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
会是猛兽么？如同恐怖片里常见的镜头，当我想要看得仔细些时，突然从黑暗中冲出一个狰狞的异兽来。可是，我仍然向前走了一步。
终于，我猛地叫出声来。
这个问题仿佛一个黑洞，在我那时单纯的脑子里纠缠了很久。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怀疑自己不是不存在，也许，秦成康是一个人，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他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然后背井离乡，来到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为生活奔忙而已。那这个“我”究竟是谁？
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吧？我有些发呆地看着。风停了，一片死寂，脚下的寒意越来越浓，像踩着一块冰，可是我光光的脚底却仍然麻木得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舒了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登时落下了地。看来温建国也没胡乱招认，我和他握了握手，小声道：“还有，你能不能到过道里再说一遍？”
一个女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方才我听到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穿得同样不符合季节地单薄，跟我一样，看来梦中的确不考虑季节的。只是她的脸在黑暗中出奇地清晰，我却不知道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浓装艳抹的脸。我想说，但嘴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张了张嘴。
“你到底是谁？”
他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只是，这笑声中似乎带着些嘲弄。
我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手，向前摸去。
文旦的脸上仍是很严肃，小声道：“有个警察来找你。你干什么了？脸色真难看。”
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是一个人声，有些变形，但仍然可以听得清楚，确实是人的声音。
“这一期上正好有他一篇小说，样刊刚到，我给你拿一本去。”
那个声音远了一些，带着些期待。我拼命地想着这到底是什么人，然而脑子里一片空白。
七院是精神病院！我吃了一惊，道：“他疯了？”
他接过杂志来看了看，笑了：“做什么这么夸张啊。”
我笑了：“没关系，你拿去吧。”
我拿着样刊回到会议室，那个公安人员正背着手看着墙上的标语。老总以前是国有企业里搞宣传出身，墙上也挂了不少名人名言，他正看着一条爱迪生的名言。我把样刊递给他道：“同志，这就是我们的杂志。”
那些黑影像是无所不在，漫无边际地在地上爬动，就像倾倒了大量的墨汁，正从河里向岸上漫来。所到之处，草木枯黄，可是我却站在墙边，正为纸上的一个变形的老妇人而开心得咯咯直笑，那些黑影却已经无声无息的扩大，就像吸水性极好的宣纸上被倒上一滴墨汁的样子。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什么时候哭，为了什么哭，那些都不重要，也记不得了，外面这个黑暗的世界于我只是像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灯光一亮起来，我猛然间看到手上一块红色。呼吸刹那间停止了，心脏的跳动却一下子显得那么清晰。我大口喘息着，慢慢地，鼓足勇气才把手伸到面前。
慢慢地走着，看着那些植物随着我移动。在梦中，我穿得很单薄，但并不觉得冷。我沿着路向前走着，心头十分平静，但又好像有谁在前面等着我，只有我知道。
“你是谁？”
当我满心以为会摸到空气，或者摸到我的枕头与被褥的时候，但我摸到的却是一个带着暖意的女人身体。即使是摸到一条毒蛇也不会让我如此害怕，我猛地跳了起来，声音发抖地道：“你……你是谁？”
我看着前面。这条路静静地展开，伸向很远的地方，只相隔了不长的一段距离就看不到了。那里有什么？对于一个梦来说，不论出现什么都是毫不意外的，可是我仍然感到恐惧。
我连忙站起身，道：“走了。”
……而且，我也真的遇到了变成黑色的温建国。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啊。我忧郁地停下了步子，知道肯定追不上的。地面仍然又硬又冷，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冲过了灌木丛，站在温建国刚才站的地方了。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鼻子里随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美气息，妖异的甜美。
梦中的人也会说出这种富涵哲学意味的话么？“我是谁”，这个问题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想过。那一年秋天，我的伯父去世了，那年我还是个小学生。参加了葬礼回来，看着一地的狼藉，我独自站在99lib•net
穿衣镜前，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想到这个问题。“我”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个叫“秦成康”的人，现在还是一个小学生，慢慢地，他会长大，生、老、病、死，最后也会入土为安，这个人和“我”有关系么？如果秦成康是我，那现在在想着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脚尖上同样沾着血痕，脚底则沾满了灰尘，还有一些细小的擦痕，仿佛……我曾光着脚走过很多路。
送走了他，我才发现背上都是汗水，衬衫都已经湿透了。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文旦在大声说：“‘再见’的意思就是以后还要来。”大概还在说我的事，我一推门，他登时闭上了嘴，另外几个人也马上做自己的事，故意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周围是一些奇怪的植物，仿佛西式花园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一样，足足有两米多高。从植物的空隙间，我可以看到一些造型奇特的建筑，只是这些建筑都像小时候所看到的画片上的图像一样缺乏立体感，更像是贴在暮色中的一些小纸片。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道：“是指哪方面？”
他看了看四周，又道：“对了，你这儿有他写的小说么？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我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向一个梦中的人问这样的问题，无异于痴人说梦，问了也是白问。可是温建国只是蹲下来，低声地抽泣着。
——我不知道。
我惴惴不安地道：“我是。请问有什么事么？”
向一个梦中的人物追问，这种行为的确很蠢。也许，他可能是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任何人，然而我还是很愚蠢地问了出来。
这是个噩梦吧。我伸过手来，看着自己手上。很奇怪，虽然感到疼，但我的手中只有几条白痕，根本没有血迹。刚才这个女子虽然指甲尖利，但似乎根本抓不破我的皮肤。
我心头一震，道：“认识啊，他是我的作者，给我写小说的。他怎么了？”
他把杂志夹进公文夹里，站起身，又和我握了握手道：“那好，也没别的事了。秦成康同志，如果有必要，可能还要来向你了解情况。”
——你不知道你是谁么？
一到老总的办公室，我就发现李颖没来。老总语重心长地臭骂了我一顿，然后让我回去做事。大概的确有些发烧，我坐在老总跟前的时候，只觉人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样，软软的，一脚踩不到底。
快逃吧。
林蓓岚也是死在那条河里的……我默默地想着，他见我没说话，又追问道：“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你认识我？”
这公安倒不像我见惯的那些联防队员同志一样满面横肉，好像只会用骂人来对话一样。我坐下来道：“那是什么事？”
难道我的手弄破了？我把手翻了翻，可是手上找不到半个伤口。看着手上的血痕，恐惧突然胶水一样淹没了我全身。
我刚坐下，门又被推开了，老总探进头来，看了看，对我道：“公安走了？”
很低，像是一个人在极端寂寞时发出的啜泣。我以一种只有噩梦中才会有的慢速向前走着。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地，我看到了一个更加黑暗的影子。
门一关上，我就急道：“对不起，请问陈同志，我犯法了么？”
“我想去看看他。毕竟，他是我的作者。”
天还不是黑暗，我坐在床上揉了揉眼，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周围的环境。每天在这个时候上班，可是我仍然不习惯，每一天都是匆匆忙忙地。我趿着鞋，伸手去开灯。
“天啊！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只觉得腿也在发抖。他笑了笑，但这笑容更类似于哭泣。
“还没呢。”我也没心思跟他多说。可是文旦追着我跟上来，小声道：“阿康，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了？有没有我的事？”
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空气从鼻孔里进入肺部，再从肺部挤回空气，发出了一阵阵粗重的声音，但那个孩子的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听见。我想冲过去对自己说，可是那咫尺距离却如同千里之遥，不论我如何向前，总也到不了自己身边。
我想着。我向前走去，地面粗糙而坚硬，虽然我觉得泥土应该是柔软的。寒气从我的脚底不住涌上来，却不觉得难受，反倒有种舒适。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是的，一个梦。
——因为夜王。
她怕我么？可即使怕我，她却猫一样抓伤了我。我看着
http://www.99lib.net她逃走的路，仍然迷惑不解。虽然梦是没有理性可言的，但这个梦也太没有理性了。
他点点头，道：“温建国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去看看他也好，可能对案情有帮助。”
他正站在厕所门口，我抓了抓头皮，苦着脸道：“我又迟到了，真倒霉。”
“找我？”我吓了一跳，仔细回想一下，好像除了随地吐痰，也没干过什么犯法的事。我正想说什么都没干，老总已经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道：“阿康，你来了，公安同志正找你。”
——真的是你啊。
胡乱想着这些，觉得一向蛮不讲理的老总也有了几分可爱，毕竟他给我的那些银行发行的花纸还是可爱的。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渐渐地，我倒头沉入了梦乡。
那是我么？
我看见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街头，风吹过，碎纸和灰尘漫天飞舞。那其实是小时候常见的场景，那时我住在湖南的一个小镇子上，没有几个玩伴，经常一个人在满是灰尘的街头乱走。那时的墙上往往到处贴满了红色白色，写满墨字的纸，被雨打湿，又被风吹干，成为干硬的一片片，风一吹就从墙上剥落，嚓嚓作响。那时只有五六岁的我兴高采烈地跑过桥，在那些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跑来跑去，看着墙上到处画着的那些变形人物，虽然读不懂那些纸上写满的颇有海勒黑色幽默文风的宣告，但那些纯线条的漫画还是很喜欢看。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我才发现已经是上午八点。我吓了一大跳，上回迟到后被老总骂了一顿，这回准要更被骂了。我胡乱洗了洗脚，打了个的去上班。如果按成本算，今天上班实在是很亏，成本已经超过了收益。而且昨天梦游时我穿得很少，有些着凉，头晕得像踩不到实地。一进大楼，我有些战战兢兢，准备再挨一顿臭骂，刚走到我们那一层，却听得文旦在一边轻轻道：“阿康！”
“林蓓岚是你杀的么？”
手指上沾着血。血已经干了，并不多。
——是你？
我笑了：“你做了亏心事，怕被发现么？”
我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刚推开门，他们的交谈嘎然而止，一个个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大概觉得我已经有不法份子的蛛丝马迹了。我也没理他们，到办公桌着拿了本样刊。样刊刚到，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我刚要走出去，文旦过来小声道：“阿康，公安局的人走了？”
突然，我看到了在我背后，黑影像积水一样正在漫上来。
他低声说着，在黑暗中，我看到灌木丛里出现了一张黑色的脸。这张脸几乎要融入周围的黑暗中，已经看不清轮廓了，就仿佛一块正在融化的黑色的冰。可是，在这张脸上，我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温建国！”我失声叫了起来，可是马上又怀疑自己的眼睛。温建国已经好几次在我的梦中出现，但眼前的这个人几能用“妖异”来形容。
“擦粉？”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我，“擦在脸上？”
那已经多久了？那时我几岁？我忘了。太久远的事，现在我已忘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幻影。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堵墙上，依然红润的脸颊因为刚贴出的一张画满漫画的纸而兴奋得发红，在一件宽大得不合身的肮脏衣服里，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是的，是我杀了她。
我默默地转过头，看着床上。被子乱糟糟的，我猛地掀开了被子。
快逃啊。
“过得去吧。”我翻到了目录那一页，道：“你看，这个‘温克’就是温建国的笔名。”
又是一个奇怪的梦。今天会不会看到那个变成黑色的老头子么？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想笑。
说不上是野兽还是个人。在黑暗中，一切都相去无几，可是我总觉得那像是一匹斑马，因为在那个影子身上布满了隐约的斑驳条纹。
我吃了一惊，道：“是么？他写的小说里，倒从来没有出现什么宗教迷信的内容。”
是温建国掉下的？我从来没见温建国穿过皮草，也许在梦中这些都不奇怪。我弯下腰，伸手却拣那件皮草，可是手指传来的触感却让我感到奇怪。
我道：“对了，温建国说了为什么要杀他的女朋友么？”
那个声音低低地笑了笑。我突然有种不快，道：“你到底是谁？”
这公安突然牙疼http://www.99lib.net似地吸溜着，道：“没说什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对，这不是皮草，太沉重了，足足有二三十斤重。我把那东西拎起来凑到眼前，猛然间，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说“昨天晚上”，但想了想还是道：“有几天了，也记不起来，不过昨天我还和他说过话，虽然没见到。”
我嘟囔着，但一如预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我抬起头，看到天幕上已像深夜。但那又不是深夜，更像是用一块厚重的黑布把一切都掩盖起来，星月都不见踪影，只有深邃无比的黑暗。
他的话里明显在隐瞒着什么，我道：“公安同志，温建国这个人一直很胆小，我都不相信他会杀人。他到底说了什么奇怪的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我知道，那绝不是一句寒喧的话。我点了点头，道：“是啊。只是父母早就去世了，我出来读大学后就一直没再回去。”
他笑了：“你太多疑了，温建国今天清晨被联防队捉住了。他已经招认是他杀了林蓓岚，这次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我小心地向前走去。光着脚踩在冰冷的路面上，仿佛踩着一层冰。这个季节现在已经不太会下雨了，可是气温仍然很低，寒冷细针一样扎在我的皮肤上，可是我却麻木了一般什么都感觉不到。
迟到的理由有很多，但后果来就很菲薄的工资，再七扣八扣，再下去只怕连饭都吃不起。
动物的毛。或者说，是狗毛。
——原来你和我是一样。
快逃吧。
正在我努力想要看清，可眼前仍然如同蒙着一层雾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天啊。我想着。天啊天啊。
“这个不清楚。他毕竟只是我的作者，我管不了他那么多。”
走在梦中，周围也没有一个人，第一次还有点恐怖，但现在是第二次了，倒让我觉得自在，不时感到有小石子硌着我的脚底，但没有一点痛楚。冰冷的地面，似乎就如同一幅厚厚的地毯。
我讪笑了笑：“很俗，美人像。卖得好的杂志都这样。”
我疯了一样一屁股坐了下来，扳起脚看着脚底。可是刚抬起脚，我的心又猛地沉了下去。
“你认识温建国么？”
“不容易啊，离乡背井的。”他感慨了一句。
这一声喊叫让我意识到那是个梦。可是睁开眼，我以为自己仍在梦里，触目仍是一片黑暗。但马上知道那是因为天黑了，并不是还沉浸在噩梦中出不来。
“不然同事们又要传说我是个失足青年，要判六到十年什么的。”
我终于发出了声音。我的声音同样空洞而虚无，像是从一个深深的井里发出来的。
他突然有些迟疑地道：“对了，秦成康同志，根据你和温建国的交往，你觉得他近来有什么地方反常么？”
床单好久没洗了，本来就很脏，然而，现在上面更是沾满了灰土。而且，还有一些粗短的毛发。
配了药，在打点滴前，我先给老总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听老总的意思，似乎在责怪我不该生病。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没办法。打完点滴，我几乎是爬回家里。一到家，就上床睡着了。人在他乡，最怕的就是生病，躺在床上，真有种万事皆休的感觉。脑子昏沉沉的一片，看出去，周围的一切都像一张年深日久的底片，黑白反转，而且变形得不像样子。
——因为夜王。
灌木丛里发出了一阵细碎的摩擦声，他可能在不住地退去。我又向前走了一步，本来以为在梦中，这些阻挡都是不存在的，然而一些短枝却刺痛了我的皮肤。我站住了，大声道：“喂，你到底是谁？”
他抬起头，道：“怎么？”
我一怔，道：“这有关系么？”
到了电梯口，我想起了一件事，道：“还有，同志，请问温建国关在哪里了？”
在那个梦中，我抓着那头死去的动物时，也感到有些粘粘的。那应该是一条长相狰狞的野狗，难道梦中的事会变成现实？如果这样的话……
温建国忽地站起来，转身向后跑去。虽然有些踉跄，但他跑得还是很快。我想追上去，可是他跑得很快，像一道黑烟一样，一下子就消失在远处了。
“为什么？”虽然知道这么问毫无意义，可是我还是问了。
我的手上有点火辣辣的疼，可能被这个女子抓了一把，皮肤也有点抓破了。我转过头，那个女子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九九藏书，已经冲到了路灯下。路灯光雪片一般洒在她身上，使得她身周有种不切实的光晕。
热度已经退了，但嘴里渴得像有火烧，而且也没一点胃口，根本不想吃饭。我趿着鞋走到窗前，眼前好像仍然有过去的自己在闪过。那个穿着过于宽大的不合身衣服的自己，看着红纸上写着的“打倒”、“砸烂”字样，带着天真的微笑，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
我对自己说，可是那个孩子的我仍然全神贯注于墙上，似乎一点也没发现。而我尽管拼命感叫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似乎我自己也并不存在。
他勉强笑了笑，道：“我可不怕的。”他顿了顿，小声道：“不要乱说话啊，公安老是会抓你小辫子的。”
他想了想，才道：“也好。”他顿了顿，才慢慢道：“在七院。”
“犯法？”那个公安正拿出纸笔来，闻声抬起头，先是一怔，才笑道：“就算你犯了法也没东窗事发呢，不用怕，是例行询问。”
是的，恐惧。那只是简单的，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像一个小孩在迷路时，仍然一条陌生的巷子都会让他害怕。
我抬起头，道：“他去湖南旅游回来后一直很反常，甚至脸上还擦粉，很怪。”
逃吧，快逃吧。
一个女人惊恐万状的声音在黑暗中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太突然了，也太不现实了。我没有回答，只是漠然地看着前面。天很暗，什么都看不清，同样，我也无法知道自己还会梦见什么。我努力睁大眼睛，不知道把瞳孔放大点在梦中是否有用。
“只是随便问问，别多心。”
“不……不要吓我了，你……你快让开……”
他很爽快地笑了起来：“有意思。”走到门口，大声道：“秦成康同志，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再见。”
恐怖片。而且是一部国产的拙劣恐怖片。我马上知道我是从哪里看来的这个场景了。这个女子慌张失措，完全是国产恐怖片中那种夸张到可笑的表演。这个场景在那电影里是女主角看到扮鬼的反面人物时的反应，没想到我会在梦里演起了一部电影。只是我该如何回答？那电影太拙劣了，连台词都无法让人记得。
“比方说，他的心理状况。”他咽了口唾沫，又道：“因为联防队是巡逻到河边发现他的。这么冷的天，当时他在拼命喝水。你知道，那条河污染很严重，不要说喝了，连洗东西都不成。”
他站起身来。虽然他身上穿的的确是温建国平时穿的衣服，可眼前的这人奇形怪状的东西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阿米巴变形虫一样的东西。
我们这幢大楼来往人很杂，老总倒还有个会议室，是平时开会用的。当我跟着那个全副武装的公安走进会议室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一个个都是一副同情的样子，好像我已经被逮捕了，有人还惋惜地道：“看不出来，他平时挺斯文，没想到是个失足青年。”还有人站在法院的立场上说：“至少要判六到十年，我看过《刑法》的。”老总喝道：“快回去干活！”他掩上门，对那公安道：“陈同志，你慢慢问。”
我绝望地说。黑影已经弥漫于天际间，将一切都吞没了，只有在那个孩子的我身边才有一方圆圆的亮光，仿佛站在一口枯井里，更可怕的是，尽管世界已变得全然异样，可是那个自己却仍然毫无觉察，还在看那些红纸，脸上带着天真的微笑。
她用一点既像哀求，又似威胁的声音说着，畏畏缩缩的，一个身影从黑暗中闪了出来。她的衣服比我多了没多少，肩头有一个破口。
我鼓足勇气，终于又说了一句。在这个噩梦中，只有说话才能让我不再迷失自己。我刚说完，那种啜泣声又停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冷笑。
“你在哭？”
这个女子在发抖。也许在梦中，我是个很恐怖的人吧，和现实中完全相反。我咧开嘴，笑了笑，但也知道她一定看不到的。
我坐在椅子上，不敢再去看床上。我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绝不会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梦中的事绝对变不了现实，但现在的情形，只能有一个解释，我是真的光着脚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以前看过的书里也讲到梦游，说梦游的人醒来后根本不记得自己在梦中做过很多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也一定是梦游了。
“你过来一下。”
永远。
……
他翻了翻，道：“我可以拿一本回去看看么？”
闹钟藏书网的铃声响了。我猛地翻身坐起，按了按胸口。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刚才在梦中看到的那张野兽的脸时虽然没有觉得害怕，然而看来我还是错了。
“有些问题想问问你，请跟我来吧。”
他一怔：“为什么？”
太多岁月了。太久了，这一切都已经模糊不可辨认，像一张因久存而失真的底片，黑白之间的界限也渐渐消失，成为灰蒙蒙一片。
“你是谁？”
也许，仍然该向前走去么？
啜泣声更轻了。像檐前的雨滴，若有若无。
“噢。”他应了一声，在纸上写下了一些东西。我道：“公安同志，说实话，是不是在怀疑我？”
我有点担心我这副脸色会不会被人当成是做贼心虚，有个公安已走了出来，看着我道：“请问你是秦成康么？”
“是的。”
我的声音和往常不同，也有点变形。她突然“啊”了一声，猛地在我手上一打，从我身边冲了过去。冰冷而清澈的空气被她冲开了，只留下一股不太好闻的香水味，带起了一些小小的气流，那种味道就随着气流在我身体周围盘旋。
我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很脏，在一角上有个蛛网，一只小小的蜘蛛正在那儿爬来爬去，结成一张沾满灰尘的网。现在天太冷了，蚊虫什么的都已绝迹，看着那个黑点在一个小小的圆形中移动，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蜘蛛，一只永远停留在想像中的夏天的蜘蛛。当夏天过去的时候，仍然徒劳地忙碌着，勉强果腹，以至于把这种辛劳当成了日常的事。这时我才想到，如果我老了，再做不动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现在一没积蓄，二没房产，可以说，只要丢了工作，我马上就得挨饿。
这一天不知怎么过的，第二天一大早连闹钟也没吵醒我。等我醒来，已经到了九点半。我勉强爬起来，挣扎着到附近的医院看了看。量了下体温，结果有三十九度。还好非典已经过去，不然单凭这个体温，我就得被隔离起来。
“他这么爱美么？”他把笔在手指上转了两下，又道：“对了，他还有亲属么？”
他看了看我，咬咬牙，道：“温建国被逮捕后，一直语无伦次，说什么‘封印’、‘夜王’什么的，我们怀疑他背后是不是有个什么邪教组织。”
——我倒是想哭。
黑影已经吞没了桥头，仍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当移到电线杆时，那些黑影就更像生长极快的藓类植物，无声无息地，将一根木头电线杆染成了黑色，然后又沿墙而上，从墙根，到墙头，再从墙上爬过来。就如同夏日正午，在烈日下点燃一张白纸，看不到火光，只能看到这张白纸随着一条线在变黑，扭屈，再被风撕碎。
野兽的脸，发出寒光的牙齿。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突然的情形都会害怕，然而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温建国半天没说话。正当我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我道：“是什么？”
我默默地不说话。那个人也没有说话，黑暗中，我又听到了那种啜泣声。
那不是个人了，脸上几乎完全是黑色的，只有一些斑驳的肉色。我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温建国，真的是你？”
前面。是的，前面。
真是个古怪的梦。我打量着四周。因为赤脚走着，连脚背都沾了些泥土，很脏。梦总是矛盾的，既可以不符现实地感到坚硬的泥土，又可以完全符合现实地发现脚脏了。
“发行量还好么？”
是什么？我狐疑地看着脚下。在梦中看一切，都如同雨天隔着满是水汽的玻璃窗一样，总是看不清，我只感到脚底是一些毛耸耸的东西，也许是件衣服。
他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原子笔，忽然道：“对了，秦成康同志，你也是湖南人吧？”
这正是梦境的特征吧。我想着，慢慢向前走去。忽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像人的抽泣声。很低，也很凄楚，一定又是一只在冬天叫春的猫了。我茫然地看着四周，正想看看这个梦中到底还会发生什么，就如同爱丽斯跟随着白兔子进了地洞一样。
我说，自己却仍然没有听到。我看到了那些黑影已成燎原之势，浩浩荡荡地向前奔涌而来。尽管我并没有站在高处，却也可以看到了在这一片地方，那团黑色的影子正如水盆中滴入的一滴墨汁一样涌向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