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事 秦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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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事 秦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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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伫立在原地,因为那道白鸽般掠过头顶的幻影晃了几晃。阳光从大楼的门洞那儿不动声色地踱了进来,刚好照到一排信箱上面,在我家的信箱角上形成一个灿烂夺目的光点。我凝视着那个突然显得捉摸不定的信箱,清楚地看见:淡金色透明的阳光正像溪水般缓缓从递信口流进信箱里……
“我叫吉吉。”
我不知哪里才是尽头。墙角里堆满了我的参考书习题集做过的和没做过的试卷这个那个,有时我崇拜我自己,竟能长期地忍受这些玩意儿。我已经疲倦了。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我对参考书碰也不要碰看也不要看。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我想考上大学也许一切就结束了——我不知道。考大学在高三的这一年里差不多成了我惟一的生存目的,我不知道在那以后我该干些什么——也许我哪儿都不去,我就不走路不吃饭不说不看不听不做题,我就什么也不做,只要摊手摊脚地呼呼大睡,享受我美好的人生——结束了,高考以后,我已别无他求。
我差点去叩问眼前的信箱,已经伸出的手却又停住了——何必呢?不用问,不用说——现在我可以给吉吉开门了。现在我知道:在阳光下流淌又流淌的、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守候着的、一遍又一遍照亮了我的眼睛的、给了我深深理解的光辉的……那是吉吉啊!
我真羡慕王海燕。她已经有了中意的大学和热门的专业,她也已经入了党,她这人实在是最完美的一个人,又聪明,又能干,又果敢,又没有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担忧和疲惫。我老疑心,像她这种人是怎么长成的。而且,她好像连男朋友也有了。
正午静得听得见阳光纷纷洒落到地上的声音,那样纯净,就像吉吉透明的目光。
我还以为自己又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可是没有。我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不敢放松警惕,惟恐像上次一样,突然出什么意外,可是没有。我很顺理成章地就补考了漏考的语文和物理;成绩出来了,我的看上去九_九_藏_书_网还不坏;这几天是自由复习,后天就该会考了——样样都正常,正常到异常的地步。我不敢过于掉以轻心——前几天还刚刚处分了我,现在我还想惹事儿,可就要送给“青春期”去打头了。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什么也没有。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中年男人停了自行车站在那儿,我发现他正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敌意,也不像一般陌生人那样缺乏感情——我可以从他的眼光中清楚地体验到亲切和惊喜……这是为什么?我不解地看了看他:很普通的一个中年男人,打量着我的神色间稍微有些躲躲闪闪——几乎不能给我留下什么具体的印象。然而,在同他眼神交融的一瞬间,我眼睛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正午的阳光静静洒在他的身上,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这个人是谁?我见过他吗?他曾经为我做了什么吗?为什么他令我觉得如此温暖和亲切?
吉吉,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真实的,你比这世上所有人都真实。现在我懂了,你是始终在这里的。你就在我的门外,自始至终。你没有离开过,也没有说过什么,你仅仅是等着,等我真的看到你,然后给你开门。这么要紧的事,你却从不提醒我——是不是因为,最要紧的事只能靠我自己去发现?可是,难道为了这,你就在这里等着,一直等着吗?你究竟等了多久?你就这么确信我有找到你的一天吗?
前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都被郁闷、烦恼、愤怒、骚动、困惑塞满了;我走来走去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沉重,一直在担心会不会陷到地底下去——那时我老是有事情做,不是藏着这个,就是躲着那个。可是突然间,所有的情绪都打从我身体里飘飘飞逝,像水珠子似的蒸发啦;我一下子变得无事可做,连饭也好像可吃可不吃,睡觉之前居然还要考虑一下究竟有没有必要睡觉——我再也不为什么紧张了,我再也不为什么生气了,九*九*藏*书*网我只要坐在家里,捧着课本,等待会考来临。
我惊异地停住脚步,像做过许多次的那样,企图抓住那道灵光……吉吉!那不是吉吉吗?!可是我抓不住——太快、太虚了,还没等我伸出手,它早已弥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
真的,我看见它闪进去了!
我半躺半坐地散在床上,高高擎着本地理书,擎得久了,手很酸,我就把手收回来。地理书“啪”地掉到我脸上,凉凉的,微微散发着书的香味。
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我站在楼前的台阶上,隐隐约约又看到吉吉在一圈圈金色螺纹线中转过身来……她对我粲然一笑……她的声音透明地晃动在空气里:
然而这一次,这道光不是像往常那样烟消云散……它掠过我的头顶,飞快地聚成一小股,闪进了楼梯口的信箱里!
哦,对了,她向我借那本《不朽》,明天得给她带去。这书是我迷迷糊糊买下的,因为觉得在那样狭小,小到连转身都困难的一个书店里转半个钟头而什么都不买是不好意思的。我记得那一天,我正在从同学家回来的路上,天猛地下起了大雨,窘迫中我躲进了路边的小书店——店里暗得简直看不清书架上都是些什么书,只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吊了盏老得没法再用下去的日光灯。我在老板目光炯炯地注视下,出于一个完全偶然的机会,抽出这本书,打开来就着那昏暗的灯光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段话:
算了,昨天没有写日记,现在补写。我曾经看过一个短篇,叫什么《昨天的日记》,说的就是一个不愿意错过每桩精彩事件的女孩,她习惯于把日记放到第二天早晨来写。我这也是在写昨天的日记了。
好了吉吉,现在我给你开门。
外面阳光灿烂。也是正午——我对这种像金水一般流淌着的阳光是再熟悉不过了。仿佛还在昨天,同这一模一样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高大的99lib•net窗玻璃,沿着墙壁悄悄地滑落下来,然后,一切都变得美丽无比……金色气球、金色转动的螺纹线、金色的衣角和发丝……那对透明如水晶的眼睛……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亮,好像正溶入正午透明的阳光中……
高三了,马上就是我的黑色七月。教室里,黑板上的“离香港回归还有天”的倒计时牌看得我触目惊心。我忙着上课、忙着下课、忙着复习、忙着紧张——然而,我仍是抽出时间来写日记。不知为什么,每天每天,当我坐到灯下,摊开日记本时,一切的担忧和倦意立即化为乌有,有的只是倾吐的恬静和快意。
吉吉?你是不是就在我身边?
信箱里静静躺着一个大号信封,正面写着:秦庾收。我把它拿出来捧在手里:厚厚的、沉沉的——会是什么呢?吉吉,你在里面放了什么?我可以马上看吗?
我突然空了!
于是我翻身下床,穿了鞋子走出门去。我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出了家门,走下楼梯,心里还是一片茫然不知所从。走到二楼时,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楼梯口的电表:203的电表走得飞快,202的电表好像根本没在走;锈迹斑驳的电表箱旁边,有人用白粉笔在灰蒙蒙的墙壁上画了一个骷髅标记。我小的时候,也喜欢在随便什么墙上画骷髅标记,通常是先画一个棱角分明的头廓,然后在合适的地方画两个空空的洞眼,再在偏下一点画上一排整齐的大白牙齿,最后画两根交叉的骨头到那个头的下面——这真是又无聊又有趣的游戏。我又呆呆地面墙站了一会儿,转身继续走下楼。
吉吉是你吗?是你要我来找你吗?吉吉你在这里,是吗?
吉吉!
我拆开信封,把手伸进去抽出里面的东西。一本本子冰蓝色的边角刚刚闪入我的眼帘,就有一缕晶莹剔透的清风悄悄从我眼睛里吹了出去。我看见阳光下,空气被那缕清风吹得自由自在地飞扬了起来,金色的螺纹线,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去……
我张皇地四下环99lib.net顾——那个感觉又来了:吉吉她就在这里、我身边、四下里的什么地方……我被一种强烈的直觉不停地摇撼着,差点失去了主张。吉吉你快一点出来吧!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就是这里!
在那个又昏暗又狭小的斗室里,我就着近乎淡出的灯光读到了这段描述,眼前忽然之间光辉灿烂,好一会儿都沉浸在那个黄昏沙石小径的意境中——最让我着迷的,还是书中所写的转身、挥手的动作,我想象着,甚至冲动地企图去模仿。
5月27日星期二晴
唉,辛辛苦苦读了十二年书,终于要到最后关头了。刚刚明白“高考”这个词的意义时,虽然晓得它总有一天要落到我头上,但老以为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想也不用想——直到今天,我坐在床上,发现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才意识到曾经遥不可及的高考,已经近在眼前了。我记起每天回家的时候,远远看见所住的这幢六层楼房,一点也不显高,可是来到楼下,却是高大得压得死人了——高考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吧?
是吗?
我转过身去,依然能清晰地感应他在我背后暖意融融的目光。我似乎早就见过这个人了,但却记不起关于他的任何事情——这多奇怪!我琢磨着,还是回家去继续复习功课吧。最近我的脑袋瓜子真的有毛病,老是出些乱七八糟的臆想。
现在还很早。接连很长时间,我都是奋战到凌晨才上床的,感觉好像是刚一闭眼就天亮了。可是今天——噢不,应该是昨天,我睡得很早:不知为什么,头有点疼,人又很疲倦,所以我刚吃了晚饭就赖到床上睡。人到高三,真是贱,偶尔早早上床,没想到睡到这种鬼也没有的凌晨时分就醒过来。记得刚上高一时,和王海燕聊起睡觉的事,我说我这人非常能睡,天天都有能耐睡到吃晚饭,她和气地笑道,能睡的人大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现在看来,三年高中生活把我变成不懂享福的人了。
可是,有一点不同。我知道,有一点不同。那是我自己九九藏书的问题——
不行,我不能多想这些事。一想这些事,我就难过;一难过,我的心就像穿过了一个无形的洞,在往下掉,一直掉——每次我以为到底的时候,它却仍往下掉。我不知哪里才是尽头。
接着,就在我朝楼梯迈开脚步的一刹那,一道金光闪闪的影子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
我就是这样买下这本米兰·昆德拉的书的。我从没有读完过它,书中的其他部分让我觉得无聊而费解。然而,我喜欢坐在正午的窗前,让阳光像水一样从身上流淌下去,然后翻开它,反反复复地读这个令我深深着迷的片段,直到眼睛渐渐有些张不开为止——于是我合上书,往后歪进椅子里:这么好的阳光和这么好的意境——我慵懒得几乎坐不住,把额角磕在凉凉的窗玻璃上,让整个脸都浸透在闪闪的阳光里……时间久了,面前的玻璃罩上了一层幽微的雾气……我还是歪在那里,让阳光和生命从我身上无比安闲地滑了过去,想象着,那个美丽的转身……
怎么办呢?现在记着日记,时间也在一点一点地流走啊。有生以来,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紧迫感。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想要晚点毕业,又想早些考完算了——真幸亏时间不听我差遣。
我实在想不通:犯了这么大的事,何以会什么也没发生?爸妈突然对我特别好,爸爸十八年来第一次跟着妈妈行事了,学校里的老师似乎理所当然地把我当生病请假处理,没人说我是逃学——我的太平日子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突然想,到外面去透透新鲜空气吧!我差不多已经在家里闷了一个礼拜,要傻掉了。我是多么的无所事事!
第九章 心事 秦庾(1)
“……她转过身,莞尔一笑,出人意料地扬起手臂,那么轻巧、飘逸。这真是个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时刻:沙石小径闪闪烁烁反射出太阳的道道金光,大门两侧的茉莉花丛吐蕊盛开。这向上挥扬的动作仿佛在为这一方金灿灿的土地指示起飞的方向,而这一片茉莉花丛显然已经张开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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