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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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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卤猪蹄夸张地作出羡慕的表情说着虚话:“你这人啊就是有福,你看看,咱们这些同学里面就你过得舒服,要房子有房子,要娘子有娘子,要儿子有儿子,要钱有钱,啥事都不用发愁。我从小就比不上你,也没少受你欺负,下乡了想跟你缓和缓和关系,还闹出了那么一场……”
我说:“也许糊面包的电视机是走私的,咱们家的是正规渠道的,所以贵一点儿。”
“对对对,就买一台黑白的吧。”
这一趟跑得她开了眼界,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她亲眼看到了电视,这种可以坐在家里看电影的“戏匣子”,回来以后她就得了魔怔,日思夜想家里能有一台电视机。
叶笙楠往盘子里面盛醋溜土豆丝,土豆丝切得像板凳腿,而且粗细不匀,盛到盘子里像一堆烂柴火。
“我明明看见你咧嘴了,还说没笑话,我们家笙楠做的饭菜特点是能吃不能看,你别看不起她。”
我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实话,至今我也不知道叶笙楠竟然会在那个时候就对我好了,经卤猪蹄这么一说,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尽管这件事究竟是卤猪蹄的主观臆断还是真实情况就是这样,并没有结论,但仍然让我挺得意。
第二天我就给糊面包挂了电话,他如今在供销社当仓库保管员,专管电器,平常我们来往不多,可是真的一联络仍然亲热。没等我问,他就主动告诉我,卤猪蹄跟叶笙楠在他那儿巧遇的事儿,叶笙楠找他本来是想托他帮着买电视的,正好让卤猪蹄碰上了,卤猪蹄当即承诺要帮叶笙楠买电视。糊面包叮嘱我别太相信卤猪蹄,外面传言卤猪蹄偷偷做生意赚钱呢。卤猪蹄在外面干什么我不关心,跟我也没关系,我关心的是叶笙楠跟卤猪蹄有没有对我撒谎,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这样转弯抹角地调查叶笙楠不太地道,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我不怕她跟卤猪蹄有什么,我怕自己被蒙在鼓里当傻瓜。
叶笙楠敏感地盯了我一眼,然后抿嘴一笑:“我哪是今天才遇上他,我们一直就有联系。”
我告诉她这是卤猪蹄说的,卤猪蹄还承认他从小就喜欢她。没想到她一下子就暴跳如雷了:“卤猪蹄是个什么东西,想想他那个德行就恶心,他的话能信吗?我还没告诉你呢,糊面包买了一台电视跟我们的一模一样才四百五十块钱,那家伙多要了我们一百块。”
拗不过她,只好随她。老天有眼,她折腾了好几天终于没考上,极为失落,极为郁闷。我暗暗高兴,表面上却对她深表同情,她知道我是假同情,每天晚上都要拧我几把解恨。她没考上,小妹倒顺顺当当考上了西北师大的财会专业,从农村直接跨越到了省城。送小妹的时候,叶笙楠艳羡地说:“小妹真有福气,十来年没有大学生了,他们是头一批考上的大学生,毕业肯定吃香得很。”又抱怨地拍了蛋蛋屁股一巴掌:“就怪杨成龙,要不是因为你我也就上大学了。”杨成龙在她怀里美美地撒了一泡,尿液顺着她的衣襟往下滴答,她却没有发现。
我告诉他这孩子送到托儿所的时候,托儿所的阿姨不准他们说话,经常对他们吼叫的就是这一句:闭嘴,所以这孩子有点条件反射,听到别人说话就喊闭嘴不准说话。卤猪蹄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蛋蛋又说:“呱呱鸡叫了,呱呱鸡叫了。”卤猪蹄又愣了,我赶紧再向他解释:“这是跟我妈学的,谁笑的声音大了,我妈就说呱呱鸡叫了,这孩子跟着学的。”
卤猪蹄扑哧笑了,我赶紧说:“你看,又笑话人家了。”
清查后期讨论清查对象的处理时,我爸在常委会上帮叶笙楠她爸说了话,说他不过就是有点小小的野心的老干部,跟“四人帮”没有什么直接交道,想跟人家打交道也够不着,所以不能算作“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因此处理上要重在教育,所以就没有给他什么组织处理,算是放了她爸一马。不知道她爸怎么就知道了,从那以后就对我爸好了。现如今都离休了,都住在一个院里,又是亲家,你来我往跟中国和苏联一样倒也逐渐实现了关系正常化。
卤猪蹄悲天悯人地看着我说:“整天吃这个也难为你了。”
我说:“两岁了,在托儿所挂了个名,我妈喜欢他不让送,每天送到我家我妈我爸他们逗着他玩。”
这么多年我跟卤猪蹄没有接触过,就连红烧肉、糊面包、排骨这些过去的同学也都来往少了,尤其是结婚成家以后,各人上各人的班,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没事谁也想不起来到谁那儿串门联络。但是我们毕竟还知道对方如今在干什么,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孩子,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等等这些基本情况。对卤猪蹄我则是一点不知道他的情况,今天要不是叶笙楠领他到我家来,恐怕他就会成为我记忆中的人物而已。实际上到目前为止,他仍然仅仅是我记忆中的人物,我对他现今的一切都不了解,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对我无异于陌生人。
卤猪蹄看了我一眼,咧嘴笑笑:“我到糊面包那里领电线,她到糊面包那里打听买电视的事儿,就碰上了。”说完,他抿了一口酒,又补了一句:“你别他妈瞎想啊,我们是今天下午三点钟才碰上的,在这之前我们连面都没见过。”
她说:“先考上再说,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的,你家我家这么多人谁不能帮着带孩子。”
“好说,包在我身上,我在南方有认识的朋友,找他们买走私的藏书网,更便宜。”卤猪蹄再次拍了胸脯。
蛋蛋依依偎偎地晃过来依在我的膝上,我抱起他,卤猪蹄问我:“孩子多大了?上托儿所还是有人带?”
叶笙楠说:“你不知道,我家的孩子跟你家不同,从小就像放羊一样,一参加工作一律赶到集体宿舍,平时绝对不准在家吃饭。这也是没有办法,我妈有心脏病,顾不过来。所以我们兄弟姊妹之间独立性都特别强,谁也不管谁的事。我爸是离休干部,回乡探亲按规定可以派一个陪护人员,来回路费公家报销,我就当公费旅游一趟有啥不好。”
剧情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在家里就看到活动的栩栩如生的画面,能听到跟画面相配的悦耳声音。电视剧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儿,我顾名思义以为就是通过电视播出来的话剧,所以对它也并不重视,我最感兴趣的是电影,如果能不花钱就看电影,而且可以边抽烟边看,那可真是天大的享受了。衣服箱子上面放电视并不合适,每次取衣服都很不方便,然而,此时电视就是我们家最重要的成员,只要它需要,就是占了我睡觉的床,我也会毫无怨言地给它腾地方。
孩子出生三个月以后,高考开始了,叶笙楠硬要去参加,我劝她别去了,问她:“即便你考上了,孩子怎么办?你总不能带着孩子去上大学吧?”
卤猪蹄脸涨红了,一连声地说他没有也不敢看不起叶笙楠做饭的手艺。叶笙楠又端了一盘黑糊糊的东西上来,卤猪蹄问她这是什么,我替叶笙楠回答:“爆炒腰花嘛,看不出来还闻不出来?笨蛋。”
叶笙楠她妈照例不参加这类讨论,她把蛋蛋的一只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揉搓,就像在爱抚一只可爱的小鸟,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这个愿望我没法帮她实现,不是没钱买电视,而是根本就没有卖电视的。即便有卖电视的,我们这里也没有电视台,买了电视也只能放在家里当摆设。这时候卤猪蹄出现了,他是跟叶笙楠一起到我家里来的。这时候我们已经告别了我妈给弄来的那一小间旧房子,叶笙楠她爸在离休前最后一次运用自己的权力给我们搞了一套一室半的房子,房子虽然小,却有独立的厕所和厨房,不用出家门吃喝拉撒都能解决,这就比过去住在那个没有厨房和厕所的小房间大大高级了。卤猪蹄跟在叶笙楠的后面,帮她提着菜筐,叶笙楠抱着蛋蛋,恍惚间我竟然觉得他们俩是两口子,他们仨是一家人。
卤猪蹄连忙说:“我没笑话,挺好的。”
叶笙楠怒气冲冲地说:“狗屁!我问清楚了,糊面包家的电视是他舅从广州的商店买的,运费才二十块钱,哪里是走私的。我估计肯定卤猪蹄这家伙搂我们的钱了,这小子真不地道,谁的钱都想赚。”
叶笙楠他爸说:“这玩艺是好,真好,怎么样,老杨也买一台?”
卤猪蹄硬着头皮咀嚼着叶笙楠的作品,艰难地吞咽着根本嚼不烂的韭菜。叶笙楠有些不好意思了,自我解嘲:“凑合着吃吧,不管怎么样也算是四菜一汤了。”
叶笙楠说:“你真是白字先生,那叫叶(社音shè)公好龙,跟我们家的叶不搭界。”
卤猪蹄说:“你说得没错,平心而论你那个时候还傻着呢,没我懂事早。可是叶笙楠就不同了,她跟我一样懂事早,你没觉着怎么着,她却像个发情的小母鸡,见了你就眼睛发亮,跟在你的屁股后面扇翅膀,你却不太搭理她,越是这样我越是生气,他妈的,我对她献尽了殷勤她就是不尿我,你整天淘得像个恶鬼她就偏偏喜欢你,我不忍心对她怎么样,也不敢对她怎么样,怕她更烦我,我就跟你闹别扭,跟你过不去,不让你得意。”
从那以后,我们家就成了小型电影院,除了自己家里人以外,经常还有邻居朋友前来观赏电视节目。我们每天上完班以后,剩下的时间就开始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多地摆放座椅,想着怎么才能让前来的宾客们既看得满意而又能节省家里的茶水和香烟。这样熬了半年,我不得不举手投降,同意叶笙楠把电视搬到老人那边去的方案,不管是放到她娘家还是放到她婆家,只要不再放到我家就行。我们正要落实我们的方案的时候,市里给每个离休老干部发了一张进口原装二十一英寸平价彩电的购买票,我爸跟叶笙楠她爸各买了一台二十一英寸彩色电视机,从那以后我们家小型电影院的功能才弱化了许多。再后来大家都开始纷纷想方设法买电视,有电视机的家庭逐渐多了起来,才渐渐没了为看电视而到我们家骚扰的人了。
叶笙楠她爸说:“买吧,不买留着钱干吗?有了钱不花啊,钱就是别人的。”
“实在对不起,走私的暂时没有货,现在电视台已经开始转播了,我怕你们等不及,托朋友从南方搞了这台正当渠道进口的,价格高了点,五百五十块。”
我爸说:“我在北京开会的时候看过彩色的,这算啥。”
送走了家族成员,我跟叶笙楠开始打扫战场,这是两家人头一次共同聚集到我家,叶笙楠格外兴奋,格外热情周到,人太多,又都是自家人,谁也不见外,把我家造得一片狼藉,地上烟头、瓜子皮铺了一层,空气污浊得像浓稠的液体,床单揉得像麻花上面还洒了不少水渍,杯里红褐色的残茶像陈旧的尿液……我跟叶笙楠打扫了小半夜,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九*九*藏*书*网了。躺下后,叶笙楠忽然问我:“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把电视搬到那边去,要看就到那边看,请老人们过来看电视,他们半夜三更还得来回跑,不叫他们吧,咱们自己在家里享受心里也不安稳。”
“《大西洋底来的人》,进口电视连续剧,中央电视台播的,好看得很。”卤猪蹄内行地介绍。
电视上正演着少儿节目,一帮小孩跟着一个长得挺俊的大丫头猜谜语。我回来了也没地方坐,都是家里人也没人顾着搭理我,我就站在人丛后面看着他们的后脑勺听电视。
卤猪蹄坐到我家的饭桌前面,我家的居住条件没有专门的客厅,来人就在饭桌前面就座,碰上吃饭的时候就客气一下,来人不客气就跟着一起吃,来人客气就看着我们吃。还没到吃饭时间,卤猪蹄坐到我家饭桌前面我也就没有该不该请他吃饭的困扰。我对他从小就没有好印象,下乡的时候好容易跟他有了调解缓和的机会,结果他害得我们点的知青被公社专政队一网打尽,他自己却躲了不见面,从那以后我就打定主意,这一辈子不再搭理这小子。叶笙楠过去跟我说起他也是咬牙切齿,不知道风向怎么就变了,跟他嘻嘻哈哈的像是朋友。
卤猪蹄把菜放到门边的地上,挺随意地问我:“下班了?”那口气神态好像我们昨天才见过面,我在心里掰了掰手指头,我们已经有十年没见面了。
叶笙楠说:“一台彩色十四英寸的得一千五百多块呢,哪来那么多钱,就算有那么多钱也买不着呀。”
我的心情顺畅了许多,不是我心胸狭窄,而是我确实不愿意看到这个世界上再有不公平的事情发生在我跟卤猪蹄之间。我自认为我确实比他优秀,叶笙楠选择了我而不是他就是现实的例证。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所觉察,如今闲聊起来也不过证实我的猜测而已,所以我就没有感到丝毫的惊奇。为了让他得意一下,也为了表明我的无辜,我仍然作出吃惊的表情:“真的?我那时候跟她也没怎么着呀,甚至我那时候还有点烦她,你怎么就吃醋了。再说了,上小学的时候她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这时候我最关心的是叶笙楠怎么样跟卤猪蹄联系上的,所以听了她的解释后,我的思路继续沿着她跟卤猪蹄的线索走:“你今天怎么碰上卤猪蹄了?”
比赛一结束,我就匆匆忙忙朝家赶,进了门不由大吃一惊,家里挤满了人,我爸我妈、二出息两口子、叶笙楠她爸她妈和她哥哥嫂子……还有几个我们楼上的邻居,人们聚精会神地围着我家那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看节目,年长的坐在各种各样能坐人的椅子凳子上,我妈跟叶笙楠她妈坐在床上,我妈怀里抱着蛋蛋,我爸怀里抱着二出息的宝贝千金,其他人就站在地上,叶笙楠得意洋洋精神振奋地给每个人端茶倒水递烟,蛋蛋不停地命令电视“闭嘴”,二出息的千金一个劲追问我妈这里面的小人能不能出来。
卤猪蹄临走的时候已经有些找不着北了,叶笙楠还一再叮嘱他抓紧帮着我们买电视,卤猪蹄把胸膛拍得呱叽呱叽响赌咒发誓地保证一定帮我们买到电视。送走了卤猪蹄我才想起,忘了问他一声他有什么渠道什么办法敢大包大揽地保证帮我们买上便宜的进口原装电视机。
我妈说:“要是能买上就真买一台彩色的,不就一千多块钱吗?老了也该享受享受了。”
我以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应有的宽容向他道歉:“好兄弟,不打不成交嘛,今天我给你赔礼了,走,我请你喝啤酒去。”
“你现在干什么呢?”我开始打听他的现在。
我找出来两个茶杯,把酒均分成两份全部倒在杯子里。
我没有吭声,她没有明确说把电视搬过去放到她娘家还是放到她婆家,所以我也没办法判断她是真的好意还是别有用心。同时,我心里也微微不舍,费了天大的牛劲好容易托人买了台电视,正要好好享受现代化的舒服,却又要送到别处去,不管这别处是我爸还是她爸家,都没有放到自己家里方便。她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蜷缩了身子依到我的怀里,片刻喉咙里就发出了呼噜呼噜的鼾声,像一只闹脾气的老猫。
我竭力作出诚恳的表情,他又点了一支烟才说:“还不是因为叶笙楠,你老婆。”
看着他汗流满面的样子,我真的感动了,忙不迭地道谢,忙不迭地想看看那挺精致的纸箱子里面装的、能在家里看电影的、名字叫电视机的东西长得啥模样儿。卤猪蹄熟练地开箱,熟练地从箱子里掏出那个正面是一块大玻璃、背面是黑色塑料的小箱子,电视机原来长的就是这副样子,跟我想象中的差距不大。他把电视机摆到我家的饭桌上,然后把插销插到了插座上,打开开关,拔出天线,将面板上的旋钮拧了几下,突然就发出了声音,电视正面的玻璃上真的出现了影影绰绰的画面,画面不清晰,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几个外国男女在谈论一个从海底出来的人的事儿。
“太好了,你们等着,我去做饭,今天你就在这吃,老同学见面不容易,好好聊聊。”叶笙楠说着就张张罗罗地去做饭,卤猪蹄嘴上说着不用了不用了却不起身告辞,我也只好假装热情:“今天碰上了就别客气了,就在这吃吧。”
他这一解释让我有了内心隐秘被他看透的尴尬,我借酒遮脸:“我他妈有啥瞎想的,你他妈别瞎想才是对的。”
卤猪蹄说:“这九_九_藏_书_网小子就学了这么几招今天都给我用上了,算我倒霉。”
帮我们买了一台电视机,卤猪蹄便以功臣自居,成了我家的座上客,没事就来到我家蹭吃蹭喝,好在我家极少开伙,他主要还是蹭喝,捧着一杯茶可以坐半夜。逐渐我也习惯了他,适应了他,觉着跟他交往与跟其他人交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次叶笙楠没在家,我想起了小时候他固执地跟我作对的事儿,就问他那时候为什么非得跟我作对,我什么地方让他看着不顺眼。他喝了口茶,撩起眼皮看了我一阵,似乎在评估应不应该给我说实话,然后才下了决心似的说:“如今咱们都大了,都成家有老婆孩子了,给你说了也没啥,你可别笑话我。”
“这是哈里斯,大西洋底来的人,离了水就不成了,一有水就力大无穷。”卤猪蹄给我们介绍着剧情。
卤猪蹄又开始拍胸脯:“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就别再说了,用不用我对天发誓?”
他摇头晃脑地算了一阵告诉我:“进口原装的十二英寸黑白,六百块左右。要是买彩色的,就贵了,一台十四英寸的就得一千五百块左右。”
我爸马上接茬支持:“对着呢,等啥时候我们也买上一台,要买就买彩色的。”
“该买电视了,对了,电视就放到这儿,边吃饭边看电视。”卤猪蹄首长视察般地把我家看了个遍,最后指着角落里的高低柜说。
那天晚上我是头一次看电视,那时候的电视里没广告,只有两个频道,那天晚上我们从头到尾守在电视机前面,一直到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再见”两个字,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关掉了电视。第二天,我要去参加公司的技术比赛,上午考技能,中午厂里做辅导,下午考理论,忙了一天,精神头特足,注意力却不能集中,总想着赶快回家看电视,觉得家里有了电视从今往后活着的滋味都不一样了。
叶笙楠又说既然我起的名字你觉得不好那你也起一个,我想了两天两夜也想不出一个好名字,就凑合着叫杨成龙了。从此,我把儿子叫蛋蛋,叶笙楠一丝不苟地把儿子叫杨成龙,以此来表达对我爸所起名字的不满。
叶笙楠他爸说:“对了,要买干脆就买彩色的,一次到位,省得到时候还得换。”
我问他:“买台电视得多少钱?”
“差不多,你怎么混到宣传部去的?”
叶笙楠挺兴奋:“卤猪蹄说了,市里正在安装调试电视台,下个月我们这里就有电视看了。”
叶笙楠问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让别人觉得我这孩子来路不正吗?”
他刚说到这里,蛋蛋突然冒出来一句:“闭嘴!”蛋蛋正在呀呀学语阶段,平常说话嘴里像含了个鸟蛋,说出来的话要仔细分析才能明白意思,有时候还得叶笙楠给他当翻译,可是今天这句话说得格外清晰。卤猪蹄一愣:“这孩子怎么回事?看我不顺眼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对我不满意?”
叶笙楠脾气格外地好,要是我这么说,她早就恼羞成怒了,她笑容可掬地对卤猪蹄说:“不管我的手艺好不好,只要你吃了我做的饭,就得保证把电视机给我买回来。不然我就让你怎么吃的怎么给我吐出来。”
我故作姿态:“你说的这叫啥话,我吃着挺好呀,还是你的口味不对。”多亏我们平时都在我妈家里吃,要真是靠叶笙楠喂我,我恐怕早就瘦成劈柴了。
我知道我爸之所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是因为在这类问题上我爸说了不算,得我妈拍板定案。
“你们怎么碰到一起了?”我们这块地方不算大,如果不想专门见面,各活各的也可以做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他们能碰到一起并且一起到我家来,对我来说也确实有些意外。
“那时候你他妈真横,打起人来手一点不软,我可真没少吃你的苦头。”
“你怎么跟叶笙楠碰上的?”
“得找个好位置,这儿的信号太弱。”卤猪蹄抱着电视在我家转了一圈儿,就像国民党特务端了无线电探测仪寻找地下党的电台。最终选定了墙角的衣服箱子:“这里信号好,就放这里吧。”果然,电视上的图像清楚多了,只见一个壮健的外国人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在水里游动着。
我说:“叫叶好龙比杨成龙好,叶公好龙嘛,成语。”
“在宣传部干什么?”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没了探听他现状的兴趣,只不过是顺口一问而已,带有没话找话的意思。
叶笙楠一来我们的话题就多了起来,同学、老师、下乡、工作、时事新闻、老婆孩子……聊天的过程中我得以知道,卤猪蹄结婚比我们早,娶的是他下乡时同一个点的知青,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大孩子都快小学毕业了。卤猪蹄酒量不行,一茶杯老白干刚刚喝了二分之一,舌头就变成了不听使唤的烂抹布,脸红得像刚刚从猪肚子里掏出来的下水,话像扯不断打不烂的牛肠子无休无止地朝外拉扯,翻来覆去地赞美叶笙楠小时候漂亮,学习好,有组织能力,蛋蛋在一旁一个劲叫喊:“闭嘴……”
我不太相信她的话,叶笙楠跟大多数干部家庭出来的孩子一样,有一种大大咧咧的自信,一种无所顾忌的直率,说好听了是胸无城府的坦率,说难听了是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酥油,如果她跟卤猪蹄一直有联系,她不可能不在言谈话语中流露出来,即便她有意隐瞒也会憋得难受让我发现她有难言之隐。
“卤猪蹄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电工,他到哪弄电视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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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这小子是吹牛。”
尽管叶笙楠言之凿凿,可是想到卤猪蹄那无辜坦然的神情,我还是难以相信卤猪蹄会加价赚我们的钱。卤猪蹄不知道他的事发了,继续到我家来串门,叶笙楠虽然没有直接问他倒卖电视的事儿,可是对他的脸色非常难看,说话也冷嘲热讽的。卤猪蹄坐不住,连忙告辞,我倒有些不忍心,出来送他,卤猪蹄朝我家努努嘴:“犯什么毛病了?是冲你还是冲我?”
我弄不清电视台跟差转台有什么不同,反正知道下个月有电视看就成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电视机,我家有半导体收音机,熊猫牌的,外面还有一个皮套,出门时可以随身携带。这台收音机是我爸到北京开会的时候买的,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厚着脸皮张口朝他要,他就忍痛割爱把这台收音机送给了我。我实在想不通电视机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能在上面看电影。叶笙楠反复给我讲解电视机的模样,她越讲我越蒙,按她说的电视机跟我家那台电子管收音机差不多,也是方方正正一个木头匣子,只不过正面不是喇叭、旋钮和木框子那些东西,而是一块朝外鼓的玻璃,只要一打开,玻璃上就能放电影,还有声音。
“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自己做饭吃了?”我把蛋蛋放到童车里,到厨房帮着叶笙楠端菜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卤猪蹄看看我说:“用不了那么多钱,不就买台电视吗?包在哥们儿我的身上。”
摆放好了电视机,叶笙楠拿出钱数了五百五十块给卤猪蹄,卤猪蹄说要是不方便就不着急,我们说方便方便,能帮着买到电视机就感谢不尽了哪能再让你垫钱呢,卤猪蹄也就把钱接过去了。当时刚吃过晚饭,我们这时候才想起来问卤猪蹄吃饭了没有,卤猪蹄说他吃过了,还有事情要办,起身告辞,我和叶笙楠挽留他再坐一会儿,他说差转台刚开始播放,怕出故障要回去值班,我们就约他今后没事过来玩,他愉快地答应着走了。
卤猪蹄说:“我不是笑话叶笙楠,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我是笑话我自己,到你家吃饭还真得有点特异功能,尤其是嗅觉要好,单凭眼睛还真难认出你家的菜肴来。”
我们找了个小酒馆开始喝啤酒,那天我心里有事儿,技术比武我只得了第五名,奖励一级工资的事儿泡汤了,跟卤猪蹄喝酒聊天刚好解闷,不知不觉就喝多了,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后来我问叶笙楠,是不是她上小学的时候就恋上我了,叶笙楠供认不讳,说:“你那个时候长个大傻个子,眼睛贼溜溜的,满身大补丁,带着红烧肉他们几个整天跟人打架,现在想起来你那时候真恶心,可是我那时候傻乎乎的就觉得你挺男人,不过也没别的想法,也可能咱两家一直在一个院里住着,心理上觉得关系近一点。”想了想她又问我:“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事儿?”
“来,卤猪蹄,先喝一口。”
“能便宜多少?”
我故意把声音放大了说:“别笑话,她就这个本事。”
“买一台黑白的就成了,当然要原装的。”叶笙楠首先表态,她的意见深合我意,不能为了买台彩电就不过日子了。
这时候叶笙楠又把她的杰作两只灰黑色烂袜子一样的红烧鱼跟一堆杂草似的鸡蛋炒韭菜摆到了桌上。顺便还带来了三个馒头作为主食,馒头倒是白白的鼓胀胀的好看,却不是叶笙楠蒸的,是从市场上买来的。
大学没考上,叶笙楠最大的心愿从上大学变成了买一台电视机。不知不觉间我们国家开始朝电视机时代发展,市里已经开始有个别人家拥有了那个可以在家里看电影听音乐的宝了。她爸离休后要回老家看看,她的哥哥弟弟各忙各的,谁也没时间陪她爸回老家,于是陪她爸她妈回老家的光荣使命就历史性地落到了她的头上。我说:“你们家哥们儿兄弟一堆,咋就非得让你去?蛋蛋还小,带着出远门多受罪。”
我低估了卤猪蹄的能量。吃了叶笙楠亲手做的菜肴,尽管这菜肴比公社饲养员的手艺还差,卤猪蹄却真的履行了他的诺言,没过一个月,就在电视差转台开始播放电视节目的第三天,卤猪蹄满头大汗吭哧吭哧地给我们扛来了一台原装进口的松下黑白十二英寸电视机。
“要是走私的便宜二三百块怕没问题吧。”
我说:“当然是冲我,嫌我技术比武没拿上前三名,把一级奖励工资耽搁了。她那人就那样,脾气上来了逮着谁咬谁,属疯狗的。她娘家人都不搭理她,你别往心里去。”
“在市委宣传部。”我觉得他回答这个问题时有几分得意。我惊愕了,在我的意识里,他无论哪一方面也比不上我,学习成绩、组织能力、人缘关系,甚至体格体力都比不上我,可是他却混进了市委宣传部。
“你能不能让它再清楚点?”叶笙楠兴奋得声音都发抖了。
其实,我给卤猪蹄的解释都是临时杜撰出来的,当时我也不明白蛋蛋为什么会对卤猪蹄那么不客气,过了很久以后我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可能孩子真有大人并不了解的本能直觉,那会儿蛋蛋就已经感觉到卤猪蹄不是什么好货色,是我们家的灾星,所以才会用他那有限的语言对卤猪蹄表达强烈的反感和排斥。
“你杀了那条黄狗请我们吃狗肉,从那以九-九-藏-书-网后我就再没见过你,多少年你自己算。”
卤猪蹄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因为别人喊他的绰号而恼火,更不会因为叶笙楠喊他的绰号而恼火。他坦然地应承着:“是差转台,不是电视台,我们现在正在施工,估计下个月就能转播了。”
我松了一口气,暗中盘算了一阵,我跟叶笙楠的存款一共是一千八百多块,其中有结婚的时候我妈给我的一千多块,买一台黑白电视没问题,要是买一台彩色的就有些吃紧,一买手头就没有活钱了。
我尽我的能力宽慰卤猪蹄,卤猪蹄半信半疑地点头,从那以后他就很少到我家来了。
也许叶笙楠高考复习用劲太大了,也许我儿子担心自己的出生跟叶笙楠高考发生冲突被她注销,儿子提前两个月跟头把式地从她肚子里爬了出来。这是一个长得跟我很像的瘦小子,我爸说既然是男娃娃就叫蛋蛋。看着这个瘦小子叶笙楠大为失望,我们家人跟所有中国人家一样重男轻女,希望生个男孩,她却希望生个女孩,她喜欢女孩,说女孩好打扮,跟妈妈贴心。而且她对我们儿子的名称也不满意,认为这个名字不好听,私下里嘀咕:“你爸真没创意,已经有两颗蛋了还不够,男孩子叫蛋蛋,女孩子叫啥?”我说:“这是小名嘛,你再给起个好听的大名不就成了。”于是她给孩子起了个大名叫杨成龙,说这个孩子是龙年怀上的,我觉得这个名字太俗套,就说:“干脆跟你姓,叫叶好龙。”
叶笙楠做饭是三脚猫的水平,我们也极少做饭,这时候她开始在厨房里吆喝我们准备吃饭。我忽然想起来,按照正常情况,下班后她跟我都应该回到我家,吃过饭后再把蛋蛋接上一起回家。我这几天准备参加市里的技术工人技能比赛,据说各工种前三名可以奖励一级工资,我是钳工,已经通过了厂里的钳工复赛,目前正在积极准备参加市里的决赛。车间和厂里都很重视,谁能拿到好名次,车间厂里脸上都有光彩,所以厂里专门给我们参加技能比赛的技术工人放了假。钳工的技术要求比较复杂,基本技能手锤、锉刀、刮研这些手工活儿我没问题,我的弱项是看图纸、测量计算,这几天在家闭门临阵磨枪,叶笙楠没有按照惯例到我家吃饭,却把卤猪蹄领了回来,这有些反常。我需要弄清的问题是他们是事先约好的,还是偶然碰上的。
“我从农村抽回来以后就当了电工,干了七八年,后来宣传部的高音喇叭时间长了老出故障,就要配个专职的电工,我跟他们的一个科长熟悉,我就去了,一直干到现在。”
“今天你爸你妈到老干部处参加报告会,晚上有聚餐,我就把杨成龙送到了托儿所,晚上回去也没人做饭,买了点菜就直接回来了。”
我们俩在各自的酒杯上抿了一口。
“管他是不是吹牛,咱们是遍地撒种,重点收割,只要说能买上电视,咱们就求他帮忙,能买上更好,买不上也没损失什么。”叶笙楠说得畅快,我却想,要是满大街的人都说能帮我们买上电视机,我们都把人家领到家里伺候一顿,只怕电视没买上,家底都得搭进去。
卤猪蹄二话没说就跟我出了家门,路上他对我说:“说真的,一直到下乡我对叶笙楠也没断了想法,那条狗抢了你们一条羊腿,我替你们报仇,勒了那条狗请你们吃狗肉,说到底还是想取悦她。没想到你们跟那条狗是哥们儿朋友,结果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你们又让公社专政队关了,结果落了个大伯子背弟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至今那帮人见了我爱搭不理的,倒好像我真是卑鄙小人似的。”
我爸我妈都已经离休,经常要参加一些老干部处组织的活动,她这话八成是真的。
我调侃他:“如今叶笙楠对你也不错嘛,你多做好事,慢慢别人就都知道你不是卑鄙小人是堂堂君子了。不过如今你可不能对叶笙楠再有想法了,她可是我老婆。”
“咱俩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卤猪蹄问道。
到了吃饭时间,邻居恋恋不舍地告辞走了,叶笙楠不怕献丑,在我妈的帮助下好赖弄了一锅稀粥,炒了个榨菜肉丝,又煮了几个咸鸭蛋,大家凑凑合合吃了,接着看电视,新闻联播、电视连续剧、电影、新闻……直到深夜大家才意犹未尽地解散了。
叶笙楠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半瓶白酒蹾在桌上:“你们先喝酒,我再弄两个菜。”
卤猪蹄摇头苦笑:“其实小时候我对她也没啥别的想法,就是想跟她亲近,想跟她做朋友,想让她对我好,真还没发展到想娶她做老婆的程度。如今就更不想了,活了一大把岁数了,老婆孩子都有了,最重要的就是安安分分过日子。再说了,叶笙楠如今看起来也就是一般人,我自己有时候都想不通,怎么小的时候看她就像看天仙似的。”
“我们这些下过乡的人进了工厂也就是当工人的料,哪里会有什么好果子留着让我们吃。你爸是市里的头头,叶笙楠她爸也是头头,你们不都照样当工人吗?你想想我在宣传部还能干什么?给人家修扩音机,修大广播喇叭,如今正在装差转台,一句话,当工人干杂活。”
叶笙楠马上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兵:“对对对,我早就说该买电视了,钱倒没问题,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妈给了一千多块钱一直没动,还不算我们后来攒的,就是没地方买呀。”
我端了盛着叶笙楠醋溜板凳腿的盘子回到屋里,卤猪蹄看看盘子里面的菜咧了咧嘴。
“可能有将近十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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