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毁津门
十二 萃六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
目录
第一章 裁撤湘军
第二章 整饬两江
第二章 整饬两江
第三章 三辞江督
第三章 三辞江督
第四章 名毁津门
第四章 名毁津门
第四章 名毁津门
十二 萃六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
第五章 马案疑云
第五章 马案疑云
第六章 东下巡视
第六章 东下巡视
第七章 黑雨滂沱
第七章 黑雨滂沱
第七章 黑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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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惭愧、羞赧、悔恨、悲哀一齐在心头奔涌,如同眼前浑浊急湍的海河水,撞击着他的心灵,震撼着他的魂魄,啮咬着他的肢体,抽打着他的双颊。
“中堂也莫难受了,这都怪我们的命不好。”张光藻说。
赵烈文从靴页子里掏出三张银票来,每张五千两,分送给周、张、刘一人一张,说:“老中堂一人拿了七千两,幕府众人受老中堂感动,也凑了一点。”
他不敢走出门外,只是倚着门框,呆呆地凝望眼前这一幅极为罕见的令人揪心的送别图。
周家勋等人再也忍不住,拿银票的手抖个不停,泪水夺眶而出,终于一齐跪在曾国藩面前:“谢老中堂天高地厚之恩!”
张光藻接过话头说:“五月初,育婴堂里的小孩子大量发病,死了不少。百姓得知后,要求育婴堂把这些孩子都放出来。那次围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提议公举五个代表进堂检查。人推选出来了,正要进堂,丰大业来了,不准中国百姓进,还破口大骂。这事也是百姓致疑的一点。”
“大人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也受尽了委屈。”刘杰说。
小青年大步走过来。把纸塞给曾国藩,立即转身跑了。曾国藩看时,那上面写着:
“刘明府!”曾国藩这一声称呼,已撤职的刘杰听了十分感激。“只要你办机器厂,人员、母机,老夫全部负责提供。”
“起来,时候不早了,上路吧!一路上多多珍重,家里有放心不下的事,写封信来告诉老夫。”
“如果先有这样的章程出来,再有百姓闹事,那就是我们的责任。朝廷处罚,我也心甘情愿。”张光藻说。他是委屈极了,算计得好好的,平平安安过几年后就回籍享清福,安度晚年。偏偏就在船要靠岸时,却遇倾覆之祸。他没有刘杰的自信,他很悲观,他总觉得这条老命会死在谪戍的路上。
大家都遵命喝下。曾国藩望着周家勋等人,接着说:“雷霆雨露,皆是春风。诸位都是国家的美才良吏,这年把两年暂时受点委屈,不久必当起复,再肩重任。古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我?我们都要于此事吸取教训。这教训是什么?就是我大清国必须自强。三十多年来,我们与洋人之间http://www.99lib.net的冲突,都是我理直,彼理曲,但恒以我吃亏彼沾光而告终。这原因便是我弱彼强。洋人不讲道理,只论强弱,我们如果不自强,便永远会受洋人的欺侮。”
“萧明府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也只是尽我的职责罢了。”
“民教冲突,各地都有,但后果无一处有津郡的严重,事情弄成这样,是太令人痛心了。”曾国藩的酒量向来不大,去年以来,因身体日坏,他几乎滴酒不沾,刚才那杯酒,也只是象征性地吮了一小口。现在,戈什哈给他上了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民教仇杀,从根本上说,是洋人理亏,这是没有话说的了,但挖眼剖心的传闻竟然有那么多人相信,使人费解;还有的说洋人拿眼珠子熬银,这不是愚蠢透顶吗?居然也有人相信。哎!愚民无知尚可说,周道、张守、刘令,你们都是读书明理的聪明人,不是老夫指责你们,你们早就应该和洋人联系,和他们一起出来澄清这些无稽谣传呀!”
这天上午,周家勋、张光藻、刘杰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厅里,曾国藩带着丁启睿、马绳武、赵烈文等人摆了一桌简单的酒菜,他要亲自为代百姓受过的天津地方官员敬酒饯行。
“都坐下吧!”曾国藩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然后沉重地说,“老夫奉太后、皇上之命,来天津处理民教之案,感慨良多,教训良多,悔恨良多。”
曾国藩在接官厅里对周家勋等人说的话及赠送一万五千两银票的事,很快便被崇厚知道了。他生怕曾国藩改变态度,已成定局的事又起变化,便借探病为由,试探地提出,请朝廷增派大员前来天津,以便曾国藩有空养病。曾国藩也正感自己负疚太深,希望有人来与他分担责任,便立即同意。于是崇厚上折,说曾国藩旧疾复发,病势沉重,请增派大员速来天津。西太后即谕号称洋务能员的江苏巡抚丁日昌来津会办。又因丁日昌坐海轮由苏州北上,需要十日之后方可到达,遂又派工部尚书毛昶熙先行赴津。不久,崇厚奉命出使法国,毛昶熙便署理三口通商大臣,留在天津。这时丁日昌也到了。
“三位能够如此体谅,对老夫是个很大的安慰。”曾国藩www.99lib.net终于拿开了蒙在眼皮上的手绢,嗓音愈加嘶哑苍老了,“你们先且宽心前去。按刑部法律,三位一定会受充军处分。我已写信给恭王,请他给刑部打个招呼,尽量不去伊犁,到东北去。白山黑水之间,是我大清发祥地,你们去看看体验一下也好。只要老夫不死,两年后,我一定为诸位上个保折,请太后、皇上将诸位官复原职。”
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下,拿起手绢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两只给人印象极深的三角眼,因为眼皮的松弛、眼角的多皱,更因右目无光、左目视力微弱,而变得如同两只干死的小泥鳅。他现在手绢已不能须臾离手,过一会儿便得擦擦,否则眼角粘糊,人物莫辨了。不要说离职的前任,就是在职的现任也都心事重重的,大家静静地听着曾国藩嘶哑苍老的心曲。
丁日昌在途中便给朝廷上折,奏称:“自古以来,局外之议论不谅局中之艰难,然一唱百和,亦足以荧视听而挠大计,卒之事势决裂,国家受无穷之累,而局外不与其祸,反得力持清议之名。臣每读书至此,不禁痛哭流涕。”他一到天津,便大张旗鼓地重建教堂,修缮育婴堂,严刑审讯在押人员,好言抚慰洋人,全然不顾清议舆论,大刀阔斧地推行自己的意图。天津士民人人骂他“丁鬼子”、“丁小人”。又四处张贴无头告示,揭发他在苏抚任上贪污受贿的不法情事。丁日昌全不在乎,一笑置之。他对身边的人说:“做官的谁不被人骂?
“今日事与一般不同,你们权且坐一回,老夫尚有几句话要说。”
“这次三位进京受审,老夫心里深感对不起。只是法国公使罗淑亚坚持要你们抵命,并出动大批兵舰,扬言将天津炸成焦土,还要轰倒紫禁城。也是老夫一时失了主见,让你们遭此不应有的委屈。这些日子,老夫惭愧清议,负疚神明,后悔万分。”
三个革职的官员犹如远行的游子流泪告别父母似的,对着曾国藩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走出接官厅。出大门一看,众人都惊呆了。京津古道两旁,已跪下数百津郡百姓,有的面前摆着小几,上面插着红烛线香,有的前面摆着一只煮熟的母鸡,有的提着酒壶,端着酒杯,尤其九-九-藏-书-网是那三把杏黄软绸万民伞,格外令人瞩目。见周家勋等出来,人群中一声声高喊:“老公祖委屈了!”“老父台,你们是青天大老爷呀!”“老爷,你们不能走哇!”场面甚是酸楚。周家勋等刚抹去的泪水又滔滔不绝地滚了下来。持万民伞的三人走出队列,来到他们面前,双手将伞献上。周、张、刘一人接了一把,哽咽着说:“谢谢父老乡亲!”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走出来,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件东西:熟鸡、煮肉、鸡蛋、煎饼等等,硬要他们收下。周家勋等人也只得接了一点。
“这都是卑职等咎由自取,老中堂不必难过。”周家勋说。
“各位再履任时,一定要在自己的辖地内注重洋务,办起一两个工厂,多造一些机器出来,如果各县各府都这样,慢慢地,我们也就和洋人一样地富强起来了,这是我们自强的根本。毁教堂,杀洋人,是达不到这个目的的。”
曾国藩并不对这句话生气。他又一次举起酒杯,对周家勋等人说,“这是第三杯酒,请诸位赏脸喝下,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
曾国藩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身子早已瘫倒在门槛上。赵烈文、丁启睿等忙将他扶起。好半天,他才徐徐睁开左目,只见周家勋、张光藻、刘杰还在与送行的百姓涕泪话别。他从心底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无限哀伤地说:“萃六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
“惠甫,放他过来。”曾国藩有气无力地招了一下手。
“老中堂想得周到,只怕洋人不会同意。”署知县萧世本说了一句泄气话。
接官厅一片寂静,桌子上摆的几个菜早已凉了,大家都不想去动它,几颗苦涩的心在困惑:老中堂的话说出了与洋人相交的要害,但我们大清国这样一盘散沙,它何时才能够自立自强呢?
周家勋等人十分感动,一齐说:“多谢老中堂关照。”
看着骨瘦如柴的总督那副恳挚的模样,周家勋等人只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来,给每人斟了一杯酒。曾国藩端起酒杯颤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部起立。
大家都喝下,悚然聆听。
曾国藩点点头,说:“丰大业是个横蛮已极的人,这点我知道。但关于挖眼剖心的事,跟教堂的夏福音等人讲清楚,我想九九藏书他们应会合作的,他们也要辟谣呀!再一点,发现有百姓围教堂,不要等丰大业出来,各位就要设法早点疏散。常言说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那么多的人里面,能保证没有莠民歹徒吗?他们就希望乱,乱则对他们有大利。我们为父母官的,第一大职责就在于维持地方安静,倘若那天早点驱散人群,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
曾国藩又掏出手绢来擦拭眼睛。手绢在眼皮上停留着,许久没有拿开。周家勋等人都流出了眼泪,丁启睿等人也很伤感。赵烈文劝道:“大人不必过于悲伤。大人的苦心,周观察他们都是能够体谅的。”
“老中堂训斥的对,卑职等是疏于职守。不过,洋人也是蛮不讲理的,他们拒绝合作。”周家勋插话。
忽然,一个十六七岁的读书人装束的小青年冲出人群,手中捧着一张大白纸,直向接官厅奔来。赵烈文怕是刺客,忙上前拦住。那小青年高喊:“天津满城都贴满了讣告,我怕曾大人看不到,特为送他一张。”
“今天是三位进京受审的日子,大家的心里都不好过,也无心喝酒,老夫借这个形式,不过说几句话而已。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辞,且听我说说心里话。我先请大家都把手中的这杯酒喝了。”
说到这里,曾国藩又举起酒杯:“这些都已过去,不说了,请诸位喝下这第二杯酒。”
与一般的犯官不同,周家勋等人并没有套上枷锁,只是摘掉了顶翎,褫去了官服,一个个满脸阴晦,委靡不振,穿着便服的曾国藩亲出厅外,将三人迎进内室,然后恭请他们上座。周家勋忙说:“老中堂亲来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尽,岂敢再僭越上座。”
“这就好了。”丁启睿忙说,“早这样的话,哪里还有民教纠纷发生!”
众人都不敢推辞,只得喝下。丁启睿说:“老中堂,您坐下说吧!”
众人都点头,心里想:是的,早点驱散就没事了,现在后悔已晚了。
正当轰动海内外的天津教案就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江宁城又爆出一桩离奇大案——两江总督马新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死!消息传出,朝野震惊,慈禧太后速命曾国藩重任江督,并负责查办这桩奇案;同时,将李鸿章由湖广总督任上调任直隶总督。
刘杰重重www.99lib.net地点头,两眼充盈着泪水。
“老中堂,办机器厂,一无人才,二无母机,如何办呢?”刘杰问。他今年只有四十几岁,还很有一番雄心,他相信曾国藩的话,暂委屈一两年后必会起复,今后的仕途还长得很哩!这次事件对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好歹也是一个正七品县太爷,却连自己的侄儿都不能保护,到头来,还得抛妻别子,远戍军台。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己的国家太弱了吗?他暗地发了狠心,一旦起复,即谋自强!
曾国藩本因丁日昌为官不廉而对他印象不佳,这一下子,反倒为他的力排众议敢作敢为的气概所慑服,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胆气壮了起来。他不再自怨自艾,过分自我谴责了。书信言谈之间,也常说:“宁得罪于清议,不敢贻祸于君父”一类的话。心胸一宽,身体也好多了。这时他才明白李鸿章赏识丁日昌,明知其操守不严也要重用的缘故。曾国藩觉得李鸿章、丁日昌的身上有着另外一些特点,而这些特点又正是他自己所不具备的。
大家都说:“请老中堂坐下。”
“另外,为杜绝今后民教再起纠纷,我已给太后、皇上上了一个折子。”曾国藩转脸对丁启睿等人说,“折子中对洋人的传教提出了几条限制。比如说,今后天主堂也好,育婴堂也好,都归地方官管辖。堂内收一人或病故一人,一定要报名注册,由地方官随时入堂查考。如有被拐入堂,或由转卖而来,听本家查认,按价赎取。教民与平民争讼,教士不得干预相帮。”
“另外,督署衙门诸公一起凑了点银子,虽不多,却是他们的一点心意,将来到戍后收赎及路费均可敷用。惠甫,你拿给他们吧!”
不孝男曾国藩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徐汉龙、刘尊夏、冯护华,痛于同治九年八月谷旦舍身殉难而亡。凡属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士,莫不哀此讣闻。孤哀子曾国藩泣血稽颡,期服侄崇厚痛心顿首、护丧功服弟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等拭泪拜。
官越大,骂的人越多。宰相肚里能撑船,他骂他的,我行我的。”他又为曾国藩请来两个洋医生,给他治眩晕,治目疾,劝慰他安心养病,天塌下来都不要管,一切事都由他顶着,杀头充军他不怕。
张光藻、刘杰也说:“犯官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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