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给孩子洗澡”是他逃避聚餐的借口。其实妻子每天傍晚会把女儿洗得干干净净。这个借口不容易得罪人，着实方便。
“有什么好瞒的？说实话不行吗？”
“又不是我想送她过来的，阿秀说他会帮着带一天，所以我才出门的。”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信号灯正好变红了。秀明踩下刹车，转向真弓说道：
真弓噘起了嘴。
母亲好像当真了，总算露出了笑容。真弓继续说道：
“你让我找谁去！”
“我知道啦，你好烦……”
“嗯。”
“是‘已经八点了’好不好！你平时都是几点哄她睡觉的？不能让她养成晚睡的坏习惯。”
真弓总觉得秀明看扁了她。刚认识那会儿，真弓才是更成熟的那一方，她还经常给秀明提意见。可他们的立场在不知不觉中对调了。
真弓包里总是装着糖果和巧克力之类的玩意儿。秀明还一度觉得这种习惯很可爱呢。
我就不该冲着工资和人事负责人的花言巧语，跑来做销售。祐子垂头丧气地想，我怎么可能推销得出价值几千万的商品。
今天被科长批评的时候，她真想第二天递辞呈。可是一想到耐心安慰她那么久的秀明，就起了再努力一把的念头。
低头一看，只见佐藤秀明正巧从下面的马路走过。见祐子站在阳台上，他抬手示意。祐子也挥了挥手，自言自语道：“真迟钝……”
“要不我们买辆车吧？二手的也成。”
“一点米饭，还有半盒冷冻的奶汁焗菜。”
秀明心想，好奇怪的名字。
秀明扭了扭脖子。他不敢再想下去。要是真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盼头，那就太可悲了。
岳父母平时总说“我家闺女太任性，给你添麻烦了”，但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们肯定站在女儿那边。真弓一定会哭喊着责备他，抢走女儿，再拿走一大笔精神损失费。
离婚算了。
“一千日元就行。”
“给我倒杯茶。”
“你当年不也是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我的吗？你总不在家，我有时候也觉得冷清，但你看上去比人家的妈妈更有活力，我可为你自豪了，也想做你那样的妈妈。”
“阿秀人呢？”
妻子扬起眉毛，仿佛在说：“你倒是说说看啊！”秀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他不明白妻子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谁知真弓的父母居然热情接待了秀明。在二老看来，秀明不单单是让女儿怀了身孕的男人，更是“接了烫手山芋的怪人”。
“是这样的，我老婆开始做兼职了……”
秀明做好了要吃岳父一拳的思想准备。毕竟，他把人家宝贝女儿的肚子搞大了。虽说他愿意负责，但老人家肯定不会太欢迎他。
初次见面的时候，祐子认定秀明是个很温柔的人。他长得很年轻，发型也有点学生气。刚才听说他有孩子的时候吃了一惊，不过这反而让她觉得，秀明不仅温柔体贴，更是个可靠的男子汉。
她叫森永祐子，是公司去年新招的员工。不过下个星期就进入四月了，这意味着她在公司也干了快一年。
那是孩子挡了他的道吗？不，自己的亲骨肉比秀明想象的可爱多了。每每路过玩具店和童装店，他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想，要是买个礼物给女儿，她一定会很开心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给我。”
听到这句话，母亲狠狠瞪了真弓一眼。
真弓把这件事告诉秀明。听说女方父母已经知道，秀明居然投降了。他好像也犹豫过，但最后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而且态度也比真弓想象的爽快。
她已经找了一个多月的工作。无论是招聘广告，还是专门面向女性的就业杂志，都登满了五花八门的招聘信息，光看就很累人。可即便这样，能满足真弓要求的工作还是少得可怜。
真弓无法反驳，只能选择沉默。
“不好意思，害你弄到那么晚……”
“我写完日报再走。你先回去吧。”
说完，他便起身去了浴室。和真弓擦肩而过时，他在妻子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他要到了真弓的电话号码，疯狂地约她。他从来没有这么热烈地追求过一个女人。真弓起初有些犹豫，但几次约会后，他们越来越有恋人的样子了。
“在你找到托儿所之前，丽奈就给我带吧。”
“啊，对不起……”
秀明不禁望向竹田科长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头顶的光溜溜的斜坡。
真弓打开门，走进玄关。一开灯，她就看到了贴在墙上的便笺。
真弓连珠炮似的说道，眼中分明噙着泪水。秀明连忙抓起一块布递过去。
她辞去商社的工作还不到两年，虽然也意识到自己稍微胖了点，谁知当年还松垮垮的拉链才拉到半截，就死活拉不上去了。
要是真弓没有怀孕，他们一定会拖拖拉拉地交往着，最后认清对方的缺点，分道扬镳。不是真弓和别的男人结婚，就是他劈腿被真弓抓到。秀明觉得无外乎这两种结局。
三年前，秀明在东京的一家电影院结识了真弓。那天，秀明的公司在电影院举办试映会，他负责在大堂打杂。忙到一半，一位女子忽然凑上来跟他搭话——来人竟是他高中时的前女友。他们都知道对方在东京工作，却一直没联系上。意料之外的偶遇让两人十分惊喜。前女友是跟公司的前辈一起来的，这位前辈就是真弓。
“你真是个好爸爸呀。”
茄子田太郎。
说着，他接过了秀明手中的问卷。
“喂。”
一家人走了进来。“欢迎光临。”秀明低下头说道。带头的微胖男子稍稍收了收下巴，算是点头了。
“到底怎么回事？”
真弓微笑着回答：“很开心呀。”
“她晚饭吃了什么？”
面试当天早上，真弓傻了眼。她发现自己套不上原本想穿的西装短裙。
“不就是吃个外卖吗，嚷嚷什么啊，有工夫不如去打扫卫生。”
小儿子一看就是不太听管教的淘气鬼，但母亲的口气还是很温柔。一行人慢慢走向客厅。
“好吧。”
然而，茄子田还是没有用比较有礼貌的称呼。
能立刻接收孩子的只有私立托儿所。那种托儿所都是按小时收费，所以真弓一定要找到时薪高于托儿所费用的工作。
无奈之下，真弓只好接过女儿。孩子可能是困了，心情似乎不太好，在她怀里不住地挣扎，边扭边嚷嚷。
秀明也不是全无抵触。虽说他现在不是正式员工，但这份工作是他自己选的，也很喜欢，哪能说换就换。但岳父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在理。无论如何，靠他现在的工资肯定是养不活一家人的。继续留在现在的公司也不一定能转正。就算他拒绝了岳父的提议，几年后也得跳槽。
“啊？”
和真弓谈恋爱的过程中，秀明只学会了一种让她停止哭泣的方法——和她上床。那晚真弓告诉他，她在安全期，没关系。秀明酒量不好，却在吃饭的时候稍微喝了点，一时糊涂就相信了。
秀明此话一出，真弓两眼放光。
真弓无精打采。她轻轻摸着躺在一旁的孩子的头发，长叹一声。母亲怀着复杂的思绪打量着她。
“啊，是这么回事啊，我懂我懂，”原本面带愠色的科长突然笑了，“这年头啊，肯老老实实当家庭主妇的女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我说你啊……”
“我家那位也在百货店找了个销售员的工作，对家里的事情一天比一天不上心。卫生不做，饭也不做，孩子也不管。我稍微发个牢骚，她就把腮帮子鼓得跟河豚似的……一个月就赚八万日元，还以为自己多能干呢。”
结婚之前，真弓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此讨厌做菜。单身时，她几乎没拿过菜刀，但周围的朋友都是这样。她想得很轻巧。既然全世界的主妇都会做菜，那自己肯定也能做。
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吗？他边想边站起来。这时，他看见有人打开了样板房的大门。
几天后，真弓告诉秀明，“我把这事跟我爸说了。”秀明吓得脸色铁青。他是喜欢真弓的，否则就不会跟她在一起，但总觉得“结婚”是一件遥远的事。
“啊……要不要去喝一杯？今天浪费了你那么多时间，我请客。”
秀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踩下油门。他一边开车，一边偷瞄妻子的表情。只见她哼着歌，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心情看似很好，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今天要参加宴会，很晚才能回来。”
真弓把炸鸡撕成小片喂给女儿，又喂了她一点放凉的粗茶。吃过东西，女儿一下子就睡着了。
秀明没有再多嘴，而是观察起了坐在眼前的客户。茄子田太郎是五短身材，穿着廉价的外套，头发是最普通的三七开。年纪大概四十来岁吧……不，说不定还不到四十。
“这是抹布呀。”
而那时的真弓就像是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一样。一身套装，脚蹬高跟鞋，耳朵上戴着金耳环，系着丝巾。秀明觉得她很漂亮，可一想到人家比自己年长，就不太敢出手。对方是在丸之内的商社工作的白领丽人，自己却是电影发行公司的临时工。我们的世界相差太远了——这是秀明对真弓的第一印象。
每次见面，秀明都觉得真弓在逐渐偏离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他意识到，真弓只是外表显得成熟，其实内心还十分孩子气，但他并没有因此改变初衷。那时他觉得外表与内心不同，反而让真弓显得更动人了。
秀明跪在榻榻米上，低头说道：“我一定会让真弓幸福的。”真弓的父亲也同样低着头回答：“小女刁蛮任性，还请你多多包涵。”一旁的母女俩笑着说：“这两个人就像在演电视剧似的。”
“大概吧。”
“有客户投诉，我要去公司一趟。丽奈送到外婆家了。”
“呃……因为我最近只见过你穿睡衣的样子。”
当秀明打开外卖猪排饭的盒盖时，森永祐子突然冒冒失失地喊了一句。
见丈夫几乎不碰自己做的炒牛蒡丝，真弓还以为他不喜欢吃这道菜。谁知丈夫某天突然嘟囔了一句，“你做的牛蒡丝好辣。”真弓心想，早说啊！丈夫不爱吃的菜还有很多。刚认识的时候，他还说自己对吃不怎么挑剔，随便吃什么都行，真是个大骗子。
秀明轻轻点点头，走进客厅。真弓跟在丈夫身后，希望他能说一句“你去睡吧”，却没能如愿。
“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婆婆妈妈的……”
“是啊。”
“啊？午饭随便吃吃不就行了，不能五百日元搞定吗？”
“你也不用那么吃惊吧……”
当她哭着说“想辞职”的时候，佐藤秀明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如此说道。打动她的并不是这句话，是那手掌的温度留住了她。
结婚一年半，她每天都忙着构思菜谱。早上要做早饭和丈夫带去公司的便当。中午她一个人吃，随便吃点剩菜就能解决。吃完午饭，得考虑晚上做什么。吃完晚饭，还得考虑第二天的早饭和便当。
“非得告诉你不可吗？”
妻子握成拳头的手按在桌上。秀明打量了她一会儿，问道：
“唉……好饿啊。”
秀明还记得婚后刚搬来新家时，真弓那无比陶醉的表情。她停下拆包裹的手，望着天花板发起了呆。秀明问，是不是肚子里的孩子踢你了？她微笑着摇摇头，说：
“要是她用这些钱补贴家用，那我也服气，可她不是泡在卡拉OK厅里，就是包养小白脸……”
孩子睡着前，母亲还是笑嘻嘻的。可孩子一睡着，她便立刻绷起了脸。
母亲看着真弓一脸不快地和丈夫说话。刚结婚的时候，小夫妻俩如胶似漆，她这个丈母娘在一旁看着都脸红。这才一年多，女儿居然就成了这副口气。母亲无言以对，心想，亏秀明能沉得住气。
年纪摆在那里，秀明有时难免有些靠不住，做起事来也有些优柔寡断。但真弓觉得他这个人很善良。他从来不会大声吼她，她说话的时候也会好好听。当然，真弓也希望他平时能早点回家，多帮她带带孩子，但这也许是一种奢望。
真弓早就料到母亲会这么说。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她深知母亲不是那种会屁颠屁颠当保姆的人。
“她以前不会这么喊我。怎么说呢，我总觉得‘秃子’这两个字带着恨意……”
“她们就是这样慢慢变老的。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对社会上的事失去兴趣，眼睛里只能看见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是我，你觉得加入这种小团体开心吗？”
“这话我要原原本本地还给你。你要是真想出去工作，就把孩子送去托儿所，我可不管。”
“我最近老想着分工。你泡茶，我洗杯子。”
秀明换了一套运动服，去了厨房，只见桌上已经摆好晚餐的小菜。真弓背对着他正忙着盛饭。这时，秀明忽然想起，最近只见过妻子穿睡衣的样子。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穿着睡衣。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睡衣换上了。
听说真弓怀孕，秀明立刻求她放弃这个孩子。这本来就是个意外。他没有避孕，不过是因为真弓说那天没关系。秀明甚至觉得自己是被真弓下了套，只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罢了，但内心的想法终究还是表现在了态度上。听完秀明的回答，真弓立刻哭喊起来，完全忘了他们还在咖啡厅。
“啊？”
“好啦好啦，我错了还不行吗……爸爸呢？”
但他在三十分钟前就把好话说尽了。无论怎么劝，祐子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她反反复复地说，“我干不了销售呀。”
“不然她怎么管我叫老秃子。”
真弓无言以对。每次都是这样，拌嘴的时候从来没有赢过母亲。小时候，她还能打出最后的王牌“大哭大闹”。可现在她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再用老办法。
真弓再次感慨，还好自己嫁的人是秀明。她还以为一提要出去工作，秀明就会大加反对，至少要让她等到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再说。没想到她没费多少唇舌，丈夫就同意了，还高高兴兴地把她送出了家门。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男人！
“这不就是车吗？”
“你没吃晚饭啊？”
“再说了，”真弓在心中自言自语，“我又不是厨师。”
“还天助我也……”
秀明对怀中的女儿说道。真弓本想反驳，但丈夫难得心甘情愿地带孩子，她只能忍了。
秀明心想，我的工资养得活三个人吗？就算能勉强生活，那也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要是回群马的老家，就能把房租省出来，可真弓从小生活在城市，又是家中的独生女，肯定不会同意。莫非要跟真弓的父母一起住不成？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第一次上门拜见岳父岳母。
真弓没有回答。
秀明也很清楚，虽然真弓每次约会都是穿着套装现身，动不动就把自己当小朋友看，可她其实也有软弱的一面。他早就料到真弓会哭，可他万万没想到，真弓会不顾他人的眼光，哭喊“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秀明顿时慌了，然而真弓那天的状态不允许他们继续沟通。他只能跟真弓约好下周再见，将她送上出租车。
她抱着女儿来到客厅，坐在地毯上。丽奈拿着最喜欢的玩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的步子一天比一天稳了。
“你当丽奈是什么啊。唉，丽奈啊，瞧瞧你妈这副样子……”
“你真让我去？”
看完电影后，她们俩来到大堂找秀明。秀明正在收拾会场。可他抬头看了一眼真弓，顿时目瞪口呆——她竟然两眼通红，还不住地吸鼻涕。那天放的是美国怀旧片，并不是那种催人泪下的片子。秀明很喜欢这部剧情四平八稳的电影。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样的电影无聊，但他其实也在昏暗的放映室里偷偷抹眼泪。
“啊？你也会哭吗？”
真弓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当然，面试很早就结束了，但她许久没一个人上过街，就去百货店逛了逛，还喝了杯茶。
秀明吃着猪排饭，随声附和：“能赚八万也挺厉害了呀。”
坐公交车来到电车站，真弓突然紧张起来。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因为兼职的面试紧张，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心跳加速。她深吸一口气，走向检票口。
真弓对沉默不语的母亲说道。其实她也在后悔，觉得自己当初不应该辞职。但事已至此，多说又有何用。
如果真弓本就长得文文弱弱，也许秀明不会动心。但“成熟女性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面”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真弓婉拒了秀明的邀请，但秀明愣是把她拉住了。
好饿啊。秀明心想，真想早点回家吃晚饭。妻子的厨艺不算好，但他不太喜欢下馆子。成家前他是一个人住，那时也不喜欢孤零零地去店里吃套餐，宁可买个便当回公寓吃。
“快请进吧。”
见秀明终于点头，真弓像是被无罪释放的被告一样喜极而泣。秀明提议，既然孩子再过几个月就出世了，干脆等生活稳定下来再办婚礼。但真弓摇着头说，婚礼的事我来准备，一定要在孩子出生前把婚礼办了。
“啊？”
“会啊，躲在厕所偷偷哭。”
真弓把纸巾盒拉到自己跟前，擦了擦眼泪，擤了擤鼻涕。等待她开口的时候，秀明开始犯困了。他只得抱起胳膊，闭上眼睛，装出想心事的样子。
“这都什么年代了，这种事又不是他说了算。”
“算了，先回去吧。”
“阿秀，吃糖吗？”这时，副驾驶席上的真弓问道。
“那你去找个人说说话不就行了？我又没有不让你找人聊天。”
“不用啦，我还要回家给孩子洗澡，不好意思。”
“科长，您喝茶吗？”
“梅子糖吧。”
秀明吃完了，放下筷子。真弓懒懒地站起身，去给他泡茶。秀明冲www.99lib.net着她的后背问道：
“你的爱妻便当呢？”
“你在给秀明打电话？”
然而此时此刻，秀明丝毫没有动心。看到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女人在眼前哭个不停，他心里烦得不行。
“这边请。”
“又不能开着这种车去兜风……”
“我想新建一栋二世代住宅，正在参观各家的样板房呢。我毕竟是外行，什么都不懂，你给我介绍介绍吧。”
真弓的口气很冲。秀明又扭了扭脖子。
“没事，今天太对不起你了……”
问题是真弓花一下午烹制的晚餐，丈夫佐藤秀明短短十分钟就吃完了。他酒量不好，没有边喝酒边吃饭的习惯，所以吃晚饭就像在咖啡厅里吃午餐一样，一言不发，一眨眼的工夫就吃完了。
秀明叹着气回答。真弓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秀明原本在电影发行公司工作，婚后跳槽去了一家住宅建筑公司。投入新工作占用了他全部的精力，使他无暇对每天的生活想东想西。其实真弓也没闲着。她做梦也没想到养育一个婴儿会如此辛苦，一刻都放松不了，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这不是没办法吗？秀明又不能老请假，孩子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祐子望向窗外，只见对面的样板房还亮着灯。她站起身，拉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夜晚的样板房展示中心依然灯火通明。她不禁想，快十点了，大家都好拼命啊。
秀明心想，如果自己还没成家，而祐子不是公司的后辈，事情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呢？他慢慢挠了挠耳朵。话说回来，妻子结婚前就是个很爱哭的女人。要留心那些掉眼泪的女人，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烦躁的神情总算从母亲脸上消失了。真弓松了口气。
真弓撕开包装纸，把梅子糖扔进他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顿时激起了他的食欲。
当时真弓真的拼尽了全力。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秀明。得知真弓怀孕后，秀明求她放弃肚子里的孩子，但她从来没见过堕胎之后还能修成正果的情侣。不趁机结婚，就没有退路了。
秀明没有明确回答，而是支支吾吾地背过身去。森永祐子抬头望着他，心想：糟了，他的酒量似乎不太好。应该邀请他一起吃晚饭的。
和周围的朋友相比，秀明并不是特别迷恋异性。他虽然喜欢女人，但总觉得制订约会计划、靠礼物讨女人欢心之类实在太麻烦。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品尝过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滋味，也不想谈这样的恋爱。
一听到这句话，秀明便想：销售？她怎么可能干得了？要不了半年，她就会叫苦。他甚至有点想笑。
你的待遇跟工读生差不多，又拿不到奖金，孩子就快出世了，你以后要怎么养家糊口呢？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份工作。岳父的用词很谨慎，但言外之意就是，“我求你了，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吧”。
他在样板房里待的时间比在办公室里更长，但他还挺喜欢这种工作形式。虽然守样板房意味着要在天黑后拜访客户、整理资料，动不动就连着加班好几天，但总比挤在狭窄的办事处跟上司和前辈大眼瞪小眼轻松多了。
“嗨，我是怕老婆发火，哈哈哈……”
“所以你能不能帮我带带丽奈？反正我四点就下班，五点前肯定能来接孩子。你也觉得自家人带孩子更放心吧？求你啦！”
“那我出门了，麻烦你带一下丽奈吧。”
科长盯着秀明，也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科长是样板房的负责人，在工作方面，大家都很仰仗他。但他的心思总有些猜不透，算不上好相处。
前女友开起了真弓的玩笑。真弓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们，笑着说：“古装电视剧都能把我看哭呢。”
就在秀明用茶壶泡茶的时候，身后的科长幽幽地说道：“这就是个分工的问题……”
“不好意思，能请您填一下这份问卷吗？”
“太太生病啦，还是回娘家啦？”
从某个角度看也许是吧。就拿味噌汤来说，用速溶粉末做的，肯定和木鱼花熬出来的有天壤之别。
秀明把所有工资都上交了。他觉得，既然真弓当家庭主妇，那就让她管账好了。
秀明呆呆地想，光是有怨气，怕是离不了婚。孩子需要母亲。再说，要是他提分手……后果可想而知。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厌烦至极。
“亏得秀明能同意。”
母亲没有再看垂头丧气的女儿。理智告诉她“不行”，但她的嘴巴似乎不受控制：
对方要不是客户，秀明真不想和他说话。然而，愿意填写问卷的客人是比较“有戏”的。如果完全没有买房的打算，销售员再劝，对方也不会填写姓名和地址。
“你真的会被录用吗？”
秀明示意他可以坐在沙发上。他一屁股坐下后，用圆珠笔写起了自己的名字。
真弓抱着孩子坐到副驾驶席上。她才刚坐稳，秀明立刻发起了牢骚。
“干吗，你不赞成啊？”
孩子的母亲微笑着问道。秀明望着她的脸出了神，心想，这位太太的表情好温柔啊。
“阿咲啦，小纪啦……总之现在大家都是这么办。”
就在这时，孩子咿咿呀呀地说起了梦话，仿佛是在抗议父母的争吵。两人同时低头看了女儿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对方。
“哦……”
真弓气呼呼地说。不等她说完，秀明便接着说道：
祐子对着夜空说道。她不光羡慕秀明的妻子，还羡慕世界上所有的主妇。
他原本在电影发行公司当临时工，结婚时才跳槽到这家中等规模的住宅建筑公司当销售员。
“那你能帮我带一下丽奈吗？我想出趟门。”
“哦，谢啦。”
真弓扫了一眼，就把便笺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我明明没做错什么，这下可好，又要被妈妈唠叨了——一想到这儿，她就心烦气躁。
“啊？面试？”
“为什么？”
“那就打扰了。小朗，要穿拖鞋哦。”
秀明突然想起自己的童年。小时候，他经常担任班长、文化节委员之类的职务，但仔细一回忆，他才意识到都是被周围的同学们硬推上那个位置的。
“你偶尔也早点回来，给丽奈洗个澡不行吗？把孩子的事情都推给我也太过分了吧。丽奈也是你的女儿啊！”
一到娘家，真弓就被母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有钱买车，还不如给我买午饭呢。”
真弓没好气地说道。不等母亲再开口，她站起身，从包里掏出手机。秀明不太回短信，所以她干脆打了电话。可是秀明不接，她连打了三个，秀明还是没接，她无奈只得又坐下来。
也许是因为真弓从小到大都吃得很随便，她不觉得一日三餐有多重要。想吃好吃的，去餐厅就行了。平时的饭菜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足够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
“丽奈是不是困啦？这才八点。”
话音刚落，真弓的手机响了。
“麻烦你啦。”
“唉，要是有辆车就好了……”一旁的真弓喃喃道。
“啊，爸，我来填吧。”
真弓的母亲当了很多年护士，上年纪之后也要跟年轻护士一样倒班。三年多前，她因为健康问题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好在最近身体好多了，正打算找家私人诊所上白班。
然而，真弓每个月给他的零花钱实在少得可怜。秀明也抗议过。他的确不会喝酒，也没有赌博的爱好，零花钱就是用来买饮料和杂志的，可真弓给的钱都不够他吃顿像样的午饭。见秀明有意见，真弓便提出每天给他做便当带去公司。秀明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同意了。他觉得真弓肯定坚持不了太久。真需要用钱的时候，就直接把钱取出来，不用跟她打招呼，反正打到他账户里的钱本来就是他的。
“这还不是因为你回来得太晚吗？”真弓十分不快地回答，将装着米饭的碗递了过去，“为什么每天都要弄到这么晚？”
到了十点多，秀明终于现身。他开着公司的车出现在真弓的娘家门口。他平时也开这辆小排量汽车上班。
“不，销售员。但工资很高。普通的行政工作的确连托儿所的费用都不够。”
“我也不是让你免费带孩子，会给钱的。”
“那就回去吧。”
外孙女是她的心头肉，她也想把孩子留在身边。然而她很清楚，这个时候答应女儿的要求，对谁都没有好处。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不用真弓开口，她也会主动帮忙照顾孩子。可这一回，她左思右想，都觉得真弓太任性。
“不是吧，家里什么都没有。你干吗不在外面吃完再过来。”
“这些都得填吗？预算啊，面积啊……”
hｔｔp://wwｗ•99lib•neｔ“丽奈呢？你准备把她寄放在哪儿？”
秀明的前女友几乎还是高中时的样子，素面朝天，颇有些假小子的意思。她的容貌看上去挺成熟，性格却有点像男生，所以秀明和她的交往算不上特别深入，最后无疾而终了。
祐子进公司快一年了，被分配到这座展示中心也有八个月。她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入错了行。
他瞥了真弓一眼，只见她捧着糖果，面带微笑。秀明叹了一口气——我不讨厌她，我还爱这个女人。
秀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拿起筷子。猪排是店里买的，卷心菜丝估计也是买的现成的。醋拌凉菜和酱菜肯定也是从超市买的。但秀明不会发牢骚，因为店里买的说不定比妻子做的更好吃。而且他一旦抱怨，等待他的必然是十倍的怒火。
“托儿所。”
“唔……我可以问问。”
这时，她想起了今天面试自己的支部长。
然而，女友怀孕了，他得负起责任来。如果需要养活家人，这点钱就不太够用。真弓起初表示要请产假，生了孩子再回去上班，谁知她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婚礼和新生活的各项准备已经把她压垮了。她跟秀明提出想辞职。
“是啊……”
“你们俩真是一点当父母的自觉都没有……”母亲发着牢骚走进厨房，“喝点茶吧？肚子饿不饿？”
“有秀明拿来的肯德基。”
然而，这难道不是她的职责吗？秀明也有一肚子怨气。为了让一家三口的生活更宽裕些，他每天都在拼命工作。努力工作就是他的职责，所以他才能忍耐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对讨厌的客户点头哈腰。不仅如此，他还牺牲了宝贵的假日陪真弓购物，帮她带孩子。
她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走向卧室。女儿正躺在双人床的正中央，睁大眼睛看着母亲。
岳父在建材公司当部长，他说能靠关系把秀明介绍到一家住宅建筑公司去。卖房子啊……我当得了房产销售员吗？一抹担忧掠过心头。但换工作总比跟岳父母住在一起好。不仅如此，岳父还表示，如果秀明愿意换工作，他可以出公寓的首付。秀明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祐子虽然不是什么大美女，但穿上套装后还挺像模像样的，放在人堆里也十分出挑。秀明不喜欢她那样的短发，但她松鼠一般的小脸蛋还挺可爱。如果他不是今天这种处境，也许会想方设法安慰人家，乘虚而入。
“回家给孩子洗澡……哼……”她带着哭腔喃喃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唉，真要命……”
大家都说，摆在餐桌上的菜，代表着你对家人的爱。佐藤真弓心想，这话是真的吗？
我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她的？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女人结婚呢？秀明在心里不住地嘀咕。他早知道真弓为人任性，又爱提无理要求，稍微碰到点不顺心的事情就发动眼泪攻势。那当初为什么要娶她呢？
“哄丽奈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睡着了。”
真弓轻声说道。秀明抬起头问：
母亲盯着苦苦求她帮忙的真弓。她好久都没有细细打量过女儿的脸了。女儿化了妆，戴着耳钉，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她的外貌成熟了，唯有那双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刚才不是道过歉了吗……”
他随口一说，就挨了茄子田太郎的白眼。人家冷冷地说了一句：“算是吧。”然后继续填问卷。
祐子的声音将秀明的思绪拽了回来。不知不觉中，她停止了哭泣，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向秀明。
这个念头在秀明的脑海中闪过。
“是啊……”
她在两年前的秋天与秀明结为夫妇。两个人只交往了一年，她就怀孕了。
秀明呆呆地望着突然变得温和的茄子田，连忙低下头说道：
“‘开心’是什么意思？你又不是去玩……有戏吗？”
“咦，佐藤前辈，你最近怎么不带便当了？”
“你真要出去工作啊？”
跟在后面的母亲把孩子递给真弓。
“你要去哪儿啊？”
秀明暗自心想：要是她没有怀孕，我们应该不会结婚吧。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他至今历历在目。刚开始吃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可是吃着吃着，真弓突然哭了起来。因为秀明随口说了一句，“我没打算在三十岁前结婚”。
做女人可真好……秀明边想边扭脖子，发出“嘎啦”一声。只要掉两滴眼泪，就会有人来安慰，还能让惹哭你的人内疚。
他边说边摊开手边的报纸。
秀明撂下一句“我先走啦”，出了样板房。祐子微笑着目送他离去。可他的身影一消失，她便收起了假面具。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你干吗发火啊，我就是随便问问。”
“天助我也。”
“不客气。”
她厚着脸皮去找父母哭诉，说自己怀孕了，想跟秀明结婚。母亲大吃一惊，父亲更是连脸色都不对了。
“嗯，十拿九稳吧。今天面试我的是四十来岁的女支部长。我对她的印象特别好。她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工作能力肯定很强。”
秀明随口说道。真弓惊呼：“啊？你没吃晚饭？”
“反正你觉得我干不了，是吧。”
“敝姓佐藤。”
秀明一边掰开一次性筷子，一边有气无力地说。
她好久没穿过四厘米的高跟鞋和紧身裙了。她迈开步子，故意飞快地走过这条樱花林荫道。“一个人走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竟让她打心底里高兴。没有孩子的人肯定不会懂，用自己的速度，用“大人”的速度走路，是多么舒服的一件事。
秀明笑了笑，拿起公文包。见他归心似箭，祐子耸了耸肩，说：
祐子八卦地问道。同样在吃猪排饭的竹田科长嘀咕道：
工作强度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他在这儿干了一年半，目前还没有遇到过让人无法忍耐的事。
“那你当初干吗要辞职？你要是真有心工作，留在那家公司不就好了？那边还有产假。”
“你要去卖保险？”
即便如此，在女儿出生前，真弓还是能忍受这种状况的。可是有了孩子之后，做饭成了她最不乐意的一件事。最近女儿已经开始吃和成年人一样的东西了。她也想保证女儿的营养，但还是觉得构思菜谱十分麻烦。
秀明一边解领带，一边望着睡得香甜的女儿。
“有，绝对有。”
“去公司面试怎么会搞到八点！”
“真好啊……我也好想结婚……”
真弓张开嘴，仰望着早已染上春色的天空。清澈的钴蓝色天空下，是刚刚绽放的浅粉色樱花形成的拱廊。微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她品尝着阔别已久的解放感，开心得快要哭出来。
“一旦录用，你就要去上班了吗？”
“睡着啦？”
见真弓鼓着腮帮子，秀明懒得多说。好容易休一天假，老婆却要出门，害得他只能在家带孩子。带就带吧，至少能安安心心看个DVD。谁料孩子哭个不停，他又不知道尿布放在哪儿，还因为客户投诉被叫去公司。带着孩子去找外婆，低三下四地求人，还要听一通冷嘲热讽……
茄子田极为不快地哼了一声，继续写下去。他一开口就是“喂”，搞得秀明也挺窝火——果然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面试怎么样？”秀明问道。
“不行，我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我肯定会死在你前头，怎么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带孩子上。”
“那么高调的衣服怎么能穿去面试。”
然而，为每一顿饭重新熬制高汤实在太麻烦。不过刚结婚那会儿，真弓为了让丈夫吃到美味的饭菜，也下了不少功夫。为了让丈夫夸一句“好吃”，她要花三四个小时准备晚餐。
我没有选错人。一想到这儿，真弓就备感骄傲。
“他在忙吧？”
秀明用孩子的口气开玩笑。真弓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出玄关，坐电梯下到一楼。一出公寓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蓝天。
“这么有把握？”
“我刚才在跟客户谈事情！”
“阿秀？嗯，在娘家。你在哪儿？啊？对不起，我知道啦，以后不会在你工作的时候打了。丽奈睡着了，你能不能来接一下？拜托啦。嗯。话说你后天能不能休假？唔，还要去面试一次，我妈又不肯带。啊？好好好。那我等你来。”
“你不是帮我做了吗？”
秀明很是感慨地点了点头，喝了口饭后的热茶。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真弓鼓起腮帮子，“我也觉得她们看上去聊得很开心，就去试了一下。可公园那群人是三句话不离孩子。只要不下雨，她们就聚在公园里聊孩子。除了孩子，就是老公的坏话，还有超市的打折信息。”
母亲立刻反问道：“别人都是谁啊？”
我这辈子只能围着一日三餐转了吧。一想到这儿，真弓简直要当场昏厥过去。
“你想出去工作就去呗。这都什么年代了，老婆想出去工作，还用得着请示老公吗？随你的便吧。”
藏书网这明明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不用挤拥挤的通勤电车，不用连着加好几天班，不用为复杂的人际关系头疼。她如愿有了孩子，只要在这间干干净净、采光又好的公寓悠闲地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啊。
这时，秀明听见了笑声。他抬头一看，只见母亲和孩子们在开放式厨房有说有笑。秀明又想，这位太太真是性格开朗，人也漂亮。为什么这样好的人会嫁给这么一个男人？
“怎么穿这么土啊，不是要穿你最喜欢的那套普拉达吗？”
“十有八九吧，毕竟我面试的是保险公司的销售员，他们好像很缺人。”
真弓有了心心念念的家庭和孩子，也买下了便利舒适的公寓，还有了一个每月都会自动进账的钱包。她现在怎么突然想出去工作了呢？秀明觉得莫名其妙。
“我就不适合做这些……”
走到公寓楼下抬头一看，自家居然没亮灯。真弓顿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您的姓氏很少见呢。”
“还不是因为你赚得少吗？”
“呃……没怎么……”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下一顿要做什么，怎么照顾孩子，都没跟别人好好说过一句话。这样的日子已经快一年了。换成是你，你受得了吗？你也跟我一样来坐个牢试试？这就是坐牢，就是软禁！”
真弓怨气十足地盯着前面那辆红色奥迪。她本来就不愿意看见秀明把公车当私家车用，更何况车门上还写着一行大字——“格林建设”。她常常抱怨开着这辆车去超市和家庭餐馆很没面子。
“家庭生活也是这样。我工作赚钱，老婆操持家务带孩子，这有什么不好的？”
“哎呀，你醒啦？”
秀明把涌到嗓子眼的牢骚咽回肚子里，又扭了扭脖子。
秀明问道。真弓一脸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
“你肯定不行的。”
能在这种场合偶遇着实不易。秀明邀请前女友在试映会结束后一起吃饭。当然，他也邀请了在场的真弓，但真弓给了他一个沉稳的微笑，说道：“我就不去当电灯泡啦。”
“唔……”
支部长身材微胖，但着实给真弓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说自己也是个妈妈，却一点都没有中年大妈的感觉，说起话来很稳重。面试时，一个总部的男员工碰巧过来办事。他当着真弓的面夸了支部长：“别看她这副样子，她可是片区的销售冠军。”真弓大吃一惊。她实在没想到温柔的支部长有那么强的工作能力。在她的印象中，“能干的中年女人”都是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而支部长颠覆了她的认识。
“你是在讽刺我吗？”
“啊……没事没事。你好点没有？”
真弓看了会儿招聘广告，叹了口气，往地上一扔。女儿捡起广告，笑着揉成了团。
“也是。丽奈，快看妈妈。你是不是好久都没见过不穿睡衣的妈妈啦？”
“没有啊，一直在忙。”
秀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名片，递了过去。茄子田接过名片，翻来覆去打量了半天。
“你早就嫌麻烦了，不是吗？不做便当没问题，多给我点钱吃午饭就行。”
“你妈不肯帮忙带吗？”
真弓笑不出来，却也发不出火，只得抬头望向墙上的时钟。这会儿九点刚过。
“你要去面试的是什么公司？”
“你就不能回忆回忆自己上班那会儿是怎么过的？五百块的确能搞定一顿午饭，但有时候也要跟同事一起喝个咖啡吧？偶尔也要请新人吃个饭吧？你干吗那么抠！”
“哦……”
“对。”
“啊？啊，您有什么问题吗？”
这份工作的待遇和普通的工读生差不多，工作强度却和正式员工一样大。秀明的月薪足够他一个人过活。
所以他决定和真弓结婚。他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形式成家，但也没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只是早晚的问题。再说，只要结了婚，就再也不用为这件事烦恼了。
真弓抱起女儿说道。丽奈下个月就满周岁了。刚睡醒的时候，她的心情总是很好。见到女儿笑嘻嘻的小脸，真弓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秀明没有坚持。在他看来，没有比婚礼和婚宴更麻烦的事了，但婚礼是属于新娘和女方家属的，不能因为他嫌麻烦，就剥夺他们多年的梦想。
真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秀明回过神来。
“别盯着我看行不行，真没礼貌。”
真弓思索片刻后问道：“一天给多少？”
“别哭啊，我求你了，好好说不行吗！”
婚后，真弓的心情是一天比一天差，不擅长和人争吵的秀明总觉得待在家里浑身不舒服。他对妻子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她当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就行了。为什么她就不能开开心心的呢？
“辞职的时候，我孕吐得厉害，都没办法正常思考了。婚礼的准备工作又很辛苦，阿秀又不能请假……”
“保险公司，叫‘绿叶人寿’。”
母亲抱着外孙女站在玄关，狠狠瞪着自己的女儿说道。
“对、对不起……”
真弓想出去工作，不过是想逃避自己的职责罢了。她只是厌倦了照顾孩子和丈夫，想利用“双职工家庭”这个状态，将自己的职责更多地推卸给秀明。
“嗯。”
一头白发的老人（大概已经退休了），两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还有男孩的父母，总共五个人。秀明心想，孩子能在工作日白天出现在这里，说明春假还没结束。莫非孩子的父亲做的是可以休息的工作？
这时，茄子田再次抬起头说道：“喂。”
秀明按下了公寓的门铃。过了一小会儿，房门开了。穿着睡衣的真弓揉着惺忪的睡眼说道：“你回来啦……”
秀明故意没有反驳，而是把茶杯放在科长面前。
真弓坐在秀明对面的椅子上。
母亲端着茶壶和盛着炸鸡的纸盒回到客厅，坐在真弓对面，给她倒了一杯粗茶。一看到炸鸡盒子，丽奈便“啊——”地喊了起来。
真弓陪女儿玩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翻阅夹在报纸里的招聘广告。
真弓看着母亲，顿时笑逐颜开。母亲真不想承认，但这张脸可爱得让她涌起了抱住女儿的冲动。她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眉间。唉，又由着这孩子胡闹了。她顿时陷入了自我厌恶。
“再帮我抱一会儿呗——”
她立刻穿上刚脱下的鞋子，准备赶去娘家，但刚打开家门就站住了。既然孩子在外婆那儿，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还不如在家慢悠悠泡个澡再去。于是她脱下鞋，走进了房间。
之后，岳父支开了女眷。屋里只剩秀明后，他开口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秀明还以为他要提出一起住的事，没想到岳父是建议他换个工作。
秀明对最后进客厅的老人说道。这时，孩子的父亲回过头来。
“你也不用发那么大的火吧……”
“她说，保险公司有很多有孩子的员工，她一点都不觉得孩子是减分项。她还说最开始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去上班。真好啊，我都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公司……感觉自己突然有斗志了。后天还要去一趟总公司，让董事再面试我一次，顺利的话就能被正式录用了。”
祐子没好气地答应着，走出了用作办公室的房间。这里是公司的样板房。祐子的背影一消失，科长就盯着秀明的脸，问道：
“唔，敢情是新人啊……”
“‘我再也不想工作了，我要嫁给秀明，跟他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当初哭着跟我们说这话的是谁啊？”
无奈之下，她只能从壁橱深处翻出找工作那会儿穿的深蓝色西装。她记得那条裙子的两侧用的是松紧带。
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距离东京市中心大概一小时车程。首付是真弓的父亲出的，秀明负责还贷。奖金季的月供有点吃力，但平时的月供就跟普通公寓的租金差不多。公寓楼周围的绿化很好，坐十分钟公交车就能到私营地铁的大型车站。车站那儿有私铁旗下的百货商店，还有附设电影院的购物中心。而且公寓门口就有一家大超市，不用去车站也能买到各种东西。这样的生活环境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没事，我一会儿去洗就是了。”
费时费力做的菜，丈夫不光不夸，有时连碰都不碰。久而久之，真弓失去了对烹饪的热情。
秀明比真弓小两岁。真弓倒是不抵触丈夫比自己小。她总觉得，要是嫁了比自己大的，那就得唯老公马首是瞻了。与其被丈夫瞧不起，她宁可找一个能平起平坐的人。
“你干这行多久了？”
决定要跟真弓结婚后，要不要换工作就成了秀明的头号烦恼。他从小喜欢看电影，但没有把这份激情转移到电影的幕后工作上，也没有对电影评头论足的犀利观点，但还是想，九九藏书一样要工作，那最好找一份和电影有关的工作。从二流私立大学的经济学院毕业后，他就成了一家电影发行公司的临时工。他没有后台，也没有够格的文凭，当不了正式职员。
无论是秀明还是父母，身边的人都认定真弓是个不成熟的半吊子。但真弓有大学文凭，在商社干了四年多，现在都结婚生子了。为什么大家还是这么看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有小白脸啊？”
“好好好，是我不对。”
“……是啊，得赶紧找托儿所。”
秀明今年二十六岁，跟祐子算得上同龄人。然而在秀明眼中，祐子仿佛比他小了十来岁。
然而，一见到真弓憔悴的模样，秀明心软了。把孩子打掉说起来简单，但他知道这么做会给女方的身体造成多大的负担。比起大声哭喊，坐在面前噙着泪水的她更让人心疼。
虽说同样忙忙碌碌，与社会脱节的不安却在真弓心中播下了焦虑与孤独的种子。为了缓解这种情绪，她会看看电视，找同样有孩子的邻家主妇聊聊天。可越是这样，她就越焦躁。
他的视线越过妻子的肩膀，落在墙上的钟上，心想，最好在体育新闻开始前把澡泡了。
“哟，是吗？”
“没事儿，不这么打，他就不会回电话。”
“这不是给不给钱的问题。”
“你这是什么态度，一声招呼不打就把孩子塞过来的是你，好不好？”
真弓喃喃着打开从超市买来的醋拌凉菜。她将凉菜盛到小碟子里，正要把碟子放进冰箱，女儿丽奈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他们急急忙忙办了婚礼，找好了新房。怀孕，辞职，结婚，生子……一连串暴风雨般的人生大事过后，等待着她的是平静的日常生活。除了孩子的成长，每天都是一成不变。
“我说你啊……”
当天下午，秀明坐在空荡荡的样板房的楼梯上，思索着竹田科长提到的“分工”。
犹豫片刻，秀明说了真话。要是现在找借口搪塞过去，几天后怕是又要被盘问一番，那就得不偿失了。
“卖房子的确不容易，但自己卖出去的东西能存在好几十年，多有成就感啊。”
“真弓前辈，你可真爱哭——”
秀明正想着这些，一个女人在他旁边掉起了眼泪。
听到丈夫的反问，真弓噘起了嘴——那我要是不做，你就在外面吃完了再回来？
“哪里的话，我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佐藤秀明抬头望向样板房墙上的时钟。他今天本想早点回家，不料一拖就拖到了九点多。
真弓心想，好想变成支部长那样的人。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对“中年妇女”产生过这般的向往。她刚才对母亲说“我也想做你那样的妈妈”，不过是奉承罢了。她从没起过那样的念头。母亲有自己的事业，过着充实的生活，这一点的确值得尊敬。她也很喜欢母亲爽朗的性格，但总感觉母亲缺了几分情趣，也缺了几分女人味。
“妈妈，不要抛弃我嘛——”
“有润喉糖跟梅子糖，你要哪个？”
“大家、大家……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母亲没好气地笑着说，“大家都有珍妮娃娃，你也给我买一个吧。大家都要去塞班旅游，给我点钱吧。你这么喜欢跟别人一样吗？要是跟别人不一样，就坐不住了？”
“哦，写个大概就行了。”
“嗯，今天面试我的人是支部长，下次要去总公司，再见一下他们的董事。”真弓无力地说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没有急事不要连着打好几个电话！”
“我想出去工作。我受够了每天待在家里的日子，我想工作！”
新人难免要犯错误。这不，今天她就被客户和科长骂了一顿。科长把她骂哭后就逃回了办事处。样板房里只剩下秀明和祐子，他只能硬着头皮安慰人家。
“喏，自己的孩子自己抱。”
就在这时，喇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回过神来一看，信号灯已经绿了。他连忙踩下油门。
“嗯，再哭也没用……”
这还没完。在跟客户谈事情的时候，真弓连着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回家路上，她还要埋怨自己赚得少。
“街坊邻居啊，朋友啊……公园里不是总有带着孩子的妈妈聚在一起聊天？她们不是聊得很开心吗？”
“……一年半左右吧。”
“算了……”
秀明苦笑着站起身，套上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真弓一挂电话，母亲便问道。
要把孩子送去托儿所，必须赚到比托管费更高的工资，否则就没有意义了。真弓本以为公立托儿所会比较便宜，谁知那种地方的费用是根据家庭收入计算的，还真不一定便宜到哪儿去。再说，公立托儿所有不计其数的人在排队，天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孩子送进去。
真弓鼓起腮帮子。无论她说什么，秀明都不会认真听。
“那有什么不好的？”
“你怎么这么冷血！别人家的老人都说，‘与其送托儿所，还不如给我带呢’！”
“你后天也要去面试？”
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不会当着人家的面发火，所以大家都喜欢把麻烦事推给他做。一想到自己要吃一辈子的哑巴亏，他就觉得浑身无力。
“就是……没有特殊的意思……”
“不不不，无论什么事，只要把分工做好就成了。比如你捅娄子，我或部长给你擦屁股。”
“托儿所的费用跟你赚的钱差不多吧？”
真弓本来就不是一个对吃很上心的人。她成长在一个双职工家庭，母亲总是给她吃店里买来的熟食和各类快餐。当然，这并不代表母亲不爱她。
“有东西吃吗？”
“日报可以明天再写，今天你也累坏了吧。”
“别道歉啦，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也哭过好几次。”
“能和你结婚真是太好了。”
“我今天就没跟别人说过话。”
秀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扫荡猪排饭。
“来，张嘴。”
见母亲的态度如此坚定，真弓终于忍不住了，不禁提高嗓门：
“我要去面试。”
“你这种对自己狠不下心的人，怎么可能又做好工作，又顾着家里的事。”
“我们可以到处看看吗？”
秀明扬起一边的嘴角笑道：“可以啊，明天就停也成。”
“也太瞧不起我了吧，你当年不也是边工作边带我嘛。”
他看了眼茄子田太郎的手边，瞄到了名字后面的年龄栏。三十三岁。这个人居然那么年轻？长得也太显老了吧？他继续瞄后面的职业栏，只见上面写着“教师”。难怪……土气的打扮、高高在上的态度，的确很符合学校老师的特征。
时薪高的工作集中在傍晚至夜间。反正丈夫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回家，晚上出去工作倒也没什么关系，但她当不了补习班的讲师，也不想去关门后的餐厅做保洁员。她毕竟在商社工作过四年，还是想尽可能找一份行政方面的工作。她想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而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打杂。
“唉……饿死了。”
“做行政？”
“有啊，你后天要去干什么来着？”
真弓撂下嘟囔个不停的母亲，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无比熟悉的沙发上。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一看到真弓穿着深蓝色的“应届生西装”出现在厨房，秀明便开起了玩笑。
“不好意思，我就是老古板。”母亲“哼”了一声。
结婚生子之后，秀明总觉得没成家的同龄人都特别幼稚。他们还有选择人生方向的自由，也没有人逼他们立刻做出选择，而秀明已经选过了。一看到那些还有自由的人，他会产生一种“他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羡慕是有的，但他心里也有一丝优越感——我跟那个世界的人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
“啊，对了，要是真被录取了，我能不能不给你做便当？”
说完，真弓望向丈夫。他面朝前方，跟着音响哼着歌。
“啊？”
撒娇的时候，提无理要求的时候，真弓总会摆出这种可爱的表情。我被这双水灵灵的眼睛骗过多少回了？母亲心想。她给真弓买了想要的玩具、裙子，给了她出国游玩的旅费。给她这些都没关系。对一个母亲而言，上女儿的当也是一种快乐。
“你不会一整天都穿着睡衣吧？”
秀明在心里骂道：随你怎么说。就在这时，茄子田突然笑了。
“你这么说，我怎么听得明白。”
他也不是不理解真弓为什么想出去工作。自己的亲骨肉肯定是横看竖看都可爱，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对着她，也是件很痛苦的事。孩子还小，一切全凭本能。比起“人”，她也许更接近“动物”。她会毫无来由地哭个不停，不管你有没有别的事情要忙，稍不留神就会做出危险的事。话虽如此，大人总不能用铁链把孩子拴起来吧？真弓已经独自带了一年孩子，有一肚子怨气也是在所难免。
“这周三你能休息吗？”
“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