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Chapter 4 194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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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194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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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我疲惫不堪,似乎做了很多梦,却又都不记得了。我像一场高烧刚退。我只清楚一个念头:我再也不会为了爱情而失去自我,爱情将与我再无干系。
就这样,我睁开了眼睛。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点亮光。一开始我以为是她把窗帘拉开了,但屋里的光却来自我身上,确切地说,是来自我的双手,此刻它们正发出惨淡的蓝光。
犹大脸红了:“先生,我得用唱歌的形式告诉修女该为你准备男孩的奖品还是女孩的奖品。犹大将篮子从墙后拉回来。篮子里已有一个奖品,是一张色彩鲜艳的圣心卡片。”
卡尔大笑:“跟你妈妈一样,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让阳光照遍自己的脸,期待地看着犹大。男孩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回答。
他用那只手指压着数好的纸币,这样可以点得更快。我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能够到毯子的地方,将毯子拿到客厅的沙发上,在那儿睡了一夜。而我仿佛感染了斯塔的失眠症,彻夜未眠。
皮特走后,塞莱斯汀、斯塔、弗里兹、拉塞尔和我一起坐在屋外的松木椅上。这些椅子都是皮特做的,供弗里兹和客人户外休息。我用威士忌调了一壶冰镇鸡尾酒。我们四个女人谈天说地,握着冰酒杯的手也变得冰凉。我们的谈话像翻腾的海浪,把拉塞尔的沉默拍打得粉碎。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夏日骄阳的余光正炙烤着熏制室屋顶的稻草。
“好孩子,上帝祝福你。”他说,我们又大笑起来。我拼命摇头,使自己保持清醒,但那样只是让我更难受了。那晚我很快就上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个很好,”我将牌拿起来,“他以后得用短裤来抵债。”
回家后,弗里兹戒了烟。她时常坐在餐桌旁,坐在阳光照进纱门的那一侧,嚼着口香糖,或是酸酸的水果糖,或者小口咀嚼黄油吐司来克制烟瘾。在戒烟和休息数月后,她的脸色由蜡黄转为桃花色,最后变成玫瑰色。她变胖了,头发也从一种仿佛被过氧化物漂白过的浅色变为深棕色。她从前性格冷酷,一根筋,很难相处,现在倒温和了许多。一夜之间她成了一个身体壮实的女人,但却不让人感到害怕。她开始意识到之前忽视了斯塔和我,便拿起年轻时钩织了一半的羊毛毯。以前织好的方形图案变形了,羊绒线的颜色也变暗了,但她在此基础上又用颜色鲜亮的羊绒线织了一圈,新织的图案更复杂,这样一来,新旧两部分界限分明。织好的带图案的羊毛毯堆在她脚边。
我想,我似乎爱上了好友塞莱斯汀同母异父的哥哥了。或者,我爱上了他的疤痕和手指上的胶套。
“你也是个废物。”卡尔说。
拉塞尔来吃晚饭了,但他表现得很没教养。他总是注视着门外,望着我身后,看着牲口棚和沉重的栅栏大门。棚里什么都没有,但他却目不转睛。我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往院子的方向扫了一眼。他让皮特感到很不舒服,餐桌上谁也没说话,皮特起身离开,回到杂物间。不一会儿我们听到他在摆弄已经坏了的引擎,还对着引擎没好气地咒骂。
“那好,我会的。”我答道。这件事看似安排好了,但最棘手的还不是怎么处置这家店。“斯塔呢?”我问,“她怎么办?”
当卡尔拿着钱走近时,男孩露出了笑容。
“你可以把它们放进你的嫁妆箱。”一天下午她对我说道。
“那我尽量说服他。”她承诺道。
弗里兹眉头紧锁,看着她手里的紫色编织物的面积一点点变大。“她可以在店里卖些杂货,”她说,“如果她愿意待在店里的话。”我们都知道斯塔对这间店没兴趣。我知道她恨这儿,实际上她想搬到法戈市,一个人住一套现代公寓,做迪朗德瑞希百货店的服装模特。她幻想自己能在男帽柜台工作,在那儿遇见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然后嫁给他,而他会在县法院旁沿铁路建的那条大街上给她买一幢大房子,离埃兰德公园不远。每年冬天,她可以去山脚下溜冰。她会穿上一件粉蓝色紧身衣,外面搭配一条短连衣裙,衣服袖口、衣领和裙子下摆上有长绒兔毛。在她旋转时,裙子下摆像喇叭似的飘逸开来。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在某个气氛友好的晚上,斯塔告诉了我这些,并说这是她的梦想。
“我来给你算命,”我倾身靠近她,推着她雪白的手臂,“我去拿扑克牌来。”
“是什么?”斯塔追问。
“这是红心J,”我说,“这是对子。你抽的下一张是什么?”我没再往下说。她抽到的是一张黑桃Q。
那个偷走弟弟的年轻人肯定住在附近。因为他是天主教教徒,所以他一定参加了这个“孤儿义卖会”。他可能也将他的孩子培养成了天主教教徒,而这个孩子很可能在圣杰罗姆收容所读书。
我对他的渴望越发迫切,我渴望他带着急促的呼吸缓缓地朝我弯下身,渴望他修长而光滑的大腿,渴望听到那些与门框并不相配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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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摆动身体时发出有节奏的碰撞声。
有好一阵子,我仍是人们眼中那个让奇迹降临的女孩,肉铺的顾客和邻居会停下来摸摸我,仿佛我体内充满了神圣的电流。我也希望自己拥有神圣的力量,期待不寻常的事再次发生。但他们的抚摸并没使我的生活有任何改变,没有好运,没有转机,也没有突然降临的神恩。再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因此旁人不再触摸我。我又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孩,随着年月的增长,我在镇上居民的眼中甚至连平凡的女孩都不如吧。
男孩笨拙地拎着渔篮:“可这是一张神圣的卡片。”
“你老是预测别人会死,会倒霉或离婚。”塞莱斯汀坐到弗里兹旁边,点了一支总督牌香烟,吐出浓浓的烟圈,“难道你不能算点好的吗?比如,拉塞尔,平安归来。难道你预测不了这类好事吗?”
“因为他是你哥。”我说。
和塞莱斯汀相比,或许我和斯塔走得更近,虽然平日里斯塔的一些做法让人难以忍受,比如精心保持苗条的身材,用刻意的嗓音说话,抬起一边眉毛示意我闭嘴,真受不了她。只有塞莱斯汀来店里时我才松一口气,她学还没有上到一半就辍学了,在电信公司找了一份差事。这份工作似乎让她成熟了,但我和她相处依旧很放松。
“是吗?”他看起来很担心。
“我不会娶她。”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斯塔忍不住好奇地问,脸立刻红了。我坐直身体,慢悠悠地喝了一大口冰镇鸡尾酒。
我说话总是很唐突。我为人固执、情绪阴郁、喜怒无常,无端发脾气。尽管经过思考,我还是会说错话。在学校时,我一说话孩子们就会转身离开,或者露出吓坏了的表情,这让我很苦恼。但我不会道歉,而且我也实在没理由去道歉。明尼阿波利斯的看台上、货车上和阿格斯操场上的种种经历对我影响颇深,让我变得与众不同。我很有自己的想法。临睡前,有时我会向窗外看,阿格斯的夜景很像寄给妈妈的明信片上的景色。那画面很小,只是地球上经线和纬线的一个交叉点,不管是冰河期的冰川,还是一场洪水,都可以将它毫不费力地抹去。
卡尔凑近男孩的脸问:“你知道你是谁吗?”
这间店面是我完美的家。房子只建了一层,地板由混凝土浇筑而成,地底下埋着热水管供暖。厚厚的墙上涂满灰泥,灰泥上刷着光滑的有光泽的白漆。由于门道是圆的,房子看起来仿佛是在小山中挖出来的洞穴。阳光透过厨房的纱门照射进来,格外刺眼;但透过厚窗玻璃照进屋里的阳光却如水一般柔和。顾客们喜欢在纱门旁聊天,在那儿,如果朝弗里兹的花园和宽敞的后院看,可以看到牛羊在围栏投下的阴影中走来走去,在沉重的枕木中时隐时现。
“什么没错?”犹大问。
“快说啊。”她说。

玛丽·阿代尔

有一天,我让塞莱斯汀带她哥哥来家里吃晚饭。
犹大·米勒四处张望,希望有人来帮他。他站在摊位边上,一动不动:“快过来!”他冲附近路过的一个女人和孩子喊。他伸长脖子往卡尔身后望,想吸引他们过来,但对方只是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往集市中段走。修女和神父也没注意到这里。犹大转过身,敲着墙面上的浪花。
“老天!”斯塔快要气炸了。塞莱斯汀不喜欢看我们争执,便进店去拿冰块。拉塞尔伸长脖子想要看牌。斯塔站起身,要我给她个解释:“这是怎么回事?魔力失灵了?”
“为什么?”她问。
皮特把她抱出门,送上救护车,救了她一命,我才突然意识到她不能动弹时有多脆弱。她就像别人随手画的火柴小人,像卡通人物那样瘦削,她倒在皮特怀里,瘫成一团。那天后半夜,我到医院陪护,她戴着氧气面罩,已清醒过来。我坐在床边,看着她的手指缓慢摩挲着床单的花边。我从她的动作中看明白了一切: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感受那单薄的床单的质地,她在惊讶自己还活着。
“那就是说,”他说,“斯塔以后开别克。那我呢?”
“玛丽,”她尖叫了一声,“醒醒。”
“停,别哼了。”卡尔叫道。
我想象着,在白天和黑夜,万籁俱寂时,我独自一人做着皮特的活儿。我会检查每一处门锁,拉下店前的卷帘门,检查恒温器和湿度计。对于如何经营这家店,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例如更换门面招牌,不时在《阿格斯哨兵报》上刊登广告,往血肠里多加胡椒等。在这间卧室里,我怎么喜欢就怎么来,我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拉开窗帘睡觉,或者干脆把破窗帘拆掉。全身镜和许愿灯也见鬼去吧,斯塔可以把它们带走,就像她带走阿德莱德的蓝色丝绒小盒那样。我看见她把盒子藏在手提行李箱里。
“说命中劫数呢。”弗里兹说。
“你。”卡尔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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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快得到消息,说他会康复。我寄了一张明信片到他所在的弗吉尼亚州的医院,祝他早日康复。明信片上写着“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在阿格斯见到你”。这样的话算不上私密。虽然如此,我还是盼望他回信,即便托塞莱斯汀给我带一个口信也好。但拉塞尔不懂礼貌,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拉塞尔在中学时是橄榄球明星,毕业后又立了战功,但他在社交上却比我更迟钝。这一点我知道得太晚了,所以我以为他回到阿格斯时会到店里来看我,但他没有,连一声招呼或问候都没有,他的消息我都是听别人说的。我听说他凯旋归来后,政府将他列为战斗英雄,安排他在阿格斯国家银行工作。
在场的每个人都醉醺醺的,但看到我的举动,大家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牌里说了什么?”拉塞尔问。
“那就随他吧。”我尽量掩饰心里的想法,但塞莱斯汀还是察觉到了。
我感觉到拉塞尔的身体动了动,但没等我移开手,他就将我的双手轻轻拿开,叠放在了一起。
我站在他面前时,他终于认出我来。
我知道大部分女孩一定很鄙视这样的男人,明知道这个女孩喜欢他,他还要盯着别的女孩看。但我没有鄙视他,我只是恨不得杀了斯塔。
“你们俩怎么老是吵来吵去,”弗里兹看着我们,有点心烦。她已习惯我俩天天斗嘴,但拉塞尔不了解情况。
“扔回去,礼品太小了。”卡尔说。
“我真开心,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她低语道。
我好奇地抬起手,蓝光立刻变弱,慢慢消失。我晃了两下,光亮又马上变亮,仿佛线路接触不良一般。蓝光渐渐暗淡,无论我怎么动,都不再发亮,房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我的双手不再发光时,斯塔才敢跳下床,跑到房间另一边,将电灯打开。她吓得牙齿打战。
我犹豫着,又喝了一口酒,一直摇头,摇到她不耐烦为止。
斯塔明明很喜欢算命这种消遣,却装出一副很讨厌的样子。每次算命斯塔都表现得十分嫌恶,似乎在宣告这是世间最上不了台面的游戏。但当扑克牌摊出来时,她立马仿佛着了魔似的俯身看牌。她咬着嘴唇,忍不住偷窥那些牌,每次都是这样。就这样,我走进屋,从厨房抽屉里拿出一副扑克牌,然后把牌一张张摊在她椅子的宽扶手上。
“哦,他不会来的。”她告诉我。
“就是一张废纸,”卡尔回答,“我希望钱花得更值。”
之后我们没再多说什么。他接过我装着钱的帆布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惊讶地看着他。他脸上有些长长的伤疤,向上延伸至两侧太阳穴,歪歪斜斜地穿过头发,跟爪子似的。他忙着数我的钱。见到他让我不知所措,并不是因为他长得丑;恰恰相反,这些疤痕让他的脸显得严肃而深沉,让人不安。这些骇人的疤痕让他如雕刻一般精美,让人心动。我低下头,即使在那儿我也并不安全。我看到他的手很瘦,肌肉线条分明,他曾经是机械师,如今变成了银行职员,一根手指上还戴着一个粉红色的胶套。
卡尔把钱放下。
“你们在说什么啊?”她问。
拉塞尔把头转开,完全没被我的魅力打动。他注视着斯塔,可我才是那个应该被他用那种目光注视的人。我终于明白,如果他心仪这里的谁,那个人一定是斯塔。今晚斯塔的话比往常多,脸上泛起少见的红色。她刚洗过的长发垂在颈间,柔顺光亮。但当她注意到拉塞尔·喀什帕在看她时,她昂起头,紧抿红唇。她从袖子里扯出一条白手帕,沉下脸,让他明白斯塔·科兹卡可不是他所能奢望的。
有人笑出了声,卡尔回过头,那是一个神学院学生,胖胖的,红头发,在照看最近的一个亭子,是个钓鱼亭。只消看一眼,卡尔便知他不招人喜欢。他太清楚这种乐呵呵的虔诚又自以为是的人,平时卖卖奖券、给神父擦擦皮鞋。
我清楚自己相貌平平。我的脸很宽,肤色苍白,长相不只是普通,而是不起眼,但我的眼睛除外。我自认我的五官中最好看的就是眼睛了,我的眼球是浅棕色,略微偏黄。自从上次滑倒后,我的眉毛再也没长出来,但这倒更能凸显我的眼睛。我头发稀疏,但黑得像柏油浇在了头上。虽然我学着斯塔用啤酒和鸡蛋洗头,但我的头发依旧很稀疏,只能编成铅笔粗细的两条辫子。几年来,我一直捡斯塔的旧衣服穿,将衣服加宽、改短,然后我再穿上看是否合身。那时我毫不在意外表,即使我浑身散发出灌肠桌上的白胡椒味,那又怎样呢?至少我拥有店铺,拥有皮特、弗里兹和塞莱斯汀,虽然塞莱斯汀时常嫌我邋遢。
我茫然地转身离开,甚至没说再见。
卡尔摸了摸脸上的小胡子,又大笑起来。
“嗯,算算时间也该收到了。”我回答。
弗里兹点了点头说:“也不是不可以。”
“犹大·米勒,”男孩回答,“您要钓几次?”
“坐下来,”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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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好坐下来听。”她坐下来后,我说,“我希望你喜欢别克,因为我看到你生命将尽时坐在一辆别克车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厚重的窗帘下泛出灰蒙蒙的白光,皮特起床了,我听到他关掉院子里的灯、然后将狗放出去的声音。很快,等皮特和弗里兹搬去亚利桑那州后,我也要像皮特一样,每天这个点起床,做他日常所做的事。我要检查冰柜和熏制室的温度,检查保险箱是否锁好,还要打开后门让克努特进来。他每天七点开工,为尚未到店的男工们泡咖啡。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穆伦神父也这么说我,麻烦你转告他一声,卡尔·阿代尔回来了,向他问好。”
“难道您不是天主教徒?”男孩反问。
他将落在草地上的扑克牌捡起来放在我手中。我一本正经地将扑克牌摊在他椅子的扶手上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牌发好后,他和我一起静静地研究这些牌。塞莱斯汀从店里出来,手里捧着装满冰块的红色塑料大碗。
“我的天,我的天,”她压低嗓门小声说道,“玛丽,我知道你没睡。”
空气湿热,云层压得很低。青色花纹的大理石、黄铀柱和丝绒的等待隔离线一直伸展到他坐着的笼子似的柜台前。踏上大理石之前,我停下来让电扇吹走身上的热气。
不知什么原因,斯塔为此事多少有点烦心,但她不愿提起。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因为自从她搬到蓝山镇后我们便没什么联系了。那晚,我们像往常一样睡在各自的单人床上,斯塔睡觉时喜欢将窗帘拉紧。我喜欢拉开窗帘,让月光照进来,但那是她的房间,我得听她的。半夜,客厅尽头的火炉吵醒了我。夜里,火炉发出狂野而有节奏的噼啪声,这声音在白天几乎注意不到。火炉发出的声音常在半夜吵醒斯塔。我知道是火炉的声音,所以就闭上眼试着再次入梦。但斯塔做不到,她没法入睡。她咬紧牙关,手臂绷直,祈祷能尽快入梦。但由于她太想睡着,反而更难以入睡。如果感觉到她夜里睡不着的话,我往往睡得更香。可那晚我被吵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因为斯塔跟我说起话来。
“只有一个吗?”塞莱斯汀大笑,然后又止住,我猜她是想起我盛情邀请拉塞尔来吃饭的事了。她突然站起来往每个人的杯子里加冰块,以此来掩饰自己。
我听到她的声音既紧张又压抑,但我只是轻叹了口气,假装在梦里睡得更沉。我想或许她听到了墙后面老鼠的声音,或许在做出这个重大决定时,她和她那些男朋友们发生了激烈争执,又或许因为她的头发。为了给迪朗德瑞希百货店的经理留下深刻印象,她新烫了小卷发,把刘海也烫卷了,还稍微染了染。或许她现在突然觉得这个新发型不适合自己的脸型。
拉塞尔大笑,威士忌使他放松下来。每个人都有些醉了,脑袋开始变得不清醒,甚至连斯塔也喝醉了。我们笑着,并不为什么事,甚至没注意到太阳下山后蚊子在围着我们转。
“我希望你会喜欢别克车。”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卡尔的脸木了下来,这儿带来的回忆使他不安。他坐的地方离当年阿德莱德坐飞机飞走的地方不到二十英尺,他仿佛又看到了奥玛的飞机消失不见的那片明亮天空。他听见襁褓中的弟弟不停大哭。
“先生,今天钓鱼吗?二角五分可以钓三次呢。”
“请大家帮助孤儿。”那男孩咧嘴一笑。他的长袍领子紧,把白皙的脖子勒得鼓了起来。他约莫十六岁,和卡尔一样有着长长的睫毛,但他的睫毛是深红褐色。他深红色的头发很蓬松,从前额向后卷,这副样子让卡尔顿感熟悉,像极了阿德莱德。怎么这么巧,卡尔皱了皱眉。仔细端详了一下,他发现二人有更多相似之处。大理石般的肌肤,突出的颧骨,画中人那样完美的弯眉。要不是婴儿肥,他简直就是阿德莱德的翻版,几乎过于相似了。
“你真了不起!”我对他说,心里有点生气。
因此,我决定好好了解拉塞尔。
“过来!过来!就你,那个穿得像黑帮的家伙!”
“嗯……”我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把驱蚊的蜡烛点起来吧。”弗里兹突然说道。没人听到,她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不过我们真的需要烛光照明,现在光线太过昏暗,几乎看不清。我不记得是不是我点的蜡烛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斯塔大胆地提出要求后,拉塞尔掀开他的衬衫,给我们看他身上的伤疤。
犹大把篮子挂在鱼钩上,然而把它向上甩到画着蓝色涟漪的墙后方。“小鱼小鱼河里游,”他熟练地哼着,“快来快来咬我钩。”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说,“关于这间店。你们搬到南部去,是不是要把它卖了?”
他懒洋洋地坐了大半个小时,两脚在春天干燥的草地上换来换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又把烟头在椅子的金属框架上捻灭。他的头发像黑皮鞋一样油光锃亮,牙齿很白。他很会九九藏书向女人推销东西,因而也算赚得盆满钵满了,他这身新衣服和随身带的一大叠钞票定会让神父们大吃一惊。实际上,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变得这么糟糕。
有时,我在店里等顾客上门。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和弗里兹在大房间里切猪肉,或把猪肉做成肉糜,或将香料涂抹在猪肉上。斯塔除了帮忙处理积压的延期订单外什么也不愿做。十八岁那年的杀猪日,一切都变了。我坐在不锈钢桌前将煮熟的猪肉切成块,弗里兹则站在电锯旁。我在尖锐的电锯声里隐约听见弗里兹的惨叫,或者我感应到了。我回头时弗里兹已跪倒在地,脸色如甜菜一般,呼吸困难。我拼命拍打她,她用手拼命拍打地面,但仍然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她颓然倒下,失去知觉。她吸气时身体不时颤抖,我们才知道她还活着。
提到钱,犹大合上了放钱的烟盒。
“我没这东西。”我回答。
“犹大,什么事?”墙后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管她是谁,”拉塞尔说,“但我知道一件事。”
“修女,能过来一下吗?”
“天啊,她太过分了!”斯塔尖声嚷嚷着表达不满,打破了沉默。
“我收到你的卡片了。”他说。
接连好几个月,我都在做同一个梦:我走进一幢摇摇欲坠的木屋,这地方我从没住过,但却非常熟悉。房子内部有很多空荡荡的小房间,有些藏在房子深处。我在房子里游荡,我没有迷路,但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儿,直到我走进一间熟悉的房间,我会在这个房间等一个人。每次都是如此。我小心地走进最后那个房间。我跨过门槛,沿着白漆斑驳的墙向前移步,地板在我脚下咯吱作响。这个房间空荡荡的,没有窗户,但有很多门,这些不甚结实的门朝各个方向开着。
犹大的脸憋得通红,他咬住下唇,几乎哭出来。他双手紧张地攥着装满钱的烟盒。
路面上奇迹般地结了一层黑冰后,洪水暴发了。木板四处漂浮,各种垃圾废物缠绕成团,被冲到树上,夹在树枝之间。洪水退去后,人行道上棕色的水蛭晒得跟葡萄干似的,后院和水沟里残留的河泥散发着腐烂的甜腥味。土地干了,但洪水留下的痕迹却清晰可见。牲畜围栏的稻草堆里出现了古怪的蜗牛尸体,皮特车库里的环状霉印高达半墙。刺鼻的霉味让斯塔头痛欲裂,她头上敷着冰袋,在昏暗的卧室里躺了好些天。

孤儿义卖会

所以那年秋天,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斯塔为搬去法戈做准备。弗里兹和皮特把东西装进他们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而我没什么特别的事可做。事实上,斯塔离开前的那晚,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像往常那样清洗了准备室的不锈钢桌,用的是我们常用的强力乳状洗洁剂。但洗洁剂好像过期了,我的手不太舒服。
所以之后的那天,我坐下来准备跟弗里兹商量这事。她正在用紫红的毛线织东西。受她的影响,我也时不时拿起钩针织些什么,但我并不觉得做编织是一件放松身心的事。我经常用力过猛,将毛线扯断,而且最后做出的东西也没什么弹力,根本没法用。
斯塔离开后,我竟然很想念她,这是我没想到的。好几个星期,由于听不见她均匀的鼻息声,我总是睡不踏实,半梦半醒。我有时被自己的梦弄得不知所措,现在周围没人能帮我从梦境中抽身,因而这些梦会显得过于真实。有时我被困在暴风雪里,有时身陷果园,被吓得不轻,有时被困在捕兽笼里。
我曾经总幻想着塞莱斯汀的身高能匀给我一些,但我到十八岁就不长个儿了,现在也很矮。有一阵子我很沮丧,因为我发现如果是我当柜员,就只能透过玻璃柜台接待顾客,而不是在柜台上。
卡尔低头看了看。烟盒上的白色猫头鹰守护着里面的纸币和零钱,犹大修长、白胖而敏捷的手指按在烟盒的两端保护着钱。卡尔觉得自己仍和多年前一样讨厌这个弟弟。
我没选择孤独,谁会这么选择呢?但孤独却好似天意一般向我袭来,那种感觉是一个已婚女人无法想象的。即使是现在,当我看到已为人妻的女孩时,就好像是一条野狗透过窗户看到屋内的家犬一般,偶尔也会羡慕她们有规律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却又不屑于她们那种卑微的快乐,只要得到主人的一丁点爱抚即可满足。我曾有过一次心动的时刻,但那不过是浪漫的遐想。婚姻不会让拉塞尔·喀什帕幸福,或者说婚姻对他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他的适婚年龄,他也绝对不适合结婚。
我走到他身边,想看得更清楚。我弯下身,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伤疤太深了,像地里犁出的沟,整个胸膛就像是被失控的拖拉机耕过一般。我伸出手,他没说什么,于是我摸了摸他。
“斯塔想去法戈,”我告诉弗里兹,“去百货公司工作。”
但她想对我说的不是这些。
卡尔急急忙忙穿过锻铁门进入露天集市,之后九-九-藏-书-网走到了人群边上。他在等别人看到他。穆伦神父、波那维多神父、艾瓦罗修女、玛丽·托马斯修女、厄休拉修女和乔治修女都来了。像往常一样,他们每人负责一个游戏、跳蛋糕舞、出售编织物或没什么大用的东西。每个人都忙着收票或从烟盒里找零。他们没人一眼认出卡尔,于是卡尔买了一杯柠檬汁,坐在他们的视线内。
我的心凉了半截,但我很快恢复过来。这可难不倒我。
卡尔从手里的一卷钞票里抽出一美元,站了起来。
“你说对了,”我说,“你不会娶她,但你会欠她一大笔钱。”
我生活的小镇以及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越发无关紧要,但塞莱斯汀不一样,她对我尤为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还有皮特和弗里兹,甚至斯塔,尽管我在她心中没那么重要。我们从未喜欢过对方,只不过是相互忍耐罢了,一直忍耐到习惯对方的存在为止,这种感觉只有同住一个房间的两个人才能体会。一个又一个夜里,我们在梦中交流,在梦中搏斗。大脑在梦中释放的频波在我们周围振动。但一到天亮,我们又幽灵般地和平相处了。
她惊得一下子扯紧了针脚。“我们想着店铺你可以继续开下去。”她告诉我。
“我说的没错吧,”塞莱斯汀坐下来,“你就不能预测点好事吗?”
于是那条羊毛毯就给了斯塔,但我不在乎。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条羊毛毯。即便在那时,我也早已明白了自己生命的形状——既不是黑暗中一条充满爱的隧道,也不是一大片空地。
那时他第二次从朝鲜战场回来。一天夜里,塞莱斯汀得知她哥哥在战争中受伤的消息。塞莱斯汀大半夜过来找我,一直在敲窗户,后来我终于醒了。斯塔没什么动静,但她夜里会失眠,所以我可以感到她的愤怒正在黑暗中慢慢积聚,随时可能爆发,所以我示意塞莱斯汀到厨房去。我开门让她进来,她立刻给我看拉塞尔受伤的消息。我径直走到壁橱前,挑了皮特的两个厚壁小杯子,往里面倒入威士忌。第一杯我们喝得很急,第二杯就慢了,然后我们去外面抽烟,看夜里的寒星。塞莱斯汀花了一段时间才平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
“真是没错。”卡尔说。
“你有多少鱼?”
皮特把成串的香肠端来给顾客试吃,顾客们将香肠夹在苏打饼干或是白面包里,细细品尝风干烤肠、熏烤香肠和瑞典烤肠的风味。客人们身材高大,他们中有德国人、波兰人或是斯堪的纳维亚人。他们的手很粗糙,喜欢评头品足,有时因为牙疼,有时因为假牙的基托不合适,他们咬香肠时小心翼翼的。他们灰白的毛发不知从身上哪个部位冒出来,双手畸形而粗糙。在宰杀的日子里,就算他们浅色的眼睛抬头看到斜槽里的猪被割破喉咙,他们也完全不会将视线移开,说话的声音也丝毫不会颤抖。
“你是恶魔。”男孩答道。
“犹大?”刚才那个声音再次问道。
她张大了嘴,气得低声嘶哑地嘟囔着,然后将面前的扑克牌全部扫到地上。“你可真像个老巫婆!”她大喊道。
时值夏日,一个闷热的白天,我第一次见到了从战场上回来的拉塞尔。那天我刚好去银行存一周的营业款。我料想我有可能会遇到他,但我没料到他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我以为还会见到那个身形健硕、声音温柔、眼神轻佻、头发蓬松的他。
“什么事?”我问。
“您的收据。”他的声音解除了魔咒,使我惊醒过来。
“我是废物。”他低声说。
“一个女人。”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回答。
那晚,他终于第一次看了我一眼。为了这顿晚餐,我特地用棕色眉笔描眉,仔细将辫子盘到头上,围上黑色雪纺围巾,这样我五官中最漂亮的部位就能被凸显出来。我那双猫眼般的浅棕色眼睛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但那些甜言蜜语我却不怎么会说。
那些日子里,瘦瘦高高的塞莱斯汀格外漂亮。她脱掉长裙,穿上定制的西装,挎一个挂肩皮包。她大步迈入厨房时,像男人一样帅气,她的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现在她也和弗里兹姨妈一样,抽总督牌香烟。我们并肩而坐,一起听语音信箱,听她抱怨上司。离开时她还会在走道上点燃一支烟,抽完后才坐拉塞尔的车回去。出门时,她还叼着烟。
每当他进入房间,我总觉得他脚下的地板会裂开。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朝我走来,向我伸出手,地板往下塌,但并未劈啪作响。他嘴唇突出,是弯的,眼睛和头发像烧焦的黄油一样发棕;头上长着角,角上分了许多叉,像一只年幼的雄鹿。
皮特和弗里兹出门去领菲尼克斯和艾尔帕索等市的商会发的宣传册。医生说弗里兹的肺需要热带沙漠气候那种干燥而温暖的空气,她不该在北达科他州过冬,哪怕一个冬天都不行。皮特立刻打算送她南下,但弗里兹不愿意一个人离开,所以皮特决定陪她一起去。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们还没讨论过店铺的未来,也没讨论过斯塔或者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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