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净叹异
ごじょうたん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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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一个月前,悟空在翠云山与那牛魔王大战了一场,他当时的勃勃英姿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眼底。感叹之余,我还将这场恶斗的经过详细记录了下来。
一些我们看来平淡无奇的事情,在悟空眼里全都会变成冒险的原由,成为他大展身手的契机。与其说是有意义的外部世界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如说是他为外部世界一一赋予了意义。他用自己体内的烈火,去引爆外部世界中闲置着的冰冷的火药。他并非用侦探的眼睛加以寻找,而是用诗人(恐怕也是十分狂放的诗人吧)的心灵去加热所接触到的一切(时而也会将其烤焦),从中催生出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萌芽,并令其开花结果。因此,在他悟空的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平庸陈腐的。每天早晨起来后,他一定要朝拜初升的太阳,并且,怀着第一次看到似的惊叹,由衷地感铭其壮美,由衷地发出赞叹。几乎每天早晨都这样。看到松子发芽,他也会瞠目结舌,为生命的萌动而感到不可思议。
悟空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仰望着如来。发现如来脸上的微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异常严肃地紧盯着他看呢。随即,如来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大,仿佛要遮天蔽日一般,且向悟空的身上压来。悟空感到无比恐惧,身上一阵发冷,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住了。他慌慌张张地想要逃出如来的手掌。如来一翻手掌,五根手指化作五行山,将悟空压在山下,又金书了“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贴在山顶上。悟空只感到头昏目眩,仿佛整个世界都翻了个底朝天,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说到这里,他的身体也仍会微微发颤。确实,对他来说,整个世界从那时起就整个儿地变了样。从此之后,他饿了就吃铁丸,渴了就喝铜汁,整天被封在岩窟之中,除了等候赎罪期满,别无他法。悟空的心态,也从之前极度的增上慢,跌落到了极度的不自信。与此同时,他也变得怯懦起来,有时还会由于困苦难当而不顾羞耻地放声大哭起来。过了五百年,前往天竺取经的三藏法师偶然路过此地,为他揭去了五行山山顶上的符咒,这才将他解放了出来。当时,重新获得自由的悟空也曾哇哇大哭过。不过这次流的是喜悦的眼泪。他愿意跟随三藏去天竺,也仅仅由于这种喜悦,珍惜这一机会而已。这是一种极为纯粹的、极为强烈的感谢与报恩。
“别说你这手掌,我已经飞出三十万里远了,还在一根大柱子上留了标记呢。”
悟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从不讲过去的事情。或者应该说,他似乎将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至少是将一个个孤立的事件都忘记了。另一方面,过去的经验所带来的教训,他却一一吸收到自己的血液里去。或许也正因为这样,才没必要将一个个具体的事件都记住吧。他绝不会在战略上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从这一点上,就可知道他已经接受教训了。然而,这种教训是通过怎样的痛苦经历才获得的,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是说,这个猴头有一种能在无意识中完全吸收经验教训的神奇能力。

今晚没找到住宿的地方,在山后溪水旁的大树下铺了些草,我们师徒四人就和衣睡在那上面。悟空一个人睡在对面,呼噜大得震山响,每打一次呼噜,头顶上方树叶的露水就噼里啪啦往下掉。虽说眼下是夏天,但山中的夜气还是相当寒冷的。此刻,无疑已是下半夜了。从刚才起,我就一直仰卧着,透过树叶的间隙望着天上的星星。寂寞,我感到无可名状的寂寞。好像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颗寂寞的星球上,正在眺望着漆黑、冰冷、一无所有的世界的夜空一般。对于星星,我以前一直觉得它们是永恒的,无限的,故而不怎么想看。可我现在这么仰卧着,不看也得看呀。一颗较大的青白色星星的旁边,有一颗较小的红色的星星。在其更下方,还有一颗偏黄色的星星,给人以温暖的感觉,每当有风吹过,树叶摇晃起来,它就变得时隐时现。还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长空,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三藏法师那清澈而忧郁的眼睛。那是一双总是凝望着远方、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怜悯的眼睛。以前,我对此一直不甚理解,可今夜,我忽然觉得自己懂了。原来师父一直凝望着永恒,同时也清晰地守望着与此永恒形成对照的、地上所有物体的命运。毁灭,迟早会降临,可在这毁灭到来之前,睿智也好,爱情也好,诸如此类的美好事物仍在尽情绽放。师父那总是充满怜悯的深情的目光,不就是投射在这些事物之上的吗?我在仰望星空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领99lib•net悟到了这一点。我起身看了看正睡在我身旁的师父的脸。就在我这么望着师父的睡颜,听着他那平静的呼吸声的当儿,我感到胸中微微发热,就好像心里“噗”地冒出一股火苗一般。
“我们千里迢迢地赶奔天竺,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今生修善业,来世投胎在极乐世界吗?可是,这个所谓的极乐世界又是个怎样的所在呢?如果仅是晃晃悠悠地坐在荷叶上,又有什么意思呢?在那个极乐世界里,也能呼呼地吹着热气喝滚烫的肉汤吗?也能咯吱咯吱地大嚼皮焦里嫩香喷喷的烤肉吗?如果没有,只能像传说中的仙人那样饮霞嘬露地活着,我才不要呢!那样的‘极乐’,我才不稀罕呢。我们活着的这个‘现世’,尽管有时候日子很难过,却有着能让我们忘记这一切的无穷乐趣,这就行了。至少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世道。”
“行了,行了,快变回来吧!”悟空怒吼道。八戒变回原形后直挠头。
传统也好,世间的名望也罢,在他面前都毫无权威可言。
三藏法师是个不可思议的奇特人物。他十分柔弱,柔弱得令人震惊。变化之术自不待言,那是不可能有的,在路上一遇到妖怪的侵袭,马上就会被抓了去。与其说他柔弱,还不如说是毫无自卫能力更确切呢。那么,这个没出息的三藏法师,能将我等三人深深地吸引住的,又是什么呢?(想到这个问题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因为悟空跟八戒,只是一味地敬爱师父而已。)我寻思着,我们该不是全被师父那柔弱之中蕴藏着的悲剧性所吸引的吧。因为只有这一点,是我们这些从妖怪脱胎而来的人身上,绝对没有的。三藏法师清楚地感悟到了自己(或者说是人类,或者说是生命体)在宏大宇宙中所处的位置——极其可悲之处和可贵之处。并且,他忍受着此种悲剧性,勇敢地追求着正确、美好的东西。我等所无,师父所有的东西,正是这个。诚然,我等比师父有勇力,多少也掌握了点变化之术,但是,一旦领悟到了自己所处位置的悲剧性,我等是绝不会执着于对正确、美好事物的追求的。柔弱的师父心中那种可贵的坚强,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因此我认为,师父的魅力就在于柔弱的外表所包裹下的内在的可贵。虽说按照那个不靠谱的八戒的解释,我们——至少是悟空,在对师父的敬爱之中,多少带点男色幻想的成分。


我知道悟空是个文盲,也知道他腹内毫无学问。因为他曾经上天后被任命为名叫“弼马温”的马倌,可他既不认得“弼马温”这三个字,也不知道这个官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我认为他那与神力融为一体的智慧和敏锐的判断力,是无与伦比的。至少在动物、植物、天文等方面,他拥有丰富的知识。一般的动物他只要看上一眼,就立刻明白其性情如何、强弱程度、以什么为主攻武器等特征。对于杂草也一样,哪个是药草,哪个是毒草,一看就知道。但是,要说到这些动植物的名字(世上的通用名称),他是一个都叫不上来的。他特别擅长根据天上的星星来辨别方向、时间、季节,但他不知道“角宿”“心宿”等星宿的名称。与能够背出二十八星宿的名称却实际分别不出其形象的我相比,差异是何其之大啊!站在这个目不识丁的猴头面前,能充分体会到有赖于文字的教养,其实是多么地苍白,多么地悲哀呀。
悟空:“你要变成龙的意识不强烈,所以老变不成。”
与他纯洁无邪的一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与强敌交锋时的英勇强健!那又是一副怎样的身手啊!勇猛!高强!全身不露一分破绽,能将金箍棒使得滴水不漏而又招招直指对方要害。他那不知疲倦的身体,剽悍、矫健,大汗淋漓,上蹿下跳,给人以压倒一切的力量感,洋溢着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都欣然相迎的强韧的精神力量。他虽是一只不起眼的猴子,可一旦动起手来,就展示出一种比耀眼的太阳、盛开的向日葵、聒噪的鸣蝉更为投入、更为无我、更为壮健、更为炽热的美感。

悟空:“哦,是啊,你说得没错。仅凭结果来批判原因,当然不是什么最好的方法。可是,这似乎也是世上最管用的方法了。用在你身上,正合适。”
多么地壮观啊!直看得我叹为观止!甚至不想上前去助阵。这么说,倒不是我不担心孙行者落败,当时的心情,就跟面对一幅精美绝伦的名画,羞于在那上面拙劣加笔一个样。
“胡说八道!”悟空怒不可遏,飞身跳上了如来的手掌,“我能飞出十万八千里,又怎么跳不出你的手掌?”
现在99lib.net想来,被释迦牟尼制服时的恐惧,似乎就是给之前的悟空——无与伦比的(超越善恶的)存在,一个地上的制约似的。并且,为了将具有猴子外形的巨大存在改造成有益于地上生活之人,通过五行山那长达五百年的重压而将其凝集缩小,也是十分必要的。然而,这个已被凝聚缩小了的现在的悟空,在我们的眼里又是多么地出类拔萃,多么地伟大啊!

“笨蛋!你就只会变青蛇吗?”悟空骂道。大青蛇消失了,八戒恢复了原形。
“来,你试试看。”悟空说道,“心里想着将自己变作一条龙。要真这么想,明白吗?要使劲儿想,拼命想!抛开所有的杂念。明白吗?这可是玩真的。要全力以赴地想,彻彻底底地想。”
但是,他也有一个,也只有一个可怕的经历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他曾经跟我描述过当时那种恐怖的感受。那是在他第一次遇见释迦如来的时候。
悟空觉得诧异,仔细一看,发现如来右手中指上果真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墨迹淋漓,分明是自己的手笔。
八戒:“没有的事。我是拼命地想‘变成龙,变成龙,变成龙’来着的。使劲想,用心想的。”

悟空确是个天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在第一次见到这猴头的瞬间,就已经感觉到了。刚开始,我还觉得他那张毛茸茸的红脸十分难看,但很快就为他那由内而外的无穷魅力所折服,他容貌的丑陋,立刻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到如今,有时甚至觉得这猴头的容貌十分美丽(即便还没到这种程度,至少也算十分端正了)。他的神情,他的话语,都无不生动地体现了他对于自己的信赖。他十分诚实,从不说谎。他对别人诚实,对自己更为诚实。他的体内似乎燃烧着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着的烈火。而这团烈火能很快转移到身旁之人的身上。听他说话,会十分自然地相信他所相信的东西。只要待在他的身边,自己的内心也会变得自信满满。他就是一个火种,整个世界就是为他而准备的干柴。世界就是为了被他点燃而存在的。
夜里,我独自醒来。
悟空:“你没变成龙,就说明你用心还不够专一。”
相较于孙行者的光彩夺目,猪八戒自然要暗淡得多。然而,他也绝对是一个别具个性的汉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别的暂且不说,首先这头猪是如此地酷爱此“生”,酷爱这个世道。嗅觉、味觉、触觉,他通过所有的感觉来执着于今生今世。有一次,他如此对我说道:
“不行啊。我这是怎么了呢?”八戒不好意思地哼哼着鼻子。
八戒:“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这不是结果论吗?”
随即,八戒又给我列数了他心目中这个世上的赏心乐事:夏天在树荫底下睡午觉、月夜吹笛、在溪流中洗澡、春天早上睡懒觉、冬天夜里围炉畅谈……他一下子讲了那么多,那么快乐的事情!在涉及年轻女子肉体的美妙和四季时令食品的鲜美时,他似乎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的话着实令我吃惊。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许多快乐的事情,更没想到有人一个不漏地享受过这些好事。“原来是这样啊!”——我这才意识到,会享乐也是需要才能的。从此,我就不再鄙视这头猪了。然而,与八戒交谈多了以后,我最近又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那就是,他那享乐主义的内心深处时而会闪现出某种可怕东西的影子。他嘴上常说“要不是敬重师父,害怕大师兄,我早就开溜了”,这话几乎已成了他的口头禅。可这种好吃懒做的外表之下,我发现,他还潜藏着某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般的心思。就是说,此次前往天竺的西天取经之旅,对于这头猪而言(其实对我而言也一样),是幻灭、绝望之余所能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然而,就我而言,目前还不能沉湎于对于八戒享乐主义背后之秘密的考察。眼下,我首先应该向孙行者学习,并且从各个方面进行学习。除此之外,我是无暇他顾的。三藏法师的智慧也好,八戒的活法也罢,我都必须从孙行者那里毕业之后才能考虑。事实上,我还几乎没从悟空那儿学到什么东西呢。出了流沙河之后,我到底有了什么进步没有呢?不依然是“吴下旧阿蒙”吗?在此次西天取经的路上,我所起的作用无非是,平安无事的时候阻止悟空行事过头,每天督促八戒以免他偷懒。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再也没什么积极的作用了。难道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论生在什么世道都只能成为一个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吗?难道就成不了一个行动者吗?
对于悟空体内藏书网的烈火而言,灾祸就是油。一遇到艰险,他就会浑身(精神与肉体)都熊熊燃烧起来。在平安无事的时候,他反倒无精打采,意志消沉。也就是说,他就像一只陀螺,只要不急速旋转,就会倒下。在他眼里,艰难的现实就如同一张地图——用粗线清晰地画出了到达目的地的最短路线的地图一般。在认识到现实事态的同时,他也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到达自己目的地的道路。或许应该说“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更加确切吧。就跟黑夜中的发光文字似的,在他眼里清晰浮现出来的,只是道路,其他的一概视而不见。就在我们这种钝根还茫然不知所措的当儿,悟空就已经开始行动了。沿着离目的地最近的道路,迈开脚步了。人们时常称道他的勇猛和神力,出乎意料的,居然不知道他具有天才般的惊人智慧。就他本人而言,这种思考与判断是浑然天成的,已经不显山露水地融入其武力行为之中。
……牛魔王变成一只香獐,悠然地吃着青草。悟空识破之后就变成一只老虎,飞奔而来,要将其一口吞下肚去。牛魔王情急之下变成一头大豹,扑向老虎。见此情景,悟空变成狻猊迎战大豹。牛魔王再次摇身一变,变成一头黄狮,发出霹雳般的怒吼,要将狻猊撕个粉碎。悟空就地一滚,变成一头巍峨的大象,鼻子似长蛇,獠牙像竹笋。牛魔王难以抵抗,只得现出原形,眨眼间成了一头大白牛。只见他头如山峰,眼似电光,双角如同铁塔一般。头至尾,长千余丈,蹄至背,高八百丈。他发声大叫道:“泼猴,看你能奈我何!”悟空见状也现出原形,大喝一声之后,但见他身高一万丈,头似泰山,眼如日月,嘴巴如同血池一般。他奋然挥起金箍棒,照着牛魔王便打。牛魔王用犄角招架住悟空的铁棒,两人在半山腰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真所谓山崩地裂,翻江倒海,天翻地覆……
午饭过后,师父在道旁的松树下稍事休息,悟空则将八戒带到附近的空地上,督促他练习变化之术。
“好吧。”八戒再次双手结印。与上次不同,这回地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总体看来是一条锦蛇,但前部又生了两条短腿,像一只大蜥蜴似的。它的腹部,又跟八戒自己差不多,鼓鼓囊囊的。只见它用两条小短腿爬了两三步,样子别提多难看了。我又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如来道:“你别吹牛!别说什么十万八千里了,我看你连我的手掌心都跳不出去。”
按照悟空的说法,所谓变化之法,其实就是这样的:想要变成某个东西的心意纯粹专一到了极点,强烈迫切到了极致,你最终就变成这个东西了。倘若没有变成,就是因为你的心意没有迫切到如此程度。所谓法术之修行,就是学习如何将自己的心意聚集成一种纯净无垢、强烈无比的东西。这样的修行自然是很艰难的,可一旦达到了那样的境界,就不需要每次都花那么大的力气了,只需将心意转到某种形状上,就能立刻变成这种东西。事实上也不仅限于此,对于其他的诸般技艺而言,道理也是相同的。要说这变化之术为什么人不会而狐狸能行呢?就在于人心中挂念的事情太多,精神难以集中,而野兽反倒没那么多需要操心的琐事,精神容易集中的缘故云云。
那时,悟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威力到底有多大。他足蹬藕丝步云履,身穿黄金锁子甲,手中挥舞着从东海龙王那里夺来的、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天上地下都没有敌手。他先是扰乱了群仙云集的蟠桃大会,后又打破了惩罚他的八卦炉,大闹天宫。他横扫了无数的天兵天将,与率领三十六员雷将前来追杀他的大将佑圣真君在那凌霄宝殿前,大战了半日有余。当时,带领着迦叶、阿难二位尊者的释迦牟尼正好路过那儿,于是便拦住了悟空的去路,喝停了争斗。悟空勃然大怒,扑向释迦如来。如来笑道:
“不行,不行!你用心不专。再试一次。听好了。要用心。要一个劲儿地想‘变成龙,变成龙,变成龙’。知道吗?你只要一心想着变成龙,让自己消失就行了。”
每次看到孙行者的行动,我就不禁会作如是思考:“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本身是不知道自己正在燃烧的。觉得自己正在燃烧的时候,往往还没有真正燃烧起来。”看到悟空那无拘无束、纵横捭阖的行动方式,我总会想:“所谓自由自在的行为,就是其内在已经成熟透了,不这么做不行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外在表现出来的行为。”然而,我只是这么想想罢了,还根本追随不了悟空。虽说一直想学,但由于悟空的气场太过强大,性情太过暴躁,令人恐惧难当,九*九*藏*书*网无法靠近。说实话,不论怎么考虑,悟空都不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他从不顾忌他人的心情,只会劈头盖脑地一通怒骂。他以自己的能力为标准来要求别人,别人达不到他的标准就会火冒三丈,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当然也可以说,他自己没觉得自己的才能是非凡的。他心眼不坏,并非有意为难别人。这一点我们也十分清楚。他只是搞不懂弱者的能力何至于如此低下,故而对于弱者的狐疑、犹豫、不安等毫无同情之心,最后便因焦躁难耐而大光其火。只要不因我们的无能而惹他生气,他其实是个十分善良、十分孩子气的家伙。八戒由于老会睡过头,老是偷懒,叫他变什么东西老是变不像,所以老被悟空痛骂。我之所以不怎么惹他生气,只是因为我有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不在他跟前出错罢了。但也正因为这样,不论再过多久,我也是无法从他身上学到什么东西的。看来,今后即便难以忍受他的火暴脾气,我也必须更加接近悟空。即便被他骂、被他打,甚至急得与之对骂,我也要将他所有的本事都学到手。要不然,老这么离得远远地看着,感叹不已,肯定一事无成。
悟空会愤怒但没有苦恼,有欢喜而没有忧愁。他十分单纯地肯定着“生”,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那么,三藏法师又是怎样的呢?他体弱多病,没有自卫能力,时常遭受妖怪们的迫害。可尽管这样,师父仍欣然肯定着“生”。这难道不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吗?
“这是怎么回事儿?”
有趣的是,对于师父优于自己这一点,悟空并不理解,只觉得自己是离不开师父的。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认为自己之所以只能跟随师父,是因为师父会念紧箍咒(悟空的脑袋上套着一个金箍,他不听师父的话时,师父一念这个紧箍咒,金箍就会收紧,嵌入他的肉里,使他痛不可当)。师父被妖怪捉去后,尽管他会嘟哝“真叫人不省心”之类的话,可总是急着前去搭救。有时他也会说什么“这么危险真叫人看不下去。真拿师父没办法!”还为自己的怜悯之心大受感动。其实,悟空对于师父的感情之中,包含着所有生物都具有的、对于高尚者出于本能的敬畏以及对于美与可贵的憧憬,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悟空答道:“我是从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的石蛋中生出来的。你是何人?竟然不知道我的神通!我已经修得不老长生之法,御风乘云,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行十万八千里呢。”

悟空、八戒和我,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人。可以说,我们之间的差异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譬如说,日暮黄昏时分,我们商量后决定在路边的破庙里过夜。虽说这个决定是一致的,其实各人却怀着不同的心思。悟空觉得这样的破庙正是打败凶恶妖怪的好战场,所以选择在此过夜。八戒是由于不肯再去别处寻找了,只想着早点歇脚,早点吃饭,早点睡觉。而我呢,则是考虑到“反正到哪儿都有邪恶的妖精,既然到哪儿都会遇难,那么选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可呢?”难道说,只要三个大活人聚在一起,都是这么各怀心思的吗?看来是没什么比活物的活法更有趣的了。

“你好威风啊。你究竟是哪道修来的?”
“好!”八戒应了一声后便闭上双眼,双手结印。霎时间,八戒不见了,地上出现了一条大青蛇。我见了不禁笑出来。
话音未落,他就一个筋斗翻了出去。一会儿他落下云头,心想怎么着也飞过二三十万里了吧。抬头看到五根红色的大柱子,他便走过去,在正中间的那根柱子上用浓墨写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这几个大字。然后又腾云驾雾回到了如来的手掌之上。他洋洋得意地说道:
“你这个愚蠢的猴头!”如来笑道,“你那神通有什么用呢?你刚才不就是在我的手掌中跑了个来回吗?你要是不相信,就看看我的这根手指吧。”

更为有趣的是,师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比悟空更优越。每次悟空将他从妖怪的手中救出来后,他总流着眼泪表示感谢,说些“要是没有你前来搭救,我就没命了”这类的话。其实,不论多么凶恶的妖怪要想吃他,他最终都不会死。
悟空身体的各个部分——无论是眼睛、耳朵、嘴巴还是手和脚——总是显得那么地欢快,生机勃勃,乐不可支。尤其是在打斗的时候,更是欢快异常,就跟夏天里聚集在花朵上采蜜的蜜蜂似的,简直就九-九-藏-书-网要“哇——”地欢呼起来了。尽管悟空打斗起来十分投入、专注,也确实是气势逼人,但或许就是由于以上缘故吧,看起来总带有某种玩耍、游戏的趣味儿。人们常说什么“必死之心”之类的话,悟空却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死。无论遭遇怎样的险境,他都只担心自己的任务(或是打败妖怪,或是救出三藏法师)是否能够完成,至于自己的生死,总是置之度外。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被煅烧时是这样,遭遇银角大王的泰山压顶大法,差点被泰山、须弥山、峨眉山这三座大山压死的时候也这样。他绝不会为了自己的生命危险而呼天喊地。最最难受的一次,是被小雷音寺的黄眉老佛收入那个不可思议的金铙之中的时候。悟空在里面使劲儿往外顶,却怎么也捅不破这个金铙。他将自己的身体变大,想撑破金铙,可金铙也会随之变大。悟空将身体缩小,金铙也随之变小。悟空拔下毫毛,将其变作一把锥子,想用它在金铙上钻一个孔,结果却丝毫也损伤不了金铙。就在他如此折腾的当儿,金铙那能将所有的东西化为水的法力发威了。悟空觉得自己的屁股开始变软。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所担心的也依旧是被妖怪捉去的师父。对于自己的命运,悟空有着无限的自信(不过他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这种自信)。过了一会儿,从天界前来助战的亢金龙,使尽全身之力,从外部将他那只坚硬如铁的角插入了金铙。然而,尽管尖角贯穿了金铙,可金铙却像是皮肉长成的一样,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缝隙。但凡有能够透风的那么一丁点缝隙,悟空就能变作一粒芥菜籽溜出来,可事实上他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就在他的半个屁股快要熔化掉的走投无路之际,他灵机一动,从耳中掏出了金箍棒,将其变成一个金刚钻,在亢金龙的角上钻了一个孔,然后将自己变成一粒芥菜籽,滚进孔里,再叫亢金龙将角拔出来,这才获救。可他从金铙里出来之后,全然不顾自己那已经变软了的屁股,马上就去搭救师父了。时过境迁之后,他也从不提起当时身处的危险境地。估计他当时根本就没觉得什么“危险”啦、“我不行了”啦之类吧。他肯定也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寿命啦、生命什么的。估计他今后死去的时候,也是毫无知觉地“咕咚”一下子死去的吧。在临死前的一个瞬间,他肯定还在欢蹦乱跳或大展神威吧。说到底,这家伙的事业,能叫人觉得壮大,却绝不会叫人觉得悲壮。
他们两人都不明白相互的真正关系,却能保持着相互敬爱(当然,偶尔也会闹些小矛盾),这在旁人眼里显得十分有趣。我注意到,作为两个极端的这两人,其实有着一个,也仅有这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二人都将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当作一种必然,并将这种必然当作全部,进而又把这种必然看作是一种自由。据说金刚石和炭是由相同的物质所构成的,他们二人的活法(其差别远比金刚石与炭的差别更大)也都是建立在这种面对现实的态度之上的,故而让人觉得十分有趣。正是这种“必然与自由的同价”,才是他们作为天才的标志。
人们常说猴子模仿人类,可他却是只不模仿人类的猴子!别说模仿了,只要他自己不认可、别人强加给他的想法,哪怕已流传千年,哪怕已被万人认同,他也绝对不会接受。
与悟空在实际行动方面的天才相比,三藏法师在处理实务方面简直就是愚钝至极。然而,由于这两人的人生目的不同,所以相互之间并无矛盾。遇到外部困难时,师父并不向外寻求解决之道,而是向内寻求,即让自己的内心做好能够承受此种困难的准备。啊,不,还不是事到临头才慌慌张张地去做这样的准备,而是在平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使自己不至于遇到事情而内心发生动摇。师父已经练就了一颗无论什情况下穷死都感到十分幸福的坚强内心,所以他已经没必要向外部寻求解决之道了。在我们眼里显得十分危险的那种肉体上的毫无防备,对于师父的精神而言,是没有多大影响的。悟空表面看来颇为聪明伶俐,可世上或许还有些事情运用他的天才也无法破解。在师父这里是没有这种担心的。因为对于师父而言,没有任何需要破解的事情。
『叹异』是作者所用的汉文,意为赞叹诧异。
—— 沙门悟净之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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