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出埃及记
我们携走之物
蕾切尔·普莱斯
目录
第一部 创世记
第一部 创世记
第二部 启示录
第二部 启示录
第二部 启示录
第三部 士师记
第三部 士师记
第三部 士师记
第三部 士师记
第三部 士师记
第四部 神与蛇
第四部 神与蛇
第四部 神与蛇
第五部 出埃及记
第五部 出埃及记
我们携走之物蕾切尔·普莱斯
第五部 出埃及记
第六部 三童之歌
第六部 三童之歌
第六部 三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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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我说,“什么意思?”
“这传言不错啊,”我说,“父亲是重婚浸信会教友。”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还认识谁?”说实话,我是一个人都想不起来了。我们离开了,阿克塞尔罗特也离开了。昂德当夫妇直接返回了比利时,而他们其实也不算在那儿待过。
“感人至深哪。”艾达说。
“我猜我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我们能说说话的时候。”利娅说。
我心想,好吧,那里的人得有一阵子不想喝什么咖啡了!但现在开玩笑应该不是时候,我又点了一轮象牌啤酒。我们都坐在那儿,各怀心事。
“他眼睛是耀眼的明珠。”艾达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她就喜欢说这种怪话。
“最后一段。《旧约》。《玛加伯下》第十三章第四节,‘但万王之王激动安提约古恼恨这个恶徒。’”
利娅将手从我的手里抽了出来,伸手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这我都知道!”她听上去难受极了,“那座村子的村民劝他离开的话都已经说了不下一百次了。他们让他去其他地方,可他总是又偷偷地溜回去。他说要等到他把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带往河边,将他们浸到水里之后,他才会走。这话让所有人都吓得要死。所以,出了孩子被淹死的事情之后,他们觉得再也受不了了。所有人都抄起了棍子,去追他,他们可能只是想再把他撵走。但我想父亲见了这架势,便受了刺激,恨不得跟他们战斗到底。”
“我不知道这个。”利娅说。
“我觉得我是怕见到他成了个疯子吧。后来传言越说越玄乎。比如,说他有五个老婆,后来全都离开了他。”
但利娅似乎永远是有备而来。自然,她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她说我们不可能理解葡萄牙人来之前他们的社会环境究竟如何。“这是一个人口稀疏的国家,”她说,“它从来就没办法养活大量的人口。”
“是啊!他竟然没在十五年前就死于伤寒、昏睡病、疟疾之类的。我敢肯定母亲离开他后,他的卫生状况绝对一落千丈。”
“是啊,蕾切尔,我不还和他们中的一个结了婚吗?”
“五妻圣灵降临派教友。”艾达说。
“对,就是他。他后来老喜欢惹是生非,我听说是这样,当酋长完全不够格,所以,二儿子肯格就当了酋长。我不太记得他了。塔塔·恩杜受了伤,发高烧死了。”
整个行程中,我想,也就有一个下午,我们三人是好好说话的。由于艾达想看看著名的高跷村,我们一直开到了贝宁,一路上竟然没有互相残杀。但,你能相信吗,通往那个村子的路竟被冲走了。我和利娅都试着向她解释,非洲的路为什么会今天还在,明天就不见了。在这里,你老会看到这样的标牌,比如“如果本标牌没入水中,则此路不通”之类的。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意见相合的。
“快吃吧,吃了就开心了!”我说,“干杯。”
“哎呀,我那家赤道酒店的大堂里就需要这样的装饰。”我开了句玩笑,但那些东西以前可是活生生的人头啊。一想到这个,我便觉得这样的玩笑对下午三点钟这个时辰来说有点过了。
利娅点了点头,便继续凝望着给马路遮荫的巨大的蓝花楹树。时不时有硕大的紫花从树上落下来,一次就一朵,就像女士落下手帕,想引起你的注意。我又点了根烟,我本来指望两条好彩香烟就足够我在整个旅程中吞云吐雾,嗐,可一路上这样剑拔弩张,那些烟转眼就要没了。想到这个我就特别忧虑。这里的马路上有许多脏兮兮的小男孩,一次卖给你一根烟,叫什么“歹徒牌”和“骨头先生牌”。听名字就知道,这些烟不会带过滤嘴,吸上去有股烧焦的焦油味,抽上一口就能要了你的命。非洲的烟草实在不妙啊。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打断导游,问他:“是让自己喜欢的妻子陪葬,还是最不得宠的陪葬?”
艾达停下不笑了。“那指的就是我们。”
“敬父亲。”艾达说。她和利娅瞅着肉串,互相看了看,又发出了几声只有她们自己才懂的窃笑。
“和我们一起玩的那个帕斯卡?”我想了又想,“哦,那个小男孩,裤子上都是洞眼,你整天跟着他到处跑的那个吧?”
“我根本就没说过我是专家,我只是说我读过报纸。”
她没搭理我。“内尔森结婚了,没想到吧?生了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玛玛·洛死了,他们说她活了一百○二岁,我不太信。塔塔·库伏顿度也走了,我的意思是他死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威信全失,因为……对我们做的事。”
艾达说我就是个白痴。
“他真的很忠于自我,你必须承认99lib.net这一点。”我们嚼着鸡肉的时候,利娅说,“他就是一本故步自封的历史书。他还在基兰加的时候,我们能够定期从塔塔·波安达和福尔斯夫妇那儿得到消息。我还想说不定去看看他,但就是鼓不起勇气。”
“我敢打赌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宣讲福音。”我说。
“六十四。”艾达说。虽然她现在能开口说话了,可那声音语气就好像她仍然把话写在笔记本的纸上递给我们似的。
我们吃完鸡肉串,聊起了母亲,我还稍微聊了聊赤道酒店。我想我们这辈子终于有一次能像个体面的家庭那样共度一个下午了。但后来,果不其然,利娅又聊起蒙博托把她丈夫关进牢里、军队怎么恐吓每个人、扎伊尔最近的行贿阴谋之类的事了。我悄悄跟你透一句,我在河的这一岸有这么多客人,完全是拜这些贿赂所赐。但我没这么说。然后,她又说起了葡萄牙人、比利时人和美国人是怎么把可怜的非洲彻头彻尾地废掉了。
“五寻的水深处躺着你的父亲。”利娅回了她。
“那么,”我终于发了话,还捅了捅利娅,“说说我们亲爱的老爹吧,有什么内幕消息?”
“他们就把他烧死了?”
就像我说的:黑夜,白昼,还有七月四日。我甚至压根儿就不想去搞明白。
我能看到,说出这句话,对利娅来说有多难。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宝贝,我知道,”我告诉她,“他毕竟是咱们的爸爸。我觉得你一向都能忍受他,而我们都做不到。但他就像条蛇一样卑鄙,他这是罪有应得。”
“福尔斯修士,”我说,“你还和他保持着联系?真有你的,利娅,那可是老朋友哪,他还能见着父亲?”
“太可惜了。”我挖苦了一句,“他可是本来要当我丈夫的人啊。”
“为什么?”我问她,“我就会去,去那儿告诉他滚一边去。”
“就是那个偷了你羚羊的人吧。”艾达说。
这是我第一次,也绝对是最后一次愿意和我的妹妹们相聚了。我刚和利娅及艾达见面回来,这次会面简直太失败了。
“利娅,那我就要告诉你,我为自己是个美国人而自豪。”
“他们其实根本就没看见过他。我猜父亲的精神状态或许已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他把自己藏了起来。但他们总能听到很多关于白人巫医塔塔·普莱兹的事。他们和那些人交谈后,觉得他应该很老了。他留了长长的白胡子。”
“父亲吗?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还留了胡子。”我说,“他现在应该多大了,六十?”
好吧,这倒是真的。于是,在剩下的付费游览过程中,我们都静悄悄的,一言不发。我们走过四壁剥落的古老大殿,尽量不去看四周墙上一大片一大片奶白色的骨头。
“耶稣就是毒木!”利娅说,“向毒木牧师致意。向他的五个老婆致意。”
“哦,蕾切尔,蕾切尔。”利娅说,“我来给你简单地上一堂政治科学课吧。民主和独裁是政治体系,和由谁来掌权有关系。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则是经济体系,和谁拥有国家财富、谁能吃饭有关。你能理解吗?”
“天哪,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搬家了。”我说,“我还以为他一直在原来的那个村子里晃来晃去呢。”
“我告诉你,利娅,”我这么说,是想就此打住这个话题,“你那宝贝的卢蒙巴一旦掌权,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变成一个很坏的独裁者。中情局那些人把他除掉,就是为了民主。如今的人都这么说。”
艾达在后座上笑疯了,我觉得她简直要笑得尿裤子了。
再见了,分手来得太晚了,这就是我说的。利娅在最后一百英里的路程中急得就像房子着了火。她从利伯维尔打去长途电话,确定他第二天肯定就会出狱,然后,天哪,她就直接开了过去。她甚至都没想过要去赤道酒店看看——尽管只要半天的车程就到了!而且我还是个丧偶的寡妇。我没法原谅自己妹妹的这种做法。她说要是我们先去布拉柴维尔接上阿纳托尔,她就会去。好吧,我没法立刻就说“行”,也没法说“不行”,我得想想。这件事远比她能想象的要微妙得多。对于什么人能上楼,我们有严格的规定,要是你为某个人破例,那还有完没完呢?我本来可以来个例外。但当我告诉利娅,我得好好想想时,她立马就说:“哦,别,别麻烦了。你有你的白人至上的规矩要维护,是吧?”然后她就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猛踩油门,于是,我们就不再说话了,结束了。真的,整整两个国家,穿越全境,我们都在听那部四轮驱动汽车传动系统的声音,还有路面上的每一次颠簸声,听了好长时间。
我老是会忘了这一点。“好吧,那我还是闭嘴的好。”
然后,艾达表情怪怪地说:“他应了那段经文。”
艾达说:“你本来会更糟糕的,蕾切尔。”
“利娅,你的这些哭哭啼啼的故事,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几乎喊了起来。我觉得我是受够了,再加上烟抽完了,九九藏书网天又这么热。我的皮肤这么白皙,阳光却直直地照射着我的脑袋。不过说真的,有太阳倒也好,之前我们毕竟还在宫殿里看了那么些东西:杀妻,墙壁里的奴隶骨头!这些恐怖的事情和我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指出,这儿的当地人早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葡萄牙人出现,等着他们来买奴隶。阿波美国王发现,卖十五个以前的邻居,就能换来一门上好的葡萄牙大炮,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们说他等到身上着火后,才跳了下来,没人想去碰他。于是,他们就把他留在那儿,等着动物去拖走他。”
运送路虎的策略是让艾达和路虎乘上船去西班牙,再从那儿把车开到西非。艾达还能开车,我实在想象不出,我仍然以为她瘸得厉害,虽然母亲给我写信说过不是这么回事,艾达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所以,我们约好了到塞内加尔碰面,再一路上旅游几个礼拜,看看风景。然后,艾达就要飞回家了。安全起见,我和利娅会同坐这辆车,一直开到布拉柴维尔。但要我说,两个女人同行,麻烦比一个人大多了。尤其是我和我妹妹!后来,我们在穿越整个喀麦隆和大半个加蓬的时候,都没说话。阿纳托尔刚从班房出来,在布拉柴维尔和我们见了面,他们就直接开车回了金沙萨的家。天哪,她在轮渡站甩开胳膊就把他给抱住了,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时间长得超过了你的想象。然后,他们就手拉手、喋喋不休地用刚果语说着话,像一对小孩子一样走了。他们这么做显然是想把我排除在谈话之外,我就是这么觉得的。能说出连我这样会说三种语言的人都听不懂的话,还挺不容易的。
也许很久以前,我是有点忌妒利娅和艾达,毕竟她们是双胞胎。但不管她们长大后举手投足间有多么相像,我还是能看出她们的内心完全不同,就像黑夜与白昼。我也和她们完全不同,不是黑夜与白昼的其中一个,而是截然不同,就像七月四日。所以,我们就这么待在一起:黑夜,白昼,七月四日。暂时,我们都签订了和平盟约。
“没有。那些年,他一直沿着开赛河往上游走。就我听来的消息看,他没多少朋友。他没回过基兰加,这我是知道的。我们和基兰加仍然有许多联系,我们认识的一些人还在那儿。还有相当多的人已经死了。”
利娅一个个地说了起来:“玛玛·姆万扎还很硬朗。玛玛和塔塔·恩古扎也是。塔塔·波安达失去了年纪大一点的那个妻子,但还有埃巴。塔塔·恩杜的儿子当了酋长,不是大儿子格本耶——他被撵出村子了。”
“末尾是哪句话?”我问,“要我们记住的训诫是什么?”
“你是指那条蛇的事吧?”我问。
“小时候和我们一起玩的那个帕斯卡,我儿子就取了他的名字。十八年前他死的时候,没多久我儿子就出生了,当时我们在比柯基。我从没告诉过你这件事,蕾切尔,因为我觉得你才不会在乎呢。那时候,你在约翰内斯堡。”
“哎呀,”我突然说,“你给母亲写信说过父亲的事吗?”
“好吧,比如说,就拿帕特里斯·卢蒙巴为例。作为刚果的前任总理,他的党派是由民众投票选出的,他是个信仰民主的社会主义者。后来,他被杀害,中情局用蒙博托替换了他,蒙博托是个信仰独裁的资本主义者。对美国历史上这出《潘趣和朱迪》木偶剧而言,那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赤道酒店,1984年
我们还在等她继续讲,但利娅却用手指敲起了桌子,像是话都讲完了,然后又补充道:“当然,帕斯卡死了,都很久了。他是在布隆古附近的一条路上被蓝盔杀死的。”她将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但我能看见她眼里含着泪!只是,我得绞尽脑汁去回忆那些人。
“如今的人。”艾达说,“那死去的人怎么说呢?”
仔细想想,我和家人互相看不顺眼,是因为我们很久都没见过面了,所以就有大把的时间去忘记彼此的性格上有多水火不容。利娅、艾达和我自从在塞内加尔见了面,就开始拌嘴。就连去哪儿、住哪儿、吃什么这样的问题,都没法达成统一意见。只要找到一个还算可以住的地方,利娅都会嫌太贵。显然,她和阿纳托尔都宁愿过得像叫花子。而艾达,总是这么应景,她会加入进来,说那儿可能会有一大堆病原体。我们几乎什么事情都要争上一番——就连共产主义都要争!你会觉得,那还有什么可争的呢!我只是向利娅提供了一个相当明智的建议,说她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去安哥拉这件事,因为那儿是个马克思主义者正当道的地方。
“还是那样。牛不喝水强按头。”艾达说。
“我保留了国籍,我现在还在我的酒吧里升美国国旗,每一年的七月四日,我都会庆祝。”
“我们待会儿再谈这个吧!”利娅说,“这地方已经有太多死人了。”
“对他来说,那真的是最好的归宿,你们说呢?置身于荣耀的火焰中。”利娅说,“我敢肯定,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认为自己完全正确,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弃船而逃。”
“这段文字我肯定抄了都有五十次了。我正要说呢,是《旧99lib•net约》里最后一段要我们抄写的‘经文’。从末尾往回数第一百节。如果你把《次经》也包括进去的话,当然啦,他肯定会这样算。”
她继续向外望着马路,路上走过形形色色的人。那感觉就好像她正在等谁。然后,她叹了口气,伸手从我最后几根宝贵的香烟中抖出一根,点上。
“他的名声传得很广,大家都说他会变成鳄鱼,攻击孩子。”
“所以,我们认为的大屠杀很可能是一种被误读的仪式。说不定这是他们在饥馑时期维持人口平衡的措施。又或许,他们认为奴隶都会前往一个更好的地方。”
利娅是整个行程的智慧结晶。她说她要是不出去走走、做点事,等待丈夫出狱的最后一个月就会要了她的命。上次他快要被释放时,我猜他们是在最后一刻又让他待上了一年,这么做真够让人失望的。但说真的,你要是犯了罪,就得付出代价。她还想怎么样?就我个人来说,我是有过几个丈夫,也许都不是什么一等一的人物,但罪犯,还真是一个都没见过。好吧,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就像他们说的。她现在特别孤独,因为她两个大一点儿的儿子都在亚特兰大上学,这样就不会被捕了;小的那个也去那边度暑期了,和母亲待在一起。这样利娅就能自由自在地策划这次行程了。说实话,她安排这次聚会,唯一目的就是想把一辆路虎从美国弄到金沙萨。她和阿纳托尔在金沙萨设计了一个想入非非的计划:在南部地区建立一个农业公社,等到安哥拉安全后,再跑到安哥拉去。就我听说的情况来看,安哥拉在本世纪是没指望了。再者,要我说,那儿就是个极端的共产主义国家。母亲在乎这事吗?自己的女儿打算搬到共产主义国家去,那儿的道路可几乎就是用地雷铺的啊!但那有什么!她和她的那些朋友筹到了钱,在亚特兰大买了辆挺不错的路虎,还将发动机重新改装过了。顺便说一下,母亲那个圈子里的人还从没为我筹过哪怕一分钱,比如说,筹钱为我安装赤道酒店楼上的管道。但我发过一句牢骚吗?
“天哪,你儿子,帕斯卡?”
她似笑非笑。“兼而有之吧。还有啤酒,我喝不惯这东西。”她喷了口烟,被好彩香烟弄得皱起了眉头,好像那东西咬了她一口似的,“你应该听听,要是我的孩子们抽烟,我是怎么骂他们的。”
“社会主义独裁者,比如?”
突然,我意识到她们在谈论父亲。
“没错。向圣经致意。”利娅说,用她的酒瓶碰了碰我的酒瓶。
“唉……有点说不出口。他在开赛河的北部河湾待了一段时间,那儿有一个种咖啡的村子。他还是想给孩子们施洗,我知道这都是实情。法因坦和赛琳·福尔斯每过几年就会去那儿。”
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就一本正经地说了起来。“过去五年,他一直待在卢桑博附近的几个村子里。今年夏天,我遇到了一个农业顾问,他一直在那儿工作,他说他肯定认识父亲,还说他已经去世了。”
“所以呢?”我仔细查看着自己的指甲,说实在的,现在指甲的样子太难看。
最后,她问:“他怎么会让你抄那段经文抄了那么多遍呢?我从来没抄过这段。”要是你问我的话,这根本不是重点。
“你们俩就尽情地笑吧。”我说,“可我也读报纸。罗纳德·里根正在保护我们不受社会主义独裁者的侵犯,你们应该感激才是。”
告诉你吧,阿波美就不是什么童话王国。他们强迫妇女同国王成婚,为国王做牛做马,就是为了频繁地生儿育女。一个国王有五十到一百个妻子,这数目对他来说只是小儿科,要是他有特殊需求的话,就会更多。至少导游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也许是想让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吧。他说,举办庆典的时候,他们会拖来许多奴隶,全部杀掉,把他们的鲜血和骨头同烂泥搅拌在一起,好为神殿砌更多的墙!更糟的是,国王一旦驾崩,就得有四十名妻子被杀头,给他陪葬!
艾达什么话都没说。当然啦,作为医生,她对热带疾病了如指掌,对利娅的专家腔颇不以为然。我们之间就是这样。不管在哪儿,只要多走几步,就会踩到姐妹们的脚趾头。
艾达闭上眼,稍稍想了想,就把整段经文念了出来:“但万王之王激动安提约古恼恨这个恶徒;里息雅向君王证明此人是万恶的罪魁,安提约古即下令按当地的刑法处死他。在那里有一座塔,高五十余肘,里面满是火灰,凡盗窃庙物,或犯其他重罪的人,都应投入里面处死。因着这样的命运,众皆同意让这僭越者死,甚至都不得掩埋于地。”
“我不知道。卡尔·马克思吧!他不是还在管俄罗斯吗?”
艾达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母亲很早以前就当作他已经死了。”
“想想看吧,”利娅说,“姆邦杜人和刚果人过去六百年里一直在打仗,而亨利·基辛格博士现在总算发现了其中的原因:刚果人是亲美国的,姆邦杜人则是卡尔·马克思的追九*九*藏*书*网随者。”
“汝不可杀人。”我回敬道,“那可不仅仅是我们的思维方式。碰巧圣经里就是这么写的。”
“河上发生了一次很可怕的事故。一艘载满了儿童的船被鳄鱼掀翻了,船上的孩子要么淹死,要么被吃,要么被咬残。父亲当了替罪羊,简直是未经审判就要绞死他。”
“啊,天哪。”我把手放到喉咙上,“真的被绞死了?”
“就像以前那样。”艾达说。
“很长时间以来,姆邦杜和刚果这两个部落一直在打内战,蕾切尔。阿戈什蒂纽·内图带领姆邦杜人走向了胜利,因为他有更高的民意支持率。”
“不,我敢肯定那是真的。”利娅说,“我相信那就是他,我觉得他是真的死了。”
“《旧约》的结语是:‘故此为终结。’”
“利娅,快说吧!”
“什么,抽烟吗?还是指谈论父亲?”
利娅凝视着她。“你说得对。”
导游说他认为应该是让最漂亮的妻子陪葬。好吧,我倒是可以想象那种景况!国王一旦生病,全体妻子就开始披头散发,没日没夜地吃甜食,破坏自己的体形。
“哪段?”利娅问。
所以,我们最终就改道去了阿波美的古代宫殿。方圆几百英里之内,那是唯一的旅游景点。我们按照地图来到了阿波美,幸好通行的路还在。我们把车停在市中心,那儿长着很多很大的蓝花楹树,气氛相当怪异。要找到那些宫殿还是很容易的,因为它们被巨大的红泥墙围绕着,而且入口的通道相当宏阔。我们找到了一个英语导游,他就在宫殿门口的长凳上打盹儿,答应起身后,他便带我们游览了一圈。他解释说在以前几个世纪里,法国人还没来之前,阿波美国王曾拥有庞大的宫殿和非常漂亮的衣服。他们把自己的历史记录在奇妙的挂毯上,把毯子悬挂在宫殿的墙上。宫殿里还有精巧的刀剑之类的武器,他们就是用这些武器征服了邻近的部落,奴役了他们。哦,他们就那样到处杀人放火,他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他们再把自己最喜欢的敌人的头颅镶进自家房子里做装饰。真的!这些事情我们全都见到了——那些挂毯描绘了残忍的暴行和刀光剑影;支撑着那华丽王座的四条腿的爪部都嵌了人的头颅,再镀上铜,看上去就像制成纪念品的婴儿鞋!
过了一会儿,我闻到了一股烤木头的味道。几个小贩正沿马路搭起架子烤肉。我站起身,用自己的钱给每个人都买了几串,这样我应该就不会听到利娅抱怨说这东西太贵啦,艾达也不会说上面有什么什么细菌了。我买了木头扦子串的鸡肉串,在蜡纸里包好,拿回了桌边。
“他们把他困在了一片废弃的咖啡田里。他爬到了一座摇摇晃晃的塔楼上,那是一座殖民时期留下的塔楼。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吧?他们管这种塔楼叫主子塔。过去,比利时工头会站在上面,监督咖啡采摘工,挑出几个人,让他们晚上挨鞭子抽。”
利娅和艾达笑眯眯地互看了一眼。
“没有。”利娅说,她的样子像是很生气,可同时眼里又含着泪,“不是被绞死,是被烧死的。”
好吧,我听了这话很生气。“这儿的人靠自己根本什么也干不了!真的,餐厅里烧菜的到现在还记不住要用煎蛋锅煎蛋!看在上帝的分上,利娅,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故此为终结。”我和利娅都念了一遍,极为震惊。之后,我们有整整一个小时没说一句话,只能听到各自喝酒时喉头发出的声音。利娅就这样在西非抽了最后两根好彩香烟。
“这会让我很不好受。”她说。
“拿单的五个传说中的老婆,肯定指的就是我们。”
好吧,她想什么呢,这五天我们除了说话还干过别的吗。“现在最合适了。”我说。
“塔塔·耶稣是班加拉!”艾达说着,也举起了酒瓶。她和利娅又对看了一眼,开始像鬣狗似的笑了起来。
我去只是因为我的一个病了很久的朋友最近死了,我觉得无所事事。乔弗里清楚地谈到了结婚的事,只是后来病得太厉害了。他是个绅士,人真心不错,也很有钱。乔弗里在肯尼亚做的是野外旅游的生意,我们就是那样碰上的,还挺浪漫的。但他在内罗毕染了重病,再加上他也不怎么年轻了。尽管如此,这么好的男人,真不应该是这种结局。我,也别提了,去年就四十了。没什么好开心的,但别人总是猜我不到三十,所以谁管它!反正,我琢磨着我和利娅可以互相倾诉我们遇上的麻烦,祸不单行嘛。但她至少还有个活着的丈夫,我可就不能这么说了。
利娅和艾达碰巧都走在我前面,也许是为了摆脱那个导游吧,因为她们都喜欢对万事万物有自己的解释。当我看着她们的背影时,竟十分震惊,我发现她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她们俩都在塞内加尔的集市上买了件色彩斑斓的蜡染衬衫,艾达用来搭配牛仔裤,利娅则搭配长裙。(我个人还是觉得谢谢,算了,我可不想变成土人,还是穿棉料针织衫更好。)艾达真的一点都不瘸了,就像母亲说的,而且,她其实会说话,这说明她在童年时代过九九藏书得并不那么光明磊落。现在,她和利娅一样高了,这真的很难理解。她们都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而到这儿一见面,她们甚至连发型都是一模一样的!及肩长发,披在背后,就连普通的时尚都算不上。
“没有。我觉得艾达可能会想当面告诉她。”
虽然我和利娅整个礼拜都在拌嘴,但那天下午在阿波美宫殿里,不知什么原因,我们都像死蝙蝠一样安静。时至今日,我什么都见过了:南非的种族骚乱,在布拉柴维尔主办大使馆晚宴,去巴黎和布鲁塞尔购物,在肯尼亚狩猎……我什么没见过?可那座宫殿却很不一样,它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们穿过那些狭窄的通道,欣赏着艺术品,时不时惊慌战栗地看到一大块一大块人骨从墙里面露出来。只要一想到那些亡灵仍在周围游荡,我们之前为之争吵的那些东西好像就暂时消退了。我反正是从头到脚抖个不停,虽然那天天气相当温暖。
“什么牛?”
“他们把塔楼点着了。我敢肯定那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就像点燃了一盒火柴。搭建楼体用的那些丛林木材应该都有二十年了,是比利时人留下的。”
我们行驶在尘土飞扬的主路上,那条路沿海岸线通往多哥。往海岸的方向望去,沙滩连绵,棕榈树迎风摇曳,光着身子的小黑孩们站在白色的沙滩上,这场景就像风景明信片。我真心希望我们再也别去讨论那些荒唐事了,应该好好地享受一番。我不知道利娅为什么老是喋喋不休。
“好,蕾切尔,”利娅说,“这么看吧。在民主制度下,卢蒙巴应该可以活得更长,不会只当两个月的国家首脑就死掉。刚果人会渐渐明白自己喜不喜欢他,如果不喜欢,就把他换掉。”
艾达插嘴道:“一点点仪式性杀戮,一点点婴儿死亡率。不过是许许多多种健康的自然进程之一嘛,我们根本没必要多想。”她的嗓音听上去竟然像极了利娅。虽然我觉得艾达是在开玩笑,而利娅却是从来不开玩笑的。
“天哪!”我喊道。
“她后来也够糟糕的了。”利娅说。这话我可不喜欢听,我对她说。
当旅程总算结束的时候,我高兴极了,终于回到自己温馨的家里了。我喝了两杯伏特加汤力,踢掉鞋子,打开唱机,就在餐厅正中央一边喝酒,一边跳起了舞。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有一大群巴黎来的棉花采购商。我向客人们宣布:“朋友们,有了家人,你才会发现陌生人有多棒。”然后,我就吻了他们的秃脑门,全吻了个遍,还免费招待了他们一轮。
好吧!这对我来说倒是个新闻。我快步赶了上去,但或多或少总觉得自己像个电灯泡。“你在说父亲吧?”我问,“老天,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那当然。”我说,“说不定,他还一边跑,一边宣讲地狱烈火、上帝之怒呢!”真是这么回事儿。
“好吧,那我就来告诉你,亨利·基辛格博士亲口说过,内图和他那帮人都是卡尔·马克思的追随者,而另一拨人是亲美国的。”
我实在搞不懂这到底是哪门子事儿,我敢肯定根本就没见到什么明珠啊,那两人总是神神道道地一唱一和。就算有时她们忍受不了对方,可她们还是知道彼此谈论的是什么,其他人却是一头雾水。但这种事不会影响我。我这年岁,足以让自己昂首挺胸,过自己的冒险生活。我曾经梦想过戴着我的媚登峰胸罩,来逛这座阿波美古代宫殿!
“你怎么会背得出这段经文的?”利娅问。
“真没想到他竟然坚持了这么长时间。”艾达说。
艾达坐在后面,我和利娅坐在前面。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开车,因为我开车开习惯了。西非的司机和布拉柴维尔的司机一个德行,于是我不得不在离停车标志老远处就降低车速。当妹妹们突击考察我对世界民主现状的理解程度时,我便很难集中精力了。
“哈!”艾达发出一个声响,那是她那天说出的第一句不像事先排演过的话。她现在能说话了,但还是说得不大自然。
利娅皱着眉头看了看艾达,又瞅了瞅我,搞不清楚我们之中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敌人,她决定拿我开刀。“你不能简简单单就假定我们认为的对错和他们的对错是完全一致的。”她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天。“所有的事。”
“这我倒是能想象出来。”我说着,哈哈笑了起来。非洲人都非常迷信。我的一个雇员发誓说厨师长会变成猴子,将客房里的东西偷走。我当然相信!
但还是土崩瓦解了。我们一向如此,早晚会这样。我们走入了市区,喝了点冰镇饮料,找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地方,能在室外的一张金属桌旁坐下来,望着狗、自行车和人群忙忙碌碌地你来我往,头上无一例外地顶着样东西。当然,除了狗以外。我们喝了几瓶啤酒,感觉不错。利娅继续汇报我们光辉的童年里那座顶顶重要的乡下村子的情况。不过照我看来,最好还是把它忘了。我一直等着她讲到父亲死去的那部分,但催着问总不太礼貌。所以,我就摘下墨镜,用西非地图给自己扇风。
艾达又哼了一声,利娅却猛地拍了下脑门。“你怎么说得出口?你都有大半辈子没去过了!”
但艾达笑了笑,煞有介事地回答道:“还能因为什么呢,利娅?还不是我动作太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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