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战后的日本人。社长，战争已经结束二十年了。我们这一代是战后才懂事的，是新时代的日本人。我对夫人没有成见，只是我们不能再迷信了，应该相信科学才对。而且……”，丰寿更小声地说：“现在流行自由恋爱，我实在不懂怎么还有人奉家族之命娶亲，少爷也真奇怪。”
几天后。万叶又在吹着强风的坡道上和丰寿不期而过，两人边走边话家常，突然一部黑头车急驶而上，急促的煞车声划过耳旁。车子的后门打开，一只宛如亡灵般苍白的手臂幽幽地伸了出来。
万叶倒抽了一口气，再次打量工人的脸孔。
“这不是很奇怪吗？话说回来，我想只要改良熔炉的送风机就没问题了，我会赶在明年夏天前完工，请社长全权交给我和其它技师处理。”
丰寿见到众人如此反应，气得把他们赶开。
“我也听说了。说到这，昨天的山风未免太夸张了。”
根据丰寿的讲解，制铁厂的作业流程可分成三阶段；一是将铁矿石送进熔炉的熔解作业，再来是将熔解的铁浆提炼成钢的制钢作业，最后是将钢铁加压成型的压延作业。他还骄傲地说，自己所属的熔炉班最危险，最多人放弃。所以工作也特别重要。
这个将来不知为何失去一只眼睛，在空中飞的工人，此刻正像孩子一样呵呵笑着。
“什么工程？”
“那当然。虽然阿辰动不动就搬出怨灵或阴魂来，其实大部分的意外用科学原理都解释得通。这些我都知道。”
她和曜司将书搬进书房里，窄小的书房里到处堆满了书，曜司坐下后拿起书便读了起来，像被淹没在书海里一样。万叶悄悄起身离开。
终于来到后院的尽头，万叶推开木门往外走。夜晚的坡道两旁，处处可见施工中的四方形水泥块。从山上到山下，点缀着万家灯火。就像点了灯的雏偶木台一般。
那张脸她的确有印象，但又想不起来是在那里见过。也难怪她一时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名叫丰寿的年轻工人，就是那个飞在空中的独眼龙啊。他就是那个张开手臂。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的男人啊。万叶曾在幻影中见过他好几次。此刻她的感觉既像熟悉，又似哀伤，像是和他相遇，又像失去他；一股前所未有的矛盾情感涌上心头，万叶按着胸口，不发一语。
就在丰寿再三叮咛时，一个工人跑过来。
万叶眨着眼睛，看向山坡下绵延的宿舍。本来的宿舍区全是木造平房，就像古时的大杂院，而现在靠山顶坡段的旧宿舍，已经陆续拆毁开工了。
伴随着知识，宛如赤朽叶家化身的曜司同时进入了万叶的身体。后院传来沙沙作响的雨声，空气益发潮湿，就连将世界缩成一颗小球的地球仪表面，也浮现了一颗颗水珠，滴答滴答落下。万叶终于知道“每天的功课”并不只是女人的义务。感受到那股伴随而来、有如浪潮般的苦闷快感。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世界知识的种种。就从曜司的唇间不断灌入万叶此刻一片空白又空洞的脑中。
当时家电用品日渐普及，到处都盖起住家大楼。凭借着天上贵族赤朽叶家的财力，红绿村也迈出近代化的脚步。
然后她挺着腰，面色凝重地将手搁在万叶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你……你……你居然连地球都不知道吗？”康幸不禁哑然。
“如果真是这样，”万叶不自觉脱口而出。“我们以为在向上爬，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在一个大球上头，结果跑了一圈，竟又绕回到原点。世界真是这种虚无的形状吗？啊！我好想见母亲！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在山坡上生养了好几个小孩的母亲，她会怎么说呢？”
“少奶奶。刚才你傻傻地看着熔炉，都在想些什么？”
貌似财神惠比须的婆婆阿辰发现万叶一个人在哭，走出院子来到她身旁。
“就在海的那一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人说着指向大海。
“日本是个岛国，四周都是海，这就是日本的形状。”
咕噜咕噜喝着水的万叶，一直侧耳倾听两人对话。听到小鸟叽喳鸣叫，回过神来才发现。脚下火焰造型的细沙被自己踩乱了。
当时是一九六三年秋天，战争结束没多久，社会朝气蓬勃，仍是崇拜力量的时代。
手臂揽住万叶的腰，将她一把拉进车里。丰寿惊呼一声。车子迅速发动，继续九_九_藏_书_网往山上奔驰。原来是万叶的夫婿曜司，他歪头看着万叶，黑发垂在椅背上。万叶从惊吓中回神，问曜司说：“你出门了吗？”
丰寿也目不转睛盯着万叶看，她先别过了视线，问说：“丰寿，你几岁了？”
“父亲叫你？哎呀，这可不好了。”
万叶望着山下，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她想起从前年幼无知的自己，还以为世界是由阶梯组成的。
“简直比阿辰还夸张，你怎么连地球都不知道呢？对了，曜司！曜司！”
“什么事？”
“啊，我、我只是觉得好大啊……”
丰寿年轻的脸庞闪耀着一股骄傲。他挥手向万叶道别。“再见了，少奶奶。”说完便打开木门，跑进后院。
“什么事？喊这么大声。”
“地球？”
康幸感到不自在起来，说了声“交给你了。”便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待廉幸的身影消失，曜司一边继续说明手一边解开万叶的腰带。万叶感到一阵寒冷，浅黑色的皮肤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阿万，你知道吗？村里的男孩都希望长大以后能当工人呢。当然那些成绩优异，考得上大学的人应该会去大城市上班，不过工人这一行，在本地可是很热门的，再加上又可以住进那些漂亮的水泥房子里，可就更抢手了，是不是？”
“是吗……，原来父亲大人这么厉害啊。”
“啊……和我一样大。”
他们俩就站在“高见”的顶端，望着尘世。吐着黑烟的巨大工厂，黑烟弥漫，向下延伸的坡道，山脚下的村落，五彩辉映的海港，以及呈现不祥黑灰色的日本海全都尽收眼底。工人指着大海的另一边，瞇起眼睛看向远方。从他压得很低的帽檐下，看得到侧脸，万叶忍不住盯着那张年轻，剽悍的脸孔。
万叶站在原地。一直目送那个高瘦的身影渐渐远去。
万叶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来到后院，到小瀑布下喝水。她站起身来，像梦游一样，不辨方位地走个不停。她抬头望向天空，看见满天星斗闪耀，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只属于一个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她不停地颤抖，觉得很悲伤，同时又为了能找到身为女人的栖身之处而感到安慰。顶上的夜空，也让万叶胆怯，她一直以为夜空就像很高很高的天花板，就在自己头上，万万没想到天空竟然只是个无边无际的空洞。
万叶突然觉得害怕极了。世界根本不是可以一路往上爬的阶梯，这是当初只知道日本海、港口、村落和山上的万叶无法想象的。世界像球一样圆，因为是圆的，根本没有上也没有下，如果真是这样，真是这样的话……
如果是嫁到村里其它人家做媳妇，起床后就要忙着烧水、叫醒家人，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红色大宅里，却安静异常，万叶和曜司手牵着手在大宅里走动，一路上竟没遇见任何人。走廊擦拭得光滑无比，再加上还有坡度，穿着足袋的万叶止不住脚，一直跌跤。曜司说：“摔个几次就会习惯了，家里的女仆们都是这样。”一边搀扶起万叶。后院里阳光灿屑，河川、篱笆、石灯笼构成一幅美量的景色，两人来到一间小和室，在漆器的餐盒前对坐用早餐。
“我老爸在我妈自杀后，就不行了。他本来是风箱炼铁坊的铁匠，十岁时拜师学艺。总算出师没多久。日本开战了，他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死里逃生，但我妈却上吊死了。他虽然回去炼铁，学的却是旧技术，根本摸不懂德国的熔炉，还嚷嚷着不屑碰那些新玩意，没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从此之后成天满腹牢骚。我真的很讨厌和老爸待在家里，我喜欢在厂里工作。”
“因为我和社长处得来呀。社长不像我爸跟不上时代，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当机立断让工厂迅速现代化。公司能发展得这么好，全是社长的功劳。”
“菲律宾？”
万叶无法形容刚才看见熔炉时心里涌出的那股敬畏，只是这么回答。工人回了声“是吗？”然后正视着万叶。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万叶迎着风，慢慢走回大宅。经过接待室时，她听见赤朽叶康幸的声音，他和丰寿似乎开始讨论了。
“哈哈，开个笑话罢了。”
“你果然不知道，这也难怪，你整天都待在山上啊。听说那一带的宿舍要改建成水泥大楼了，这还是少爷的提议呢。”
“九_九_藏_书_网曜司，快教她，只要你跟她解释清楚，这事就有个了断，这丫头才能变成认识地球的女人。曜司，快！”
“啊。是少奶奶啊！”
“我没有骗你。”
“因为世界也是圆的啊，万叶。”
说完丰寿指着山坡上的某一点，说自己以后就住在那一带。万叶虽不知道他指的是哪里。还是直点头。
“啊，社长在叫我了。刚才早到了，在这里闲晃，结果遇见了你。”丰寿耸耸肩说。
“没什么，哈哈。只是你真的越看越像那些山里人，一个山丫头，却一副少奶奶派头，穿着这么漂亮的和服站在这里，真是太好笑了。这身打扮真不适合你啊。”
“阿丰，社长到处找你，说你不知道跑到哪去摸鱼了。”
万叶抬头望向天空。
原来独眼龙的名字叫做丰寿，穗积丰寿。
阶梯有上和下，每个下层的人都想往上爬。这就是战后日本的缩影。只要努力，就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未来将会大放光明。就算是为了子孙们，大家也要拼命往上爬。往上！继续往上！
“真没想到我竟然会娶一个连地球都不知道的女孩呢。”
“熔炉夏天产量会减少，一定是有科学根据的，社长您应该也知道的！”
“右眼……？我会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丰寿不解地点点头。
一九六三年前后，正值战后景气复苏，人民生活日渐富裕，人人都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这几年陆续出现“岩户景气”、“伊奘诺景气”，等荣景，经济成长率大幅提升，劳工收入也改善许多。中产阶级意识逐渐成形。大部分国民都自诩为中产阶级，而非社会底履，积极投入工作，休亲与消费生活。
赤朽叶家的少奶奶不需做家事，不管是管理女仆或和佣人的应酬，都由阿辰一手包办。万叶也注意到，众人对阿辰总是必恭必敬，没人敢违背她的指示。等到万叶习惯少奶奶身份，就必须学着阿辰参加茶会。学习管理仆佣。但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牢记大宅的格局和配置，至少不会在自家迷路。
工人们连忙站直了身子。万叶觉得他们的反应不像是出自对经营者的敬畏，反倒像在看特地前来驱除怨灵的山女孩。
“是吗？我叫丰寿，穗积丰寿。”
康幸焦急地说完，不时扶着眼镜。双腿抖个不停。曜司一手抚摸着万叶的头发。另一手则伸得老长拨动着地球仪。他的手停在地球仪上某一点，指着一个细长的图案。
康幸原想离开，却一时兴起想和这个怪媳妇说说话，于是又转回身来。他歪着头想话题，低声问说。“你……喜欢地球仪吗？”
“糟糕！都是上山途中遇见你。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是啊，……不过铁匠全是群废物！”
“风大到都快把人卷上天了。”
“你是说多田大叔吧，我认识他，他工作很卖力，是个很优秀的工人。”
万叶小时候比现在更容易见得到幻影，上课总是恍恍惚惚，几乎都没在听课。“科学”或“物理”这类现代名词全与她无缘，虽然这情形日后还是没有改变，至少那天她总算认识了地球的存在。曜司兴致勃勃地坐在沙发上，让万叶坐在自己腿上，伸出蛇般的细长手臂搂着她。
今天，制铁厂也不断冒出阵阵黑烟，天空笼罩在灰黑的云朵之下。丰寿走进长型的工厂，向万叶讲解制铁的过程。看到丰寿，同样穿着黄绿色制服的工人们纷纷举手致意，靠过来招呼。丰寿亲热地点着头。介绍万叶。
尽管万叶住进宛如天堂的赤朽叶家，生活有仆佣服侍，不过因为认识了丰寿这个朋友，还不至于完全不谙世事。一天傍晚，她在坡道上遇见丰寿，他指着山下开心地说：“阿万。工程已经开始了，你
九_九_藏_书_网知道吗？”
房里摆着山猫标本，花瓶看似价值不菲；盖着蕾丝桌布的茶几上。摆了一个球状物，上头画着奇怪的图案，球下面还有支架。万叶碰了碰，发现这球还会转动。她像猫玩着逗猫棒一样，转着这个怪东西玩。这在这时，康幸匆匆忙忙拿着文件走进房里，正要坐下才发现万叶，吓得惊叫一声。
“真的很辛苦，一路上嘿咻嘿咻的。”
万叶将这个名字深深铭记在心里，像用刀刻划过一样，胸口一阵刺痛。不过，此时的丰寿看起来朝气蓬勃，比幻影中的他年轻，显得希望无穷。而且……
“我实在想不到自己娶了个不看书的女孩。别说看书了，你甚至还不识字呢。”
丰寿明知万叶贵为大房少奶奶之尊，却像亲昵朋友一样直呼她“阿万”。在那个时代，工人算是劳动阶级中最时髦的行业，即使是赤朽叶制铁的管理阶层，如果希望熔炉正常运作，非得和工人打好关系不可。丰寿因此大出锋头，和万叶说话也亳不顾忌。另一方面，万叶也逐渐习惯了少奶奶的身份，和出入大宅的人熟悉起来，也忸怩地改口唤丰寿“阿丰”。
后院传来了叫唤声，一个初老男子唤着“丰寿啊！”万叶听过这个声音，是万叶的公公赤朽叶康幸。
万叶再次正面打量丰寿那张精悍的年轻脸孔。两只眼睛都在。
“万叶。”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少奶奶。”
“是我害的吗？为什么父亲大人又找你去？他好像常找你？”
“这是多田大叔的女儿，跟少爷结婚的就是她。她也是我们的伙伴，大家要多关照啊。”
万叶大感意外，她没想到工人竟也能像这样
对社长畅所欲言。不过没有工人的帮忙，光靠经营高层的力量，工厂的确无法顺利运作。她的脑海浮现了年轻工人昂首阔步走在山下宵町大街上的模样。
曜司开始向万叶说明宇宙的诞生、银河的形状，甚至是地球的构造。他口沫横飞地展现自己丰富的学养，兴奋得呼吸急促。火红的夕阳射进接待室里，和灯光混合成一种暗沉的粉红色，房里的空气不可思议地渐渐潮湿起来。
“夏天之所以意外频传，是因为这一带气候的缘故。这里是红绿村，不是德国，当然可能发生德国不曾有过的意外。社长，您知道吗？山阴地方夏天湿气特重，湿气和风一起进入熔炉。虽然我没念什么书，但我一直都在熔炉旁边，我感觉得出来。因为湿气过高，熔炉发出悲鸣，才会萎缩。炉里的湿气过重才是夏季产量减少的原因啊，根本不是什么古代怨灵作祟，这不是娶阿万进门就能解决的。”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暂告一段落。
“我的养父也是工人。”
万叶强忍着啜泣，将刚才在接待室里看到了地球仪，以及自己不知道世界是圆的事情告诉了阿辰，只见阿辰惊讶地回说：“地球是什么？世界是圆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怪梦啊？”
“啊……”万叶点了点头，低头不语。不过工人还是站得老远，敬畏地看着她。
“真是如此，不过总算是平安抵达，顺利嫁进这里了。”
万叶跟着丰寿转向工厂。丰寿激动地继续说：“我敢拍胸脯大声说，我是赤朽叶制铁的工人，只要是熔炉的问题，全都包在我身上！现在这时代，还有多少人敢这么说？叫我和熔炉殉情我都愿意！”
“这叫地球仪吗？”万叶问。
“如果你们休了她，我就娶她。”
“是啊，刚回来。风很强，所以让你一起搭车回去。”
丰寿突然激动起来，用力踢着脚边的石子。或许是想到了跟不上时代、没出息的父亲，让他越想越焦燥。他铁青着一张脸。又说：“他们的手艺的确很好，却放不下身段，忘了自己只是受雇于厂里，我们这些工人就不同了。生产商品是我们的工作。不是去当学徒，我们到厂里上班，领公司的薪水。不过说到对熔炉的了解，比起山上那些整天坐办公桌、领高薪的家伙，大学毕业的技师，我们可是更清楚。我们和德国的机器一体同心，技术纯熟，简直就像跟着机器一起升天了。”
“男人就该是这样。”丰寿小声地答99lib•net道。
出了工厂，巨大的熔炉映入眼帘，看到眼前那漆黑或猛的庞然大物，万叶再次感到敬畏。仔细一看，熔炉外有道供人攀爬的阶梯，一直延伸到顶端，就像澡堂的烟囱一样。万叶问：“阿丰。可以爬上去吗？”
“原来你父亲是铁匠啊……”
康幸推了推眼镜，不可置信地盯着万叶，想开口又闭上了嘴，一脸挫折地发出呻吟。
“喂喂喂！大家放轻松一点，工厂和山上哪来什么怨灵？都已经是科学时代了，还光说这些！而且她也是工人家的孩子，和我们是一样的。对不对，阿万？”
后照镜里，丰寿一个人走在坡道上，身形越来越小，小得像颗豆子。这对年轻夫妇没什么对话。车里非常安静，没多久，车子驶进了赤朽叶家大门，停在玄关前。
“我知道，村人都在谈论昨天的婚礼，听说那个和我同年的新娘被山风吹坏了轿子，只好扛着一身沉重的礼服。自己走上山来。一定很辛苦吧？”
婚后，万叶和多田家顾虑到彼此，再也没见过面，她想起养育她的双亲和弟妹，怀念不已。从阶梯的顶点，也就是赤朽叶家的大宅，可以俯视整个红绿村，看得见山间的大工厂、宿舍区，村里的农地，紧临从前风箱炼铁坊的大河，还有绵延的港湾城镇。再过去则是日本海。
“可是……总不能把她休了吧。”
“丰寿……”
丰寿连忙摇头说：“太危险，太危险了！那是为了万一熔炉故障时检查用的。熔炉运作时，可千万不能靠近。人家常说，如果看到乌鸦停在熔炉上，那天一定会有坏事发生，因为熔炉运作时温度很高，没有人可以靠近，有乌鸦停在上头，就表示景气不好，工厂停工。不过赤朽叶制铁生意好得很，厂里还分成三个班，熔炉二十四小时都在运作呢，太靠近的话，会被烫伤的，绝不能靠近喔！”
丰寿连忙看向赤朽叶大宅。
“你的媳妇不知道地球是什么，我不知怎么跟她说，你负责把她教会吧。”
“社长有事要吩咐熔炉班的工人前，都会先找我过来，他得先过我这关，不然工人们是不会动工的。”
“你看过山里人吗？”
丰寿踩着沾满黑色铁屑的帆布鞋，赶紧上山去了。这天山风又吹了，万叶不禁瞇起眼睛。跑着的丰寿被山风吹乱脚步，一瞬间竟像是飞了起来。当时正值秋末，暗红色叶片从大宅壮观的院子、如风云般落在万叶身边，她在心中惊叹，这简直就像一场红色的雪啊。
丰寿边说边走上山，万叶也跟上前去。
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万叶，畏惧着自己看到的那个虚幻飘渺的世界，一动也不动，流下了和海边女子不相上下的咸眼泪。
“没关系，没关系。”
座位上堆满书本。看来曜司刚从镇上买书回来。一直要到很久之后，万叶才听曜司提起，那时期的他不太看小说，开始看起经营管理的书。万叶不识字，当时的她完全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书，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成山的书堆。
没想到男子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突然间想起几天前男人谈话的接待室。今天接待室里似乎没有人，她走进去，试着坐坐看沙发，入迷地看着桌上的玫瑰花。
“二十岁。”
“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嗯……我不懂。”
“不好意思。我太没学问了……”万叶惶恐地说。“虽然我念到中学毕业……但是上课都……”
“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地圆画在球上呢？”
“这就是日本。”
“你骗人！”
“嗯……，曜司很信任他母亲，他是为了讨母亲欢心，才接受阿辰挑的媳妇吧。”
昨日的山风彷佛像做梦一般，这天早上空气轻柔又清新，万叶在后院散步，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另一侧的木门，而门外就是广大的制铁厂腹地。工厂是凿山壁而建，从这里望下去，整个工厂一览无遗。一座宛如巴别塔般的巨大黑色熔炉耸立其间。
“少爷说，以后就是水泥房子的天下了，水泥再加上我们工厂制造出来的钢筋，就能盖出漂亮又坚固的住家大楼。我们总不能一直住在破木屋里啊。”
万叶瞪大了双眼看着捧腹大笑的工人，对方年纪和她差不多。笑声爽朗有朝气。
她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如果是同住在宿舍区的工人，或是年轻夫妇的朋友，她应该会有印象，不过她确九_九_藏_书_网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男子。明明是初次见面，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呢。万叶捧着胸口，一直盯着工人的侧脸看。
“什么东西？就是缩小了的地球啊。”
他的右眼和左眼一样是睁开的，闪耀着光芒。他是当地人典型的扁平脸型，但黑眼珠特别大，让她联想到钢铁的黝黑和坚硬。她想起幻影中那个年纪稍长的丰寿，这给她带来巨大的冲击。想到有一天他将失去右眼，发自内心的恐惧让她失不住颤抖。
接待室是大宅里唯一的西式房间，摆有皮沙发和一张覆有白蕾丝桌布的茶几。玻璃烟灰缸大得简直像帽子，花瓶里总是插着玫瑰花。
万叶开心极了。接连点了好几下头说：“他在家也是个好父亲唷。”
这一天，万叶同时认识了“每天的功课”真正的意义，以及地球的形状是圆的。由于异常兴奋的曜司。迟迟不肯将万叶从每天的功课及地球漫谈中放开，等到他们离开接待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曜司若无其事地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书房；而女仆真砂则一如往常地露出大半个身体，躲在柱子后面。
“万叶。”
万叶也吓得跳了起来，忙低头道歉：“对不起，父亲……看到里面没人，我才进来……”
“水泥？”
万叶走进后院，掬起一把假山瀑布的水送进口中，两人的交谈声陆续传进她耳里，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
同时期，需要长年刻苦学习的传统技艺则以惊人的速度没落。
从山上往下看，海平面的确呈现弧度，大海证明了地球是圆的。世界是圆的啊。不管大家怎么跑，或像万叶曾经梦过的那样——工人、穿西装的上班族和战后归来的男子，大家相信有光明的未来，浑身是劲地往上跑——可是绕了一大圈后，终究还是回到原点。万叶想起很久以前黑菱绿的哥哥死后被装进的木箱，每个人最终还是得回到那只悲哀的所在啊，难道我们终究哪里也到不了吗？
面对这个庞然大物，万叶心中涌起一份敬畏，看得入迷。火红的晨光中。一个身穿鲜艳叶绿色制服的年轻工人朝她走来。
曜司抱起整叠新书下车。在玄关脱鞋时，他就像捧着过多零食的贪心小孩，书一本一本掉了下来，但曜司却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万叶只好跟在后头，一本一本捡起来。曜司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抱着一堆书。脚步蹒跚的万叶，露出微笑。
“那当然。今天我是来找社长讨论熔炉夏天产量减少的事，我自己跟社长订的约，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新婚之夜翌日，天气晴朗，晨光穿过窗子射进房里，唤醒了万叶。万叶起床整理好仪容，叫醒身旁的曜司。
万叶讶异地看着来人。问说：“你笑什么？”
接着又传来丰寿压低的声音。
“很久以前见过一次，他们的长相只要看过，就忘不了。”工人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继续说：“我妈曾被占领军的美国兵侵犯，因此得了心病，我还小的时候就自杀死了，那时她被装进木棺，让山里人带走。我就是那时看到他们的。现在回想起那场葬礼，还是很诡异。我爸说，山里人长得跟他被征召到菲律宾打仗时看到的当地人很像。”
万叶看着丰寿年轻的脸庞，不禁脱口而出：“小心你的右眼……”
万叶向后退了几步，感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傻话，但她还是不了解康幸为什么这么震惊。
听见父亲的呼唤，曜司拿着一本厚重的书走进来。
“你不知道吗？”康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从阳光里走来的男子戴着和制服同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他先是顺着万叶的视线看向熔炉，又将视线转回万叶身上。
万叶纳闷地看了一眼丰寿，注意到他剽悍年轻的脸庞有点闷闷不乐。
万叶听到丰寿起身告辞。她喝完水要回到屋里，才踏出脚步，庭院里吹起一阵风，一片红叶被吹落在小河里，像艘小船似的流走，万叶望着叶片漂去。这时已经听不见说话声，康幸和丰寿似乎已经离开了。
“万叶，怎么了？”
“我也……”万叶也觉得好笑起来。“我也没想到会跟个成天看书的人结为夫妻啊，我根本没见过这么厚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