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2·茂陵秋_第十三章_高阳_九九藏书网

一半的功劳是朱二嫂的易牙手段；另一半的功劳是彩云的词令。那时当今皇帝夺位的隐情，已是四海皆知；却苦于不知其详，汪太太也听了很多，言人言殊，始终弄不清真相。彩云可说是身历其境的人；而且从李绅、李果那里也听到了好些秘辛。加以她理路清楚，口齿伶俐，有条不紊地从头谈到底；提到的王公大臣，有名有姓，有些是汪太太所熟悉的，听彩云所谈到的情形，印证她平时所知，大致不谬，便越觉得她叙得入情入理，始末分明，听得入迷了。

“一个人如果只求心安，容易得很，只在一转念间。”

李鼎倒有些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对？只好避开他的逼视的目光。

是李果的意思，朱二嫂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怎么样？”他问：“南京的事情办妥了？”

再回到饭桌上时，朱二嫂借酒盖脸，将与李果的关系老实告诉了胡三奶奶；然后又谈李家，认为李鼎与李果约在扬州聚会，一定有极重要的事，不是好，就是坏，李家的祸福，可以见分晓了。

朱二嫂有些窘；不过还能沉得住气，“他来了马上要走呢？”她问：“还是有事？”

“鼎大爷怎么还不回来——。”

李果一楞，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别人不说，只说四姨娘，倘或有一天说要拿她发交官媒价卖，当然不受此辱；而欲求免辱，除却自裁，更无他法。

“就是现在话也很难说。”李鼎摇摇头。

“鼎大爷也住宝源栈。”彩云答说：“到了那里，什么时候不好谈。”

这是有意将她调开；朱二嫂看她们走远了，方始开口：“鼎大爷，我听到一句话，不知道你跟李师爷知道了没有？”

“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李鼎突然说道：“朱二嫂到汪家，已经三天，也许听到了一些什么。”

马曰琯笑了，“客山，”他说：“你吓不倒我！”

“何以呢？”彩云问说。

因为酒太名贵，李鼎便封了二十两银子的赏号；连同回帖一并打发了马家的人，才向李果说道：“这坛酒既然来之不易，今天喝了也可惜。我看，不如留着，到值得一醉的时候再喝。”

二李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注视；渴望着她说明，惹上了什么麻烦。

“说得是！留着，留着。”李果又说：“我想，那一天也不会太远。”

“你过来嘛！”等把李鼎拉到一边，她低声埋怨，“怎么一喝上酒就没有完？胡三婶都急坏了；朱二婶来了一个多时辰，等着你有话说呢！”

听得这话，李鼎立刻想到老父，心头一酸，眼眶发热；赶紧扬起脸来，游目四顾，想借闹市的形形色色，转移他的思绪，免得真的掉下泪来。

因此，陈哲功急忙接口：“是！是！客山先生的意思，我们完全明白。李旭公的事更是义不容辞。不过，事情并不容易；倘或容易，客山先生亦不必陪着鼎大爷下顾扬州。两位想，可是这话？”

一听有此数目，李鼎喜形于色；李果却觉得高兴得早了一点，便一面向李鼎使个眼色；一面问道：“第二？”

李鼎大感意外，但亦深感欣悦；觉得事情很巧，毫不考虑地让筠官牵着手，由小门穿到了胡家。

“上那里走走？”他不想回客栈。

这就是因果，他忽然想起天轮几次在静室中跟他谈禅，每每爱说：“欲知他日果，但看今日因。”而在此刻来说，是“但看今日果，便知往日因”。从今以后，除了忏悔宿业以外，不必去强求什么！

“那就快请吧！多谢、多谢！”

李果也觉得带着醉容去谈如许大事，很不妥当；不待李鼎答覆，心里就已变了主意，所以毫无异词。

于是李果陪着他一起到了苏州；进城直奔织造衙门大堂，李鼎九*九*藏*书*网跪在香案前面；胡凤翚站在香案后面，虚中偏东，等李鼎磕完了头，他轻咳一声，朗然宣谕。

“好极，好极！彩云，你比你大姊的功劳还大——。”

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高朋满座；延宾之处，至少有五处，客去客来，主人不一定知道；但必有“支宾”延接，殷勤款待，如果投书赠诗，有所干求，不必客人开口，支宾察言观色，先会婉转动问。只要不是所求太奢；“支宾”亦可作主，让人满意而去。

这一喝，李鼎才如梦方醒，赶紧朝上磕了头；抬起身子来看，只望到胡凤翚的一个背影。

动身定在中饭以后；也是胡三奶奶的主意，她说，当天赶不到无锡，不如饭后启程，过江在镇江住一夜，下一天从从容容到家。朱二嫂也知道她无非找个藉口，可以多留她半天；姊妹情重，自然不忍多说什么。

“朱二嫂这么帮忙，我真好生过意不去。”李鼎说道：“无锡那面有什么事要办，请你交代。”

李果是很为难的神气，欲语不语地好久才问了一句：“秋兄，曹李两家，处境相似；曹家的亏空，恐怕也有二、三十万，何以李被祸而曹独全？请试言其故。”

“嗯，嗯！”马曰琯问道：“还预备看那几位？”

“我早有这么个想法，刚才听你的话，觉得我的想法不错。你说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最分明，这就见得你已经领略到黄昏的另一种滋味了！”李果指着一处砌青石的围墙；墙内玉兰开得正盛；花光掩映，楼阁参差的园林说：“长夜之饮未始，一日之计正长！世兄，府上的繁华，你经历是经历过，不过只抓住一个尾巴；但即令是尊公全盛之日，未必能胜扬州的盐商。如果义山作客江淮于今日，就决不会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话说回来，一个人迟早会领略到黄昏萧索的滋味；只是暮年方能领略，情所难堪。”

“我们商量好了两个宗旨：第一，准定凑二十万银子。”

“那两个？”

朱二嫂自己也觉得，此刻不便多问。红着脸笑了笑，向彩云说道：“筠官的事，你跟鼎大爷说一说。”

“倘或能够无事；我们全家也要北上归旗。叶落归根，仍旧是在京里。”

原来沈宜士已定下一身为李煦挡灾的破釜沉舟之计；见了查弼纳派来会同查办的一员道员，自承李煦的亏空，他要负责，他说他跟扬州盐商有勾结。问他是勾结了那些人？沈宜士说要细想细查；要求宽限十天，他会提出详细的“亲供”。

“我是假定的话。”

听得这话，李果不由得深深凝神，觉得他对世故的了解；一夕之间，大非昔比——他不知道李鼎经过昨夜那一番辗转不能成眠，独对明月，细思平生的澈悟，自然惊异多于一切。

李鼎设身处地去想，那时内有马士英、阮大铖之流的一班奸臣；外有跟土匪头子一样的“江淮四镇”，而福王之毫无心肝，又远过于刘阿斗、陈叔宝！自己是个土崩鱼烂之局；试问除了一死报国以外，还能有何作为？甚至藏在史可法心底的想法是，明朝不亡，是无天理。他并不觉得那个皇朝的倾覆，是应该惋惜，应该挽救的；他只不过尽他的臣子之义而已。

“对了！你这么说，我就可以跟你谈另一解了。”李果紧接着说：“上两句是写危城，朝不保夕，随时可下。须知第三句的‘自在’，要与第二句的‘频惊’对看。意思尽管部下心惊肉跳，他却不以为意；仍能以闲逸的心情，也就是清明的神智，在萧萧风雨中，细数更筹，静待黎明。这不是麻木不仁，是已知事不可为；唯有一死殉国。勘破生死，则世上再无可忧之事。所谓‘欲除烦恼需无我’；这首诗正是史可法自写其无我的心境。”

“不是！谈的是正事。”李鼎抑郁地答说。

“什么走马上任？我总得先回去一趟。”

听他这话，李果不敢轻忽；因为陈哲功一向精明，他这样说法，看起来冠冕堂皇，暗中或许藏着什么机关，因而很谨慎地答说：“只要事情办通，怎么样都可以。能不能请老兄详细见示？”

“不知道。”李鼎答说：“看样子，或能如愿。”

“朱二嫂，今天晚了——。”

“要！”

果然是李鼎来了；其实他早就回到了宝源栈，住在前院，知道朱二嫂与李果要先叙离衷，特为拖了一段时候才来的。

“如何转念？”李鼎又问：“我应该怎么想？”

“这倒不假。我们是一半、一半的功劳——。”

“世叔，我一直不敢想，这场灾难如果躲不过去，会是怎么一个结果？如今我倒要问：到底会有怎么一个结果。请你照‘大清律’来说。”

“世兄，你的见解确是很高了！不过，事情要做得扎实；咱们无论如何，得钉着陈哲功，让他把答应代赔的公事报了出去；不但如此，还要等盐院出奏，这二十万银子才算有了着落。你说是不是呢？”

“一个是沉世叔——。”

“是啊！事在人为。你把心定下来，此刻且不必胡思乱想，自蔽神明；一切都等明天去看了马秋玉再说。”

他是指查弼纳。如今李煦的案子，他居于举足轻重的关键地位；能先让他知道，扬州的八大总商，已允分赔二十万两银子，亏空已去了一大半；公事可以交代，在查弼纳自然就可以放心；加上幕友的缓颊，这件大案马上就可以松下来了。

于是胡掌柜回身而去；彩云却有些不安，低声问说：“他来干什么？”

李果深感意外；直觉地答说：“如今并非事无可为。”

“托彩云或者胡三奶奶到汪家去看她，有何不可。”李鼎提议：“咱们到镖局子去一趟，见机行事。如何？”

马曰琯矍然动容；李果便向李鼎使了个眼色，然后看到地上。

“要跟谁谈才有用？”

“秋玉先生！”李鼎深深拜揖，“家父正在难中，叨在爱末，请赐援手。”

这一下午的长谈，还很巧妙的发生了一种作用——为李家乞援的事，因为很难措词；因为以李煦与汪石公夫妇的身分，朱二嫂与彩云何能有居间的资格？彩云趁她自叙何以南来的机会，将皇帝对李煦有成见的情形，夹带着叙在里面；同时她的千里赍书的义行，自然而然地也就说明了李煦是值得同情的。有这个伏笔在那里，李果、李鼎有所干求，便易于为汪太太所接受了。

“对了，就是他。”胡掌柜看着他妻子说：“我看把他请进来吧？”

“要挟不能施之于马秋玉，或者可以施之于安仪周。”李果徐徐说道：“两淮八大盐商，为首的三个人：马秋玉、安仪周、汪石公。马秋玉只能情商；安仪周不妨要挟；汪石公我也认识，不过跟他谈没有用。”

看他这沉不住气的样子，李果不免好笑，“不用急！到现在不回来，是好征兆。”他说：“说不定让汪太太把她们姐妹三个，邀了去作客了。”

“秋兄，”李果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倘或是十来万银子的事，又何致于惊动八仙？”

朱二嫂楞住了，不知她是何用意；彩云便笑着补了一句：“别忘了，在那儿你是李太太。”

“鼎大爷，”朱二嫂迎出去说，“不想在这儿又见面了。”

“我们可是吃了饭才回来的。不过陪陪你们也不妨。”说着，朱二嫂自己动手，端了椅子与彩云都坐了下来。

“他也要来！”彩云先诧异地喊了起来；然后去看朱二嫂。

“他们是希望汪太太多出一点儿，他们就可以少拿。还有，据我所知，‘八仙’之中尽有面和心不和的；唯独汪太太出面说一句，大家都不好意思驳她的回。”李果又说：“不过汪太太自然也有她的长处，为人伉爽、正直、热心，行事漂亮；不能不令人心折。”

“你是说胡三奶奶？”李果点点头：“当然可以问。”

“是！就这样好了。”

“也不见得！”李果始终九九藏书网是持着乐观的态度。“路要一步一步走。这一次我在南京，跟曹四爷没有谈出什么来；从震二爷那里，倒打听好些事。”

“怎么？”马曰琯问道：“可是他的狱词枝蔓？”

“嗯！还不错。”

相见惊喜，互道别后光景；当然是朱二嫂的话多，因为虽只数天之隔，可谈的事却真不少，光是胡三奶奶安排她住宝源栈就值得夸耀好一会。

“是！”李鼎泫然低头，“我，我爹太苦了。”

“可是人在汪家啊！”

胡三奶奶巴不得这一声；接口说道：“再住几天，再住几天；等鼎大爷他们事情办完了一起走。”

这才想到将李果去追了来；由他出面，最为适合，不但为李煦的幕宾，身分上比李鼎易于措词；而且他跟盐商中的领袖马曰琯交情很厚，可以动之以情。

“好，多谢、多谢！你带来的这句话，正是我跟李师爷在等的一句话。”李鼎又问：“怎么样，跟汪太太很投缘吧？”

“能把汪太太请来倒不容易。”

“那当然。”李果抢着问说：“还有一个呢？”

于是这天上午，就在家闲谈话别。到得近午时分，正要开饭；只见胡掌柜匆匆而来，一进门就说：“李家的大少爷来了！”

“谁？”

“不知道。这三天什么话也没有听到；今天就是想来托你打听打听消息。请快说吧，是句什么话？”

“是的。”李果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替与旭公情形类似的朋友担心。”

“不！你先别回去！明天如果是好日子，你就去就馆。”李果紧接着说：“倘或她跟你谈起鼎大爷家的情形，你就在旁边多敲敲边鼓。”

“平郡王的福晋是我的大表姊。”

“呀！”她忽然想起：“我还约了鼎大爷有话说呢！”

“朱二嫂还不回来？”他望着垂暮的天色，显得有些焦躁。

“两位在这里小酌，如何？”马曰琯突然问说。

“我领你去。”

这是沈宜士要挟扬州盐商；交保回家后，他将李鼎找了去，要他找扬州的总商谈判，大家分担着为李煦弥补亏空，否则他要将两淮盐商的积弊，都抖露出来，没有一个可脱干系。

“那也是好事啊！”李鼎看着李果笑道：“不过，倒真的是不大方便了。”

于是，他又想到了“欲除烦恼须无我”这句成语；真个尽力去设想自己处身在浩淼太空的亘古圆月之中，居然能够放宽胸怀了。

“那么，你跟我说这话，是希望我转告？”

一语未毕，李果手往外指，“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悄悄安排好了，胡三奶奶才说：“大姊，我不留你了，行李是现成理好了的；你就请搬到宝源客栈去吧！”

“也不必明天就问。”李果插进来说：“先看大局如何，再定行止。”

“我在这里，可是大家都管我叫李太太；你得顾我的面子。”

“他当然少了不的。还有呢？”

李果是因为朱二嫂在，怕李鼎不愿让人家知道他的家事，故意不言；李鼎却并无忌讳，亦不了解他的用意，点点头说：“那么，我先说吧！事情有了转机；不过，宜士先生恐怕太受委屈了。”

“客山，你这话应该跟安仪周去说。”

“大姊，”彩云用征询的语气说：“你再住几天吧！”

“两位来得正好。”马曰琯说：“我本来也要奉邀谈一谈。今年‘公所’是由哲功兄‘值年’，一切请他来主持。”

李果一听口风不妙，已有推诿之意，事到如今，必得说两句软中带硬的话不可了。

坐守无聊，李果自然同意；却不曾想到正是午饭时分，一到镖局，便为胡掌柜奉为上宾，置酒相待。他那纯挚的神态，以及一肚子的江湖故事；使得二李暂时抛开了愁烦，且饮且谈，竟忘了时间。

“也罢！两位下榻何处？”

“明天是上午念经；念完了，胡三奶奶邀她来吃斋——。”

“没有别的话了。”

话中有话，机锋很深，马曰琯不能不仔细想一想安岐的处境；以及安岐的安危祸福，与整个两淮盐业的关系，因而起身踱了几步，随手摘一朵剑兰，微微嗅着，仿佛忘却了有客在。

“不过，有一点我不大明白。”李鼎问道：“马秋玉何以将汪太太看得这么重要？莫非他跟安岐说好了；汪太太还会有意见？”

“对，不争在此。”李果又说：“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得尽快让他知道，有此好消息。”

这是征求胡三奶奶的同意；她知道朱二嫂与彩云跟他都很熟，便即答说：“鼎大爷我虽没见过，照我们姊妹的情分，他可也不算外人；而且人家正在难中，自然不能照平常那么讲究，请进来好了。”

“他问我；康熙三十二年，内务府行文，动用备用银八千两，买米四千一百石，现在看册子，这四千一百石米并没有出帐，是怎么回事？”

六亲同运，曹家大富大贵，李家就有很大的好处；李鼎自然关心，“我们不知道。”他说：“我倒还非得听听不可。”

这时彩云已去找了本皇历来，明天诸事不宜；后天却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朱二嫂决后天去就新居停。

看见胡掌柜与李鼎站起身来要招呼，她便不进屋子；心想也不必费心思作何暗示，干脆直说罢了。

“是！是！”他很爽快地说：“多仗诸公鼎力援手，我替李旭公先谢诸公高义。准定如此办法；我们那面申复，就说扬州八大盐商已允代赔二十万；请在亏空总数中减去此数就是。”

“不答应也不行啊！”

“不会！太太。”

由胡三奶奶做东，连着逛了两天，也不过走马看花；扬州的盐商都有园林，也不禁游人，倘要看遍各园，半个月都不够。所以朱二嫂决定照预定的日期动身；请客的事，亦由于时间匆促，在朱二嫂及彩云一再劝说之下，胡三奶奶怏怏然作罢了。

他虽然没有再说下去，大家也都了解；不过了解的程度不同。李鼎在想，当今皇帝必是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或者弟兄之中，有人愤无可泄，竟出以行刺的手段，所以预先安排下这桩大事，由此亦可以想见，皇家对八贝子、九贝子及恂郡王的猜忌防范是如何深刻。

这个说法，是彩云想出来的。胡三奶奶跟汪太太同在一个佛会；每月逢三、逢八，相聚念经。每次半天，或者上午、或者下午；如果上午，汪太太念完经就走；倘是下午，吃了午饭才来，因为她饮馔讲究，从不在他家进食。当然，一月之中，总有三、四次是在她家花园里聚会；以极精致的素斋飨客。

“其实有两公登高一呼，万山响应；亦不必再求别人了。”

“各位请坐，我不进来。”她又小声跟胡掌柜说：“回头吃完了，告诉我一声；我跟鼎大爷有话说。”说完，轻轻将阿筠一推，转身就走。

商量定了，随即开饭；一面喝酒，一面等朱二嫂。直到他们吃完，方始等到；她脸上红馥馥地，星眼微饧，三分春色，七分喜气，李果知道找到路子了。

“世叔，你说得我太好了。”李鼎略停一下说：“我觉得咱们在扬州所得的结果；也就是陈哲功答应下来的话，得马上让两个人知道。”

“少不得有安仪周。”

“我说，康熙三十二年，我还没有生呢！他说：好！你请吧！我另外找人来问。”

“如今不但要有钱，还得快！不然宜士恐怕顶不住。”李果站定脚说：“你看是此刻去看马秋玉；还是明天一早。”

支宾虽不知来意，也能约略猜到；当时带了他们到巍然崛起于花木掩映中的“丛书楼”；马曰琯正跟来自杭州的名士厉樊榭，在欣赏一部宋板的“杜工部集”。听说二李来访，料知不会是好事；不过却无诿避之意，向厉樊榭告个罪，另请清客相陪；然后将二李延入丛书楼旁，专门庋藏图章印谱的“万石山房”叙话。

“钱数是多少呢？”

“照这样说，皇上必是很宠四阿哥？”彩云插嘴问说。

李果楞在那里，好久，好久，才垂头丧气地说：“完了！从上任开始查起；三十年的老帐，一笔一笔对，非把人治死了没有完！”

“是的。庄亲王那里应该是一条路子。”

于是彩云将筠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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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想念四姨娘的情形，细细向李鼎说了一遍。

“第二，这不是私相授受的事，如果李旭公只是织造，从未巡盐；我们凑二十万银子替他弥补亏空，与公家完全不相干。既有过去的渊源；亏空的又是盐课，那就必得请盐院代为出奏，说明代赔的数目。只要奉旨准了，二十万银子我们就近扬州代缴。尊处就不必费心了。”

不过李果却说：“你错了！这首诗不是这么解！”

伙计越发诧异，却不敢多问，心里在想：这位大爷是什么毛病？

“那就是不测之祸。”李果紧接着说：“秋兄，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果然，马曰琯派人送了食物来，一个一品锅，八样菜，四样点心；另外还有十斤小坛的一坛花雕。又附了一封信，特制彩绘玉版笺上一笔瘦金体，是马曰琯的亲笔。

“是的，有事；总得三、四天才能办好。”

等他将这话说了出来；李果便说：“不必出去！在这里也能大嚼。快了！马秋玉会送菜来。”

这个譬喻，李鼎完全明白。帮忙也要“师出有名”；非亲非友，无端拿大把银子助人，自然是因为有祸福休戚相连的关系。倘或朝廷查问，凭什么助李煦偿此钜额亏空？你们从前受了他什么好处？这一下翻起老帐，岂不就像下水救人，反而被人拖住，落得个同遭灭顶的命运。

这话很难捉摸他的真意，好像是说：你狮子大开口，我只当没有这回事；也好像是说：几十万银子的事，何必大惊小怪？照马曰琯的性情来说，两者都有可能。不过，最难于出口的一句话既已说了出来；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是的。我很担心他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李果特意紧紧皱起了双眉。

“这样说，平郡王是鼎大爷的表姐夫。有这么好的皇亲国戚，还怕什么？”朱二嫂有了些酒意，很豪迈地说：“船到桥门自会直，鼎大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世叔怎么想出这句话来问？”

“世兄，世兄！你稍安毋躁。”李果劝慰他说：“若要尽力，先须沉着。”

显然的，这是扬州盐商站稳脚步的作法；而且他们也怕凑了银子出来，为李煦移作别用，必须加此限制。李果设身处地想一想，也觉得是非如此做不可的。

“没有。”

“你说与李煦、李煦家人、幕宾知道。李煦深受皇考天高地厚之恩，当如何力图报称？乃几次亏欠官课，皇考恩出格外，赏予优差，俾其补完；不意至今仍有钜额亏空，已查有却数者，即不下四十万两之多；岂李煦以为君上可欺，不妨胡作非为乎？似此辜恩忘义之徒，若不严惩，何以申纲纪而整吏治？李煦在苏州织造三十年，经手钱粮甚多，肆行侵冒。闻自朕御极后，即将家产寄顿各处，除命查弼纳严行追查外，着尔谕知李煦及其家人、幕宾，如能自陈往日侵冒贪渎情状，并将所亏官课立即补完，犹可望朕一线之原；否则国法具在，不容宽贷。钦此！”胡凤翚念完口传上谕，停了一下，看李鼎没有表示，随即大声喝道：“谢恩！”

“尊翁。”

彩云的脸微微一红，向一旁呶呶嘴，示意她不可再说下去，以防胡三奶奶听见。

“你知道不知道，就这半年，你像换了个人？”

“自然因为旭公与这位有连的缘故。”说着，马曰琯做了个“八”的手势。

“谈些什么？是问问尊翁，客气话。”

“是的，没有说几句话。”

“我自然走。他又不是来找我。”朱二嫂心中一动；看胡三奶奶在一边扶一扶花瓶，理一理椅垫，忙着接待生客，不会注意这面，便即笑道：“也许跟你见了面，倒有好些话说。”

“我也知道。不过现在没工夫去想它；就想好了，没工夫去办，也是枉然。”

“只怕他那边的公事未到，上头已作了处置；等盐院的公事一到，即令能够挽回，先就受了许多无谓的骚扰了。”

“查制军。”

“跟他太太！汪石公惟妻命是从。我跟她没有见过；听说是很豪爽的，咱们另外想法子去走这条内线。”

堂屋里“三姊妹”一齐起立相迎；招呼过了，彩云便拉着筠官的手说：“天凉了！来，我替你添件衣服。”

“是啊！”

李鼎为难了，只好推到李果身上，“世叔，”他说：“请你奉答秋玉先生。”

“是，是！”李鼎心乱如麻，四处张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

“曹家，”李果又说：“如今是交给怡亲王照看；凡是交给怡亲王照看的，就算保了险了。这且不说；曹家将来还有一条大富大贵的路子，世兄，你可知道？”

李鼎自然很兴奋，但他说得很坦白；以他的能耐，还打不下这个交易。同时以他的身分只能求人帮忙，不能予人威胁。

“倘或筹不足呢？”

这是暗示李煦过去很照应扬州的盐商，方始得有“顺境”；说“希望将来亦是如此”，便是表示将来未必如此！加上助李煦脱困，对大家有益无害这句话，弦外之音就很明显了，李煦如果不能脱困，当然对大家有害无益。

李鼎愕然，不信似地问：“还有另外解法？”

“秋兄，”李果接着他的语声便问：“可知道沈宜士系狱了？”

到得前面，胡掌柜正陪着李鼎在喝酒，还有些男客，她一个都不认识，但神态拘谨，衣服体面，猜想得出是胡掌柜特意请来的陪客。

“算了，算了！”朱二嫂摇着手说：“你是大少爷，那办得来我们这种小户人家的事。反正先寄个信回去；等我在汪家料理得有个头绪了，再看情形。能耽下去，我请个假，把家先搬了来；耽不下，我还是回无锡。”她紧接着又说：“倒是要我敲边鼓，不知道怎么敲法？”

“扬州的盐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论实力，马、安、汪三家，每家拿个十万银子，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必是有事！这个时候，也不会有来看朋友的闲工夫。”

朱二嫂恍然大悟，心里充满了感激与欣慰；如此体贴，与同胞胎姊妹又有何异，不过，却不便公然表示什么，只是笑得一笑。

乌林达邀他进去坐；李果不愿。乌林达只好在门房中相陪，正在谈胡风翚如何突然出现，立逼着要印信时，李鼎回来了。

朱二嫂答应着上轿而去；镖局的伙计，陪到了宝源客栈，照胡三奶奶的吩咐，介绍她的身分是“李太太”；又关照：“李老爷一半天从南京来；你就直接领了来好了。”

这是说，如果此行顺利，扬州盐商格外帮忙；凑足了李煦弥补亏空所需的钜数，过了这个难关，筠官自然就不必单独行动。当然，这是过于乐观的想法。

有了这样一个结论，李鼎才发觉客栈中已有动静了：赶早路的旅客，都已起床。有个伙计持着白纸灯笼经过，讶然问道：“李大爷怎么半夜里就起来了？莫非要赶路？”

“除非另外派了在南边的差使。”李鼎摇摇头，“那是不会有的事。”

这层道理李鼎明白；朱二嫂跟彩云不明白；于是李果将平郡王讷尔苏与曹家的关系为她们解说了一遍。

“汪太太吃了我大姊的素菜，赞不绝口；而且跟大姊也很投缘，要请她去做女清客呢！”

“鼎叔，”突然间，筠官闯到席上，“你请来一趟。”

“是的！”李果不能不承认：“正因为不容易，所以要仰仗各位的大力。”

“这就是义气！要不然，咱们怎么投缘呢？不过，大姊，”胡三奶奶很小心地说：“你让李师爷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了局。”

“一点不错。大阿哥养到八岁；二阿哥下地就夭折了。三阿哥跟四阿哥同年，可是人品比四阿哥差得远。”李果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将来大位必归四阿哥；据说已经亲笔写下朱谕，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万一——。”

“照这么说，起码得二十五万？”

不用想也知道，只要皇四子弘历接了位；福彭就会像现在怡亲王那~~藏书网~~样受宠信。曹家的外甥，岂有不照应舅家之理？

这自然是史可法督师扬州所做的诗。李鼎读过一部视作禁书的抄本，名叫“扬州十日记”，描写史可法苦守扬州，以及城破以后，清兵屠杀的惨况，对八十年前的扬州，有很清楚的了解。这首诗的上两句，正写出暮春阴雨连绵的天气，北面清师南下，势如破竹；而守卒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风声鹤唳，一夕数惊的悲惨境地；身历其境，魂梦难安，到此时富贵之念都泯，只觉得那怕就在茅檐之下，卧听风雨萧萧中传来的更鼓，也就是莫大的福气。

等朱二嫂到得自己屋子里，随即来了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佣，名唤“高妈”——扬州的规矩，女仆未婚都叫莲子；已婚统称“高妈”。朱二嫂很喜欢这个看上去稚气犹存的高妈，一面让她帮着解行李；一面跟她闲聊着，很快地到了黄昏；李鼎尚无踪影，李果却先到了。

“是，”李鼎问说：“京里的情形？”

有这番明白透澈的话，越使得李果刮目相看；反倒不敢自以为处置尽皆妥善；至少并不比李鼎高明，所以急急答道：“世兄！世兄！咱们有事商量着办。说实话，过去我小看你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能说出今天这番见解来，自然也是经历了这一次大波浪，磨练出来的见识。旗下大爷，都能像世兄你这样子；说句老实话，汉人也不敢看不起旗人。这些都是闲白儿，我们倒商量看，如今当务之急是什么？”

“不然！八仙过海，还是何仙姑的神通最大。”

“我是怕你在称呼上露马脚。”

“秋兄，既然来奉求，当然不能有半句虚言。旭公的亏空，到现在为止，算出来的，已近四十万；可以备抵的动产不动产，不足十万之数。此外可作将伯之呼的，不过三五万而已。”

找到李果，只见他脸色凝重；这当然是他已知道了严旨及胡凤翚的态度的缘故。李鼎正要开口，有个听差，疾趋而至，说胡凤翚请李鼎在签押房相见。

“何谓赶在前面？”

李鼎亦有同感，“‘最无聊赖是黄昏’，如今我才懂这句诗。”他说：“忙人，没有心事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才最分明。”

“是，是！功劳都大。”李果转脸问道：“你是怎么个意思呢？答应了没有？”

李果看完说道：“菜倒罢了！这坛酒可名贵了，先帝第一次南巡；扬州盐商办大差，特为向绍兴酒坊定购的陈酒。在马家窖藏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看看十斤酒，怕拿一百两银子都没有买处。”

“怎么办？”李鼎问说：“是不是托个人去探探信？”

“筠官，”她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去看你鼎叔？”

“也不能说麻烦。不过，”彩云抿嘴笑道：“以后李师爷可不大方便了。”

李鼎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与前不同；他自己觉得处事已比较有把握了，但不愿在李果面前，表露任何仿佛自炫的神色，仍然谦恭地请教：“世叔，我说得不错，或者根本上我的看法就错了，请你告诉我。到扬州来，老爷子托付的是世叔；我是听世叔指挥的。大主意，应该你拿。”

对这两句话，李鼎不能不心服，“是！同样兵凶战危，他做统帅的看法，与部曲自然不同。”李鼎又说：“在事的看法，又与局外人不同。”

于是他又想起了史可法的诗句，很奇怪他在那种朝不保夕、伤心惨目的境况之下，居然能自在于茅檐之下，静听风雨萧萧中的柝声！是什么样的想法，能使他有如此平静的心境？

“明天一早好了。”李鼎摸着发烧的脸说。

“不敢当。鼎大爷请坐。”

“不必了！”朱二嫂说：“我还得赶回去；汪太太约了人在斗牌。晚上一顿点心，一顿消夜，归我预备。”

“我有点担心。”朱二嫂说：“素斋做不过她家的厨子，变成故意找个因头把她请了来；她心里有了防备，话就难说了。”

李鼎听得这话，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有胡三奶奶这么一条路子；担心的是不知彩云这一计，可有效验？

朱二嫂点点头，没有再往下说；彩云倒是有许多话想说，尤其是阿筠的归宿，关乎行止，非谈不可，但不应在此时此地。这样彼此就变得无话可说；李鼎亦就没有再逗留在这里的必要，由胡掌柜招呼到镖局里去款待。

朱二嫂自然听从，先是不免尴尬，等这忸怩的感觉一过去；想到与李果见面在即，情绪自然好了起来，话也就多了。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可算是个圆满的结局。马曰琯便要特为二李张宴，而李鼎坚辞；李果倒觉得他人既然帮了很大的忙，而且难题已解除了大半，不妨做一番应酬，也是有益无害之事，无奈李鼎意不可回，只好再三致歉告辞。

“怎么会不顾你的面子？”李果笑道：“没有的话。”

“当然，这样做似乎有伤厚道；不过事出无奈，也只好先把良心摆在一边。”李果又说：“跟安仪周的交涉我来办；看马秋玉，我希望你一起去；你只说一句：诸事请秋玉先生帮忙。其余的话，我来说。”

“是啊！”李鼎抬头看着胡三奶奶问朱二嫂：“这位是胡三嫂？”

“怎么样？”李鼎问道：“朱二嫂大献身手，必是宾主尽欢？”

“原来这位王爷是曹家的姑老爷。”朱二嫂问：“那么跟鼎大爷呢？”

“不说这些！”李果关心的是汪太太的态度，“照这样说，你们谈得很投机？”

“好家伙！”李果笑道：“这么好的‘馆地’那里去找？”他又问：“你那天‘走马上任’？”

“啊，啊！”李鼎恍然大悟，忍不住抢过话来说：“那要看你大献本领了。”

“世叔，我想这件事还得要上紧；他那里助人之事，能按部就班履行诺言就很不错了；咱们这里可与人家不同，非得想法子赶在前面不可。”

李果知道自己这句话发生作用了，但既放还宜收；所以一声：“秋兄！”等他转过脸来方又说道：“沈宜士的性情，想来你亦有所知；如果不是上面连他都放不过，他亦决不致出此。在他自投吴县衙门以前，曾经有此破釜沉舟的表示。我曾极力劝他：旭公一生爱朋友，就到今日之下，也决不肯在友道上落个不是；你这样做法，看来是为旭公，其实大违旭公本意，必不以为然。他听是听了，极其勉强；如今他身受禁制，见一面很难，就见了面也无法细谈；万一想不开，一意孤行，我可要替旭公声明，决非他的本意，更非他的授意。将来请秋兄做个见证，我心所谓危，不敢不言。”

李鼎会意了，但除了帝王亲贵及亲属长辈以外，从没有给外人磕过头；所以踌躇了一下，方能将双膝硬生生弯倒。

“想来在胡家吃过饭了。”李鼎问说。

“二妹，”她说：“人不能有感情，有了感情，明明不相干的事，也会像自己的事那样着急。像李家，你看，三妹从京里远迢迢来替他们送信；我虽没有帮上什么忙，可是一闲下来就会想到；心里拴着好大的一个疙瘩。但愿他们早早免灾脱祸吧！”

“那是好事啊！”

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玄；但似乎话中亦颇有可以咀嚼之处。想了好一会，决定鼓起勇气来问。

“请到那里。”李果问说：“请到胡家。”

“是的！因为要好好商量，所以在那里吃的饭。”朱二嫂说：“巧得很，明天就可以把汪太太请来。”

“这要你们两位商量；彩云的口才好，我想让她来说。”

“谢谢！勉为欢笑，徒然扫了满座的兴。”李果摇着手说：“不可！”

“我很怕他为了维护旭公，操之过急。”李果又说：“秋兄这面，自然不会有丝毫牵连。”

朱二嫂心热又心急，巴不得能为这件事出点力；也是对李果的一种情义，所以立即起身说道：“我坐轿去一趟；马上回来。”

“是！原不争在这一半天的工夫。”

“人家关聘的银子都送了。”彩云笑道：“一千两一年；先送三年。”

这一说，李鼎便又乐观了；陶然举杯，胃口大开。吃九九藏书网到一半，只见朱二嫂与彩云，连翩归来；两人自然都离座招呼。

朱二嫂先走，李鼎跟筠官又说了会话，方始重回镖局，止酒吃饭；李果从他神色中，已看出李鼎已有所得，随即起身告辞，安步当车，在路上就谈了起来。

“喂，”朱二嫂忍不住插嘴：“要不要去问问我那个拜把子的妹妹？”

原来马秋玉就是马曰琯；安仪周就是安岐，他本是权相明珠的家仆；领了主人家的资本在两淮行盐，发了大财。他的小主人揆叙，与胤祀的关系，异常密切；所以胤祀有什么特殊用途，需要大笔款子时，都由安岐孝敬。这样，如今的皇帝自然厌恶其人；倘或沈宜士的“亲供”中将他也牵了进去，皇帝一定饶不过他，家破人亡的钜祸，十之八九不可免。

“尽力而为！”

“咦！”李果诧异地转脸来看。

“你不必拦她。”李果抢着说道：“难得她自告奋勇；不让她去，反而害她心里不舒服。”

“你别急！”彩云笑道：“回头李师爷自然会在枕头上告诉你。”

“你去吧！”李果对胡凤翚又生了希望，叮嘱着说：“你该称他‘老伯’；多求求他。”

“承情之至！”马曰琯微皱着眉说：“我倒为难了。不过，也是义不容辞的事。”

不行！他突然又落回人间；这是企求麻木不仁的心死。人间之哀，莫过于此；还是应该尽力而为。

李果说了地方，向李鼎使个眼色；随即起身告辞。回到客栈，已是夕阳衔山；朱二嫂却还未归。李果便与李鼎评估此行所得；两个人都是乐观的，相信马曰琯会找安岐去商量，好好筹一笔款子出来。

“有个说法——。”

叫得非常爽脆，决不似初改称呼涩口的样子，朱二嫂放心了。

“照大清律来说，亏空公款，自然追产抵偿；追偿不足，眷口奴仆皆可变价抵补。”

接着是李鼎跟彩云招呼；再跟胡三奶奶寒暄了几句；方转脸说道：“朱二嫂，我派人到南京去追李师爷了，他也要来。”

这自然是指汪太太；李果不便说有胡三奶奶这条门路，只这样答说：“天上神仙，都是王母嘉宾；下界凡夫俗子，岂能仰望玉颜？足下是汉钟离，领袖群仙；务乞成全。”

“这也是眼见事无可为，不得已而求心安的法子。”

李鼎故意只说半句；一看李果，他立刻将话接了过去：“所以定了宗旨来的；一到扬州，首先来奉求足下。”

“是的，是的！”李鼎喘着气说：“我要沉着。我不相信会落到那步田地。”

像李鼎由李果陪着来求的事，不但非支宾所能答覆，而且亦非支宾所能与闻。不过李果的态度也很潇洒，与一些熟人周旋了一番，方始问起主人；说是专诚从苏州来拜访。

“当然，当然。我就在门房里等。”

“不！”他平静地答说：“不必赶！迟早会走到的。”

他自觉解的不错，也解的有味；回想数年前，脱手万金，征歌选色的豪情快意，恍如梦寐。心里在想，如果再有这种机会，宁愿放弃；但求换取“平安”二字。可是现在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那就不必要再想办法，你自然就会心安。”

“当然有事。”彩云接口：“不然，鼎大爷把他追了来干什么？”

“谈正事？”李果越觉困惑。

这下是李果不能不沉默了。回到客栈，仍旧没有答覆；李鼎便又重申前问。

这一层是他跟李果早就想到了的，虽然尚无善策；但相信必可找到一个妥当的说法，所以此时很兴奋，也很沉着地问：“还听汪太太说些什么？朱二嫂。”

“这条路子，在平郡王的世子福彭身上。亲贵中十来岁的少年，不下二、三十；四阿哥独独跟平郡王的世子，好得跟亲兄弟一样。曹家将来会怎样，你们倒想呢！”

“是啊！前一阵子他到扬州来，我想跟他深谈；已经约好，忽然不辞而别。他是个好朋友。”

“不妨从阿筠身上说起，一步一步提到我。”李果答说：“彩云对前后的情形，完全明白；她自有话说。”

到得小玲珑山馆，一经通报，主人立即接见；在座的，另有一个八大总商之一的陈哲功。李果自然认识，李鼎却还是初见。

“不是！”李果答说：“安仪周我不很熟，交浅言深，易滋误会。”

“谁？”朱二嫂诧异，“是鼎大爷？”

“言重！言重！”马曰琯急忙答说：“尊公一向宽厚，如今出了事，我们都难过得很，前几天在‘盐公堂’还曾提到，想凑个几万银子，聊以将意。如有可以略效棉薄之处，只要力之所及，自然尽其在我。”

“不敢当，不敢当。汪太太跟内人常有往来，我可以转托。”马曰琯转脸说道：“世兄，我们打开窗子来说吧，不知道打算着这里能筹多少？”

李鼎默然。一直快走到客栈了；他才突然问说：“世叔，你看我怎么才能求得心安？”

“喔！”李鼎问道：“什么事？”

“鼎大爷是找李师爷不是？”乌林达说：“他在外面。因为宣旨，他不便进来；我陪鼎大爷去。”

“回头跟你细谈。”

“是的。当然，照你那样解法，也未尝不可；不过上两句与下两句不接气，稍嫌牵强而已。”李果停了一下又说：“你别忘了，他做这首诗的时候，是何身分？诗中有人在；看不出诗中有人的诗，人人可用，不足为贵。”

“反正两条路，随她挑；一条北，一条南。如果她不愿意到通州，就只有送到南京。”李鼎又说，“照我看，还是要请你把她带了去。”

于是李鼎亲自到柜房去替她招呼，看她上了轿，才回来问李果，何以对安仪周可出之以要挟？

太古以来，就是这么一个月亮；也不知照过人间多少悲欢离合？他心里在想，不管世间如何天翻地覆，月亮还是月亮，并不减它丝毫的清光。如果自己是月中伐桂的吴刚，阅惯人间沧桑，视如无事，那有多好？

“喔，恭喜，恭喜！”李鼎说道：“我还是叫胡三嫂吧！”

视线落在一家裱画店，脚步随即移了过去；裱画店的规矩，不禁闲人观赏。李鼎便驻足浏览，看到有一张纸色已现灰黄的条幅，署款是“可法”；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

他指的是李煦了清亏空，恢复自由之身的那一天；李鼎自然明白，“祸福就看这一次了。”他说：“我总觉得数目太大，恐怕难以如愿。”

“趁这会儿回头，还来得及；越走越远越想家，那时候进退两难，怎么办呢？”

“无人可托。”李果摇摇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要托，就得从头说起。结果呢？事情尚未办成，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事情大有转机，不过又有意外的打击；苏州派了人来说，胡凤翚进京见了驾回来，奉有口传的上谕，要李鼎赶回去听宣。

“别这么说！李师爷，”彩云怕朱二嫂不悦，赶紧抢着说：“自然大姊的功劳大；汪太太跟她也最投机。不然，怎么死乞白赖地，非要请她去作伴儿不可呢？”

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史可法能够心安理得，而他不能？差别就在这里。

“秋兄，事急求人，出于无奈；彼此休戚相关，而处境不同。旭公的想法，总希望扬州的朋友，常在顺境之中，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希望将来亦是如此。只是旭公的困境，亦要请扬州的朋友，多多关注；他能够脱困，对大家是有益无害的。”

李鼎爽然若失；想一想钉着问下去：“尽力而为而终于无可为，那怎么样？”

“那么，你走不走呢？”

“那么，会牵连到谁呢？”

这句“义不容辞”，意思也很暧昧；不过从他的神气中看得出来，他相信李果的警告，出于善意；这就成功了。

越说越玄，只是已看出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李果心情一宽，微笑问说：“我有什么不方便？”

“正愁着吃不了，”李果说道：“你们俩回来得正好。”

“真的吗？”李鼎不胜惊异，“他身负督师重任；国脉如丝，托于一人之手，竟能这样看得开。岂非太不可思议了！”

“这么快！”李果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