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连娜和英沙罗夫乘坐的平底船静静地荡过Riva dei Schiavoni、总督府和比亚赛塔,进入了大运河去。两岸展现着无数大理石的宫殿;它们似乎是静静地流过去了,几乎不容人的眼睛去细细捉摸或者吟味它们的美丽。叶连娜感到深深的幸福;在她的一望蔚蓝的天空里,只有一朵黑云飘浮着——而这朵黑云,现在已经飘远了:这一天英沙罗夫比之往日精神得多。他们一直荡到里亚尔托桥的陡峭的拱门,然后折了回来。叶连娜害怕教堂里的寒冷会不适于英沙罗夫,可是,她记起delle Belle arti来,于是就告诉舟子朝那边荡去。他们穿花似地穿过那不大的美术馆里所有的陈列室。既不是鉴赏家,也不会自命风雅,他们在每一幅画前都不曾停留,一点也不勉强自己:一种欢欣喜悦的心情突然涌上了他们的心头。所有一切,在他们眼里,忽然都变得有趣起来。(小孩子们对于这样的情感是十分熟悉的。)望着丁托列托的圣马可虾蟆似地从天上跳到水里去拯救那受难的奴隶,叶连娜不禁哈哈大笑,并且,不顾那三位英国游客的大大蹙眉,她一直笑出了眼泪;英沙罗夫,在他这方面,对于站在提香的《圣母升天图》前、双手向着圣母伸出的那个穿绿袍的坚强的男子的背和胫,则感觉着如狂的喜悦;可是,那圣母——那平静而庄严地升到天父怀抱中去的健美的女人——却给了英沙罗夫和叶连娜以同样强烈的印象;同时,他们也很喜欢老人琪马·达·科内里亚诺的严肃而虔敬的圣画。在离开美术馆的时候,他们又一次望了望他们身后的那三位英国人和他们那兔子似的长牙和低垂的颊髯——就不禁大笑了;他们望望他们的舟子和他那短衣和短裤——又不禁大笑了;他们瞧见一个女小贩,头上顶着个灰白的小发髻儿——不禁笑得更厉害了;最后,他们对望了望彼此的脸——便连珠似地笑了,而当他们一坐到平底船上来,他们就互相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手。他们回到旅馆,跑进自己的房间,吩咐开饭。就是在用饭的时候,他们的快乐心情也不曾离开他们。他们互相劝进饮食,为他们的莫斯科亲友们的健康干杯,为了一盘好吃的鱼就给侍者鼓掌,并且不断地向他要生鲜的frutti di mare;侍者耸了耸肩,擦了擦脚,可是,一离开他们,他就摇头了,甚至叹息地低语道:“poveretti!”食事完毕以后,他们就到剧场里去。http://www.99lib.net
剧场里,演的是威尔第的一个歌剧,老实说,是个颇庸俗的作品,可是,竟然走遍了欧洲所有的舞台,并且,它对于我们俄国人也是十分熟悉的——《茶花女》。威尼斯的音乐季节已经过去,歌手们没有一个超出中等水平;每一个都尽着自己的嗓子叫。扮演薇阿丽妲的是个无名的女优,从观众对她的冷落看来,大约也不是什么红角,可是她却不乏才能。她是一个年轻的、不甚漂亮的、黑眼睛的姑娘,歌喉不甚圆润,甚至已经有些疲惫。她穿着不合身的花哨得近于天真的服装;一个红色网子套在她的发上,一件褪色蓝缎长袍绷在她的胸前,一副厚实的瑞典风味的手套一直套到她的瘦削的肘际。老实说,她,一个贝加莫的牧羊人的女儿,又怎么能够知道巴黎的茶花女们是怎样装束的呢!而在舞台上,她也不知道怎样动作;可是,在她的表演里,却有着很多的真实和质朴的单纯,而且她的歌唱,也有着只有意大利人才能有的热烈的表情和韵律。叶连娜和英沙罗夫坐在舞台旁边一个黑暗的包厢里;在della Belle arti向他们袭来的那种快乐的心情,此刻也还不曾消逝。当那迷于妖妇的诱惑之网中的不幸青年人的父亲,穿着淡黄色的燕尾服,戴着蓬松的白假发,出现在舞台上,歪了歪嘴,先就怯了场,只呜呜地发出几声低音颤音的时候,他们两个几乎又要噗哧一声笑出来了……可是,薇阿丽妲的表演却使他们受了感动。
英沙罗夫凝望着叶连娜所指的天际的远海。
可是,很快他却沉默了。薇阿丽妲的表演是越来越美妙、越自如了。她抛弃了一切枝节,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她找到了自己: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是多么难得的、至高的幸福啊!她似乎忽然之间越过了那难以确定的、然而在那边却正是美之宫的界线。观众悸动了,惊讶了。那面貌不美、歌喉疲惫的女郎,开始把自己的观众控制住,掌握住了。歌者的歌喉这时甚至也不是疲惫的:它已经获得了内在的热和力。阿尔弗列多出场了;薇阿丽妲快乐的喊声在观众间几乎掀起fanatismo的大波,和这比较起来,我们北国人们的喝彩就简直不算什么了……一瞬间过去了;观众又复静了下来。二部合唱,歌剧最精彩的一场,开始了,在这里,作曲家成功地表现了那疯狂地浪掷的青春的全部悲恸,和无望的、濒于绝境的爱情的最后挣扎。被全场的同情所感动、所冲击,眼里含着由艺术家的欢喜和真实的苦痛所激发的眼泪,那女伶,一任内心激情的波澜将自己浸润,一任自己随波飘浮;她的脸变容了,当死神恐怖的阴影突然向她迫来,祈祷的绝叫就以暴风雨似的力量从她的唇里直迸天上了:“Lascia mi vivere…morir si giovane!”(“让我活着……死得这样年轻!”)与此同时,疯狂的鼓掌和兴奋的狂叫,也就响彻了整个剧院。
他们的房间正临着从Riva dei Schiavoni直亘几乌德加的宽阔的礁湖。几乎正对他们的旅馆,屹立着圣乔治教堂的尖塔;在右方,高空上面,闪耀着多加拿府的金色圆顶和教堂中最美的、装扮得如同新嫁娘的帕拉迪奥的Redentore;左方,帆船的帆樯和汽船的烟囱,在黑暗里森然矗立,半卷的布帆有如巨大的黑翼,在这里或那里张着,船上的小旗,几乎全不飘动。英沙罗夫坐在窗前,但叶连娜却不让他太久地鉴赏这美丽的夜景;他的寒热突然发作了,并且,有一种消耗性的虚弱征服了他。她把他安置在床上,一直等他睡着,这才轻轻地回到窗边。啊,夜是多么静,多么温和,一种像白鸽似的温情在那青苍的空气里荡漾!每一种苦恼,每一种哀愁,在这晴朗的天空,在这纯洁的、神圣的光下都该得到安慰,沉入深眠呀!“哦,上帝!”叶连娜想着,“为什么还有死,为什么还有别离,还有疾病和眼泪?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美,这样的甜蜜的希望?为什么还有这样的安全避难处,不变的支持,和永恒的庇护的感慰?这微笑着和祝福着的天空是什么意思呢?这幸福和安息的大地说明什么呢?难道说,所有这一切只是在我们心里,而在我们身外就全是永恒的寒冷和寂灭?难道说,我们只是孤独的……孤独的……而在那边,在各处,在所有那些无底的深处和沉渊里,——一切,一切都是和我们绝缘的么?那么,为什么又会有这样的祈祷的渴望和喜悦?(“Morir si giovane,”——又在她的心里回响着……)难道说,就不能央求到,不能挽回,不能救赎……哦,上帝!难道就不能相信奇迹?”她用紧握的双手托着头。“够了吗?”她私语道。“难道真够了!我幸福过,不只是几分钟,不只是几点钟,甚至不只是几整天——却是整整地几个星期。我有什么权利得到幸福呢?”想到自己的幸福,她感觉恐怖了。“如果那不是应份的,就怎样呢?”她继续想着。“如果那是不能白白赐给的,就怎样呢?啊,那都是天意……而我们,凡人,可怜的罪人……Morir si giovane!……啊,黑暗的魅影,去吧!需要他的生命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他们又沿着Canal Grande,荡回自己的旅馆。夜已深了——明媚的、温柔的夜。同样的宫殿又在他们面前展现,可是,它们却似乎已经不同。有一些,浴着月光,发出了苍白的金光,就是在这苍白的光里,所有装http://www.99lib.net饰的细节、窗户和露台的轮廓,似乎反而模糊了;反之,在那些为大片阴影的轻幕所覆盖的建筑物上,这些细节却显得更为清楚。平底船点着小小的红灯,似乎更静寂、更迅速地滑过;它们的钢舳神秘地闪着光,长橹在银色小鱼似的微波上面,神秘地起伏;舟子们发出短促的、压低的呼唤声(如今,他们从不歌唱了)此起彼落;此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息。英沙罗夫和叶连娜所住的旅馆正在Riva dei Schiavoni;可是,在到达旅馆之前,他们却舍舟登陆,环绕着圣马可广场,在那些拱门底下走了几转,在那里,那些小酒店前面,正聚集着许多行乐的人们。伴着所爱的人,在异乡的城市,陌生人们中间,双双漫步,是有着特殊的甜味的;一切都好像是那么美,那么有意味,你对一切人都怀着好意,都祝愿平安,你对每一个人都祝望着自己心里所充溢着的一切幸福。可是,叶连娜现在却不能全无忧虑地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之感里了:她的被适才的印象所震撼的心,还不能恢复平静;而英沙罗夫,当他们走过总督府的时候,则无言地指了指从低矮的拱门下面突出来的奥地利的炮口,把帽子拉齐到眉尖。而且,此刻他也感觉疲倦了——于是,最后一次地望了望圣马可教堂和在月光下发着闪闪磷光的青铅教堂顶以后,他们就缓步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