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站起来，对着大门外高声招呼：“岭老先生，您怎么来了！”
老人长叹口气蹲下，在脚边摊开一块干净白布，然后竟将枯柴一般的手直接伸入青玉罐，拿出一根灰白的骨头，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慢慢刷洗起来。
夏明若说：“豹子并没有碰娘娘的遗骨罐。”
老头儿挺狡猾地笑笑，搬张小凳守在床头，却看到里床破毯子里像是有东西在动，他便伸手去揭，一揭不要紧，夏明若悲从中来。
“哥们儿！哥们儿！”豹子一把拉住他，“你管我一下吧！你给我瞧瞧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吧！我怕死了！你再看看这彝族老头儿！两只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我不死也要被他看死了，实在不行你把他弄走吧！”
“出大事了，”医生翻柜子找药品，“布宕家的牛难产！”
豹子一怔就想起身。
“莫睁开，睁开了，你就死了。”马锅头站起来，缓缓卷起袖子，将手里的鸡蛋——看样子是熟的——在床沿上轻轻敲破剥了壳。
马锅头举起一根长骨
说：“都在里头，洗不掉，不能烧。”
马锅头倒健谈起来，尤其是等回到了自己家，便饶有兴趣地问东问西：“你们的科学院在哪里？”
马锅头把鸡蛋扔进屋子中间的火灶里，只听轻轻一声闷响，火里腾起一蓬白灰。
“快去！快去！”医生急急忙忙拿药箱，“小陈你也一起去帮忙！”
“唉！”小陈答应着，走几步又回头解释说，“这也是我们两乡十七寨唯一的兽医。”
夏明若终于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回去？”
正说话
９９ｌiｂ•ｎｅｔ呢，豹子却突然哼哼起来，医生连忙去看他，他哀号：“我背背背背上！背上！背上啊啊啊！！”
“老黄！”他连饭碗都扔了，“你怎么跑到别的男人床上去了？”
楚海洋不好开口，马锅头倒主动说了：“洗了三千年，还要洗下去。”
木桩是楔形，上面用黑炭寥寥几笔勾勒出狰狞的兽面。
楚海洋含糊着说：“嗯，嗯。”
豹子立刻又绷直了。
李长生是谁？李长生不就是那个吃螺蛳吃坏了想来来不了的拉肚子老头儿！
“对，就是他。”马锅头在屋里翻了一圈，竟拿了张旧照片来。
马锅头十分专心，每一根刷洗完毕，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楚海洋环顾四周，土坯墙上贴着医用宣传画，旁边挂一件蓑衣，一只斗笠，拐杖靠在角落里；屋里家具不多，书却一摞一摞的，小矮凳上有只很旧的收音机，几百封信被随意地堆在桌角，信封上用工工整整的楷体写着：“云南省云县，红星公社，程静钧收”。
豹子倒越看越惊，不住地用眼睛瞄夏明若，谁知那一人一猫均毫无同情心，一副你死了咱俩挖坑的架势，还抖着脚笑。
夏明若与老黄又如胶似漆转回来了，站在马锅头身后。马锅头开始一下一下扔卜卦的羊肩骨，每扔一次都沉思半天，脸上毫无表情。
夏明若这才醒悟过来把孩子放下。这孩子看起来还不满三岁，歪歪扭扭走几步后便摔了，夏明若便去扶他，却不小心碰倒了人家屋后的一根木桩。
彝族与苗族一样来历神秘，支系众多，有的称“阿细”，有的称“纳苏”，有的称“撒尼”，还有“他留”“花腰”等。马锅头这一系，根据发音猜测应该叫“濮苏”。
“九九藏书网小阿黑！”夏明若抓住一个抱起来，“你怎么这么黑？”
“行行行，”医生糊弄着，这时又冲进个人来，满脸大汗珠子，呜哩哇啦一阵彝族话，医生大惊失色说：“真的？！”
马锅头憋了半天表达不出，只报出个人名：“李长生。”
马锅头并未止步，他儿子正站在河滩上，手里捧着那只青玉骨罐。
老黄抓肝挠心解释：“喵喵喵！喵喵喵！”
楚海洋拍桌：“我打不死你们！！”
那人跺地跳脚。
“路上提的。”楚海洋说，“他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我告诉他是来考古的；他就问谁让我们来考古的，我就说，是我们老师，叫李长生；他又问李长生长什么样，我说矮胖胖的，没什么头发。”
“……”医生说，“废话。”
那小小朋友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变态哥哥。
“啊？！”夏明若张大了嘴，下巴要脱臼。
夏明若与老黄抱头鼠窜。
医生庄严地说：“一尸两命啊。小陈！走！”
寨子里鸡犬相闻，乡民们的屋子都是依着山势而建，抬眼望去，绿树掩映中，山坡上的茅草屋顶连成了片。正好是下午时分，青壮年劳力大多都在田头，只有上了年纪的彝族老妇佝偻着翻晒牛干巴，还有光着屁股的娃娃追逐着嬉笑打闹。
夏明若扶着头泪如雨下：“你别说了，你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儿了，我留不住你……”
“哦——”马锅头恍然大悟，“毛主席派来的！”
“怕什么？又不痛，又不痒。”老头儿慢慢说道，手劲也不大，约莫揉了一刻多钟，突然收了手。
“没吓着你吧？这是只猫精。”楚海洋问，“长期以来，老夏家坚持培养了很多上级别的妖怪。”
他将鸡蛋包在手心中，再将手放在豹子肚皮上，一边打圈儿移动，一边念念有词。豹子紧张至极，额头上汗珠大如黄豆，在脖子上汇成小溪。
夏明若蹙眉、抚胸、咬唇、吸鼻子：“我没事……我想通了……好好跟着程医生，要懂事，两口子过日子，平时互相谦让一点儿，都退一步……”
连夏明若这种傻大胆都被吓退了一步。
“看得出来。”楚海洋点头。
医生指着书解释：“‘文革’时县里中学烧书，我抢了一些回来。”他把收音机抱在怀里，微微一笑说：“父亲的遗物。”
马锅头脸一沉，豹子立马肚皮向上地躺平。楚海洋和夏明若好奇地围着，马锅头示意他们帮忙压住豹子的手脚。
“岭大爷，”夏明若笑着问，“你为啥觉得我俩好？”
“嗬！”马锅头爽朗大笑，“好！精神好！毛主席好！”
“在北京。”楚海洋笑着回答。
这一路走了好远，出了寨子又是两三里，直到一条大河边。这条河是澜沧江的支流，水流宽阔平缓，两岸全是茂密的丛林，山风清冽，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清甜。楚海洋和夏明若不约而同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
以史书上有记录的苗族支系六额子苗为例，往往是人死后一两年内，家人亲属祭奠，掘墓开棺，把骨头取出来洗刷。干净后用白布裹着再下葬，三年后再次取出如前番一般清洗。具体这种洗骨的仪式要重复多少遍，有书说是三次，有书说是七次，到现在还没有定论。但是如果家人生病了，他们便会认定这是祖先的骨殖不净所造成，于是再次取骨刷洗。“洗骨苗”这个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老人接过罐子，对儿子说：“走吧。”
豹子翻过来就给他跪下了：“老爷子！爷爷！我知道九九藏书这事是我缺德！那罐子里您家的祖宗娘娘，我们这些没天良的想偷她的宝贝！但我也有句实话，毛主席作证！那罐子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您老人家是明眼人，求您老人家饶我一命！”
夏明若屏息静气地望着，楚海洋耳语：“洗骨。”
豹子支起半边身子说：“啊？你不管我啦！”
豹子指着自己：“？”
“有毅力。”医生表扬，夏明若脸上有光，顿时神采飞扬。
他踱到床前去看豹子，豹子直挺挺地躺着，听见声音便睁开一缝眼，见到是他，吓得立刻闭上。
楚海洋连咯噔都不打：“好，精神着呢，一顿能吃三大碗饭。”
夏明若问：“提到咱家老头儿？”
“你们的猫啊？”赤脚医生收拾碗筷说，“都跟了我两天了，就在乡政府的食堂。我说了句要回拥翠山，它便一路跟来了。”
老黄瞪大猫眼：“喵！”
“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吗？”
好了，马锅头笑眯眯对夏明若做口型。豹子却不知道好了，仍然挺着尸。
马锅头步履闲散，医生站起来让座，马锅头摆摆手，意思是不用，你吃你的。
可是既然一起下的墓室，为什么仅仅是豹子中了招？
岭大爷说：“嘘——出去说。”
他儿子对楚海洋和夏明若笑笑，拎起农具，沿着林间小径渐渐走远。
“咳咳……”马锅头抽烟呛着了，“翻过来。”
马锅头远远应了一声，带着笑意走来，手里拿着占卜用的羊骨、草秆，还有……鸡蛋？
楚海洋和夏明若对视，然后专注地望着他。
医生紧张起来：“怎么了？痛了？痒了？还是有火烧感？！”
豹子说：“长毛。”
1976、1977年，知青已经开始陆续回城。到了1978年，又出台了全国知青回城统筹就业政策。
“莫睁眼！”九九藏书马锅头厉声呵斥。
有个词叫“附骨之蛆”，如今就在眼前，楚海洋才能体会其可怕。
夏明若一愣，吐了吐舌头，楚海洋眼疾手快将木桩插回原处，又在夏明若头脑袋上拍了一下。夏明若捂着头看马锅头，只见那老人毫无察觉，仍然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走，这才缩着脖子跟上去。
楚海洋点了点头，这是说某种毒——蛊的可能性比较大——深藏在这些骨殖的内部，导致骨殖数千年不碎不烂，水洗等许多方法都不能将其驱逐，唯有用火烧，但火烧祖先的尸骨又是这些人绝对做不到的。
马锅头抬头说：“洞里不止娘娘。”
夏明若和楚海洋面面相觑，最后楚海洋一拍脑袋：“哦，对了。我跟岭大爷提过！”
马锅头说：“莫睁开眼。”
“因为我不是知青，”医生笑了，“我是逃出来的。”
楚海洋沉吟着开口：“岭大爷……”
如今1979年都过去了一半，莫非这个赤脚医生还没有收到回城通知？
洗骨是很多少数民族的风俗，各个民族操作起来有所不同。
豹子眼泪都下来了：“牛难产你就不管我啦？”
楚海洋望着他。
马锅头点头。
马锅头洗骨完毕，将骨殖用白布扎好仍然放回青玉骨罐中，向楚海洋做个回去的手势。楚海洋拉起夏明若默默跟着，心里都知道今天看见的，可能就是濮苏一族的绝密。
楚海洋说：“不许猥亵男童。”说着便要拿手来接，夏明若笑着躲，楚海洋说，“你把孩子给我，别把药水蹭他身上。”
两人立刻明白了：洞里还有殉人，而豹子下洞的第一脚，便是踩在了殉骨上。附骨之蛆，既然娘娘有，殉人怎么可能没有。
马锅头却笑了，对着楚海洋他们摊开手掌，掌心里还是那只鸡蛋，只是蛋白上密密麻麻地全是虫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