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五十年代中期,笔者在哥伦比亚大学半工半读之时,曾在该校之“中国历史研究部”作编译。斯时学部主持人魏复古(KarlA. Wittfogel,1896─1988)教授之巨著《东方专制论》(Oriental Despotism: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otal Power),正在杀青阶段(此书于一九五七年由耶鲁大学出版,近年曾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译成汉文出版),魏氏嘱余校订全稿并笺注拙见。不才曾叹其功力惊人,而其结论则因果倒置。盖魏氏修正马克斯末竟之学说,所谓“亚洲式生产方式”(Asiatic Mode of Production),并创立其一己之理论,认为“亚洲式社会”实为一种“水利社会”(hydraulic society)。国家为提高农业生产而兴建规模宏大之水利工程,乃导致亚洲国家(特别是中国)逐渐建立起极权专制之国家机器来。其语甚辩,而鄙意则适得其反。盖我国国家机器之完成,实在始皇帝“废封建,立郡县”,建立“职业官僚体制”(professional bureaucracy)之后也。我国政治制度之发展,实是郡县制的国家机器建立于先,而大规模之工程(如都江堰、长城及运河等等)则建设于后也。建立都江堰这样大规模水利工程的李冰,便是秦王国的“蜀郡太守”(今日大陆上叫做“四川省委书记”)。李冰若不是利用他省委书记的权力,他的都江堰工程(约同于今日李鹏主持的三峡水坝工程),是无法施工的。以故笔者数十年来所笃信之我国“国家强于社会”之传统(始自郡县文官制之出现),为我国政治制度之最大的特点之拙见,与魏氏之说,表面上似颇为接近,而本质上固有其本末先后之异也。
我国古代中有奴隶(slaves),而无奴隶制(slavery),笔者在不同的拙著内曾力证之,国际汉学界亦有公论。(见《新版大英百科全书》(The new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in 30 volumes)一九七七年版.第十六册.页八五八)既无奴隶社会阶段,则我国史上之封建九_九_藏_书_网制,实自原始公社(Primitive Commune)直接演变而来。其实马派史学所谓之原始公社者,即初民之部落生活(tribal life)也。盖初民生活原与猴马牛羊等群居动物一尤其是猿猴一类一之社会行为,颇有相似之处。群居动物,居不离群。初民生活亦必以部落为单位,而部落生活必有其自然形成之首长,有其长幼强弱之分歧,亦有其部落间之交往,及彼此间之竞争与斗争。甚至守土之习惯与夫疆界之划分。亦为与生俱生者。近年生物学家曾发现非洲之黑猩猩(chimpanzee),各群之间亦每为争夺疆土而发生群斗,其情况竟如初民之间的部落战争。若辈虽无武器可用,然既抓且咬,爪牙并用,为族群之保疆卫土,亦每至死伤枕藉,有时甚至阖族同殉,其惨烈亦不下于我国共相残之内战也。猿猴尚且如此,而况于人乎?以故初民社会之属土习惯,及长幼强弱阶层之自然形成,实即封建之雏形也。随之,众部落之间,强凌弱、众暴寡、大吃小、尊御卑……,千年演变与进化之结果,乃形成西周时代之高级封建王朝矣。曩昔余读美洲红人史,每惊其与我国三代史之酷似也。近读十七世纪前后在美国维吉尼亚洲建国之印地安“帝国”史,尤信封建制出于部落生活之非虚。盖此邦盛时所拥疆土约为台湾之一倍,其君主保哈坦(Powhatan)属下有大小诸侯三十家。每家各有其大小不同之疆土;每家亦各拥有勇士自二十人至三百人不等也。他们君主与诸侯之间的权利义务亦均约定俗成,颇有可观。保哈坦有女甚美,后来下嫁与英人,颇有贤名。闲读此书,几疑其为《左传》之英译也。(见 Helen C. Rountree, The Powhatan Indians of Virginia: Their Traditional Culture.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89. pp.114~125.)
现在言归正传。若谈电脑革命对史学之影响,实在令人不忍卒言。笔者昔年每劝胡适之先生不应再搞他的《水经注》。原意是胡师今世之大思想家也,恶可因噎废食,沉迷于考据训诂之小道哉?然久有考据之“癖”的胡老师听不进去也。孰知进入今日的电脑时代,考据训诂真已成为工匠小技哉,适之先生二十年之功,今后如以电脑检索之,数星期之事耳。浪费了胡适二十年的光阴,我们的民族智慧如何浪费得起?……事实上,纵在今代电脑出现之前,美国史学界对此以注脚相尚,泛滥成灾的繁琐史学之抗拒已甚嚣尘上,论者以容忍一注可长至三百页之当今美国的八股史学实为荒谬。今后在电脑笼罩之下.那就更不足论矣。去年秋《纽约时报》对此一学术革命,曾有颇为详尽之报导。(见William H. Honan. "Footnotes Offering Fewer Insights: Scholars Desert an Old Tradition in a Search for Wider Appeal." The New York Times. EDUCATION. August 14, 1996. p.B9.)
抑有进者,笔者读史、教史、著史数十年,劳者自歌,亦每以千卢一得,自作主张,对四千年国史之诠释,一以贯之。斯即数十年来初未离口之拙论,所谓“三大阶段,舆两次转型”也。愚意自夏禹家天下以后有记录可征之国史,凡四千余年(公元前二二〇〇~公元二〇〇〇年)。四千年中,如按我民族所特有之社会型态发展之程序(typological approach to societal development)而分析之,则四千年来我民族之社会政治型态之发展.盖可综合之为三大阶段,亦即封建、帝制与民治是也。从封建转帝制,发生于商鞅与秦皇汉武之间,历时约三百年。从帝制转民冶则发生于鸦片战争之后,吾侪及身而见之中国近现代史之阶段也。笔者鄙见认为此一转型至少亦非二百年以上难见肤功也。换言之,我民族于近代中国所受之苦难,至少需至下一世纪之中期,方可略见松动。此不学所谓两大转型也。
然处此高科技时代,汗牛充栋之史料收藏,究非一届寒儒所能胜任。敝帚自珍,终是沧海一粟。所幸久居纽约,集天下之至善与至恶于一城,若有所需,仍可一索即得也。年前自纽约市大退休之后,为人作嫁之身,初获自由,文化出版界友好不弃而有索稿者。亦可勉力应命。昔时课室讲稿及平时涂鸦旧作,自校中运回地库,仍堆如乱山,偶自整理,抽编应命,初不意有同好之读者贤达与朋辈师友,竟颇有既严肃之股利。承师友厚爱之余,笔者本亦不敢自弃。究竟寄身象牙塔内数十年,纵系至愚,能无一得?因每于霜晨月夕,与数十箱旧稿中,略检其尚可用者,编缀成篇,多半寄至刘绍唐先生于《传记文学》中酌量选用。随意涂鸦付邮,数年来,竟至百余万言。日积月累,浸成巨帙,亦殊出所料也。笔者于六〇年代之初尝与美国出版商麦克米蓝公司订阅撰写,总揽二十世纪中国之《民国全史》英文稿成千余页(部分章节曾由李又宁教授主编之Chinese Studies in History季刊披露之,见一九八八年诸期)。嗣复承美国社会科学研究会(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慷慨资助担纲主编Annotated Bibliography of Republican China(《详注民国史资料汇编》),积稿亦数十箱,虽明知经费有限,非一人之力可竟全功,然愚公移山,古有明训,知其不可而为之,未尝气馁也。唯自哥大转业之后,所承担之新职,管理重于研究,一转百转,致前功尽弃,实非所愿也。时隔势禁,乞食异邦,无如之何,思之可悲。如今退休之后,虽已渐感老迈,然琴剑犹存,弃之可惜,摩挲旧简,终觉难安,老骥伏枥,仍思贾起余勇,终始其事而以本篇为前导。天假以年,不敢自弃也。
在本篇中,笔者必须向贤明读者特别交待的是,刘绍唐先生所编的《传记文学》,并不是“学报”型的杂志。笔者亦无心多写学报文章。所谓学报文章是文体不嫌枯涩,而言必有据,本师胡适之先生所谓“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九分证据不能说十分话”是也。如山师训,吾何敢违。只是觉得学术文章,不一定必须行文枯涩。言而有据,也不一定要句句加注,以自炫博学。美国文史学界因受自然科学治学方法之影响,社会科学之著述亦多诘屈聱牙,每难卒读。治史者固不必如是也。笔者在作博士生时代,对此美国时尚即深具反感,然人微言轻,在洋科场中,作老童生又何敢造反?谁知如真造反有理,实不愁造反无人也。在此行首举义旗者,不意竟为笔者在哥大所最祟拜的业师之一杰克斯巴松(Dean Jacques Barzun)也。巴氏曾任哥大教务长及文学院长多年,后以校聘讲座教授(University Professor)退休。在笔者受业期间,巴氏即不时于授课中严厉批评时士所炫耀,以注脚(footnote)做学问之美圃式繁琐史学为不当(巴氏为法裔),六〇年代时更着而为文于哥大校刊中痛论之。无奈积弊已深,纵硕学高名如巴松者亦不能移风易俗也。笔者嗣读此邦师生之汉学论文,其中每有浅薄荒谬之作有难言者,然所列注疏笺证洋洋大观焉。时为之掷卷叹息,叹洋科举中之流弊不下于中国之八股也,夫复何言?!不意近年来电脑之发展已至不可想象之程度,如今台北中央研究院已将二十五史与十三经等输入网路;大陆上甚至已将四库全书全部电脑化。笔者本人曾承台北南港中研院电子专家之辅导试检二十五史及十三经诸典籍,按钮索骥,所需史料简直多至无可招架之程度。近月由华裔谭崇仁博士等专家为美国IBM所设计之“深蓝”电脑与世界棋王科斯巴鲁夫对弈,科氏败下阵来,曾引起世界震惊。其实此事并无可惊之处。盖深蓝计算棋式之“秒速”为二亿步,所藏棋谱在万种以上,而且日新月异,永远不断地在改进之中,一人脑中智慧之累积,究有其极限。古人云以有涯随无涯殆矣。棋王败北,何足异哉,再者照目前电脑科学发展之情势度之,则下一世纪电脑之秒速将有十亿字之检索能力,直可把目前藏书铁架长逾六十英里之美国国会图书馆,全部收藏集于一机之内,置诸衣袋之中而有余,真是成何体统?!读者贤达批览拙篇,或将疑我为撰写科幻小说。朋友,非也,非也!此一幻想之成为事实,只是十年、二十年后之事耳。电脑革命如今已排山倒海,吾人身在此山中,下自觉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