些穿制服的人。他们一脸凶狠,面带威胁。他们外套领子上的双闪电标志让拉莱知道了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纳粹党卫队。换个不同的情境,他大概会欣赏这衣服的做工——布料挺括,剪裁精良。
“去尿尿。”
他把行李箱放在地上。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就是我的?他打了个寒噤,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箱子和里面的东西了。他摸了摸胸口藏钱的上衣口袋。他抬头望了望天,深吸了口新鲜冷冽的空气,提醒自己至少已经到了外面。
他转身看见了身边的阿伦。
“到早上我们都饿死了。”营房后面的一个人说。
党卫队,步枪,恶狗,财物被掠走——这都是他曾经无法想象的。
“这并不重要。只要记住,我们在这里,我们的家人就可以安全待在家里。”
年轻人默不作声。他一侧肩膀挤在拉莱胸前,拉莱能闻到他头发散发出的油腻和汗臭的味道。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边。“我叫阿伦。”他说。
这些人再次排成队,朝一个手里拿着剃刀的囚犯那儿走过去。轮到拉莱的时候,他端坐在椅子上,挺直后背,仰起脑袋。他看着党卫队军官们在队伍前后来回走,用枪柄殴打这些一丝不挂的囚犯,大肆侮辱,无情大笑。拉莱又坐直了一些,把头又抬高了一点,他的头发只剩下发茬,剃刀接触头皮的时候也毫无闪躲。
拉莱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想小便,就跨过熟睡的同伴踩到地面上摸黑往营房后面走,想着那可能是最安全的方便之处。一路上他听到了一些声音:斯洛伐克语和德语。走到后面,看到那里有卫生间,虽然便池简陋又粗糙,他还是松了口气。楼栋后面有一排长沟,上面盖了厚木板。三个囚犯正跨坐在沟上,边大便边悄悄聊天。拉莱看到楼的另一头有两个党卫队士兵正在昏暗中往这边走,吐着烟圈嘻哈大笑。他们的枪松垮垮地挂在他们背上。四周的泛光灯忽闪忽闪,他们的影子也忽隐忽现,让人十分不安,拉莱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他的膀胱快炸了,但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在原地。
有个士兵从身后推了推他,暗示他可以走了。拉莱跟着队伍走回淋浴间,和其他人一起翻找合身的衣服和合脚的木鞋穿。虽然那都是些不干净、有污渍的衣物,但他还是找到了差不多合脚的鞋,而且希望他随手抓的那件苏军制服能合身。穿好衣服后,他就听从指令离开了这栋楼。
一天晚上她回到家,带了一张被要求挂在商店橱窗里的海报。上面写着,每个犹太家庭要交出一个年龄超过十八岁的孩子为德国政府工作。其他镇子上发生的事早已传到这里,看样子克龙帕希也无法幸免。似乎斯洛伐克政府默许了希特勒更多的行动,满足他的所有要求。海报上用加粗字体警告这些家庭,如果有孩子符合条件却没交出来,那么全家都会被送去集中营。拉莱的哥哥马克斯当即说他会去,但是拉莱不可能让他这样做。马克斯有妻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家里需要他。
令拉莱高兴的是他马上就九-九-藏-书-网可以见到水了,但是他知道他可能不会再见到他的衣服或者是衣服里的钱了。
拉莱回头看到阿伦朝他走过来。浑身湿透,满身泥污。但还活着。
拉莱试着脱掉又重又湿的外衣。衣服磨破了,湿毛线和泥土混合的味道让他又想起了牲口车。拉莱仰头望着天,大口吞咽倾注而下的雨水。甜甜的雨水是他这些天以来遇到的最好的东西,也称得上是这些天唯一拥有的东西。干渴加剧了他的虚弱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手拢住雨水,咕咚咕咚大口喝水。他看到远处有聚光灯围住的一大块地方。他处在半昏迷的状态,这让他觉得那些聚光灯在雨中跳跃,像灯塔一般闪耀,指引着他回家的路,召唤他——来到我这里,我会给你提供庇护、温暖和食物。他继续走。但是当他跨过大门,这些光就消失了,不再有呼唤,不再有交易,也不再有劳动换取自由的承诺,拉莱意识到之前的想法只是转瞬即逝的幻想。他也只是进了另一座监狱罢了。
这群人步伐沉重地朝着前面若隐若现的砖楼走去,砖是脏粉色的,还能看到有几扇落地窗。树木在入口处站成一行,洋溢着春天的生机。拉莱走进开着的铁门,抬头看了看门上锻刻的德语“ARBEIT MACHT FREI”。
“但是万一……”
火车再一次停下了。周遭一片漆黑,乌云挡住了月亮和星星,没有一丝光亮。不知道这黑暗是否预示着他们的未来?一切就是现在的样子。我能看到、感受到、听到和闻到的样子。他看到的只有像他一样的人,年轻的、通向未知的人。他听到饿瘪了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干燥的喉咙也发出十分沙哑的嘶声。他闻到的是小便、粪便的恶臭,还有好久都没洗澡的体臭。大家都趁着没被推到一边,稍事休息,没必要为了一点地盘争来斗去。现在,拉莱的肩膀上不止躺靠着一个脑袋了。
阿伦跨过拉莱到地面上。
劳动使人自由。
在这拥挤的车厢里,他们不能坐着,更别说躺下了。这里的厕所就是两个桶。桶满了,大家自然就想离恶臭远一点,便有人开始打架。桶被撞翻,一地污秽。拉莱紧紧抱着他的手提箱,不管去哪儿,他都希望这里面的钱和衣服能够给他换来自由,或者,再不济,也能给自己换来一份安全的工作。或许在那里,我的语言能派上用场。
笑,安静却真实。那个士兵虽然在场但对他们视若无睹,士兵没打扰这些人,而最后他们也睡着了,肚子还在咕噜噜叫。
我的人生还美好,不能在这破地方结束。
“别浪费力气了。”拉莱说,“如果我们能撞破这些车厢,你们难道不觉得一头牛早就逃走了吗?”
指挥官的眼光扫过他们的脸。接着,他开始讲一些其他的事,但是他的讲话被一阵隆隆的雷声打断。他看向天空,低声咕哝了几句话,朝着面前这些人一脸不屑地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欢迎仪式”至此结束。他的护卫也匆忙地跟着离开了。这简直是拙劣的炫耀,但还是有震慑力的。
拉莱冲他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拉莱回到了斯洛伐克克龙帕希的父母家,接着听到了小镇上的犹太人要被集中起来送去为德国人工作的消息。他知道犹太人不被允许继续工作,他们的生意也被没收了。近一个月以来,他在家里帮帮手,跟父亲和哥哥一起修修东西,给小外甥们做做新床——他们的小床已经睡不下了。拉莱的姐姐起早贪黑地偷偷出去做裁缝,她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她是最好的雇员,她的老板愿意为她冒险。
他不知道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工作,这句话对他来说简直像是一个恶心的玩笑。
“我们到了。”
随即,这些人就脱掉了裤子、外套、衬衫和鞋子,把这些脏衣服都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椅子上。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年轻人问,“他们可是有枪的。这群混蛋用枪指着我们,逼我们上了这……这牲口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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