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和让_一_莫泊桑_九九藏书网

接着，他谈起对面的那道海岸线：那边，那边是塞纳河的入口——它长达二十公里，他指着河道的左边，列举了韦尔城、特鲁维尔、乌尔加特，以及它们的位置，还有冈河、吕克、阿罗芒什。他又说，加尔瓦多的礁石使航道布满险情，而且一直延伸到瑟堡。他对塞纳河的沙质河床作了一番评论：每次涨潮，这河床便会移位，就连基尔博夫的老船长们也会失手，只有每天熟悉一下航道，才得以避免。他提醒众人注意：勒阿弗尔是怎样将诺曼底分成上、下两部分的。下诺曼底的沿海地带是由牧场、草地和农田构成的一马平川，从内陆下伸到海边。上诺曼底的滨海地带又高又陡，形成一片犬牙交错、巍峨雄壮的悬崖峭壁。它如同一道巨大的城墙，一直延伸到敦刻尔克；在这城墙的凹陷处，多半还隐藏着一个村落、一座港湾，诸如：埃特尔塔、费康、圣瓦莱里、勒特莱波、第厄普，等等。

罗朗太太眯缝着眼低声赞道：

“非常清楚。”

“那么，我们立遗嘱的时候，给他多留点吧。”

谁也不想说话；要想的事实在太多，要说的话却一句也没有。只有罗朗太太没话找话，叙述了白天出海钓鱼的经过，还对“珍珠号”和罗赛米莉太太赞扬了一番：

“这倒可以，不过，等一会儿喝吧，我们先谈正事。”

“这么说，已经万无一失……那么，财产的数额也清清楚楚？”

“咳，皮埃尔，何必搞成这副模样？你可不是小孩子啦。”

“会是什么事呢？”

让从小就是温柔善良、心性平和的典范；皮埃尔听着不断赞扬弟弟的话，渐渐地感到刺耳了。这个大小子的温柔、善良和仁慈在他眼里变成了软弱、愚蠢和盲目。父母二人与世无争，只希望两个儿子都能找到一个平凡而体面的职位，所以常责备他胸无定见、头脑发热，埋怨他屡屡失败以及心比天高、向往锦绣前程却又缺乏后劲的那种冲动。

罗朗站起身来问：

罗朗老爹常常摆出一副海上人的姿态，向他的新朋友问起那位故去的船长。她也总是口无遮拦地谈他的航海生涯和奇闻轶事，言谈之间表现得通情达理，安于天命，既热爱生活，也视死如归。

老头有点茫然了：

“行啊，下星期二。”

接着，他问：

“他真的很爱我。我每次去看他，他总要拥抱我。”

可是，罗朗一家实在想不出，谁会在身后给他们留下点什么。

女仆听了主人的大嗓门，倒是从不惊慌：

“那么，您以前早就和这个马雷夏尔很熟啦？”

公证人问：

最后，倒是医学对他产生了吸引力；他开始发愤用功，经过几次短期培训，并获得大臣签发的跳级证书，最近刚通过医生资格的考试。他这人悟性甚高，但容易激动，性情多变，又很执拗，头脑里装满了不切实际的空想和哲学观点。

起初，大家都很少说话；过了一会儿，罗朗觉得，他对公证人即将来访一事，又有点捉摸不透了：

“真是位好心人，待人非常热情。那时，他经常请我们兄弟俩共进晚餐。”

小船启航后，她就全身心地来了个彻底放松，随波荡漾。她不再动脑，既不杂乱无章地追忆往事，也不尽往好处幻想。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和躯体一样，在某种软绵绵、滑溜溜和十分美妙的东西上漂浮，又好像坐在摇篮里，简直连骨头也酥了。

“爸，你可是对客人不够礼貌呀。”让指出。

“嗨，走运的家伙，还不拥抱我一下？”

“那你呢，让？”

哥儿俩同时一运气，把木桨沉入水中，立刻全力以赴，一仰一合地划了起来。一场角力就此开始。他们来的时候，是靠风帆徐徐行驶，现在风静了。两兄弟眼见又有机会一比高低，胸中顿时升起一股男子汉的豪情。

他们的母亲是个很有条理的女人，是勤俭持家又多愁善感的老板娘，并具有一副内当家的软心肠。她不停地为两个大孩子平息日常琐事产生的种种小冲突。眼下，又有一些不起眼的变化搅得她心绪不宁，担心家里会出事。原来，正当小哥儿俩即将结束专业学习的时候，她结识了一位女邻居。这罗赛米莉太太是一位远洋轮船长的遗孀，丈夫两年前死在海上。小寡妇年仅二十三，正值青春少艾。她兼有情妇和妻子的气质，像一头不受拘束的牲口，生活中常受本能支配。她似乎见多识广、阅历颇丰，遇事不但能迅速理解，还能掂出轻重；她判断一件事，头脑很清醒，只是比较狭隘，但怀有善意。她已经习惯于每天黄昏来这户好客的邻居家串门，聊聊家常，做点绒绣，并叨光主人一杯清茶。

“最好的朋友，先生。不过，他是一位正宗的巴黎人；他在财政部当科长，是林荫大道的常客。我离开首都后，再没见过他的面，后来连书信联系也中断了。您知道，大伙各奔东西以后……”

兄弟俩收起钓线，绕成一团，将湿漉漉的鱼钩插在软木瓶塞上，等待返航。

她闻言不再追问，只说：

“我怎么也学不会使用这种工具。早先，就连我丈夫站在窗前观看过往的船只，看久了也会发火的。”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意中人啦？”

勒卡纽先生对此全然不知。

“他说了些什么？”www.99lib.net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这条“好消息”是罗朗老爹的一位朋友，甚至是一位至交的死讯；而后者也将刚刚言之凿凿的那种亲密友谊忘了个干净。

终于上茶了。公证人接过茶杯，加了点糖，拿起一块硬饼干，因为饼干太硬咬不动，便掰成小块浸在茶中。他喝完茶，和主人握手道别。

夫妇俩同时露出悲痛和吃惊的神色；且不说这是假装还是真实的，其反应之快和人们听到这类噩耗时完全一样。

“不知怎么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感到心口一阵痉挛。我一开始划得好好的，现在却像砍掉了胳膊。”

“压根儿没鱼上钩。从正午到现在，我一条也没钓到。往后只能和男人结伴了，你们女人家总害得我们迟迟上不了船。”

“你，医生，你钓到几条？”

“啊！这倒好，见鬼！那你要我怎么办呢？你总是想出一大堆令人丧气的麻烦事。败坏我的好兴致。好啦，好啦，我要睡了。晚安。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也是福星高照，交了好运嘛！”

“妈，你别尽往好处想呀，我们可没有那种‘美洲表叔’！我倒认为，这事可能有关让的婚姻。”

“是啊，”她接口说，“不过，它有时也会让人很痛苦。”

“不会有麻烦？……不会引起诉讼？……不会发生争议？……”

“天上掉下的财产是给让的，”她反驳说，“那么，皮埃尔呢？”

罗朗太太和两个儿子倒还保持着悲痛的神情。她一直在嘤嘤啜泣，用手帕抹过眼泪再捂嘴，强忍着深深的叹息。

老头儿气呼呼地回答说：

“诺曼底号该是今天进港？”

上星期的一天，罗赛米莉太太应邀在罗朗家吃晚饭。饭后，她问主人：“钓鱼，一定很有趣吧？”这句话正合了前珠宝商的意，他当即产生了使她感染这种热情的意愿，像一位发展教徒的神甫，大声反问：

“不，谢谢，一会儿就会好的。”

她的栗色头发刚开始变白。她神色安详，显得理智、幸福、和善，使人一见就喜欢。按儿子皮埃尔的说法，她懂得金钱的价值，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品味幻想的乐趣。她爱阅读，无论小说还是诗歌。但她并不是为了鉴赏它们的艺术价值，而是因为这些作品可以唤起她忧伤而温情的遐想。往往是一首平庸甚至拙劣的小诗——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也可以拨动她那根纤细的心弦，使她产生一种神秘的欲念，并给她以身临其境的感受。而她确也喜爱这类感情的微波。它如同一本账册，可以稍稍搅动她心灵的宁静。

“可以，可以，没问题！”

罗朗嚷着说：

“那么，他为什么不写封信呢？又为什么接连三次打发书记员来找我，最后还要亲自登门呢？”

罗朗老爹捧起竹篓倾向一侧，将银光闪闪的鱼儿倒向一边，计算里面的尾数。垂死的鱼一下子扑腾起来，篓子里立即冲出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像是海潮送来的醒脑的腥风。

这次出海使她心醉神迷。丈夫人并不坏，但平时对她态度粗暴，就像那些作坊主，即便不发火、无仇恨，也惯于以诅咒的口吻发号施令。他当着生人的面，还可以把握住自己，在家中就毫无节制；虽然他实际上畏惧所有的人，却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生来就讨厌喧哗吵闹和无谓的争执，故而总让他三分，也从不有求于他。因而，长期以来，她始终不敢要求丈夫带她出海漫游。她这一次算是抓住了机会，尽情地品味着这种新奇和难得的乐趣。

老爷子感到惊讶，要他留下，因为大伙先得商议商议，筹划一番，还要作些决定。年轻人执意要走，说是有个约会。况且，在正式接受遗产之前，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商讨出一致的意见。

妻子的神情变得十分严峻。

“我并不认为这次拥抱必不可少。”

“这证明，他确实爱我们，我真高兴。”

来到交易所广场时，罗朗照例向着泊满船只的招商码头注目凝望。船坞接二连三，巨大的海轮船舷相靠，排成四五行，每一条船上，桅杆林立，横桁、顶桅、绳索配备齐全。这是市中心的一处缺口，在这延伸好几公里的码头边，简直是一座枯死的森林。海鸥在上方盘旋，窥伺着一切丢向水面的残渣杂物，又如一块块掉落的石头，飞扑而下；偶见一名爬上顶帆系紧滑轮的小水手，乍看上去，那孩子仿佛在树上掏鸟窝。

皮埃尔因少妇对他冷淡，心中不悦，闻言轻声嘀咕起来：“这下可好，小寡妇要在我家扎根啰。”近来，他常用“小寡妇”这个字眼在背后称呼她。这个词本身虽无贬义，但说的调门使让感到刺耳。让认为这包含着恶意，有点损人。

皮埃尔冷冷一笑：

这时，罗朗太太已完全清醒。她深情地望着辽阔的海面和一侧的悬崖峭壁，低声说：

“当然啦。每个黄昏，他都是在我们家度过的；你总该记得，每次学校放假，都是他接你回家的，你返校时，也常常是他在晚饭后送你回学校的。还有，让出生那天上午，是他帮我们请的医生！他那天在我们家吃过早点，正赶上你妈肚子痛起来了。我们立刻就明白，她快要生了。他马上奔出去，匆忙中还错戴了我的帽子。后来，我们为这事还大大地乐了一番，所以我还一直记在心里。很有可能，他临终前还想到这一细节；因为他没有别的继承人，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得，我为这个小不点儿的出世卖过力，将来就把财产留给他吧。’”

罗赛米莉太太咯咯一笑：

“噢，好极了！‘还不’两字足以说明一切；你是在等待。”

罗朗太太对刚来的这位贵客十分殷勤：

罗朗

九九藏书网太太现年四十八，但看上去不到这个年龄。她对这次出游海上，还能观看落日，似乎比任何人都感到尽兴。

“卡纽事务所的。”

“那么，您能几点出发呢？”

“有位先身来过三趟。”

勒卡纽先生继续说下去：

“嗨，孩子们，是不是该回家啦？”

“是公证人事务所的一位先身。”

“主啊，可怜的雷昂……我们可怜的朋友……主啊……我的主……他死了！……”

罗朗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一听都笑了。兄弟俩一个靠着左舷，一个坐在右边，食指上都绕有一条钓线。

一开始，皮埃尔便占了上风。他牙关紧咬，双眉紧蹙，两腿平伸，双手紧握桨把，每一使劲，几乎要把木柄拉弯。就这样，“珍珠号”缓缓驶向海岸。罗朗老爹已将船尾的空间让给了两位女士，只能坐在船首放开嗓门发号施令：“减速，退一！”“加力，进二！”可是，接到减速令的人反而划得更欢，使另一名桨手更难跟上被打乱的行船节奏。

老渔夫用鼻子猛吸几下，仿佛在嗅玫瑰的芬芳。他声称：

罗朗太太对沾亲带故的人具有出色的记忆，她当即从夫家和娘家两个大系的姻亲中进行搜索，一会儿上溯三代血亲，一会儿查找了各条支脉的姑表姊妹。

皮埃尔耸了耸肩膀，又划了起来。

两兄弟回家时，发现家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寡妇，立即向她大献殷勤；兄弟俩互相排挤的念头要多于讨女人欢心的愿望。

父子三人每一次出海，需要兄弟俩使桨的时候，总是不用专人掌舵的，老罗朗一面整理钓线，一面注意航向，往往是用动作和口令指挥它：“让，减速！”“你，皮埃尔，使劲！”或者说：“前进一；前进二！”“胳膊灵活点儿。”于是，走神的便加把劲，劲儿太大的就放松些，船的航向也随之恢复正常。

尽管让的身材比皮埃尔高大得多，家里人至今还叫他“小家伙”。

他很失望，心也凉了，对自己的使命感也产生了怀疑。

罗朗急步迎上：

“现在可以了，夫人，我很乐意叨扰。”

南方海面上，还有许多股烟柱，向着勒阿弗尔的栈桥码头缓缓飘来；栈桥码头依稀可辨，像一条白线，顶端的灯塔宛若一只突兀的牛角。

“难道非要有了意中人，才可以说还不想结婚吗？”

罗朗老爹有点懊恼，回答说：

“您好，亲爱的老师。”

“不……不……罗朗先生。手续得在我的事务所办理。如果你们方便的话，那就明天吧，明天下午两点。”

就这样，珍珠号终于在星期二来到埃弗角，傍着白色的悬岩下了锚；他们钓到正午，打了一会儿盹儿，醒了继续钓，但再也钓不到了；至此，罗朗老爹方始明白过来，罗赛米莉太太实际上并不喜欢钓鱼，她只欣赏海上漫游。他眼看着手上的鱼钩线纹丝不动，终于一时失态，急躁中骂了一声“见鬼！”他的诅咒既针对神情漠然的寡妇，也冲着那些抓不住的鱼儿。

医生喃喃地说：

“咳！”他说，“我们真蠢，拼命钻这个牛角尖。勒卡纽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他知道皮埃尔打算开诊所，让要设律师楼，他准是为你们两人中的一个作了安排。”

公证人话音刚落，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只有座钟发出有节律的滴答声，以及楼下笨女仆洗刷锅盘的碰撞声。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她也躲在门口偷听。

老船主看了看四周的海面，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罗朗太太仿佛想起了一件非常遥远的事：她似乎依稀记得有人对她说过，但一直难分真假，而这时才如梦初醒。她支支吾吾地问：

“噢，不多，大概三四条吧。”皮埃尔回答说。

“唉，真是一位实心实意的好朋友，非常诚心。如今这个世道，这样的人实在不多见了。”

“就这么定了，”罗朗重复一遍，“明天下午两点，在您的事务所。”

“亲爱的老师，是不是令小儿子马上签字，接受遗赠？”

小儿子让安心地学完了法律课程，在他哥哥获得博士文凭的同时，也得到了法学士的学位。他长了一头金发，和哥哥那乌黑油亮的发色截然不同；弟弟头脑冷静，哥哥脾气暴躁；老二性情温和，老大则容易记仇。

父亲又转向小儿子：

“快看，‘诺曼底号’也进港了。它好大呀，是不是？”

父子三人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到家门。这是一幢小楼，上下三层，位于诺曼底美人街，女佣出来开门，这姑娘才十九岁，名叫约瑟芬，是个低薪雇来的农村姑娘，脸上整天带着乡下人那种受惊野兽的神色。她跟着主人上了二楼的客厅，禀报说：

“是的，爸爸。”

她将单筒望远镜递给主人，并说：

老二将一对闪光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抓住颔下的金色美髯，让它缓缓地滑出手心，直到最后一根须须，仿佛要把它们拉长，捋细。

“皮埃尔！他已经是医生了。钱么，他自个儿会挣的……再说，他弟弟总会为他干点什么吧？”

“你们在巴黎的时候，是不是认识一位姓马雷夏尔的先生，雷昂·马雷夏尔？”

“我有点累，我这就告辞了。”

“是不是和我们共进晚餐？别客气，这样我们就算一起度过这一整天啦。”罗朗太太向罗赛米莉太太发出邀请。

“那……就九点吧！”

罗朗太太已经离开座位。她抹干眼泪，脸带笑容，走到公证人身边，将手搭在椅子背上，以感激的母亲身份，深情地注视着他。

罗朗太太深陷ｗwｗ.9９lｉｂ.ｎeｔ在安乐软椅里，似乎在追忆往事。她自言自语地说：

忽然，他伸手向北一指：

船长不得不下令：“停！”两支桨先后翘出水面；让听到父亲的号令后又划了几下。这么一来，他就占了先手；他兴奋起来，劲头越来越足；皮埃尔则体力下降，气喘吁吁。他方才用力过猛，已成强弩之末，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老罗朗四次下达停止的命令，让大儿子缓缓气，使偏航的船只调正航向。这时，医生已累得满头大汗，两颊苍白，又羞又怒。

老水手巴巴格里早已在码头上守候。他见小艇靠岸，便搀起两位女士，帮助她们上岸；一行人很快进入街区。路上行人众多，他们每天满潮时默默来到栈桥，归去也悄无声息。

罗朗先生窘态毕露，当即向女客人赔了不是：

“那么，勒卡纽先生，现在该用茶了吧？”

罗朗老爹将钓线绕在桨架上，抄起双臂宣称：

公证人也赞口不绝。

罗朗太太和罗赛米莉太太走在前面，三个男人在后跟随。上行到巴黎大街时，女士们偶尔在某家时装店或金银制品铺前停住脚步，仔细观赏一会儿衣帽首饰，然后交换一下看法，继续前行。

“马雷夏尔先生去世了。”

让提议：

老头子早已乐不可支。他来回踱步，用笨拙的手指弹钢琴似的敲击着家具，还用脚跟做旋转的动作。

“是啊，夫人。”

罗朗老爹听了他们的对话，也仔细想了想，并得出一个可能性最大的答案。

哥儿俩常常抽空回家小住，心里有着同样的计划：到时候，如果各方面条件合适，都想在勒阿弗尔成家立业。

巨轮接近“珍珠号”时，罗朗老爹扬起帽子，两位女士也挥动手帕；邮轮上，五六把阳伞急剧地晃动着，向小船上的人答礼，很快便随着庞大的船身一闪而过。巨轮过后，在平静闪亮的海面上留下几道波纹。

她一听便惊叫起来：

“您刚才好像在说：我们可怜的马雷夏尔把他的财产留给我的小儿子让？”

不过，他还是追问下去：

女仆听到召唤，捧来装在饼干盒里的干点心。这类淡而无味、一碰就碎的英国糕饼仿佛专为爱嚼舌的人制作，或者是焊进铁盒子里伴随主人周游世界的。女仆又找来几条折成小方块的餐巾，这种茶点专用的餐巾在收入不多的小户人家是从不洗涤的。第三次，她送上茶杯和糖罐，然后下楼烧水。众人留在客厅里等候上茶。

“见鬼！”

让微微一笑，一边和父亲拥抱，一边说：

“不了，谢谢，我刚喝过。”

罗朗又问：

忽听罗朗又一次纵声高呼：

“谁来了？该死的！”罗朗老爹吆喝着问，他和女仆说话总这样大吼大叫，骂骂咧咧。

又有好几条船拖着一道道黑烟，从天边的各个方位向港口疾驶而来，两道白色的、短短的栈桥张着大嘴，一条接着一条，将它们吞进肚里。小渔船和桅杆高耸、在天际滑行的大帆船，似乎被无形的拖轮牵动着，或快或慢地驶向这个吃船的妖魔：也许它已经吃得太饱，故而时不时地向平静的海面吐出另一个船队，其中不乏大型客轮，还有双桅横帆船、双桅纵帆船和犄角参差的三桅船。一艘艘汽船或左或右，匆匆掠过，驶向大洋的平坦的表面；大帆船被小拖轮牵引入港后，已静止不动，它们的桅杆，从桅楼到顶桅正被白色或棕色的帆布包裹，而棕色的布罩在夕阳映照下，变得一片火红。

他向公证人询问：

“怎么！……怎么！……热罗姆！”

“晚饭准备好了。”

罗朗先生将腰背靠在壁炉的石框上，像冬天生火时一样。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嘴唇嚅动着似乎想吹口哨。这时候，他简直心痒难搔，已经坐立不安了。

“我很乐意亲自把这消息告诉您，”他说，“给人带来好消息，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让回答说：

自从迁居勒阿弗尔，她开始有点发福，以往那轻柔纤细的腰肢正明显地变得粗壮。

再说哥儿俩：他们一左一右，隔着客厅中央的小圆桌，坐在两把同一式样的扶手椅上，以同样的姿势，跷着两腿，眼睛盯着前方；他们的姿势一模一样，脸上的表情却迥然不同。

长子皮埃尔已是而立之年。他蓄着两片唇髭，下巴刮得光溜，颊髯修成法官的样式。他回答说：

“是啊。”

她连帽子也忘了摘，立刻向丈夫询问：

还是罗朗太太强抑心头的激动，结结巴巴地说：

“瞧瞧，南安普敦来船了。”

勒卡纽先生显得很有把握：

罗朗太太越想越兴奋，心头牵挂着可望从天而降的那笔小小财富。皮埃尔很像母亲，深知她平素爱幻想。他担心，万一这不是好消息，而恰恰相反，母亲会大失所望，心中悒郁，到时候还会乐极生悲，所以及时劝阻：

她对让似乎有所偏爱，因为她感到自己的天性中和他有某种共同点，所以对他颇有倾向性。不过，这种偏爱只是通过令人难以觉察的声调和眼神，以及偶尔采纳他的意见时才有所表露。

罗朗站起身，摆出船长观天的架势，望了望天边：

说罢，他又将望远镜递给妻子：

虽然有些争论，他还是高高兴兴地走了，对于那位临终时如此慷慨的朋友，也没说一句惋惜的话。

“没错，明天下午两点。”

“我刚接到巴黎同行的一份通知，死者遗嘱的主要条款，就是确立你们的儿子让——让·罗朗先生——作为他遗赠全部财产的接受人。”

母亲是个办事谨慎、讲求实际的人。她热切地希望两兄弟之一能马到成功，因为这位少妇很富有；她也希望，另一个不会因此而经受痛苦。

“不，他不会接受的。何况，这份遗产是留给让的，只留给他一个的。这样一来，皮埃尔可是吃了大亏啦。”九-九-藏-书-网

罗赛米莉太太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更不知他们谈些什么。随着船身一次次突进，她的金发小脑袋也优美地一仰一冲，两鬓的秀发也随之一掀一落。

“注意！各就各位，举桨！”父亲命令说。

“手续也完备？”

“今天，你们还是钓到很多了嘛。”

“说卡纽先身今晚亲自来。”

这时，罗朗老爹冷不丁地叫了起来：“瞧，‘阿尔贝王子号’赶上我们了！”众人应声望去：来自南安普敦的客轮上站满了旅客，到处都是撑开的阳伞。这条船的船身狭长、低矮，两座烟囱向后倾斜，两个黄色的推进器鼓罩圆溜溜的，很像人的腮帮子。这邮轮像一个行色匆匆的信使，两个轮形推进器快速转动着，发出巨大的响声，打得水花四溅。它船首高昂，劈开海面，掀起两道透明的波浪，那薄薄的一层水波沿着船身向后滑去。

“为什么不说你自己，光说我？你的假设太不合情理。你是老大；别人总会先考虑你的嘛。再说，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那就不是他了，他和这事无关。”

她似乎能预料，让的意见能支持她的见解，而皮埃尔的观点则注定和她的看法相左。每当她谈及医生的主张，无论是涉及政治、艺术、哲学，还是道德方面的，她总要称之为“您那些空想”。皮埃尔也总像审理女人案件的法官，用冷峻的目光注视她，心中还嘀咕着：女人哪，全是些可怜的生灵！

“就四五条吧，和皮埃尔差不多。”

“你也看看？”

辽阔的大海像一幅蓝色的绸布，海面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泛着金红色的光泽。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片浅黑色的烟云正升向玫瑰色的天空，烟云下方，邮轮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往后，下午再也不来钓鱼了。十点一过，就全完了，这些鬼东西准在太阳底下睡午觉呢，绝对不会上钩的。”

“不会有风了，小伙子们，得使桨了！”

“下星期二，怎么样？”

皮埃尔认为这很自然：

让没再说什么。

众人刚回到二楼客厅，女仆就上来通报：“公证人来了。”

“嗨，孩子他爹，还记得约瑟夫·勒勃吕续弦娶的是谁吗？”她当着陌生人的面，叫他“罗朗先生”，在家里，就用“孩子他爹”这个称呼。

“不能再早点儿？”

罗朗老爹见屋里只剩下他们夫妇俩，便抱住妻子连连吻她的两颊，还回答了妻子屡次对他的责难：

“有啊，大概至少有四五个吧。”

罗赛米莉太太接过那支铜管，对准远处的越洋客轮。但她显然没能将船收入眼底。除了一片碧蓝，外加一圈彩虹船的光晕，她看到的尽是些时隐时现、使她翻肠倒胃的古怪图像，结果什么也未能看清楚。

“您是那种清晨五点能出门的女人吗？”

她眼睛里涌出了泪花，这种女人的眼泪确实来自心灵的悲痛，一滴滴晶莹的泪珠悄悄地挂在她脸颊上，看上去确有那么哀伤。

“哪个公证人？”

另一位心中更是不悦，回答说：

“喔，那可不行。”

两个儿子这次回家前，罗朗老爹还未邀请她参加过垂钓活动，也从未带他妻子出过海，因为他喜欢天不亮就起床，同退休的远洋轮船长博西尔先生一起登船。这位博西尔船长早先是在港口和他相遇的，后来成了他的密友。外号让-巴尔的老水手巴巴格里专为他看守船只。

“他有子女吗？”

前珠宝商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愧疚。这是一种淡淡的羞惭，只是在意识到急于追根究底时一闪而过的意念。

“我想出去走走。”

事情竟这样简单，可能性又这样大，所以大家都趋于一致了。这时，女仆来了：

“那就喝杯茶吧？”

“您也想去？”

“可怜的马雷夏尔，他是怎么死的？”

让已经站起来。他说：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表示惊讶。让见他哥哥当着罗赛米莉太太的面，议论他的婚事，很是生气。

“把望远镜给我，我想，那边的船一定是它。”

罗朗声称：

父亲的思绪早已像脱缰的野马驰骋开了；不过，他想到的全都是围绕着那份已经宣布而且几乎到了手的遗赠。那笔财产仿佛已经藏在他家大门外面，只要你说出“接受”两字，第二天就会进入家门了。

让是个身材高大、胡子浓密的金发青年，比兄长年轻得多。他笑眯眯地报了个数：

哥儿俩为使父亲高兴，每一次都说同样的谎话。

父亲回答说：

皮埃尔离两位女士较近，首先握住左舷的桨把，让也翘起右舷的木桨；兄弟俩等待着船长“前进”的号令，因为父亲一贯要求，行船的步调必须完全一致。

“敢情您的视力有问题，我这架望远镜可是顶呱呱的。”

他原是巴黎的一位珠宝商，生平酷爱航海和垂钓。当年，他攒够一笔钱、足以靠利息过小康的生活时，那异乎寻常的爱好竟使他离开了柜台。

“嗨，准是一笔遗产，我敢肯定。我给你们带来好运啦。”

众人这才回房，他们先得洗洗手，然后再上餐桌。

“您知道，”他解释说，“我这样急于打听这些情况，是为了使我儿子免除预想不到的种种麻烦。有时候，可能发生债务纠纷，使人陷于十分尴尬的境地，这我能说得清吗？那样一来，会像钻进一堆枝杈横生的荆棘丛了。说到底，虽然我不是继承人，但也得为小家伙着想呀。”

“亲爱的，现在看到了吧。你要我留在巴黎，为孩子的事多操点心，实在没有这个必要。还不如来这里养养身体，现在财产不就从天而降，落到我们家里来啦？”

让说完就走了。他要单独考虑考虑。皮埃尔也说要出去，没隔几分钟，就步了兄弟的后尘。

罗赛米莉太太起身说：

一家四口心事重重，况且有外人在场，妨碍他们讨论和寻找对策，都有点心绪不宁了。

“主啊，这大海多美呀！”

公证人走后，屋子里又一次变得鸦雀无声。稍停，罗朗老爹藏书网走到小儿子身边，手拍他的双肩，笑着说：

“是不是让我一人使双桨？”

丈夫连连摇头表示异议，尽管仍以亲切的目光向鱼篓看了一眼。篓子里装着父子三人钓到的鱼儿。它们撑着鳍，有气无力地抽动着身子，鳞片上沾满了黏液，嘴巴一开一合，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看上去快要死了。

勒·卡纽先生是本地一位公证人，和罗朗老爹有点交情，承揽他家的法律事务。他说晚上登门造访，一定有什么紧急和重要的事情；罗朗一家四口听了这条消息，登时八目相对，心里一阵翻腾，如同那些家道清寒的人们，一旦公证人介入他们的事务，脑袋里马上涌现出一连串有关文契、遗产、诉讼等等念头和令人生畏的大事。父亲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语地说：

罗朗太太面对冒着青烟的灯火，又陷入沉思。

“非常完备。”

罗朗一家大为震惊，一时间无言以对。

“是啊，是啊，就是它。我认出那两个烟筒。罗赛米莉太太，您也看看？”

罗朗心中想到更多的是充满希望的预示，而不是丧友的悲哀。尽管如此，他还不敢公然打听这份遗嘱的全部条款和财产的数额；他先提出另一个问题，再转向他关注的疑点：

皮埃尔和让也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地荡着木桨；“珍珠号”向着码头驶去，与附近的巨轮相比，它简直是个小不点儿。

“非常愿意；我这就不客气了。要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家，我心里也不好受。”

“记得，他娶了个文具店老板的小女儿，叫杜梅尼尔。”

两位女士并没有听进耳朵。她们在这恬适的意境中神经已变得麻木；眼看着无数的船只像野兽归穴，盖满了海面，她们的心情非常激动。她们俩都不想说话，深感置身在水天一色的辽阔海面实在渺小得可怜；那瑰丽的落日使她们心静如水，悄然无声。只有罗朗独自一人喋喋不休，他属于这样一类人：任你有天大的事，也难扫他的兴。两位女士的情绪比较容易激动，往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别人废话连篇，就感到心烦，仿佛听到的是粗俗不堪的脏话。

主人们略为说了些挽留的话；她也没有应允的表示。她离开的时候，父子三人一反常态，没有一人送她回家。

老头儿有点拿不定主意，显然，这么晚是钓不到鱼的，阳光太强，鱼就不上钩了；两兄弟自告奋勇，愿意妥善安排，承担组织和协调的任务，使这次出海顺利成行。

“他是你们的朋友？”

“先生，来杯咖啡？”

“他一定想当面听听我们的意见；再说，可能有些条款不宜外传，他也不喜欢书面通知我们。”

皮埃尔开口了：

“真是鸿运高照，交上好运啰！”他一再叨念着，“这好运竟然说到就到！”

“我只知道，”他回答说，“死者没有直接继承人，所以愿将全部财产——年息百分之三的债券，约合两万法郎的利息收入——留给您的二公子；令郎是他看着出生和长大，并认为配得上这份遗赠的人。倘若让拒绝接受，这笔遗产将归弃儿们所有。”

十分钟以后，宾主五人已在底层的小餐厅里共进晚餐了。

然而，同胞手足也会不知不觉地心生敌意；一种尚不明确的忌妒心使两兄弟开始警觉起来。这种情绪通常潜藏于兄弟姊妹之间，无知无觉中不断膨胀，发展成熟，直至其中之一喜结良缘或交上好运才借机爆发。当然，这哥儿俩仍然相爱，但也在互相窥伺。让出生时，皮埃尔已经五岁。他怀着失宠小兽的敌意，望着突然出现在父母怀里、受着百般爱抚的那头小宠物。

罗朗夫妇同时发出一声欢呼：“是啊！”

他两次嚅动嘴唇，想说些合适的话语，但想了很久，才说了这样几句话：

“不，不能再提前了，那已经够早的了！”

罗赛米莉太太金发碧眼，一头秀发只需被微风轻拂，便会飘飘飞舞。她那略嫌放肆、大胆、咄咄逼人的神态和她睿智的思维方式显得极不协调。

母亲有点着急：

“请原谅，罗赛米莉太太，我就是这么个人。我邀请女士们，是因为我喜欢和她们结伴，可是一旦水在脚底下流动，我的心里就只有鱼了。”

父亲抽出铜管，将它凑到眼前，加以调节；他很快就找到了那条船，便欢快地说：

罗赛米莉太太一声长叹，但叹息中并无哀怨的成分。

自从他成年后，人们倒也不再对他说“瞧瞧让，向他学着点儿！”之类的话了。可是，每当他听着父母一再唠叨“让做了这个，让做了那个”，他便深深懂得这些话语的真实涵义和弦外之音。

公证人面露笑容。

长子皮埃尔比让年长五岁，中学毕业后曾对多种职业发生过兴趣。他先后尝试过五六个行当，但总和别的行当攀比，每一次都是浅尝辄止。

“好家伙！真够朋友。要是我没有后嗣，我也一定不会忘记这位好心的老朋友！”

她听到老头子下达返航的口令，便笑眯眯地看着两个魁梧的儿子脱掉上衣，挽起袖管，裸露出手臂。

退休后，他来到勒阿弗尔，买了一条船，成了一名编外水手。皮埃尔和让要继续他们的学业，当时留在巴黎。两个儿子每逢假期，也常来和父亲分享欢乐。

“不，谢谢，我知道，我也不会使。”

“不，这样做也不公平。”

现在，他正满怀守财奴的欣喜，望着捕获的猎物——篓子里的鱼。稍停，他抬眼望了望天空，见红日开始西斜，便发话说：

罗朗太太和应邀而来的罗赛米莉太太并排坐在船尾，这时正昏昏欲睡。她闻声将头转向丈夫：

“不会的，巴黎那位同行向我通报的情况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令郎表示接受就可以了。”

“前进！”

罗朗老爹再也无法掩盖内心的喜悦，失声说道：

罗朗老爹两眼盯着水面，身子纹丝不动，只不时地轻轻提起沉入海中的鱼线；过了很久，他突然骂开了：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就算我在等待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