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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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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立本睡在另外一个窑里长吁短叹。自从这事发生后,他就病了;头上被火罐拔下许多黑色的印记。他本来对巧珍和加林的事一直满肚子火气未消,但现在看见他娃娃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也就再不忍心对她说什么埋怨话了。村里和他家不和的人,已经在讥笑他的女儿,说她攀高没攀上,叫人家甩到了半路上,活该……这些话让仇人们去说吧!做父亲的怎能再给娃娃心上捅刀子呢?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高玉德的坏小子,害了他的巧珍!
她能不瘦吗?半个月来,她很少能咽下去饭,也很难睡上一个熟觉。每天夜半更深,她就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哭她的不幸,哭她的苦命,哭她那被埋葬了的爱情梦想!
刘立本一下子不知所措了,说:“这……时间这么紧,要不要两家简单地准备迎送一下?”
太阳西斜的时候,娶亲的人马一摆溜从刘立本家的土坡里下来了。唢呐、锣鼓、号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出村的道路两旁和村里所有人家的硷畔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娃娃们引着狗,在娶亲队伍的前后乱跑。
“他现在还在吗?”巧珍问她父亲。
“不怕!”明楼决断地说,“就按娃娃的意思来!现在党的政策放宽了,这又不是搞迷信活动哩!你就按娃娃说的办!这几天要是忙不过来,叫我大小子和刘巧英给你们帮忙去……”
渐渐地,她感到迷迷糊糊的,接着便睡着了。门“吱哑”一声,把她惊醒了。
“爸爸,你告诉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乡俗来。咱家里你们也准备—下。你和我妈当年结婚怎样过事,我结婚也就怎样过事!”
刘巧珍和马拴举行结婚仪式的这一天,高家村和马店两个村都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气氛。两个村的大部分庄稼人都没有出山。在高家村这里,除过门中人当然被邀请为宾客以外,村里的一些外姓旁人也被事主家请去帮忙了。村里的大人娃娃都穿起了见人衣裳。即是不参加婚礼的村民,也都换上了干净衣服;因为看红火,在众人面前露脸,总得要体面一些。
明楼听说巧珍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先吃了一惊。然后对亲家说:“也好!高加林现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马拴在庄稼人里头,也就是像样的……”
刘立本家的院子里,硷畔上,窑顶上,此刻都挤满了看红火热闹的人。娃娃们大呼小叫,婆姨女子说说笑笑。
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说:“二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巧珍说:“妹妹你放心,不管藏书网怎样,我还得活人。我要和马栓一块劳动,生育女,过一辈子光景……”
这时候,外面的鼓乐突然吹奏得更快更热烈了,这意味着最后一席已经起场,吹鼓手正在结束他们的工作,准备吃饭了。
就在里里外外红火热闹的时候,巧珍正一个人呆在她自己的窑里。她坐在炕头上,呆呆地望着对面墙壁的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外面的乐器声,人的喧哗声,端盘子的吆喝声,都好像离她很远很远。她想不到,二十二年的姑娘生活,就这样结束;她从此就要跟一个男人一块生活一辈子了。她决没有想到,她把自己的命运和马栓结合在—起;她心爱过的人是高加林!她为他哭过,为他笑过,做过无数次关于他的梦。现在,梦已经做完了……
娶亲仪式的开头首先在马店那里进行。马栓的一个姨姨和姑姑是引人的主要角色。另一个更主要的角色是马拴他大舅——男女双方的舅家都是属第一等宾客。吹鼓手一行五人走在前面。他们后面是迎新媳妇的高头大马,鞍前鞍后,披红挂彩。黑铁塔一样的马拴现在骑在马上一这叫“压马”,按规程新女婿要“压”到本村的村头,然后再返回自己家里等新媳妇回来。
“现在主要是巧珍有点赌气,要按咱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这……”
巧玲不住地给她点头,然后突然愤愤地说:“高加林太没良心了!”巧珍摇摇头,又痛苦地闭住了眼睛。
“我已经在村前庄后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
但是,不论怎样,她在感情上根本不能割舍她对高加林的爱。她永远也不会恨他;她爱他。哪怕这爱是多么的苦!
马栓把掏出的纸烟又一把塞到口袋里,跳下炕,兴奋得满面红光,嘴唇子直颤。
巧玲在巧珍面前蹲下来,两只手捉住巧珍的手说:“二姐,你说得对。我以后一定会经常去看你的。我从小就爱你,虽然你没上过学,但你想的事很多,我虽然上了学,但受了你不少好影响,否则,我的性格很倔,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开展……二姐!你也不要过分想以往的事了。对待社会,我们常说要向前看,对一个人来说,也要向前看。生活总是这样,不能叫人处处都满意。但我们还要热情地活下去。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满意,就灰心。比如说我吧,梦里都想上大学,但没考上,我就不活人了吗?我现在就好好教书,让村里的其他娃娃将来多考几个大学生!就是不能教书,回村劳动了九*九*藏*书*网,该怎样还要怎样哩……”
刘立本住了口,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巧珍,过去了的伤心事就再不提它了,你也就不要再难过了。高加林,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损躏自己,你还没活人哩……以前爸爸想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强求你了。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高,爸爸害得你没念书,如今你也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托起了媒人往咱家跑,但这事我再不强求你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直截了当给他回个话,让他不要再来了……他今天又亲自到咱家。”
准备送人的巧英进来了。她让她妈赶紧收拾齐备,说已经准备起身了。
晚上劳动回来,她就悄然地回到自己的窑洞,不洗脸,不梳头,也不想吃饭,靠在铺盖卷上让泪水静静地流。她母亲,她大姐和巧玲轮流过来陪她,劝她吃饭,也和她一起流眼泪。她们哭,主要是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在哩……”
不久,人们才知道,可爱的巧珍原来是遭了这么大的不幸!立刻,全村人都开始纷纷议论这件事了,就像巧珍和加林当初恋爱时一样。大部分人现在很可怜这个不幸的姑娘;也有个别人对她的不幸幸灾乐祸。不过,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刘立本的二女子这下子算彻底毁了:她就是不寻短见,恐怕也要成个神经病人。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她对高玉德的小子是多么的迷恋啊!
刘立本一家看他这样实心,也就在另外一孔窑洞里接待了他。不管怎样说,在巧珍这样不幸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却来求亲,使得刘立本一家人心里都很受感动。至于这事行不行,刘立本现在已不太考虑了。事到如今,立本已经再不愿勉强女儿的婚事。苦命的孩子已经受了委屈,他再不能委屈她了。
她放下红丝绸,重新蒙住了脸,泪水再一次从她干枯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说不来。就在这个时候,马店的马拴竟然正式托起媒人来,要娶巧珍。好几个媒人已经来过了,一看他家这形势,都坐一下就尴尬地走了。
她用手指头抹去了眼角两颗冰凉的泪珠,慢慢坐起来,下了坑。
他老婆给马栓做饭,他拖着病蔫蔫的身子,来到巧珍的窑洞。他坐在坑边上,无精打采地摸出一根卷烟,吸了两口又捏灭,对靠在铺盖卷上的女儿说:“巧珍,你想开些九-九-藏-书-网……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爷报应他呀!”他一提起加林就愤怒了,从炕上溜下来,站在脚地当中破口大骂,“王八羔子!坏蛋!他妈的,将来不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桩……”
可是,没过几天,村里人就看见,她又在田野上出现了,像一匹带着病的、勤劳的小牝马一样,又开始了土地上的辛劳。她先在她家的自留地里营务庄稼;整修她家菜园边上破了的篱笆。后来,也就又和大家一起劳动了,只不过一天到晚很少和谁说话;但是却仍然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马拴不敢看她,说:“我早就看下你了!心里一直像猫爪子抓一般……后来,听说你和高老师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高老师是文化人,咱是个土老百姓,不敢比,就死了心……前几天,听说高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以……”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感到疲乏得要命,就靠在铺盖上,闭住了眼。
她父亲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就转身出去了。不一会,马拴一个人进来了。
她曾想到过死。但当她一看见生活和劳动过二十多年的大地山川,看见土地上她用汗水浇绿的禾苗,这种念头就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留恋这个世界;她爱太阳,爱土地,爱劳动,爱清朗朗的大马河,爱大马河畔的青草和野花……她不能死!她应该活下去!她要劳动!她要在土地上寻找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
就在这时,她妹妹巧玲进来了。她刚放学,也没去吃饭,就进来看她二姐。
刚强的姑娘!她既没寻短见,也没神经失常;人生的灾难打倒了她,但她又从地上爬起来了!就连那些曾对她的不幸幸灾乐祸的人,也不得不在内心里对她肃然起敬!
马拴后面,是他姑和他姨,都骑着毛驴;他姑夫和姨夫分别给自己的老婆牵着驴通绳。他舅作为“领队”断后,和媒人走在一起一媒人是两家的贵宾,既是引人的,又是送人的。
她妈只好赶紧把她扶在椅子上,给她换衣服。换完衣服,她就又倒了一盆热水,给她洗去满脸泪痕,然后就开始给她梳头。
这支队伍一进高家村,吹鼓手长号一吹,接着便鼓乐齐鸣了;两个吹唢呐的人腮帮子鼓得像拳头一般大,吱哩哇啦吹起了“大摆队”。同时,在刘立本家的硷畔上,已经噼噼啪啪响起了欢迎的鞭炮声。
刘立本马上退了出来。他过来先把巧珍的意思给马拴说了。马拴说没问题,他九九藏书即刻回去就准备,订吹手,准备席面,至于其他结婚方面的东西,他前两年就办齐备了。
又过了几天,马拴却在一个晚上又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侧转头,见是她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摞衣服。“把衣服换上,再洗个脸,梳个头。快起身了……”她妈轻声对她说。
吹鼓手们在最前面鼓乐齐鸣,缓缓引路;紧跟着是男方娶亲的人马。新媳妇红丝绸盖头蒙面,骑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走在中间。后面是送人的女方亲戚,按规矩是引人的一倍,几乎包括了刘立本两口子全部参加婚礼的亲戚。立本按乡俗把这支队伍送到坡下,就返回自己家里了一他一进大门,立刻长长舒了一口气……
家里谁也劝说不下她,她天天要挣扎着下地去劳动。她觉得大地的胸怀是无比宽阔的,它能容纳了人世间的所有痛苦。
不一会儿,刘立本黯淡的病容脸上挂着一丝笑意走过来了。
眼泪一下子从巧珍红肿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淌下来了,她说:“马拴,你再别说了。我……同意。咱们很快就办事吧!就在这几天!”
“旧的就旧的!”她痛苦地喊叫说。
巧珍很快对他说:“爸爸,我已经同意和马栓结婚。我要很快办事!就在这三五天!”
娶亲的人马在通过村子的时候,行进得特别缓慢——似乎为了让这热闹非凡的一刻,更深刻地留在村民的记忆里……
迎亲的人被接下不久后,第一顿饭就开始了;按习俗是吃饸饹。吹鼓手在院墙角里围成一圈,开始吹奏起慢板调。
高家村的人好几天没有见巧珍出山劳动,都感到很奇怪,因为这个爱劳动的女娃娃很少这样连续几天不出山的;她一年中挣的工分,比她那生意人老子都要多。
经过这样一次感情生活的大动荡,她才似乎明白了,她在爱情上的追求是多么天真!悲剧不是命运造成的,而是她和亲爱的加林哥差别太大了。她现在只能接受现实对她的这个宣判,老老实实按自己的条件来生活。
因为要赶时间,第一顿饭刚完,就开始上席。席面是传统的“八碗”,四荤四素,四冷四热;一壶烧酒居中,八个白瓷酒杯在红油漆八仙桌上转边摆开。第一席是双方的舅家;接下来是其他嫡亲;然后是门中人、帮忙的人和刘立本的朋亲。吹鼓手们一直在吹着——要等到所有的人吃完之后才能轮上他们……
巧珍一下子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喘着气说:“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咒他!不要……”
她妈让巧玲去吃饭。巧玲走后,她把窑里其他东西查看九*九*藏*书*网了一下,然后从后面箱子里拿出一块红丝绸,用发卡别在了巧珍的头上——这是蒙面的盖头。
巧珍骑在马上,尽量使自己很虚弱的身体不要倒下来;她红丝绸下面的一张脸,痛苦地抽搐着。
漂亮的巧玲很像过去的巧珍,修长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苗条,一张生动的脸流露出内心的温柔和多情;长睫毛下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似的扑闪着。
他看了一眼炕上的巧珍,很局促地坐在前炕边上,两只手搓来搓去。
“你让他过来一下……”
全村只有一个人躺在自己家里没出门。这就是德顺老汉。重感情的老光棍此刻躺在土炕的光席片上,老泪止不住地流。他为巧珍的不幸伤心,也为加林的负情而难过。
巧珍对他说:“你过去叫我爸过来一下。你不要过来了。”马拴赶忙往出走,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跌倒。
在估计快要出村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撩开盖头的一角:她看见了加林家的硷畔;她曾多少次朝那里张望过啊!她也看见了河对面一棵杜梨树一就在那树下,在那一片绿色的谷林里,他们曾躺在一起,抱过,亲过……别了,过去的一切!
所有的人都对她察言观色。普遍的印象是:她瘦多了!
“我们那时是旧式的……”
已经在各方面开始成熟的巧玲,这一番话把巧珍说得眼睛亮了起来。她的手紧紧抓着巧玲的手,只是说:“你一定常来看我,常给我说这些话……”
巧珍看见她妹妹,便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抓住了巧玲的手,非常动情地说:“巧玲,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来看我。二姐没有念过书,但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我现在只有看见你,心里才畅快一点。”
“马拴,你真的要娶我吗?”巧珍问。
“不嫌!”马拴叫道,“这有什么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两折?再说,你也甭怨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家干部,你又不识宇,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儿。咱乡俗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合在一块儿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苦的!我有力气,心眼儿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粗壮的庄稼人说到这里,已经大动感情了,掏出火柴“啪”地擦着,才发现纸烟还没从口袋里取出来。
刘立本送走马拴以后,很快跑到前村去找高明楼。
高加林的父母亲当然是例外。高玉德老汉一早就躲着出山去了。加林他妈去了邻村一个亲戚家——也是躲这场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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