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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那好吧。”她狐疑地说:“不过,看完之后,你要拿回来还,不然那边的柜子会空空的。那过世的丈夫一天到晚都在读那些书。”
所以读者大人们,不要押宝在我这种小角色身上,我一点也不敏感,也不要对我的苦恼及我故事中的暴力情节抱太大信心;你们要相信的是,世界是残酷的。除此之外,小说这种新奇的玩意儿是西方文化最伟大的产物,和咱们国家没半点狗屁关系。读者大爷们若在字里行间听到我笨拙的声音四处游走,那并不是因为我从一架被书污染、遭下流思想同流合污的飞机上,向各位沙哑地发声,而不如说是我对操弄“小说”这外来玩意儿,手法还太粗糙,不够娴熟。
——但丁,《新生》第十一篇
“你不可以再这样离开母亲了!”她说,然后去打开瓦斯热水器,在浴室里放热水。
——凡尔纳,《无名之家》
让你看几个例子吧:
“很多都被我扔了,”她说:“图片、杂志、牛仔故事、关于美国和西方英雄的书,还有他拿来复制漫画人物行头的电影杂志。噢,还有《彼得与伯提夫》的相关东西,满满塞了好几个柜子,天晓得还有什么……他爱那些玩意儿,我可不爱。”
我立刻坐上回伊斯坦堡的巴士。母亲开门时,晨祷已经开始,我没对她解释关于自己一直追寻的黄金国度,也没提到她如天使般可爱的儿媳妇。
用过早餐,我坐在书桌前望着那本书大半天,书本还放在原处摊开着。但我这种“看”法,不能称作“读书”,应该更像回想,或是受苦……。
照片里是三十五个或四十个男人,打着一样的领带,穿着相同的外套、相似的长裤,多数人蓄着一模一样的胡子。他们站在通往海达帕夏火车站的阶梯上,对着镜头微笑。
“但附近地区已没有房舍,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显然,这片废墟并非年久失修导致,而是一连串灾难的结果。”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交谈。我仍不能主动告退,因为我还在等待,希望人生隐而不见的那一面,能够自动现身。
“但他应该到此为止就算了!”她打断我:“他不该当真。”婶婶说,插画冒险故事很受欢迎,她的丈夫千错万错,就是被一个巴布拉里狡猾出版商的提案蛊惑,决定出版一本独立的儿童杂志。“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必须日日夜夜工作。他常常累得半死从稽查地点或局里赶回来,就为了马上回到书桌前工作,一直做到天亮。”
“是谁?”
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桌上排成一列。母亲在世时,这张书桌向来放在后面的房间,也就是我女儿的房间,现在则摆在卧室;中学及大学时,我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第一次读《新人生》也是在同一张书桌。糖果盘的盖子卡住了撬不开,所以我也把它排进书列中,然后点起一根烟,满意地审视着桌上的摆设。一共有三十三本书,其中有如《神秘主义基本论》、《儿童心理学》、一本《世界简史》、《伟大哲学家与伟大殉道者》、《图解梦境大全》、但丁和伊本·阿拉比的作品译本,以及教育部印行的《世界经典系列集》中里尔克的作品(这些书有时会免费送给部长官员们),另外还有《绝妙情诗大全》、《国土故事集》之类的文选和诗集,加上凡尔纳的翻译作品、封面颜色鲜艳的福尔摩斯与马克吐温著作,还有《康提基号海上飘流记》、《天才也是孩子》、《末代车站》、《国内鸟类全集》、《把秘密告诉我》、《一千零一个谜题》等书。
“所以,我投身回到房中的寂寥里,开始想着这个迷人的人。当我想着她,我沉沉睡去,一个不可思议的影像,在眼前出现。”
“这群悲情的苦命人、可怜鬼、没用的家伙!”他说道,斜望了那只手表一眼:“他们想过已经习以为常的日子,死抓着珍爱的宝贝不放,到头来就会苦苦黏着像我这样的人,只因为我给了他们希望,许诺他们一个公平的世界!外来势力已经被证明一心要摧毁我们的生命和记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你在伊斯坦堡下定决心之前,请仔细考虑,要如何帮助这些破碎的灵魂。”
“为什么?”
我一直瞧着手中的糖果盘。如果我说,自己遭到愧疚感与不得体打击,读者诸君大概不会相信。这么说吧,我想起了一件事——虽然并不很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在如镜子一般的糖果盘上,莱蒂比婶婶、我自己,还有整个房间的影像,变得愈来愈小,变成了圆形,变得扁平。不必透过我们的灵魂之窗,只要凭借手边另一种镜片,就能够一窥世界全貌,这是多么神奇啊。矫捷的孩子直觉发现这一点,逗得聪明的大人笑开怀。读者大人们,我的思绪已经有一半飞到九霄云外,另一半还死抓着某个东西不放。我不知道你是否遇过这种状况,当你就要记住某件事,而在弄清楚自己记住了何事之前,却不知何故,延后“去记忆”的这个动作。
我朝他的胸膛和脸开枪,但是,我真的杀了他吗?我只赏了他三发子弹,况且在漆黑的戏院里,放映机的灯光照得我无法目视。
我得在伊斯坦堡和嘉娜重聚,但抛下这一切、离开这座对抗大阴谋的大本营之前,为了自己与嘉娜重行团圆的前景着想,我想去见见妙医师应该会有好处。妙医师坐在远离桑椹树的桌旁,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串葡萄。他从埋头研读的书上抬起头,望着我们曾经一同攀行的山丘。
我继续前行,目光搜寻着从各户人家虚掩窗帘渗出的电视光线,然后发现自己站在雷夫奇叔叔的老房子前,已经对着二楼窗台凝视了大半天。那一瞬间,我突然有解放与冒险的感觉,就像我和嘉娜当年任意跳下随便搭上的巴士一样。从窗帘之间望进去,我看见正闪着电视光线的房间,但没看到雷夫奇叔叔的寡妻;我可以想像她坐在椅子上的模样。房间的光线随着电视的影像闪动,有时是鲜艳的粉红色,有时则是可怕的蜡黄。此时,一个念头抓住了我,那本书与我人生的秘密,都在那个房间里。
——伊本·阿拉比,《智慧圣印》
这些杂志曾经风行了一阵子,但初期小有成就之后便失去吸引力,不敌那些搭上“古代土耳其斗士大战拜占庭帝国历史”热潮,由此应运而生的历史九九藏书网爱情连环画,例如《可汗》、《卡拉格兰》和《哈坎》等等。“《彼得与伯提夫》曾经流行一段时间,所以我们赚了点钱。”婶婶说:“但真正发大财的,当然是土匪出版商。”那个贪得无厌的书商坚决主张,雷夫奇叔叔不应该再画土耳其男孩为了美国铁路的利益扮演牛仔或侠盗角色的故事,而该开始依序绘制《卡拉格兰》、《可汗》或《正义之刀》这类受欢迎的故事。“故事里若是没有火车的场景,我就不画了。”叔叔很坚持,于是结束了与那个没良心出版社的合作关系。那阵子他在家埋头绘制连环画,寻找其他出版商,但多次遭拒后放弃了。
爱应该快速急切把握,并且同舟共济。那是一种怀抱另一半,把全世界置之度外的激情。它是为灵魂之舟找一个安全港湾停泊的渴求。
每当我想像他没死,就会幻想他在房里抄写那本书。真是令人无法忍受啊。当我努力打造属于自己的世界,坐拥心地善良的妻子、贴心可爱的女儿,家有电视、报纸与书可看,在市政府有工作,有同事,可以听八卦,啜饮咖啡,抽烟,周身有水泥建筑物保护,却得不到慰藉。而他,则能沉溺于全然的沉默中自得其乐。深夜时,我会想起,他在安详气氛中带着信念和谦逊奉献自我;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当我想像他重写那本书的模样,可以感受到他伏案重复同样的动作,四周的寂静开始与他对话。我无法解答这个谜团,但在寂静与黑暗中,能透过热望和激情凭直觉感受到;只要嘉娜爱的那个男人继续抄写,我可以想像,在深深的夜里,静默与他之间的耳语是那么真切,甚至拥有自己的表达模式,尽管我无法听闻。
“我偶然看见了一本书。如果读了它,它将以装订本呈现;如果没有读过,它将变成一匹绿丝绸布……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正检视着书中的号码与字母,从那本书的字迹中,认出这是崇高的阿列波行政长官艾伯杜拉赫曼之子所写。当我恢复神智,发现自己正在抄写你目前阅读的部分。突然间,我了解到,由艾伯杜拉赫曼之子所写、曾令我如痴如狂、恍偬失神的篇章,正是这本书中我负责抄写的部分。”
“我在世上没有亲人了,你知道。”莱蒂比婶婶说:“我没能去参加你的婚礼,所以你起码要收下这个。”她把从柜子取出的银制糖果盘,塞进我的手里。“有一天,我在车站看见你和太太还有女儿,你太太长得真漂亮,希望你好好侍她。”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九首
我们就像过去一样,静静地吃早餐,只母子两个。我了解我妈,她就像那些儿子被卷入政治与基本教义派洪流的母亲一样,总是一声不吭;她认为我被内陆地区的磁力给吸走了,如果开口问我原委,我的答案会吓坏她。当母亲敏捷又灵巧的手在红醋栗果酱旁停了半晌时,我在她的手背上看见点点泪痕,让我觉得自己又回到原来的旧世界了。我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过日子吗?
莱蒂比婶婶端着茶出现时,我了解到,如果想解开那本书的谜团,挽救我坎坷的人生,进而纡解我所受的苦楚,就得在这里找出路。那只在鸟笼一角假寐的金丝雀,是否就是小时候雷夫奇叔叔在同一个房间款待我们时,总在旁边性急地跳上跳下的金丝雀呢?或者,它是前一只挂掉之后,又买来关进笼子里的鸟儿?还是再后来才买的新鸟?细心加框的铁路车厢与火车头照片,依然高挂在原位,但童年时期我都是在晴朗的白天看到这些照片,听着雷夫奇叔叔讲笑话,绞尽脑汁去解他出的谜题;现在这些已经退役许久的老旧车辆,窝在没人照管又脏兮兮的相框里,只能借电视的闪光发亮,真是令人情何以堪。镶着镜子的书柜,足足有一大半空间被甘露酒占据,另外还有半瓶覆盆子酒;旁边是铁路服务奖章和火车头形状的打火机,两者之间立着雷夫奇叔叔的打票机,与父亲来访时,雷夫奇叔叔经常让我把玩它。而在另外半边的书柜里,反射在镜子中的是大约三十本书、列车模型、仿水晶烟灰缸及二十五年期的火车时刻表倒影,一眼瞧见它们时,我的心便开始怦怦狂跳。
母亲过来和我说话时,我正打算出门找嘉娜。
我们边喝茶边看电视,莱蒂比婶婶问起我的女儿,又询问我妻子的长相。我含糊其词带过,有点内疚没邀请她参加婚礼。我告诉她,其实太太的娘家就在同一条街上。这时我才想起,当年第一次读完那本书后,第一个看见的女孩,后来变成我的妻子。当时的这些巧合,是不是更饶富兴味,而且更加惊人?我是不是在读了那本书之后的第一天,首次见到那个几年后娶回家的哀伤女孩?还有我坐在雷夫奇叔叔的椅子上,所以记起这番巧合,并在结婚多年之后,才发现自己生命中这个隐而不见的定数?她的家人搬进我家对街空着的公寓,我看见他们在一只强力无罩灯泡的照射下看电视吃晚餐。我记得那个女孩的淡棕色秀发,还有她家绿色的电视萤幕。
她非难地看了我一眼,一股怒气就要发作,当下义愤填膺又粗鲁地吐出一大口烟,烟雾警报器立刻铃声大作。
“我不管你从哪儿听说这件事,”她打断我:“这些都不是真的。”
“莱蒂比婶婶,我正好路过,看见你家的灯光;我知道时间有点晚了,不过我想应该过来打个招呼。”
而在那一刻,我脑中考量的是,尽快在伊斯坦堡找到嘉娜的机率有多大。我要以甜言蜜语哄她回到这幢宅子,从此我俩将在这座反大阴谋的重镇,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玫瑰蕾开了门,我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讶异神情,或许因为才不过半天以前,我在电影放映到一半时,动手干掉她的弟弟。也可能因为如此,我没注意到她困惑地扬了扬眉,像在问我为什么都没听她说话。我没有搭理她,仿佛身处自己家里般,径直朝我们的卧室,也就是我的嘉娜生病时,我离她而去的那个房间走去。为了给我亲爱的小甜心惊喜,我没敲门就开门进房。但是,当我看见角落的床铺一片空荡荡,才开始理解,方才进门时玫瑰蕾对我说了什么话。
一次令人沮丧的旅程之后,我得知嘉娜结了婚,并且出国去了。咱们的男主角已婚,育有一个孩子,是个顾家的好男人,是杀人凶手。他在都市计划部门工作,傍晚回家——手上提着公事包,里面装一盒孩子爱吃的瑞士巧克力棒,内心蒙上忧郁的阴霾,神情冷淡疲倦——站在人来人往的卡迪廓伊渡船上,突然与一个长舌的机械系同学不期而遇。“至于嘉娜,”那个大嘴巴女人说道:“她嫁给一个萨姆逊的医生,现在住在德国。”我别开视线,眺向舷窗外,希望阻止她继续告诉我更多噩耗。我发现大雾覆上伊斯坦堡与博斯普鲁斯海峡,这种景象相当罕见。“是雾吗?”杀人凶手自言自语:“或者,是我这不幸的灵魂散发出的滞闷之气?”
——但丁,《新生》第十四章
九-九-藏-书-网当年的日子,真是快乐精采啊。”我突兀地说。
时间流转,当电视中夜里的嘿咻呻吟声、谋杀案及死亡威胁在清晨退散之后,萤幕上改播印度洋圣诞岛的红黑螃蟹生态教育影片。高人一等的侦探,也就是在下,逮住机会,像电视里能察觉周遭情境的螃蟹一样,开始旁敲侧击一番。
有时候,我会醉得不省人事,几个钟头后酒醒坐在沙发上,才注意到原本倒立的蓝色小熊,现在坐直了在看电视,让我大吃一惊: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把它稳当地摆进椅子里?有时候,我会心不在焉地望着萤幕上播放的外国音乐录影带,想起与嘉娜一起搭乘巴士时,曾听过其中一首歌;那时我们的身体轻轻碰触对方,感觉到她纤瘦的肩头轻靠在我肩上:看着我,看着我,坐下来痛哭吧,咱俩在巴士上一块儿听过的音乐,突然变成了彩色画面,一起倾听吧。另一次,我听见孩子咳嗽,不知为何,在孩子的妈把惊醒的小女儿从我怀中抱回去之前,我一把将她带到客厅。当她看着彩色萤幕时,我开始惊惧地察看她的小手,即使手指和指甲弯曲形状的最微细部分,都令人惊讶地发现,它如假包换是大人手掌的缩小版。我正努力深思那本叫作“人生”的书时,小女儿说道:“那个人砰地倒下了!”
这么说吧,打个比方,妻子和女儿入睡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带着怯意和惊讶之情,望着电视闪现万花筒般的光芒,认真地思念着嘉娜,想着那本让我俩结缘的书,思索着新人生、天使、过往,以及光阴。催人入眠却又痛苦的静默笼罩,以爱为题的乐章在我耳畔轻语,快速地钉入我的脑子,不管它们源于报纸、书本杂志、广播、电视,或出自专业作家、论坛编辑和小说家之手;因为,我可以把源源不绝的灵感,集结成爱的嘉言录。为了爱,我的年轻岁月完全变调——读者诸君,如果你够细心,会发现我还算有人情味,没有把这一切归咎于那本书。
“我想读这些书,”对于自己因为杀过人,夜晚无法成眠一事,我略过不提:“我在夜里读书,看电视眼睛会累,不能看太久电视。”
“对年轻人来说,生命是神奇的。”莱蒂比婶婶说。对于与丈夫共度的年轻岁月,她没有着墨——或许是因为我向她探询关于儿童连环画、铁路人精神、叔叔的小说,以及他画笔下描绘的爱情故事。“你叔叔喜欢涂鸦和乱掰的嗜好,剥夺了我们年轻时的快乐。”
融合着人生、巧合与追忆的温柔迷乱令我激动莫名,但莱蒂比婶婶和我继续谈论邻居的八卦、新开的肉铺、我的理发师、老电影,还有我的一个朋友把他老爸的制鞋生意发扬光大,扩展成制鞋工厂大发利市之后,搬离此地的故事。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诸如“人生是破碎的”这类话题打转,有时陷入尴尬的沉默。电视里充斥着乒乒乓乓的枪响、激情的做爱场面、尖叫、大吼、飞机由云端坠落、油轮爆炸,在在传达一个讯息,那就是:“无论如何,凡事必遭摧毁破坏”;不过,我们不认为这个讯息和自己有关。
“那么,没出版的冒险故事,现在流落何方?”我一边问,眼光一边在屋内梭巡。
一切如同第一次读那本书时一样,我再度发现,自己走在附近的街头。在这个秋夜里,街道又暗又湿,人行道上一些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到了伊伦库伊车站广场,观察着熟悉的杂货店橱窗,看见摇摇晃晃驶过的卡车、人行道上菜贩覆盖于装柳橙和苹果纸箱的破烂帆布,以及肉店窗户隙缝透出的蓝色灯光,还有药房里的旧式大暖炉。见到这些景物仍在原位,我心满意足。几名年轻男子在学生出没的店家看电视,大学时,我也常在这一带和住附近的哥儿们聚会。当我走过街道,同样一个电视节目发出的亮光,从尚未就寝住家的半开卧室窗帘透出,光线时蓝时绿或转红,反射在街道的法国梧桐,以及潮湿灯柱和阳台的铁栏杆上。
“天使无法预言万物的统领——也就是人类的奥秘。”
最重要的是,我甚至没有对别人谈起这段经年累月、窥视刺探消息的精采过程,也没跟外人提起我足以和杀手匹敌的冷血心机,以及某个倒楣鬼心中残存的美丽幻想。基本上,嘉娜芳踪成谜,我无从得知她的音讯,也追踪不到她的下落。我修了缺课一学期的课程,然后又完成另一门学科。我没有再和妙医师或他的手下联系,不晓得他们是不是还忙着杀人。和嘉娜一样,他们都在我的美梦与梦魇中消失。接下来,夏天到了;然后秋天来临,下学年展开,我顺利完成课业,再下一个学年也是如此。接着,我去服兵役。
电视上的教育影片播完了,当莱蒂比婶婶态度严肃又决然地自座椅起身,并以手臂勾住我,把我拖向大书柜时,我试着说服自己,螃蟹的一生,比人类悲惨多了。“你看。”她说着,转开鹅颈台灯。灯光照亮高挂墙上、镶在相框中的照片。
当闹哄哄的一天告一段落,女儿的玩具消防车少了两个轮子,她的蓝色泰迪熊倒栽葱在看电视,全家静下来之后,我捧着在厨房小心调制的茴香酒、威士忌加汽水,踏进客厅。我故作亲切地坐在泰迪熊旁边,打开电视,调低音量,选定几个看起来不会太低俗的节目,在雾中看着电视,试图分辨脑中云雾的颜色。
在人们打开空调暖气、点燃壁炉的第一天,我带着精心构思的剧本壮胆,按下我“失踪同学”父母家的门铃,低声下气地对他们说自己努力准备、钜细靡遗的烂台词。他们不仅没有提供我嘉娜的下落,也没告诉我可能在哪里找到她。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二度造访他们,公寓内的彩色电视机里正流洩着精采足球赛的影像。我推敲,他们企图探我的底。他们询问我到底有何动机,告诉我其实他们知道不少,但不会说出去。我走投无路,凭着电话簿里的名字找到她的亲戚,希望探得一些讯息。与她那些脾气火爆的叔叔、追根究柢的姑妈、口风很紧的佣人、拖着鼻涕的侄子和侄女对话后,我从他们口中得到的唯一结论是,嘉娜在大学念建筑。
爱是迁就。爱是因为爱意。爱是体谅。爱是乐章。爱是温柔的心。爱是忧伤之诗。爱是镜中反射的温柔灵魂。爱如昙花一现。爱是永远不必说抱歉。爱是修成正果的过程。爱是付出。爱是和他分享一条口香糖。对于爱,你永远无法一语道破。爱是一个空洞的词汇。爱是与神融合而一。爱是苦涩的。爱让你与天使相遇。爱是泪水汇流的溪谷。爱是苦候电话铃响。爱是整个世界。爱是在电影院中十指紧扣。爱使人沉醉。爱是猛兽。爱是盲目的。爱是倾听你的心。爱是无声胜有声。爱是歌咏的主角。爱让你有好气色。
第二天一早,返回妙医师的宅邸前,我前往镇上的理发厅剪了头发,刮掉胡子,这样才能对我的嘉娜伪装成一个禀性善良又不屈不挠的年轻小伙子;为了打造一座幸福的爱巢,这位青年成功经历重重严峻考验,并且曾与死神打照面。当我踏进妙医师的宅院,望见宅子的窗户,想及嘉娜正躺在温暖的被窝中等我归来,我的心冬冬地跳个不停,怦怦,怦怦,跳了两拍。梧桐树上的一只麻雀,也和着节拍鸣啭高歌。九*九*藏*书*网
不必进行长期调查,我便发现嘉娜的丈夫,就是那位服务于萨姆逊社会安全医院、肩膀宽阔的英俊医生。和其他读者完全相反,这个人找出一种可以把那本书融会贯通、全盘吸收的有效方法,并过着平静快乐的日子。我甚至开始喝酒,希望这份残酷的记忆,不要再三让我回想起,许多年前和那位医生在他的咨询室面对面讨论那本书、讨论人生等烦人的细节。但是,喝酒并非明智之策。
退伍前两个月,我接获母亲过世的消息。我获准休假回伊斯坦堡,以便赶上丧礼。母亲火化了。借宿朋友家几晚之后,我回到家,感觉一片空虚。当我望着厨房里吊挂的锅碗瓢盆,听见冰箱哀伤的叹息,它以惯常的哼嗯低喃流露哀悼之意。我被孤单地留在这个世间。我躺在母亲的床上,落下几滴眼泪,接着打开电视,像母亲一样,抱着寻乐和认命的心情坐在电视对面,一看就是大半天。入睡前,我从藏书处取出那本书,放在桌上开始读着,希望它带来第一次阅读时我感受到的同样震撼。尽管这一次,没能领会到书中散发的光芒照耀在脸上,或是感觉自己的身子从椅子上抽离,但我体会到内心的平静。
我们关切地望着那个歹命人的脸,他被海扁一顿,倒在血泊中。他的生命已经“砰地倒下了”。
——奈萨提·阿卡兰,《天才也是孩子》
“我踏上那个没有希望回返的来生。”
我做到了。接下来整整两个月,每天早上我离家时就发誓,但嘉娜音讯杳然。我去了尼尚坦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街上,在她父母门前等候,按了门铃;我过了好多座桥,搭了好多趟渡轮,看了好多场电影,打了好多通电话,却得不到答案。我说服自己,十月底开学时说不定她会在塔斯奇斯拉馆现身,但她没来上学。我在那栋教室大楼的走廊走一整天,有时上课看见酷似她的身影经过靠走廊的窗边,便冲出教室拔腿狂奔;有时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有时失神地望着人行道与街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潮。
爱是什么?
这一路注意我冒险经历的敏感读者们,看到我半夜不眠,喝得酩酊大醉,应该不会认为我将就这样算了,也不会认为我的人生已经“砰地倒下了”。我和世界各地的男人一样,三十五岁之前就已经心力交瘁,但拜阅读之赐,还是能打起精神,让自己的脑袋保持清醒。
嘉娜足足发了三天高烧,后来慢慢康复。病愈可以下床活动后,她曾经进城,打电话回伊斯坦堡给母亲;几天来我音讯全无,她突然决定要回家。
“爱情对我身体的影响如此巨大,我完全交出主导权,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以同样的心态面对其他书籍。我读书,并不是为了平息灵魂的渴求,不是要弭平黄昏时刻体内盘旋的欲念,也不是要巧妙地在抽象的世界中激起这份与秘密庆典搭上线的喜悦,甚或是——噢,我不知道——加速前往一个或许能遇上嘉娜的新人生。我阅读,是为了像一个绅士般,以智慧和冷静面对自己的命运,忍受嘉娜的失踪所带来的切肤之痛。我不再怀抱希望,去期盼欲望天使颁予七枝状烛台充作安慰奖,让我和嘉娜的家蓬荜生辉。有时候,我抱持心灵上的宁静与平衡,伏案苦读一本书到深夜。每当从书上抬起头,察觉邻里已陷入全然静默的时候,当年那一段段曾经以为永远不会终止的巴士旅途中,嘉娜靠在身畔熟睡的画面,就会突然跃入我的眼帘。
“老天爷,是奥斯曼!”她说着,退回房内按下电钮,门开了。
“我们是心灵伴侣,也是旅途良伴;我们给予对方无条件支持。”
“你真贴心!”她说:“坐电视对面那张椅子吧。我晚上睡不着,所以才看这玩意儿。你看打字机旁边那女人,她是个蛇蝎女。咱们年轻的男主角,就是那个警察,碰到很多可怕的事。这些人就要把整个小镇轰掉了……要来点茶吗?”
“是我,莱蒂比婶婶。”我说着,退后了几步,让她能借着街灯稍微看见我的形貌:“是我,铁路局员工阿奇夫的儿子奥斯曼。”
她没有回答,专注地看着萤幕上那只黑色的母蟹;它历尽千辛万若,穿过整座岛,只为了涨潮期间挑个最幸运的时辰,产下腹中的受精卵。
我换了两班巴士,杀人之夜无法成眠。在公路休息站的盥洗室,我对着碎裂的镜子,瞥视自己的面容。如果我说,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比较像被做掉那个人的身影,而不是刺客本尊,或许不会有人相信我。而那位透过抄写终于臻至内心平静境界的死者,的确与盥洗室里这个家伙非常不一样,因为这个人只能汲汲皇皇、无休无止地搭车,随着巴士车轮滚动前进。
我毅然攀上前院与人行道之间那堵墙,看见莱蒂比婶婶的头,还有她正在看的电视。她以四十五度角坐姿,面对着亡夫的空椅子;看电视时,她和我妈一样伸长脖子,弓着身,但不像母亲边看电视边编织,而是猛抽烟。我观察她好半天,忆起另外两个人以前也曾爬上这堵墙,偷窥窗内的动静。
我打算告诉大家的就是:我读了很多书,变成不折不扣的书呆子,以便忘掉嘉娜,以便通盘领会过去的遭遇,也为了想像自己无法触及的新人生当中的多重面貌;还有,可以愉快又睿智地杀时间——虽然并不是永远都那么有见地——但我从来没被知性的借口冲昏头。更重要的是,我不曾贬低那些为了求知而看书的人。我热爱阅读,就如同喜欢看电影或翻阅报章杂志一样,并不是抱持可以得到好处的心态,亦非借此手段了结自己,或是自认高人一等、更博学多闻、自以为更有见解才去做这些事。我甚至可以告诉大家,成为书呆子,还让我学到了谦逊的美德。我享受读书乐趣,但不喜欢与他人讨论;后来我才知道,雷夫奇叔叔也是如此。如果读过的书会激发我的谈兴,所有对谈将只在我的脑中发生。有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某几本一一快速读过的书,居然会自个儿沙沙低语,将我的脑袋化为剧场乐队,不同的乐器百家争鸣。我知道,自己能够忍受这样的人生,因为,这场音乐会,只在我的脑中演奏。
之后,我和莱蒂比婶婶看了电视上特晚午夜场播放的影片,内容描述在名为天使之城的洛杉矶,几个坏痞子、几个不快乐又不介意卖春的潜力女星、热心的警察,以及漂亮的年轻可人儿与纯真的孩子在天堂猴急地马上嘿咻,背后却又以恶毒字眼互道对方不是的故事。看完影片后,夜已经深了,我踏上回家的路。我的双手提着装满书的两个塑胶袋,那个银制糖果盘摆在其中一个袋子上方。银盘表面反射出一整袋书、全世界、街灯、剥落的白杨树、漆黑的天空、忧愁的夜色、潮湿的人行道,以及我提袋子的手、我的手臂,还有忽上忽下迈开大步的双腿影像。
“回到迷人的妻子身边之前,”妙医师以法国翻译小说的调调说道:“把那件紫色外套脱掉,好吗?你穿着看起来像个杀手,不像英雄好汉。”
“没错,他真的喜欢孩子。”她说:“他是个好人,他爱所有人。这年头,上哪儿去找这种人?”
我开始每晚阅读这些书。从那时起,我不断发现《新人生》书中的部分情节、文句,以及脱离实际的幻想,要嘛以这些书为灵感,不然就是依样剽窃过来。雷夫奇叔叔“利用”了这些书写成《新人生》。这套手法,和他当年把《汤姆·米克斯》、《旋风牛仔佩科斯·比尔》或《独行侠》等连环画的精华,栘花接木到自己漫画的伎俩一样,真是轻松自在。九九藏书网
至于嘉娜的建筑系同学,长久以来就对自己天马行空编造出来的嘉娜传奇,以及穆罕默德在小型巴士站被枪杀的八卦,深信不疑。听他们说,穆罕默德之所以挨枪,是因为卖兴奋剂的毒贩正在他打工的饭店分赃;另外还听到耳语,说他无法自拔地成为狂热的基本教义派。有人说,嘉娜被送到欧洲某处就学,有些心机重的上流社会家庭经常把爱错郎的女儿送出国避风头,但是据我向注册组调查的结果,证明根本不是如此。
“莱蒂比婶婶,”我甚至疏忽了礼数,忘记感谢她赠送糖果盘,只是指着摆在另一边柜子里的书问道:“我可以把这些书拿回家吗?”
“难道,我们要把房舍、桥梁、喷泉、瓮、闸口、果树、窗户,改说成圆柱、高塔等等吗……?难道,我们要以这些物体本身都不曾表现出的强烈特性,来‘形容’它们吗?”
他的模样与我孩提时的记忆差不多,也和这些年来我想像中的样子相去不远。他比一般人高些,比较苗条,长得算帅,面容略显哀愁。他浅笑着,和这群人在一起,与大家作同样的装扮,看上去很快活。
——伊本·阿拉比,《麦加开场式》
“雷夫奇叔叔喜欢小孩。”
别再自怜了!别以为现实生活中,你有多么超凡、了不起。不要再自怨自艾说,你炙热的爱,为何不被珍惜。你知道吗,我曾经读过一本书;我爱上了一个女孩;我曾经历深刻的遭遇。他们不了解我……他们蒸发消失了……你想,他们现在在干嘛?嘉娜在德国……班霍夫大街……我想知道她过得如何……还有她的医生丈夫……别再碎碎念了。他傍晚下班回家……嘉娜在门口迎他……很漂亮的房子……新车……两个孩子……别老是想着这件事了……那个丈夫是笨蛋。想像我被派去德国负责研究计划,想像某个夜晚,我们在领事馆巧遇……嗨,你好……你快乐吗?……我当时好爱你,现在呢?还是深爱不渝……我好爱你……我为了你杀人……不,别说话……你好美……别再想下去了。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的巴士轮胎漏气,半夜在路上看见醉酒的喜宴,还有一次……别再叨念个不停了。
我采拾这些爱的珠玑文句,但没让自己被盲目的信念冲昏头,也没有陷入犬儒主义的愤世嫉俗中。导致灵魂漂泊无依——那正是我看电视时抱持的态度,在被耍弄时清楚知道自己是冤大头,或者明明未遭欺瞒却巴望着被当傻瓜愚弄。因此,我就以此为题,把自己有限但感受强烈的经验,与大家分享。
我们平静得像两个闲闲没事的人,讨论着人生的残酷,谈及大自然冥冥中决定人的命运,讨论一种我们称之为“光阴”的精简概念,把沉着与平静这些特质灌输入人类心中。我们提到,除非人能够锻炼出雄心和决断力,否则无论品尝多么多汁的葡萄,也会索然无味。我们同时聊起,若要达到不受曲解的真正人生境界,需要培养高度的觉察力与渴望,不必理会它是宇宙中某个伟大的指令,或者豪猪扑扑簌簌匆匆奔过我们身旁的机遇巧合,这才是真正的人生。杀一个人一定要具备成熟的特质。我过去对妙医师的钦佩之情依旧,但出乎自己意料的是,对他的恻隐和宽容之心如同潜伏的疾病,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因此,当他建议我陪他去探视死去儿子的墓地时,基于这个理由,我很坚定地拒绝,而且没有冒犯他。我说:这么多天昏天暗地集中精力处理要务,真的把我累坏了;我应该回家去找妻子,好好休息一番,这段时间一定会整理思绪,再决定是否接受他托付的重责大任。
你看,我根本是老狗变不出新把戏。但我还是讲出自己的想法!我才不在乎这是不是老调重谈。我和那些虚荣自负的傻瓜想法完全相反,说出来总比保持沉默好。闷不吭声有什么好处?拜托。为何要被动地坐视自己身心受折磨,活像一列慢吞吞驶向目的地的无情火车?我认识一个年龄相近的男人,他曾经暗示,如果要对抗那些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的邪恶势力,那么保持缄默比挣扎抵抗来得好。我之所以说他意有所指,是因为他从未明讲,只会像个乖孩子一样端坐桌旁,从早到晚安安静静地不停抄写他人的作品。有时候,我会幻想他其实并没有死,还在持续抄写工作。我害怕这份死寂在体内扩大,变成一个阴森可怖的人形。
在这些旅程中,有一段旅程,我每次忆及,它总如天堂梦境般鲜活跳跃。巴士里的空气异常闷热,我发现嘉娜的前额与太阳穴香汗淋漓,秀发打湿而纠结一团;我拿着一方在库塔雅镇上买的同名丝质手帕,轻轻拭去她的汗珠,凑近至爱的脸庞时——拜加油站的淡紫色微光反射在我俩身上之赐——看见她极度快乐与惊喜的神情。后来,在休息站的餐馆,嘉娜开心地穿着在国营商店买的印花棉裙(裙子早已被汗水湿透),灌下好几杯茶,笑容满面地告诉我,她梦见父亲亲吻她的额头,但之后才了解那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光之国度捎来的信使。微笑之后,她经常温柔地把发丝拢向耳后,这个动作总会令我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心神与理智在漆黑的夜里消失无踪。
“还有,雷夫奇叔叔似乎写过一本给大人看的书,叫作《新人生》。”在这个当口,细心的侦探问道:“而且,他显然是以化名出版这本书。”
我贪婪地狂读书,不只念那本改变我一生的书,其他书籍也不放过。但当我读书时,未曾尝试把书中读到的深意加诸在破碎的人生中,或者借此寻找些许慰藉,甚至不想追求凄美绝伦的哀伤。对于契诃夫这位才华洋溢却得了肺结核的谦逊苏联作家,除了爱与崇拜,你还会有其他感受吗?但是,对于某些把自身伤痛和不幸的遭遇唯美化,抹上感伤色彩,自封为“契诃夫信徒”,并夸大他们的不幸,以成就故事悲壮美感的读者,我为他们感到遗憾。我也看不起某些作家,他们为了迎合读者透过书籍寻求慰藉的需求,为求功成名就,而利用剥削他人。所以,我读当代小说经常半途停止。啊,这个男人对他的马儿喁喁私语
九_九_藏_书_网
,以舒缓孤寂的心!哎呀,这个可怜的男人不停地清洗他的盆栽,只因它们是唯一至爱。这位仁兄多么可怜啊,他枯坐在残破的家具堆中,盼望一封信,等待多年不曾燃起的激情,或巴望弃他不顾的女儿回头。这些作家窃取契诃夫信徒的草稿,把故事在其他土地上呈现,揭破他们的疮疤与痛楚,都是要传达同样的讯息: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承受的悲痛与苦恼!看看我们多么高尚,多么与众不同!我们遭逢的痛楚,让我们晋升比你们更易感、优雅的境界。你也想把自身的悲惨转化为欢愉,甚至享受高人一等的感觉吧,对不对?既然如此,那就相信我们。当我们诉说,我们的痛苦比生命中平凡无奇的喜乐更令人满足时,你们要相信我们。
这就是我重读那本书的源由。但是,我不会再抱着“每重读一回,我的人生就将再度被狂风吹往未知国度”的念头。我试图从书中早已存在的佳言美句中,捕捉隐藏的寓意,或是掌握故事的精髓,以及自己经历但未曾理解的内在逻辑。你懂的,对吧?服完兵役之前,在心境上,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她掉下几滴眼泪,也许是因为自己恶言咒骂亡夫引发愧疚感。当她看到萤幕上的几只螃蟹平安回到海滩,没有成为海鸥的大餐,也未落入险恶的大海时,拿出自己巧手编织的手帕,擦干了眼泪,擤了擤鼻子。
“对我发誓,天黑以前你会回来。”
我几乎可以看见各位读者哀伤皱眉的表情,因为你们知道我又把心灵深处对那些夜晚的残存记忆搬出来回味。各位有耐心、具同情心又感性的读者啊,如果可以,请为我掬一把同情之泪吧;但你可别忘记,这个让你们落泪的人,其实只是个杀手罢了。假使在法律上,对哀求给他怜悯、感同身受与慈悲心的杀人凶手可以从轻发落,那么我希望在这本投注甚深的书中,能把这些法条列入。
但她没有马上离开房间去泡茶,我们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你看那个不要脸的烂女人。”她边说边指着一身红的美国美女。那个尤物褪下罗衫,与一个男人热吻良久;莱蒂比婶婶和我看着这对男女在我们吞吐的烟雾中做爱。而现在,婶婶也随着萤幕上的汽车、桥梁、枪械、警察及美女一块儿消失了。我不记得和嘉娜一起看过这部影片,但感觉自己曾与嘉娜一块儿观赏电影的情景,却像翻书般从意识中一页页快速翻过,令我痛苦不堪。
她微笑着在公寓门口迎接我,亲吻我的双颊。“让我也亲吻你的头顶吧。”她说。当我弯身低下头时,她吻了吻我的头顶,然后像小时候一样夸张地闻了闻我的头发。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凝望着窗外后院里于晨光中闪闪发亮的桑椹树,但仍忍不住回眸看那张嘉娜曾经巧手布置的床。一路上嘉娜用来当扇子的《古铎邮报》,现在摆在被她遗弃的床上。我的内心有个声音细诉,嘉娜早就知道我是个瘪脚杀手,我永远别想再见到她;所以我或许干脆关上门,投入仍留存嘉娜气息的床铺大哭一场,直到沉沉睡去。另一个声音则持反对意见,说当杀手要有杀手的样子,要够冷血,不能有不当的情绪波动:嘉娜定然还在尼尚坦石的父母家等着我。离开房间之前,看见窗台边有一只狡诈的蚊子驻足,我刷地单手把它打得稀巴烂。血,脏污了我掌上的恋爱线,我确定被蚊子吸到腹中的,一定是嘉娜香甜的血。
虽然后来结了婚,但我现在仍很清楚,即使到生命终站这一刻应该不远矣),我的所作所为都或多或少与嘉娜有关。从结婚前、继承这栋老爸留下的公寓到老妈辞世,并把新娘子妥当安置在新房的许多年之后,我依然继续怀抱着能够巧遇嘉娜的一丝心愿,搭巴士上路。几年的巴士旅程中,我发现巴士愈来愈宽敞,车内弥漫消毒剂的气味,空气清净系统安装在触碰按钮就会自动开阖的门上;察觉到司机们早已脱下褪色又汗湿的袖子,配备一身飞行员行头,肩上还有肩章;注意到过去一脸凶相的服务员,如今面貌焕然一新,每天刮胡子;另外,休息站虽然依旧很无聊,但光线更明亮,设备更新颖,高速公路路面更宽阔,全部铺上柏油。可是,我从未探得嘉娜的蛛丝马迹;更甭说遇上她本人了。根本找不到她,也得不到她的讯息。我不曾或忘的是那些有她陪伴的美好夜晚,或是曾和我们一块儿喝茶聊天的老太太,甚至是那道虽然微弱但我确信从她容颜发出的回应我爱意的闪光。但是,如果想从充斥着交通号志、闪烁灯光、无情广告看板,以及覆住年少记忆的新铺柏油高速公路上,寻找一些线索,你会发现,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急着把我们及我们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愈快愈好。
“他们全部是铁路稽查员。”莱蒂比婶婶说:“他们全都深信,这个国家的发展要仰仗铁路。”她的手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这是雷夫奇。”
妙医师问我,有没有机会试试他送的礼物;我告诉他,自己当然测试过,而且对它的性能满意得不得了。我这才想起,那只舍奇索夫手表还在口袋里。我把表拿出来,摆在盛装葡萄的黄金碗旁,告诉妙医师,这是一位有一口烂牙的悲痛可怜经销商,为了表达对他的崇拜与尊敬所奉上的一点心意。
我在标记着“雷夫奇·雷伊”名牌的入口处按下电铃,女人的声音由拉开的窗户传来。
有一天,我受尽煎熬,因为极度想听见那寂静中的低语。我关掉电视,没把早已就寝的妻子摇醒,静悄悄地从床头桌上取走那本书,坐在每天吃晚餐看电视的饭桌旁,开始以全新的热情读那本书。记得多年前,在女儿现在熟睡的房间,我第一次读那本书。我是如此渴切地希望感受那自书页中涌出,照亮我脸庞的同一光芒。片刻间,我觉得新世界的影像,在体内鼓动翻搅;那阵阵急促的脉动,也许会把黑暗中低语的奥秘泄漏出来,并且领我至那本书的核心。
起先,她的动作让我回想起她与雷夫奇叔叔这辈子共同的隐痛,就是他们膝下无儿;接着我又忆及,自从母亲过世,过去七年来,没有人再把我当孩子看待。当我们步入屋内,我突然轻松自在起来,在她开口发问前先下手为强。
这些,应该就是雷夫奇叔叔撰写《新人生》期间必读的书了。一股兴奋之情袭来,仿佛在这么多年过去、经历如此多巴士之旅后,我终于追寻到嘉娜的行迹。
其实,对叔叔为《铁路》杂志撰文,一开始她是抱持赞成的态度。铁路稽查员得长途奔波,为杂志撰文让叔叔免去舟车劳顿之苦,婶婶也不必几日几夜望着门痴等丈夫回家。没多久,叔叔想到一个点子,在杂志后面几页为热爱铁路的小朋友们绘制冒险故事,看完之后,这些小朋友就会相信铁路建设才是咱们国家的救星。“有些孩子真的非常喜欢那些漫画,对吧?”婶婶说着,第一次露出笑容。我告诉她,当年自己也非常着迷,印象最深的就是《彼得与伯提夫》系列故事。
——但丁,《新生》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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