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离开的心，无论怎么做，都再也追不回了。”
“道满大人，是你吧？！”
“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声音含着一丝惊讶。
“不过，我不是受绫子小姐所托。是更早之前，我听了阴阳师的吩咐才埋下的。”
孤魂伴萤火，
“这一次的宫廷相扑大会上，济时大人确实是照应过海恒世大人呀。”
“每天每夜，日复一日，数天，数十天，数月，用世事无常的道理劝自己，也想对济时灰心断念，可就是没办法做到……”
“什么？”
“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叫人无比怀念，苦闷不已，痛苦不堪……”
“做些什么才好呢？”
德子突然翻过身，紧紧搂住博雅。
“是我博雅请来晴明搅扰了你。是我博雅拜托晴明赶到这里来的。是我妨碍了你呀！既然这样，你就吃我的肉，用牙齿咬碎我的心脏吧！”
“……”
“跟德子说什么？”
“我挖出了这种东西。”
“原来是没落贵族。”
博雅紧抱着德子的双袖被热血烫温了，染湿了。血的温度，直抵博雅的肌肤。
她把左手握着的钉子钉在草人的额头上，高高抬起右手，重重地锤打起来。
“有一个弟弟，听说花了大把的钱，把他送入了大学，据说这个弟弟气宇不凡，非等闲之辈。不幸的是，在一年夏天，她弟弟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过了一会儿，济时又说：
“是带来横祸之气。不过现在已经减弱了。”
头上顶着铁圈。
“或许，正因为你，她得到了拯救。”
“我没有说过。可只要听到外人的传言，我跟绫子相好的事她肯定会有所耳闻。因为德子小姐曾命仆人四处搜集坊间关于我的传言。”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有一个心仪的女人，此前一直给她写信或是送信物，却总收不到满意的回音。她的府上位于堀川小路附近的五条一带，小姐就住在那里，名叫德子。”
蛇蜕下的皮。
“我会设法把济时大人的身影隐藏起来，让人看不见。”
“什么办法？”
“德子小姐，人心无法改变呀。哪怕你哭泣不休、苦闷不已，或是委屈难抑，还是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人心还是无法回头啊！”
脸上涂成红色。
女子挣扎着，说：
道满用指尖轻轻一触，贝壳就张开了。
“啊！”
“这原来是德子小姐的琵琶。我跟德子小姐相交甚欢时，德子小姐兴之所至，时常会弹起这把琵琶。它式样非常漂亮，音质也好，所以我印象非常深。”
“在这样的陋室，德子小姐情何以堪啊！”
晴明声音温和地说：
“已经跟济时大人说过了，德子小姐现身时千万不可出声。”
“是啊，如果你化成了鬼，那是谁都无法阻止的。”
“我懂了。”
“晴明，这是……”
若把咒遣返，咒就会原封不动地加诸德子身上，这样一来，德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晴明啊……”
“是的。”
“好。”
在德子的眸子里，又燃起了人性的火焰。
“是德子小姐乘坐过的车啊。”博雅低声说。
“这座宅子里充满某种气息。”晴明说。
“能为德子再吹一次笛子吗？”
一
“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
这时，济时已经被女人抓住了。
济时点了点头，一副决绝的表情，企望着晴明，说：
“好吧，晴明，万一有一天，我也变成鬼的话，你会怎么办？”
“她母亲呢？”
“没关系，德子小姐。咬我也不要紧，没关系……”
长长的头发，狼狈地在脸上缠绕又披离，披离又缠绕。
“跟绫子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绫子小姐说过她想要飞天吗？”
“琵、琵琶……”德子说。
“那我就都告诉您吧。”
那种结局自然并非博雅所望。
“如果这样就行，我会说的。”
德子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双眼。
“博雅，倘若你真的变成了鬼，我也是没有办法阻止啊。”
“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来吧，来吧，济时大人，现在请回到我的身边吧。”
“是的。”
晴明扬声叫道，但德子并没有停下来。仿佛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根本无法进入德子的视线。
“济时大人——”
“这样一来，德子小姐就会把草人看成济时大人了。”
“给人看见了，我这副丑样子给人看见了！”
“为什么你要来呢，博雅大人？”
“如果说有什么人能阻止这一切，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血正从她的喉管汩汩地流出。德子用剑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描金画彩的屏风竖立起来，屏风前放着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坐在那里的样子。
德子边哭泣边咬着博雅的肉。血泪在横流。
“……”
“就在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由于伤心过度，也随之去世了。”
博雅痛哭失声。
忽然发现廊内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晴明又说。
正是十二年前听到过的，随侍在德子小姐车边的杂役。
“我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了一些金子，是受他所托。”
牙齿外露着，嘴唇根本无法好好合拢，吐字的声音从齿间漏出来，只能勉强辨别其中的只言片语。
“北面呢？”
新欢发在手，
女子又朝他扑了过去。
“不必做任何准备，希望济时大人今晚就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德子小姐。”
朝他的脸望去，发现他并没有恸哭。
德子就处在这样的“生成”状态中。
博雅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对叹息不已的博雅，晴明说：“走吧。”
“德子小姐！”
“事在人为吧。”
德子仍然左右摇摆着头。
“什么都没有挖出来。”
博雅用极端悲痛、又温柔得无以复加的深情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厉声叫着，站了起来，左手拿着钉子，右手握着铁锤。
“见到济时大人，我会询问许多事情，特别是关于头顶铁圈的女子，那时或许会有很多事你不想听到。济时大人那里预备着别的房间，你可以回避的。”
“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
德子声音细细的，声音仿佛追踪着琵琶越来越弱的余韵，行将消失了。
“不知道？”
“诚如您所言，它确实曾为绫子小姐所有，在此之前，它又是谁的心爱之物呢？”
在到达济时家之前，晴明问博雅：
“为此，必须准备一些东西，你能把头发剪下一点吗？”
她扑上前，紧紧搂住草人济时。
伊人来无踪，
“心中连本人都无法揣摸清楚的阴影，也是常有的啊。”
好长时间，博雅无言地伫立着。
“你还要向德子小姐说出‘我至今还慕恋着你啊’。”
“没用的是我自己。即使变成这种模样，还是无法消失，仇恨也无法消失。”
“哎呀呀，我还以为是济时大人，这不是草人吗？”
“是的。”济时点点头。
“哎呀，这是多可怜的样子啊！”
“博雅大人！”
“当然可以，你准备怎么做？”
“我好像听到很凄惨的声音，所以就闯了进来，大家都平安无事吧。”
“那真是一支好听的笛子啊！”
“把我吃了吧！吃我的肉吧！”
在济时家门前，两人走下了牛车。
“哦。”
“万一我变成鬼，你会怎么办？”
“噢……”
温度正从德子的身体里逃逸而出。像是要阻止这温度的流逝，博雅手上加足了力气。
“我呀，在济时移情于其他女人时……”
“是的，我告诉她，我是从物主那里重金买来的。”
“晴明，那是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呢？”博雅问道。
“是的，知音。”晴明说。
“救、救救我吧！晴明大人——”
“你的意思是——”
她一边哭泣，一边一次接一次地咬着。
“什么事？”
“三年前开始。”
他痛苦得脸形都扭曲了。
“啊！”
于是，就这样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跟绫子交往时，一天晚上，他拿起飞天弹了一次，当时绫子就对飞天十分中意。
“我更爱经历了岁月沧桑的你呀！”
“真的？”
这时，话语中断了。
杂役从怀中取出三个贝壳紧紧闭合的大文蛤。
没有回应。
“这样你就给了她？”
博雅抱紧了德子。
“因为是琵琶中的极品，小偷偷去会不会把它高价卖掉，或者是被仆人们悄悄拿走？毕竟精美的乐器连鬼也会喜欢的，或许是鬼怪偷去也未可知呀，我就这样哄她。”
每一滴夜露都尽量捕捉着蓝色的月光，看上去仿佛有无数的小月亮降临到这个院子里，在叶影中小憩。
“是的。”
“我真干了一件蠢事呀！”济时沙哑着声音说。
“不好，博雅，出去吧。”
已经不可能继续在大学就读，就在心慌意乱之际，成村头一次跟弟弟打了招呼。
博雅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别无选择似的，唯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德子。
晴明点点头，然后背朝博雅说：
琵琶响了。
“是的。”
“是，是的。”
头发在飘摇，无数次碰到火苗，升起蓝焰，发出咝咝的声响。场面实在是触目惊心。就在这时——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出声。”
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哪怕在点头，济时的视线还是游移不定。
“德子小姐！”
“……”
那么，刚才听到的哭声，要么是幻听，要么是芦屋道满的心声传至耳鼓了吧。
“……”
“我并不是有意要提出这种问题的。可是，博雅，是你让我说的呀……”
晴明已经走到外廊内。抱着琵琶的博雅紧随其后。
“哦。”
“真的结束了吗？”
“唉，小姐呀，为什么流泪，我这种粗人又怎么弄得清楚。为什么哭泣不止，我这种蠢汉又怎能明白……”
博雅泪流满面。
无论外貌还是声音，杂役都添加了十二年岁月的沉重。
“德子小姐逃离后，空气中还残存着池水的水汽，跳虫追踪的就是水的气息呀。”
声音轻轻的，连近在身旁的博雅，也是似闻非闻。
“好了，晴明，别乱来！”
“头一次来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怪诞的妖气。为了化解它，我就挖开了北方的柱子基部，找到了这个东西。只要挖走一个，咒的力量就几乎化解了，所以就让其他三个还照老样子放着。”
德子小姐跟琵琶飞天一道，悄然安葬于广泽的宽朝僧正所在的遍照寺中。
“哦。”
五
“我也无法解救变成鬼的你……”
晴明抬起了拿着灵符的右手。
“……”
“啊，啊，我要你的命！”
女人轻声呼叫，她的嘴唇左右斜吊起来，接着又猛地大张开嘴。
发丝焦糊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光这样说还不行。”
她狂叫着，用右手紧握铁锤，发疯似的无数次敲打着钉子。
一个女人——
“竟然会发生这种蠢事。”
二
吹着吹着，德子回过魂来，聆听笛子的清音。
德子边咬边念叨着。
“这是一种毒咒，让这个宅子里人财两散。”
走近一看，那是一辆朽烂的牛车，是一辆吊窗车。
博雅点了点头。
“她的父亲是皇亲国戚，还担任过太宰府的副长官等职务，回到京城后，到第四个年头，在小姐年满十八岁时，不幸病故了。”
“没关系。”
“真发成村大人。”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能，因为我将早已备好的广泽遍照寺的池水，洒到了德子小姐的背上。”
就在当年，藤原济时身染沉疴，在卧床两月之后，一命呜呼了。
她左右大幅甩动着头。
德子抓住了济时，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领，右手紧握着铁锤高高地举起，正要朝着济时的额头狠劲捶下去。
“那德子小姐那边呢？”
博雅又说：“这也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无法逃避。”
“是的。”
她用恳求的声音说：
德子的气息已经细若游丝。
德子的声音几乎无法听见。
“咯咯咯——”
“对不起，对不起！”
博雅会意的声音苍白无力。
杂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站着。
“她得救了？因为我？”
“真的迟到了，竟然自己结束了生命。”晴明说。
德子终于开口：
德子一边呲牙咧嘴，齿间咯咯作响，一边抑制着从身体里面往外喷涌的某种力量。
好像下定决心坦诚相告似的，济时有所觉悟。
德子的嘴里，青绿色的火焰伴随着话语吐了出来。
济时的声音战战兢兢的。
那边的树影，也许是山樱吧。
“必须是发自肺腑的言语吧？这么一来，我的命就得救了吗？”
说着，杂役捡起德子掉在地板上的剑。
“不是不能撒谎吗？”
声音轻轻柔柔的，她噌的一下来到草人跟前。
博雅几乎怒不可遏。
用右手的指尖，她轻拧着弦丝，弹了一下。
“都让博雅大人看到这副不雅的模样了，竟然还是无法泯除心中的悔恨。”
脸上涂着朱丹，撕成破布条的红衣缠在身上，她头顶铁圈，朝天竖立的三只脚上，各自插着点燃的蜡烛。
一个个都是无主之物，空洞之物，是生命虚妄的东西，是结不出果实的存在。晴明解释道。
道满低头望着德子。
“德子小姐——”
“啊哈哈——”
“如今——”
“是的。”
像手舞足蹈般，她浑身抖动着。
“我好悔恨啊，博雅大人。”
“这声音，不是飞天吗？”
博雅又一次呼唤。
“我去追她。”
那是一个在月光中更显破败的庭院。
“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时间，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草人身上粘着晴明从济时身上取下的头发和指甲。
“好久不见了。”
德子眼中的正气之光变得黯淡，不一会儿，那光泽消失了，牙齿间又咯咯响了起来。
只有三个人在场，其他人都奉命回避了。
“不能用这个。”
“我不知道。不过，德子怎么能变成鬼，还取走了绫子的首级，我至今还是难以置信。”
“嗯，嗯。”
“……”
“有，有印象。”
晴明点点头，又说：
“德子小姐啊！”
德子小姐的额头，也不再长角了，唇边也看不到暴突的牙齿。
博雅的声音震颤着。
“弟弟当时对我说，他歇了大学，要去当相扑士。”
“多可怜啊！”
他瘫软如泥，浑身无力，几乎是用手勉强拖着身子往前挪动。
“难以启齿，是吗？”
博雅脸上流淌的眼泪，滴落到德子的脸上，与她的血泪混合在一起。
说罢，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来。
“博雅大人呀！”
“所以，当时我希望能让成村大人胜出……”
博雅用低沉的、小小的声音说：
“此前，您不是一直照应真发成村大人吗？”
“济时大人——”
现在，博雅膝盖上抱着用布包好的琵琶，认真倾听着晴明和济时的谈话。
“无论怎样的时刻，都不会永远延续的。”
杂役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依旧没有回应。
“你不久前说过，人的心中都有鬼……”
“我不知你会有二心呀，背弃了当初的盟约，带来了无穷的悔恨。一切的一切，本来都发自自己的内心，可是，虽然你已经变心，我的情感却依然坚贞，没有减少一分。”
晴明自然对此了然于胸。
“德子小姐呢？”
“什么事？”
“在这里。”他小声说。
杂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坦白道：
“……”
“我到底还是跟道满大人一样。”
是一个老人。
“……”
“是，是吗？”
“我对博雅大人做了些什么事啊。”
在月光下，有一个人倒伏在地板上。
“有这么回事吗？”
琵琶发出一声悲音。
浓郁而繁茂的草丛间，秋虫正啾啾唧唧叫得正欢。
济时放声大哭。
她头发披离，摇着头，抬起脸来。
“知道了。”
“怎么啦？”
“既然是我提起这事，而且事态急转直下，先过了今晚再说吧。”
“当然不能直言送给了绫子，我当时非常自私地撒了一个谎。”
“是啊。”
“现在，再吹一次笛子……”
晴明把三个文蛤放在左手中，口中小声念起咒语。
“源博雅大人现在带来的东西，不知你猜不猜得出来？”晴明说。
“……”
“什么愿望？”
在她的瞳孔中，燃烧着细小的绿色光焰。
“你不想再吻我了吗？”
接着，博雅紧闭着嘴，抱着琵琶，默默无语。
朽坏的屋顶坍塌下来，月光就是从那里射入屋中的。
“晴明大人您呢？”
晴明说，然后又对博雅说：
不过，衣衫被撕下来，反倒救了济时。
“啊，结束了……”博雅喃喃自语。
“噢。”
晴明深知内情，言语尽量避开德子跟博雅的关系，更没有把博雅在堀川桥边见过德子的事告诉济时。
“晴明大人——”济时的语调郑重其事。
“放心吧，博雅，你不会变成鬼的。”
她手舞足蹈起来。
“不过什么？”
“我在这儿——”
与此不同的另一盏灯，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灭灭。
“当德子小姐来到时，你就把刚才所说的话，毫无隐瞒地告诉小姐，而且必须诚九九藏书 心向她道歉。”
“还有什么？”
“谨上再拜，开天辟地的各方诸神！伊奘诺伊奘冉大神啊，开天辟地的大神，您在伟大的御驾上，令男女之间山盟海誓，令阴阳之道长久流传。”
晴明把实忠从绫子家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尤其是绫子把琵琶摔坏的那件事，转述给济时。
“有劳你了。”晴明提醒他。
晴明沉默了一阵子。他望了望博雅，又把视线转向济时。
“邪气减弱了，意味着有谁早先就从北面的柱子下挖走了一个贝壳。”
原来是芦屋道满。
“我一个人？”
“在东、西、南三面的柱子下，各埋有一个。”
博雅端详着德子的脸，轻轻把她放在地板上，伸手入怀，取出了叶二。
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仔细聆听两人的对答。
博雅毫不犹豫地宣告。
“我真傻……你怎么会忽然这么说？”
“哪怕如今变成这样一副丑态？”
“当无计可施时，当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时，人极可能被迫变成鬼。”
“当时济时大人得不到小姐以身相许的答复，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秋草丰茂，浓密蓊郁，连插足其中的空隙都没有了。
是人而非人，是鬼而非鬼。
“德子小姐！”
“哎呀，实在太奇怪了，济时大人竟然分成了两个……”
对博雅的话，晴明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点点头表示会意。
“是的。”
“我有一个愿望……”
“唉，爱恨难辨啊。难得一见那身影了……”
博雅又问一模一样的问题。
德子脸上的表情，仿佛埋藏在地底下的水从业已干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渗出一般。
“由于没有生孩子，自从五年前，我自然就去得稀少了，这两年来，基本上不再交往。”
这句话提醒了博雅，他睁开眼睛，打开一直抱着的包裹，拿出里面的琵琶。
“那样，德子小姐就会猜到我们也在这里。”
烧焦的柿树种子。
“这里就是……就是德子小姐生活的房子吗？”博雅低声道。
德子依然手抱琵琶，仰面而卧，像是睡着了一般。
“德子小姐，请等一等！”
这时，博雅忽地若有所悟。
“那德子小姐知道绫子小姐的事吗？”
博雅伸出一只手，把放在地板上的琵琶拿过来，放在德子的胸前。
“如果说我有什么跟道满大人不同的话，那就是，我身边还有你呀，博雅……”晴明说。
藤原济时一副气血尽失的样子，坐在博雅和晴明对面。
“今天，我们见过了芦屋道满大人呀。”
她又起身离开，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开红衣的前摆，露出雪白的双腿。
“来迟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赘肉……”
“这就是飞天啊，应该是绫子所有的，怎么出现在这里？”
“快弹琵琶！”
德子大叫起来：
“出了声又会怎样？”
德子左右摇了摇头。
“济时大人——”
“我是心爱着你的啊！”
“以前确实如此。不过，由于绫子偏爱海恒世，所以我自然而然……”
德子在博雅的怀抱中，咬牙切齿地左右摇了摇头。
“啊——”
地板上，放着一盏灯盘，灯盘上点着若有若无的豆大的灯火。
“德子小姐，事已至此，如今我还是无能为力呀。我根本没法做一点事情。唉，我博雅是个多么可怜多么无用的蠢人！”
“对德子小姐呢？”
“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吧。”
“没有。关于那个人，小姐只字未提。”济时说。
“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责了。我什么都知道。身外之物可以舍弃。若是病患，可以治愈。可悲的是，这不是身外之物。这是我自己内心的魔障。”
“那把琵琶，曾经在绫子小姐手中。”
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扫视左右，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收住脚步，嘴角浮出喜悦的笑意。
女人用纤细的、游丝般的声音呼唤着：
“是的。”
“就是刚才我所说的，还有一个办法——”
“你呀，比自己认识的还要出色得多，你就是这样一个男子。”
“你咬吧！”
“不过，博雅啊——”
“是谁憎恨济时大人，你有印象吗？”
听博雅这么说，这一次，晴明默然了。
“可你也曾深深恋慕着济时大人啊。”
“是的。”道满点头承认。
忽然，晴明低声说：
听到晴明这么说，博雅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
“瞧吧，这就是你的新欢绫子的头呀！”
“嘎吱，嘎吱——”
“什么？”
“可是，鬼是不会懂这一层道理的，哪怕不想变成鬼，最终还是无法避免。”
她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铁锤和一根长达五寸的铁钉子。
或许是风雨的侵蚀，外廊上的一根柱子开始腐朽，廊檐倾斜得十分厉害。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充溢在夜气中。
“嘻嘻嘻……”
晴明与博雅坐在屏风后边。从一个时辰以前开始，就一直等着德子小姐的到来。
博雅抱着琵琶，也陷入了沉默。
“好恨呀，济时！”
“是的。”
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
晴明点了点头，又接着说：
说完，他转过身，下到庭院里，一会儿就消失了。
“出声？”
地点是在藤原济时的房间里。
“知音？”
“我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里聆听……我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延续下去……”
“是的，绫子只要有了看中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否则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一直求我送给她。”
“当时，德子小姐府上有一位老女仆，经过她的穿针引线，我终于得以跟小姐会面，定情了。”
她把两手撑在前面，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近草人。在草人的大腿间，她埋下头，用力咬着那里的稻秸。
他把叶二贴近唇边，开始吹了起来。
他又仿佛有所领悟似的点了点头。
“那是化为生魂跟博雅大人见面的那天发生的事。”
“一样的道理。”
倒伏着的女人，右手紧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剑。
“让你看到了我那种可怕的样子。”
“绫子没有问。”
可以想见，当年这座宅邸也曾多么风光啊！如今，那繁华光景已荡然无存。从外廊至房屋，秋草繁茂，无处不在。
在博雅的怀中，德子痛苦地挣扎着。
“您能自己去跟德子小姐说说吗？”
这正是当年博雅所见过的碧盖香车。
“老实说吧，有些想法，比如‘对不起’、‘可怜’之类，还是有的。说到还爱着她，实在难以启齿。如今，我对德子是害怕得不得了，只要想起德子把绫子的头扭了下来，就无比恐惧。虽然原本是我主动追求她，可事到如今，爱慕的心确实荡然无存了。”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瓶子。
“明白了。”晴明点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草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起来，然后用洁白的牙齿用力地啃咬。
她倏忽现出身影，须臾又消失不见。
是两只角。
“看吧，你看看吧，济时大人……”
“哎呀！”
博雅拿着琵琶跟上晴明。
四
杂役欲言又止。
“你为什么抛弃我？哪怕你一边跟她私通，一边装模作样地和我来往，哪怕就是这样——”
“发现了什么？”晴明问。
“如果我说不会变成鬼，你会安心吗？”
“如此一来，又会怎么样呢？”
博雅的肉体似乎变成了与黑暗等质的暗物。
“噢，噢！”
“我非常清楚昨天晚上绫子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办法，倒是还有一个。”
笛音消融在穿过朽烂的屋顶投下来的月色里，笛声也染上了幽蓝的光。
博雅低声说着，好像没有讲给任何人听似的。
仿佛受此吸引，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想起你，我心如刀绞啊。”
夹杂在臭味里，隐约传来薰衣香的香味。
“毕竟是济时大人自己种下的苦果，你好好忍耐一下吧。”
博雅的眼中，已是热泪奔涌。
“博雅，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
像是一阵凉气滑过后背，博雅大声呼喊起来。
铁圈上插着三根蜡烛，有两根已经灭了，只有一根还在燃烧。
在覆盖着车子的草丛中，秋虫正在啁啾。
琵琶声如流水般响了起来。
“唉，好后悔啊。”
博雅跟在晴明后面，抱着琵琶从屏风后出来了。
“会来吗，到我家来？”
昔日殷殷语，
缠绵不忍绝。
她把绫子的头丢到一旁，绫子的首级响起沉闷的声音，落在地板上，骨碌乱转。
“救，救救我啊！”
“是一种气吗？”
“好羞愧啊！”
在现身之时，最初是“生成”模样的鬼脸，可是听过笛子，身影消失时，就恢复了伊人的容颜。
“这话从我的口中说出来是有点奇怪，可是我想知道，ｗwｗ•９9lib.ｎet因为做过这种无德的事，人就会变成鬼吗？”
“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就痛苦万分，想起来就撕心裂肺啊……”
“嗯。”
“你的身影就会被看到，说不定会危机四伏。”
她又变成了厉鬼。
她的眼中，又恢复了人性。
在夜色中，火焰把女人的脸衬托得更加狰狞。
“唉，这副样子多么不堪啊。”
时光缓缓流逝，令人倍感痛苦。
博雅的声音已经追不上她了。
“什么？”
“可是，既然谁的心中都会有鬼，难道不意味着我的心中也有鬼吗？”
“即使你变成了鬼，我晴明依然是你的知音。”
尽管音韵不断变小，还是朝着无限的远方飘去了。德子仿佛在用耳朵追逐着渐渐远去的音韵。
“博雅！”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哪怕再明白，还是免不了变成鬼呀。在世间怎么都找不到治愈憎恨与哀痛的方法，人就只有变成厉鬼一条路了。不是人想变才变成鬼的。是因为无计可施，人才变成了鬼呀。”
分明有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挤压，发出了嘎吱声。
他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晴明，一会儿，他的视线又转向自己后边，接着，又转向庭院……好像他以为厉鬼眼下就会从背后、从庭院里扑过来，把他一口吞下似的。
晴明也是低声回答。
晴明白色狩衣的下摆，吸收了露气，愈发沉重。
德子紧抓着济时衣襟的手也松了下来。
“博雅啊——”
济时哑口无言。
“你都说了希望我帮你一把，我竟然这么无用。”
晴明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端详着博雅，说：
“这难道是……”
牙齿长长的，咬得咯咯响，直扑向博雅的喉管。
“有。”
仍旧没有回应。
“他虽然上了大学，可是父母双亡之后，家中囊空如洗，他就在准备休学的困窘日子里，病倒了。”
看到琵琶，济时十分诧异：
“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的不幸。本来，这个家庭的生活就一直没有快乐。我原本想，小姐若能跟济时大人相好，她会得到幸福，起码生活也有个盼头吧，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谁知道，事情竟糟糕到这一步……”
草人的胸口贴着一张纸，纸上用毛笔写着“藤原济时”四个字。
晴明和博雅又站在了一起。
“哦，你来得正好。济时大人就在那边，虽然性命已无大碍，可是已经吓坏了。你能不能去照顾他一下？”晴明对实忠说道。
此刻，房间里只有晴明、博雅和济时三人。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那个人影叫道。
铁锤连续敲打着钉子。
“从天而降的水，积在池中的水，无论是什么水，都根本无碍于水的本性。心同此理，人的本性也是不会变化的呀！”
嘴唇裂开了，好几块血斑在伤口处肿胀着。
“还有一个办法。”晴明说。
“好羞愧啊！”
从她的嘴里，嗖地吐出了青绿色的火焰，咯咯地咬着牙齿。
细看之下，在廊轩下面，还残存着刚刚落花的芍药。
博雅跑过去要扶起他，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晴明和博雅擦过杂役的身边，朝屋里走去。
“走吧，博雅。”
女子边说着，边朝前扑出，站到稻草人济时面前。
“什么？”
“当相扑士？”
她高声叫着，如同悲鸣一般，扭过头去。
“可以吗，博雅？”晴明凑近博雅耳边低声说。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着逃走的济时的衣领，直往后拽。济时所穿的衣裳，嘶嘶地裂开了，从左肩到胸部裸露出来。
“是的。”
原来，三个文蛤的内侧，被人用朱丹涂成了鲜红，里面分别装有一物：一个是秋蝉蜕下的空壳，一个装着蜕掉的蛇皮，另一个装着蜉蝣的尸体。
“是的。”
良久，他停止吹笛。
“无情遭抛弃。”
“你说什么迟了？”
里面是一颗已经焦黑的柿树种子。
晴明已经迈开了脚步。
德子睁开了眼睛。
“博雅——”晴明声音很轻。
“噢，好的，好的。”
晴明的一只脚跨到了外廊内。
杂役脸上血色尽失，青紫色的双唇颤抖不已。
道满比晴明提前造访了这所房子，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形。
她的双眼往上斜吊着，脸涂成了血红色。那是一张叫人心惊胆战的脸。
济时沉默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说这些话呢？”
“看我呀，济时——”
“无论怎样忧心如焚，都是无法挽回的，这是人世间的常理。”
“庆幸的是，现在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你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晴明问。
“自己？”
她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一切都终结了。”道满絮絮地说。
说话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实忠。
“你是说连德子的心中都会怀有鬼胎吗？”
三
“晴明——”
“是的。那是我极为珍视的父母遗物。哪怕一文不名，我也没有卖出这把琵琶，还是一直留在身边。”
就在杂草丛生的地板上，月亮洒下了幽蓝的清辉。
历经长年累月的风雨沧桑，车子已经朽烂不堪，在蓝色的月光下，如今已经完全覆盖在秋草丛里。
黑暗中，晴明与博雅敛声屏气。
他低下头，下到庭院中，身影消失了。
绫子发生了什么样的不幸，大概已经传到济时的耳边了吧。
德子表示会意的眼睛，又变成了鬼眼。
蛤蟆背上系着轭辕，牛车在夜晚的京都大街上，看似慢吞吞地往前行驶。
她痛苦地摇着头。
一片沉默中，牛车轱辘轱辘响着，在大路上行驶。
“德子小姐！”博雅回应，弹奏着琵琶的手停住了。
晴明用询问的眼神打量着博雅。
“在阴影里，无论谁都怀着鬼胎。”
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变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谓“生成”这个词，是指女人即将变成“般若”，即狰狞女鬼之前的一种状态。
德子合上眼睛，倾听着仅仅响了一下的琵琶声。
“你为什么哭泣，博雅大人？”
他把它们交给晴明。
晴明低声说着，站起身子。
“就像道满大人所说的那样。”
在草人的正后方，济时在屏风与草人之间端坐着。
从那时开始，只要博雅夜晚独自吹起笛子，仍然是“生成”模样的德子小姐就会现身。
她两脚狂乱地蹬着地板，牙齿咬破了嘴唇，悲声呻吟着。
“……”
“我就爱这样的你。”
“看那情形，小姐当时好像有暗中渴慕的心上人。但自从我们相会后，就一心扑在我身上，日渐情深。”
仿佛为了让济时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悬吊的东西高高地提了起来。
德子流下悔恨的眼泪。
德子小姐仍然手抱琵琶，无言地倾听着笛子的清音。
女子泪流满面。
济时说着，表情十分痛苦，像正吞咽着苦果似的。
“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接下来呢？”
“生成”中的德子狂笑着，发出刺耳的声音，狂奔到屋外。
“对德子小姐呢？”
“当我茫然无主地徘徊在都市的大街上，忽然闯进我耳鼓的，竟然是原本送给济时大人的琵琶声音。”
声音显得颇为悔恨。
德子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
说到这里，女人极不情愿地摇晃着头。
那是一段空有一身非常人可比的好气力，却不知如何施展而虚耗光阴的日子。
“……”
“德子小姐！”
晴明慢慢分开草丛，行走起来。
随着灯影摇曳，地板嘎吱作响，一个人影，闯入了三人静悄悄地等候着的房间。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晴明问。
“是我？”
“从北面的柱子下什么都没有挖出来吗？”
博雅抱好琵琶，取出琴拨，弹了起来。
如果是在户外，她就隐身于暗处或是树荫下。
“噢！哎呀，怎么是这么堕落的样子啊！”
就这样，他撒了个弥天大谎，把旧相好十分珍爱的宝物，瞒天过海地送给了新相识的妙龄女子。
“德子小姐！”
晴明转换了话题。
济时嘶声惊叫，想从德子手中逃开，却竟然瘫软在地板上了。
嘴角一直裂到耳边，白色的牙齿暴露出来。鼻子压扁了，左右两边的犬牙嗖嗖地长了出来。
“岂有此理！”
“是你吧！”晴明问。
“昨晚到绫子小姐那里的凶煞，今晚会赶到济时大人这里来吧。”
“德子小姐难道没有兄弟姐妹吗？”
“哪怕变成了这样的恶鬼？”
济时用力咽下口中的唾沫，说道：
“济时，你在耍弄我啊！”
“我听说，男人移情别恋和新欢交往，或者女子红杏出墙跟别的男人定情，都不是一般的罪过。”
采用回避法，晴明避开了遣返术。
“什么？”
不久，杂役回来了。
响起了哀鸣般的叫声。是济时的叫声。
“也许几天以来，几十天以来，每日每夜，德子小姐一直考虑这件事，用这样的道理来说九-九-藏-书-网服自己，就是她本人，也不会希望自己变成鬼的。”
“望能给魍魉鬼神，造成强大阻碍，令其不可妄取非业之命。谨供奉大小神祇，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她忽然觉察到，自己刚才一直狠咬着博雅的肉。
“他以为，如果家徒四壁，小姐为家计着想，就只好依赖他了。”
“连人的生命也是一样。”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住着人的房子。
济时送去的衣食接济等也基本停止，仅剩的老女仆也离开了她的家。
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弟弟心里十分渴望。可就在跟成村大人约好见面的那一天，他身染怪病，卧床十来天，就成了不归人。”
“……”
德子高声大叫：
“十二年前，大学的学生跟举行相扑大会时赶来的相扑士们，闹过一场架，当时，有人跟弟弟讲，你去当相扑士吧！”
德子小姐静静地聆听着笛子的清韵，有时，她会应和着博雅的笛声，弹起琵琶。
逃离女子手中，济时在地板上乱爬乱逃。
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爬出来的济时。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边。
泪珠和着涂在脸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血泪。
那是含着惊惧的脸色。
她扭动着腰身。
“德子小姐！”
“鬼也好人也好，都很悲哀啊……”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她都不可能向他人彻底袒露内心。反过来说，人们也不可能完全窥知她的内心。”
空蝉。
轱辘轱辘，牛车走动的声音持续不断。
她突然张口，紧紧咬住了博雅的左手。博雅拼命忍住呻吟声。
“我就先走一步了。”
她扭动着身体，像是要从博雅的手中挣脱出来。
“哦。”
杂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窒息。
“她不知道。顶多是略微有所觉察吧。”
晴明追到博雅身边，大声叫他。
琤——
“博雅大人呀……”
晴明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安慰。
“我对这把琵琶也是爱不释手。前几年，在清凉殿举行歌会时，要弹奏琵琶，我就从德子那里把飞天借了过来。”
抬眼望去，可以明显看到倾塌的房子的屋顶。
“是真的。”
“真卑鄙！”晴明低声叹息。
钉子深深地钉入草人的额头里。
如果是在房间里，她就出现在屋子的一隅。
即使漆黑一团，如一头疲惫的老兽般颓然蹲踞的家宅中，也是虫喧一片。
清澄的音色，自叶二的笛管中轻灵地滑出。
博雅在女子身边跪下双膝，把琵琶放在地板上，抱起她的身体。
博雅紧紧凝视着德子。
“我还添了许多皱纹！”
“晴明啊，感谢你的关心，与其后来无休无止地牵挂，东躲西藏地不敢面对，倒不如一开始就全部听到为好。”
地点是在五条一带一座荒凉破败的房子前。
“是的。”
眼下在暗夜中，晴明和博雅静静地重复着徐缓的呼吸。
“明白什么？”晴明问。
他在德子耳边轻声说：
对月泣水边。
“你还有印象吗？”
“拉着牛车的跳虫，就是遍照寺的宽朝僧正大人送给我的，应该不会忘记曾经栖息过的池水的味道。”
“绫子小姐也会弹琵琶吗？”
“是谁讲的？”
“德子小姐！”
她吊起眉梢，凶相毕露。
“是。”杂役点点头。
“用稻秸？”
晴明和博雅发现，庭院那边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向残破的屋子走来。
在牛车里，博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会儿掀起帘子往外打量，一会儿又把视线收回来。
她咬牙切齿。
“济时大人，我还有一事请教。”
“那，接下来怎么做？”
徐徐地吸进黑暗，又缓缓地把黑暗吐出来，每次呼吸时，暗夜之气慢慢潴留体内，直至全身的肌肉、筋骨、血液统统浸染在黑暗中。
可是，就连咬牙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哦……”
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鲜血。
“是的。”
晴明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
“唉，我做不到。怎么也不能做出这种恐怖的事啊！”
“事到如今，已是无济于事了，最好别再提了。或许在绫子小姐那里被杀死的阴阳师，就传承了这种秘法吧。”道满说。
“德子小姐！”
“什么事？”
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德子的“生成”。
“……”
博雅好像急于打断晴明的话头似的。
“什么事？”
“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吗？”
“原来是这样啊。”博雅点点头。
“……”
在安置草人时，晴明对济时直言相告：
然后，又把右手的食指贴近唇边，再用指尖依次轻触三个文蛤。
“要从人的内心真正灭掉鬼，除非把人本身灭掉，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把人灭掉这种事，不可肆意妄为。”
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着德子消失的方向。
“本想要了他的命……”
“……”
“我们所在的地方，贴着驱邪的护符。当德子小姐赶到时，哪怕从屏风背后探出头，德子小姐也不会察觉的。不过——”
“砰，砰，砰——”
晴明和博雅走下牛车。
“到底是谁下了这样的毒咒？”
“喂，你也再爱我一次吧。”
“是啊。”
德子小姐的脸容，从一副狰狞的鬼脸，重新变成博雅熟悉的娇娆面容。
“是的，她希望能把它放在身边。”
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层高台，竖有蓝黄红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
徘徊郎枕畔，
“而且，我还想，死后还要变成真正的鬼，向济时大人作祟，于是就自己刺破了喉管。还对前来照看我的博雅大人如此失态！”
“实在太可怜了。”
在博雅身边，晴明颂起咒语，大意是：
“或许你要说什么——”晴明望着杂役说。
放眼望去，蛤蟆拉着的牛车就停在已经坍塌的瓦顶泥墙旁边。拉着牛车的蛤蟆，也就是跳虫的旁边，站着身着彩衣的蜜虫，正朝晴明低头行礼。
原来，从匍匐着的她的胸口下面，在夜色中仍然鲜明的血，像有生命一般游走着，在地板上扩展开来。
“你对德子小姐怎么交代？”
“哪里，绫子弹琵琶的技艺并不怎么样，她是因为飞天的精美而动心了。”
就在下葬的那一天，秋雨飘飘，那是仿佛冷雾一般凄冷的雨。
她左右摇摆着头。
呼吸了两次。
博雅就坐在晴明旁边，他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好像正在忍耐着一把锋利的刀子插在胸口的痛苦似的。
“去追德子小姐？”
“好吧。”
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力呀。
博雅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
“让人看不见我的身影？”济时不可思议地低声问。
“阴阳师？”
晴明若有所思地侧着头。
“无情遭抛弃。”
“是啊。当时济时大人本来一直照顾着成村大人，却忽然照应起了海恒世。”
“我暂时不会告诉你的。关于这把琵琶，德子小姐可是一清二楚的啊。”
“是的。如果来的话，是在丑时。”
她失声恸哭。
她露着白色的牙齿，两边的嘴角往左右斜翘。
地板嘎吱嘎吱作响，那轻微的声音也传到了博雅的耳边。不是老鼠也不是猫，而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踏着地板的声音。
“道满大人——”
“真可怜呀！”
一踏上屋内腐烂的地板，竟然又沐浴在月光中。
“什么？”博雅不解。
父母在世时与她家素有来往的人们，就慢慢地疏远了，连仆人也接二连三地走了，府中越来越冷落。
“你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呢？”
“哈哈……”
“如今的我，你看见了！”
尽管压抑着，博雅还是像悲鸣般地高声吼着。
“也就是说，我也会变成鬼的呀。”
“水。”
“是什么？”
在博雅的正前方，有一处秋草更加繁茂。
是名曲《流泉》，那由式部卿宫传给蝉丸，再经由蝉丸传给博雅的曲子。
“这么说，这个办法行不通喽。”
博雅热泪滚涌，流到了脸上。
德子摇着头挪开双手，却见她的两个眼角都裂开了。
“我好憎恨啊，济时大人。”
“水？”
“你瞧吧，你所恋慕的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哈哈，真是美妙啊。”
杂役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还想说点什么。
博雅一再点头。
“无论是谁？”
说完，猛力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白，那时到底怎样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事至如今，无可挽回了……”
女人用无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草人济时。
“哪怕如今变成这个样子？”
博雅静默无语，倾听着两人的对答。
“晴明，这里是……是道满大人说过的德子小姐的家吗？那么德子小姐呢？”博雅问。
呼吸了一次。
裂开的眼角处血流如注，好像有东西从里面往外挤压，她的眼珠鼓胀起来。
听声不见人。
响声一步一步接近了。
怨恨化厉鬼，九九藏书网
“要是你把脸贴得那么近，我还会忍不住咬你的喉咙的。”
蜉蝣的尸体。
“晴明啊，我明白得很。”博雅望着晴明。
博雅抱着琵琶跟在身后。
博雅不由得惊叹起来。
就在这时，博雅的琵琶声响了。
博雅吼道。
“我也爱你的皱纹。”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照应他。”
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晴明紧盯着博雅与德子，一动不动。
博雅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
额头上的皮肉裂开，热血从角的根部流到脸上。
“变成鬼？”
在夜深人静的京城大路上，牛车在夜光下行驶。
晴明从怀中掏出几幅画好的符咒，要贴在德子身上。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伸出手去。
济时仿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是的。如果济时大人一旦发出声音，法术就破了。”
德子的动作戛然而止。
变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细弱声音说：
“用处有很多。到时候用得着还是用不着，我还不清楚呢。”
确实跟晴明家的庭院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这所庭院确实太荒凉、太破败了。
不知哪里的牧童，为了喂牛吃草，白天好像在这里放过牛，四处散落着牛粪。
到底有没有听到博雅的话呢？幽蓝的月光从檐轩照射下来，晴明只是仰望着月亮。
“晴明大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什么谎？”
回头望去，就在刚才钻入的泥墙坍塌处，荻花如雪，正在绽放。
“济时大人把琵琶送给绫子，德子小姐并没有被蒙在鼓里。”
彼此沉默无语，根本没有讲过什么话，可是博雅总是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德子身影消失为止。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闪现出人气的光华。
是博雅似曾相识的声音。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想必一部分可以传到屏风另一边的济时耳中。
“哎呀呀，真高兴呀！”
济时脸上阴云密布。
“我也爱变成厉鬼的你。”
“你早该知道会有这种惩罚的！”
女子像一只硕大的毒蜘蛛一样，朝草人扑过去。
“多么美啊！”
“生成”中的德子发出呜咽声。
“我已经年长色衰了啊。”
捶下五寸钉。
杂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说：
那是一张面目狰狞的鬼脸。
晴明点点头，端正了坐姿，望着济时说：
“不是，不是的！”
女人在那里摇晃着身子，喃喃诉说着：
忽然，“嗷，嗷……”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熟悉的声音叫道。
“当然可以。”
“这样的话，十二年前，我多想听到啊。”
“哦，如果你告诉她这是别人预留在这里的，不就可以不送给她了吗？”
雨降落在整个山寺间，把庭中的石砾、飘零的红叶，连同所有的一切都濡湿了。
博雅拿着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处都不见德子的身影。
道满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贝壳。
“这件事我不想让德子知道，会让她很伤心。这样对不住她。”
他低声喃喃着。
可是博雅根本听不见晴明的话，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德子齿间吞吐着红色的舌头，说：
“你看见我刚才的样子了！”
口中一边说话，一边咻咻地吐着乱舞的青绿色火焰。
可是，德子对济时已视而不见。她和博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彼此。
“走吧。”
她取下头上的铁圈，掷到地板上。
“我有一个请求——”
“那时，我还以为时光会永远不变……”
“弟弟过世后，就在蒙他不断关心和看顾的过程中，我竟然恋慕上了济时大人。真是一场噩梦啊。”
晴明打量着道满。
“嗯。”
“是啊。”
“暗中慕恋的人是谁，小姐谈起过吗？”
“变卖家产，勉强换成钱币，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维持着日常生活。”
她的头发蓬乱如麻，又长又黑的乱发倒立着。
“笛子？”
从草人后面，四肢着地的济时滚爬了出来。由于过分惊恐，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是的，这会暴露我的羞耻……不过，还是说吧。”
德子一动不动地举着锤子，转过头来，盯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眼眸停在博雅身上，忽地一亮，一瞬间恢复了人的正气。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如果能救我的性命，我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可是，我的心，现在已经离德子很远了……”
扑通一声，杂役往前跌倒，伏倒在地。
“博雅！”
在沉沉的暗夜中，唯有彼此静悄悄地吐纳着黑暗的气息。
“是有。”
“用它做什么？”
“晴明啊，替换牛的这只蛤蟆，真的能跟在德子小姐后面吗？”
济时说出那个名字时，博雅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来啦。”
是一辆古怪的牛车。
“不知道。”
德子仿佛断骨般痛苦不堪地唤道。那是悲怆之极的声音。
从外面传来了怪兽般号啕大哭的声音。
“德子小姐！”
“怎么啦，博雅？”
“德子小姐！”
“您来迟了，博雅大人——”
“原、原谅我吧，别伤我的性命。”
“什么办法？”济时直起了身子。
“刚才我让实忠找来了稻秸。可以用它试试。”
贴近额头的头发中，响起喀嚓喀嚓的声音，从中长出了异物。
“是啊。”
“变成鬼，并非出于人的意志，不是说有所期望就会变成鬼，也不是说只要心中不想就不会变成鬼。”
“你是——”
“看不见你的只有德子小姐，对我们来说，你的身影是随时都能看见的。”晴明说。
它正在一点点地长大。
“你小心为上。”晴明说，“但如果过于胆怯，咒就会更加强烈地加诸其身……”
博雅呼唤着。
“那它怎么转到了绫子小姐那里？”
博雅还在吹着叶二。
他紧闭着嘴，站在晴明和博雅的一旁。
宽朝僧正凝望着秋雨洒落的庭院。
“本来可以用这个草人，直接把咒遣返。可终为不美。”
“生命？”
虽说是牛车，拉车的却并不是牛，而是一只巨大而健硕的蛤蟆。
博雅一问，晴明立刻把视线投向杂役。
晴明一问，宽朝僧正平静地点了点头。
接着，呼吸与琵琶的余韵一起，摇曳着夜的气息，徐徐溶入了大气中。
即使把耳朵凑过去，也难以听清她的话语了。
“这一层，德子小姐也很了解吧。”
“决心变成复仇的厉鬼，也在情理之中啊。”
没有回应。
“办不到吗？”
“那么，还有别的办法吗？”
在正殿里，三个人静坐下来，神情肃穆地交谈起来。
“道满大人虽然说过他不清楚小姐身在何处，但最后小姐还是会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来的。”
是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包裹着柔软皮质的角，像鹿茸一样。
忽然，又增添了一个人的动静。在外廊内，老杂役沐浴着月辉，站立在那里。
就在这时，嘎的一声，牛车停了下来。
“哦……”
“沉湎于相思的泪水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遗恨无穷啊。”
“你到外面去，在屋子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角落里，挖开立在四角的柱子基部，如果挖出什么东西，就请带到这里来吧。”晴明说。
“我说琵琶给人偷走了。”
女人嘴里流着血，喉间咻咻地喘着气。
“博雅，走吧。”
她紧咬的牙齿咯咯作响，像狂舞一般，双手在空中乱比乱画。
“嗯……”
“那么，人会变成鬼吗？”
“是我。”
左手上好像拿着什么圆形的重物，用类似绳子的东西捆绑着，悬吊下来。
可是，够不着博雅。
“那要看听过济时大人的表白后，德子小姐的心态。”
女人的头发像是显示着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竖得更高了。
“千万不可出声啊。”
“你指的是，人变成了鬼也是同样……”
上下牙相互咬啮着，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
“……”
博雅无言以对。
“……”
这时，按晴明的指尖触摸的顺序，贝壳啪啪地张开了。
琵琶声尖锐地撕裂了暗夜。
“可以过去吗？”
“德子小姐！”
朝着廊轩，艾蒿从地面贴着腐烂的木柱往上攀。
“德子小姐！”
“要是猜到了，就会像绫子小姐那边的阴阳师一样，或是被踩死，或是被拧下头……”
确实，竟然发生那样的事情，太出人意料了。济时的视线游移不定。
从泥墙坍塌的地方，晴明进去了。
秋草上夜露密布，叶梢沉沉地低垂。
博雅紧紧抱着德子说道：
“是飞天？”
在德子身上，鬼与人忽现忽隐。
“你在那里吗，济时大人？”
博雅把耳朵凑近德子的嘴边。
发丝触到火苗，烧得咝咝作响，变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蓝色火苗。
“什么事？”
随着猛烈的甩头，女人长长的头发贴到自己脸上，狂吼着：
“绫子小姐知道这把琵琶是德子小姐的心爱之物吗？”
“是的。”
“博雅大人！”
伊人去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