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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廖沙站着一声不响,显得十分尴尬;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会见到这种情景。
“我今天请您来,就是要您答应我去说服他。也许在您看来,逃跑也是不诚实的、不光彩的,或者是不符合基督教义的,是吗?”卡佳补充了一句,挑战的口气更强烈了。
“情愿痛苦一辈子。”
“所以要马上去,免得在那里遇到什么人。不会有人的,我说的是实话。我们等您。”他坚决地说完了这句话,然后离开了房间。
“是这样。”阿廖沙淡淡一笑。
“不,您无论如何也别说!”卡佳惊慌地叫了起来,“我一定来,但您事先别对他说,因为我去了不一定进他房间……我还不知道……”
“现在女房东在他们家里往桌子上搬吃的,说不定是要举行葬后宴,神甫也会来的;我们现在要不要回到那儿去呢,卡拉马佐夫?”
“孩子们啊,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不要害怕生活!如果你做了什么高尚、正义的事,那生活显得多么美好啊!”
“永垂不朽!”孩子们又附和说。
“啊,要是我也有机会为真理作出牺牲,那有多好!”科利亚热情洋溢地说。
“唉,我也是这样。”阿廖沙说。
“二哥的体质很好。我也非常希望他早点恢复健康。”阿廖沙忧心忡忡地说。
“诸位,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我现在暂时还要陪我两个哥哥住一些时间,其中一个就要去流放,另一个正处在死亡的边缘。但我很快也要离开这所城市,也许长久地离开。现在我们就快要分别了,诸位。让我们在这里,在伊柳沙的石头旁边约定,第一,我们永远不要忘记伊柳沙,第二,我们彼此不要忘记。无论以后我们的生活中发生什么情况,哪怕将来我们二十年不见面,但我们一定要记住我们埋葬这可怜的孩子的情景,过去我们曾向他扔过石块,就在小桥旁边,大家还记得吗?而后来我们大家又非常爱他。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善良而勇敢的孩子,他因为父亲的名誉和人格受到了侮辱而感到痛苦,因此才起来反抗。所以,第一,我们大家一辈子都要记住他。即使我们忙于最重要的大事,获得了崇高的声望,或者遭到了巨大的不幸——你们永远都不能忘记,我们在这里时是多么和谐,我们齐心协力,被一种美好和善良的感情联结在一起,正是这种感情使我们在热爱这可怜的孩子的时候也许变得比实际上更加高尚。我的小鸽子们——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因为你们大家都很像鸽子,很像这些可爱的灰蓝色小鸟。此时此刻,我看着你们一张张善良、可爱的脸庞,我亲爱的孩子们,也许你们还听不懂我要对你们说的话,因为我的话往往不太好懂,但你们还是要记住,将来有朝一日会同意我的话的。你们一定要知道,再也没有比美好的回忆,尤其是童年生活,在父母身边时留下的回忆更加高尚、更加强烈、更加健康、对日后的生活更加有益的了。现在人们对你们大谈教育你们的事,可是童年时代保存下来的那种美好而神圣的回忆,也许就是最好的教育。如果一个人能把这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带到生活中去,那这个人就一辈子得救了。即使我们的内心只保留着一个美好的回忆,那么也许今后也会使我们得到拯救。也许我们以后会成为凶恶的人,甚至保不住干些伤天害理的坏事,嘲笑人们的眼泪,嘲笑那些像科利亚刚才所说的‘我要为所有人受苦’的人,也许会对这些人狠狠地加以挖苦和讽刺。可是不管我们有多么凶恶——愿上帝保佑我们千万别成为这样的恶人,但只要我们想起我们是怎样埋葬伊柳沙,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我们怎样热爱他,我们现在一起站在这块石头旁怎样友爱地谈话,那么即使我们中间最残忍的人,最爱嘲弄的人——如果我们变成了这样的人,也总还不敢在内心对他在此刻曾经是多么美好善良这一点加以嘲笑的!不仅如此,也许正是这种回忆会阻止他去干出罪大恶极的勾当,也许会使他幡然醒悟,也许他会说:‘是的,我曾经是非常善良、勇敢和诚实的人。’即使他暗自嘲笑,那也没有关系,一个人往往会嘲笑善良和美好的东西;这只是因为他轻狂;但我要告诉你们,诸位,他嘲笑之后,马上就会在心里说:‘不,我这样嘲笑是很不好的,因为这是不允许嘲笑的!’”
“我严肃地请求您,卡尔塔绍夫,再也不要用您那些蠢话来乱插嘴,特别是人家不跟您讲话,甚至根本不想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您这个人的时候。”科利亚生气地打断他说。那男孩一下满脸通红,但他一点也不敢顶撞。这时候大家都在小路上慢慢走着,突然斯穆罗夫大声嚷道:
“是她傲慢的嘴在说话,而不是心在说话,”格鲁申卡怀着厌恶的心情说,“要是她能救你,我一切都原谅……”
“这几朵花要给他妈妈,这几朵花交给他妈妈!他妈妈刚才受委屈了。”他突然开始大喊大叫。有人大声对他说现在天气冷,要把帽子戴上,可是他一听就恶狠狠地把帽子往雪地上一扔,说:“我不要戴帽子,我不要戴帽子!”斯穆罗夫把帽子捡了起来,拿着帽子跟在他后面。所有的孩子一个个都哭了,哭得最伤心的是科利亚和那个知道谁创建了特洛伊的孩子,斯穆罗夫手里拿着上尉的帽子,虽然也哭得很伤心,但还是随手捡了一块露出在雪地里的红色碎砖,朝着一群飞过的麻雀扔去。当然,他没有打中目标,继续一面哭一面跑。走到半路,斯涅吉廖夫突然停住了,在那儿愣了半分钟,突然又转过身,朝着教堂旁边那个被人遗弃的坟墓跑去。但孩子们一下子追上了他,从前后左右抓住了他。这时候他像被人撂倒似的,无力地瘫倒在雪地上,一边挣扎号哭,一边使劲大喊:“小当家,伊柳沙,我亲爱的小当家!”阿廖沙和科利亚走过去扶他起来,安慰他,劝他。
“您看怎么样,卡拉马佐夫,今天晚上我们要不要来?他准会喝醉的。”
“那还用说吗,我会照看他们的,我们也是基督徒呀。”老太太说着就哭了。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担心我们将来可能变成坏人,”阿廖沙继续说下去,“为什么连我们也要变成坏人呢,诸位?我们首先应该善良,这是第一位的,其次应该诚实,最后应该永远互相记住。这是我要反复强调的。我要向你们保证,诸位,你们中间的任何人我决不会忘记,此刻看着我的每一张脸我都会记住的,哪怕是在三十年以后。刚才科利亚对卡尔塔绍夫说,似乎我们不想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他这个人?’难道我能够忘记世界上有这个卡尔塔绍夫吗?他现在不会再像当初说出特洛伊城创建者的时候那样脸红了,而是用他那双非常美丽、善良而快活的眼睛看着我。诸位,亲爱的先生们,让我们大家像伊柳沙那样宽容和勇敢,像科利亚那样聪明、勇敢和宽容(他长大以后会更加聪明的),还要像卡尔塔绍夫那样羞怯,但是聪明而可爱。干吗我只讲他们俩啊!诸位,从此以后你们大家对我来说都是可爱的,我会把你们大家都装在我的心里,我也请你们把我装在你们心里!那么,是谁用这种善良美好的感情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使我们准备一辈子铭记不忘并且也一定不会忘记的呢?那个就是善良、可爱、我们永远珍惜的伊柳沙这个孩子!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他,他的美好形象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里!”
“每天去,每天都去!”上尉低声说,似乎又来了精神。
格鲁申卡直勾勾地看了她一眼,等了片刻,用刻毒的、充满仇恨的语气回答:
“阿廖沙,我太爱格鲁申卡了。”突然他用一种颤抖的、饱含泪水的声音说。
“她还说了这样的话:关于逃跑的事,她让我一定要叫你放心。如果到时候伊凡的病还没有好,那她自己会亲自安排的。”
“我也是这么说的!”小男孩斯穆罗夫突然大声说道。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您不必替他担心!”卡佳固执而激烈地说道,“他这个情况是暂时的,我了解他,我太了解他这颗心了。您放心,他会同意逃跑的。再说,又不是现在就干;还有时间让他决定。到时候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病也好了,他会亲自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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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因此也不用我做什么了。请别担心,他会同意的。其实他已经同意了:难道他能离开那个贱货吗?又不准她一起去流放,他怎么能不逃跑呢?他主要是怕您,怕您从道德角度不赞成逃跑,但您应该宽宏大量,同意他逃跑,如果这里确实需要得到您批准的话。”卡佳恶狠狠地补充说。她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
“这是可能的,也是应该的!”阿廖沙浑身来了劲,十分肯定地说。“他非常需要您,尤其是现在。如果没有必要,我是不会谈这件事的,不会让您过早地受折磨。他病了,他现在像疯了一样,他一直要见您。他不是要您去和解,他只要您去一下,在门口露一露面。从那天以后他发生了许多变化。他现在明白了,他对您做了数不清的错事。他并不要您原谅。他自己说:‘我是不能原谅的。’他只是要您在门口露一面……”
“谁也不给,什么也不给!”斯涅吉廖夫狠心地大声说,“这是他的花,又不是您的。全是他的,你一朵也没有!”
“卡佳,”米佳突然大声说道,“你相信是我杀的吗?我知道你现在不信了,但那时候……你作证的时候……难道,难道你真的相信吗?”
“我还有句话要对你说,”米佳用一种突然变得清脆的嗓音继续说,“如果在路上,或到了那里他们要打我,那我决不屈服,我会杀人,他们也会枪毙我。更何况要熬整整二十年!这儿彼此已经开始用‘你’来称呼了。看守们对我用‘你’相称。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整整一夜:我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我无法忍受!我本来想要唱‘赞美诗’,但我不能容忍看守们用‘你’称呼我!为了格鲁莎我什么都能忍受,忍受一切,就是不能忍受拷打……可是又不允许她到那里去。”
“关于他的决定您不用担心。”她斩钉截铁地对阿廖沙说,“无论怎样考虑,他最后总会选择这条出路:他应该逃跑!这个不幸的人,这位荣誉和良心的英雄——我不是说那一个,不是指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而是指躺在隔壁房间里为哥哥作出自我牺牲的那个。”卡佳补充说,她眼睛闪闪发亮,“他早就把逃跑的全部计划告诉了我。您知道吗,他已经接上了关系……有些情况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您瞧,这件事大概要等那批流放西伯利亚的苦役犯被押解到第三站的时候才能实行。离现在还早着呢。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已经去找过第三站的站长。只是现在还不知道谁是押解这批犯人的队长,这消息无法预先打听到。也许明天我可以给您看详细计划,那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为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而在开庭前夕留在我这儿的……就是那一次,您还记得吗,就是您看见我们在争吵的那天晚上:他刚要下楼梯,我看到您来了,又把他叫了回来——您还记得吗?您知道我们当时为什么争吵吗?”
“这就是说,她相信他一定会死的。她因为害怕才相信他的病会好的。”
“我们一定能复活的,彼此一定会见面的,大家一定会高高兴兴地互相诉说过去的一切。”阿廖沙半是打趣,半是兴奋地回答。
“既然她对你说了‘请原谅’,你怎么能不原谅她呢?”米佳又伤心地大声说道。
“面包皮!面包皮忘记拿了!”他突然惊恐万分地叫了起来。孩子们马上提醒他说,面包皮他刚才已经放进口袋里了。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皮,看了看,这才放心了。
“妈妈,替他画十字,祝福他,吻他。”尼娜奇卡对着她叫喊。但她像架自动机器似的,不停地摇晃着脑袋。突然她脸上露出异常悲伤痛苦的神色,开始默默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孩子们抬起棺材继续往前走。经过尼娜奇卡身边时,她最后一次将自己的嘴唇贴在已经死去的弟弟的嘴上。阿廖沙走出屋子的时候,请求房东太太照看留下的人,但她不等他说完就说道:
“我们会记住他的脸,他的衣服,他那双可怜的靴子,他的棺材,他那不幸而有罪的父亲,以及他为了父亲而勇敢地起来反抗全班的同学!”
“我也是!”一个小男孩突然出人意料地从人群中叫道,他就是那个当时声称自己知道是谁建立了特洛伊城的小男孩,他大声说这句话以后,就像当时一样,羞得满脸通红,像一朵芍药,一直红到了耳根。
他心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颤动。他带着严肃庄重的神情扫视了一下伊柳沙的同学们可爱明朗的脸庞,突然对他们说:
“即使不可能,您也得去。请记住,这是他第一次为侮辱了您而感到震惊,生平第一次,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充分地理解这一点!他说:如果她拒绝来,那我‘一辈子将会是个不幸的人’。您听见了吗:一个判了二十年苦役的犯人还想成为幸福的人——难道这还不可怜吗?请您想一想:您去探望的是个无辜的受害者,”阿廖沙脱口说出这句有挑战意味的话,“他的手是干净的,他的手上没有血!为了他将来要经受无数的痛苦,您现在也要去看他!您去吧,您去送他踏上生死未卜的旅程吧……您只要在门口站一下就可以了……事实上您也应该,应该这样做!”阿廖沙结束时特别有力地强调了“应该”这个词。
“作为一个女人,真为难你了!”米佳情不自禁地说道。
“你居然不肯原谅她!”米佳对格鲁申卡大声说道,口气里带着严厉的责备。
大家默默地在这块大石头旁边停住了脚步,阿廖沙看了看,脑海里不由得一下子回想起斯涅吉廖夫所说的那些情景:伊柳沙拥抱着父亲哭喊着:“爸爸,爸爸,他太欺侮你了!”
“您哥哥有没有犯罪?杀了父亲的是他,还是那个仆人?您说是怎么回事,就一定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有四个晚上没有睡了。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阿廖沙微微一笑。
“孩子他妈,亲爱的,伊柳沙让我把这些花给你送来,你的腿有病!”他一面喊一面把那束已经冻坏、已经被他刚才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候压坏了的花递给她。就在这一刹那间,在伊柳沙床前的墙角里,他看到了伊柳沙的那双靴子,两只靴子并排放着——那是房东老太太刚才收拾在一起的。那是一双褪了颜色、上面打满补丁、皮子变硬了的旧靴子。他一见到这双靴子就举起双手冲了过去,然后跪下来抓起一只靴子,把嘴唇贴在上面,开始狂吻它,嘴里不断地大声喊着:“小当家,伊柳沙,亲爱的小当家,你的那双脚到哪儿去了?”
“他还在那里大谈什么赞美诗,”她又说了起来,“说什么他应该背负十字架,还说什么责任之类,我记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当初曾经向我谈过许多这方面的事情,您真不知道他是怎样说的呀!”卡佳突然怀着无法抑制的感情大声说。“您不知道他向我谈起这个不幸的人的时候是多么爱他!同时又是多么恨他!可是我呢,我是带着傲慢的讥笑听完了他的讲述,看着他痛哭流涕!啊,畜生!我才是畜生,我是畜生!这是我害他得了谵妄证!而那个人,那个被判了刑的囚犯——难道他愿意受苦吗?”卡佳愤怒地结束道,“这样的人能受苦吗?像他这样的人从来也不会感到痛苦的!”
她的声音哽住了。她喘着粗气。阿廖沙起身离开。
“卡拉马佐夫,我们爱您!”有一个声音忍不住喊了出来,好像是卡尔塔绍夫。
“您也可怜可怜我吧。”卡佳伤心地责备说,接着又哭了起来。
“那当然……我情愿为全人类而死,至于耻辱嘛,那是无所谓的:我们的名字也会消亡。我尊敬你的哥哥。”
“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不谈这些。”她不客气地打断他,“您听我说:现在我不能和您一起去参加葬礼了。我已经派人把鲜花送到灵柩前。钱他们好像还有。如果需要的话,请您告诉他们,将来我决不会不管他们的……好了,请您离开我吧,请走吧。您已经迟到了,晚祷的钟声已经响了……九九藏书网请您离开我吧!”
“应该去,但是……我不能去,”卡佳呻吟似的说,“他会看着我……可我做不到。”
“一会儿他们还要吃鲑鱼呢。”那个知道特洛伊城历史的孩子突然大声说。
“这么说来,您会去的!”阿廖沙一看到她流泪,便坚决地说。“我去告诉他,您马上就来。”
“爱情已经结束了,米佳!”卡佳又开始说,“但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珍贵得心疼。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但现在就让那本来可以出现的东西暂时出现一下吧。”她苦笑着轻声说,快活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爱着另一个人,我也爱着另一个人,但我还是要永远爱你,你也要爱我,你明白吗?你听见了没有,你要爱我,你要一辈子爱我!”她大声说,声音里几乎有一种威胁性的战栗。
“为什么要今天,为什么要马上去?……我不能丢下病人不管……”
他急急忙忙地到米佳现在住的那家医院去。在法庭判决后的第二天他就犯了神经性寒热病,被送进我们市立医院的囚犯诊疗部。但瓦尔温斯基医生根据阿廖沙和其他许多人(霍赫拉科挂、丽莎等)的请求,没有把米佳跟囚犯安排在一起,而是单独让他住在原来斯梅尔佳科夫住过的那个小房间里。当然,在过道的尽头站着一名哨兵,窗子也装着栅栏,因此瓦尔温斯基不必为自己不完全合法的优待做法感到担忧。他是个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年轻人,他知道像米佳这样的人一下子突然跨入杀人犯和骗子的行列有多么痛苦,他知道应该有个适应过程。至于亲朋好友的探望,医生、看守所长,甚至警察局长都一口答应了。但是这几天来探望米佳的也只有阿廖沙和格鲁申卡。拉基京已经有两三次要想和米佳见面,但米佳坚决请求瓦尔温斯基不要放他进来。
“我在傍晚前再来看你!”阿廖沙说着就去追卡佳了。他在医院的围墙外面才追上她。她走得很快,步子很急,阿廖沙追上她以后,她就很快对他说:
“你会把这些花弄坏的,”阿廖沙也劝他,“‘孩子他妈’在等这些花呢,她正坐在家里伤心地哭呢,因为您刚才不肯把伊柳沙的花给她。伊柳沙的床还放在那儿……”
“诸位,我想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对你们讲几句话。”
“那时候也不相信!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当时我恨你,所以突然硬使自己相信了,就在那一瞬间……就在我作证的时候……硬使自己相信,自己也就相信了……但作证结束后,立刻又不相信了。这情况你该知道。啊,我忘了我是来惩罚自己的!”她突然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口气说,一点不像刚才那种情意绵绵的样子。
在这之前他就连续三天说要把他葬在石头旁边;这时候阿廖沙,克拉索特金,女房东,她的妹妹,所有的男孩们都来劝他。

二、谎言一时成了真理

“您应该去,您应该去。”阿廖沙再次坚决地强调。
“哥哥,我干脆对你直说了吧,”他说,“我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想法告诉你。你也知道,我决不会骗你。你听我说:你没有这个准备,而且这十字架也不是为你准备的。也不该由你这样没有准备的人去背这样沉重的十字架。假如父亲是你杀的,而你想逃避自己的十字架,那我将感到遗憾。但你没有罪,这样的十字架对你来讲实在是过于沉重了。你想用痛苦来使自己成为另一个人;依我看,无论你逃到哪里,只要你一辈子永远记住这另一个人——对你来说这已经是足够了。至于你没有接受那过于沉重的十字架,那只会使你感到自己负有更大的责任,而这种持续一辈子的责任感也许比你到那里去更加有助于你的新生。因为你到了那里会忍受不了。你会产生抱怨,也许最后会说:‘我已经还清了欠债。’律师在这个问题上讲得很对。沉重的负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胜任的,对有些人是无法忍受的……如果你真想听听我的意见,这就是我的想法。如果你的逃跑要连累别人,譬如军官和士兵,那么我就不会‘允许’你逃跑的,”阿廖沙笑了笑。“但是他们担保说(站长亲自对伊凡说的),只要安排得巧妙,也许不会有什么严厉的惩罚,可以随便找些借口搪塞过去。当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贿赂也是不光彩的事,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来指责,因为如果伊凡和卡佳真的委托我去替你打点的话,那我知道我是会去贿赂的;这是我应该告诉你的全部实情。所以我也无需来评判你的行动。但是你要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谴责你。而且说来也怪,在这件事情上我怎么能当你的裁判官呢?好吧,现在我似乎把各个方面都已经分析过了。”
“不,我不知道。”阿廖沙说。
“孩子他爹,也给我几朵花儿,从他手里拿过来,喏,就是这朵小白花,给我呀!”疯疯癫癫的“孩子他妈”一边啜泣,一边恳求。她一会儿看中了伊柳沙手里的一朵白玫瑰,一会儿又想从他手里拿一朵花留作纪念,老是不停地折腾,伸着手要拿那朵花。
“阿列克谢,你听我说,我就这样决定了!”他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又开始说,“我带了格鲁莎到那儿去,找一个远离人烟的僻远地方,马上开始耕种,干活,和野熊在一起。据说那里有红种人,他们住在天涯海角,我们就到那里去,到最后的莫希干人那儿去。立刻开始学语法,我和格鲁莎一起学。一边工作一边学语法,就这样干它三年。这三年里学好英语,就像地道的英国人。我们只要一学会——那就跟美国再见了!我们以美国公民的身份回到这里,回到俄罗斯。你别担心,我们不会回到这个小城。我们会躲得远远的,到北方或者到南方去。到那时候我的模样也变了,她也变了,那里,在美国,医生会给我脸上装一个假疣子,他们那些机械师可不是吃干饭的。或者我就弄瞎自己一只眼睛,留起一俄尺长的大胡子,雪白雪白的(因为想俄国胡子都想得白了)——没准大家都认不出我。即使认出来,那就把我流放好了,反正无所谓,命该如此!回到这里以后我们也要找个偏僻的地方开荒种田,我就一辈子装成一个美国人。但我们毕竟可以死在故乡的土地上。这就是我的计划,而且是决不改变的。你赞成吗?”
“您来了我多么高兴呀,卡拉马佐夫!”他说着向阿廖沙伸出了手,“这里太可怕了。真的,看着都难受。斯涅吉廖夫没有醉,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今天一点酒都没有喝,可是好像喝醉了一样……我向来是很坚强的,但这情形太惨了。卡拉马佐夫,如果我不会耽搁您的话,在您进去之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也许不是这样。不过今天上午她是不会来了,”米佳又赶紧说,“我托她去办一件事……听我说,伊凡弟弟比所有的人都有出息,他应该活下去,而不是我们。他的病会好的。”
“他们审判的时候搞了些什么鬼名堂?简直是捉弄人!”
“你听见吗,我在问什么,你听见了吗?!”
“米佳,你不能责备她,你没有这种权利!”阿廖沙激动地大声对哥哥说。
“如果我碰上了什么人呢?”她突然轻声说,脸又变得刷白。
“我会爱的,卡佳……你知道吗,”米佳说道,几乎每说一个词都要喘口气,“你知道吗,五天前,在那个晚上我是爱你的……就是你晕倒了被抬出去的时候……我要爱一辈子!一定是这样,永远这样……”
“伊柳沙吩咐过,伊柳沙……”他赶紧向阿廖沙解释,“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我守在他身边。突然他叮嘱我:‘爸爸,我的墓填上土以后,你在上面撒些面包皮,让麻雀来吃,我一听到它们飞来了,心里会高兴的,因为我不是孤零零一个躺着。’”
“但不是在这种事情上,也不能蒙受这样的耻辱,经受这样的痛苦!”阿廖沙说。
“阿廖沙,去追上卡佳!”米佳急忙对弟弟说,“去告诉她……我并不知道……别让她就这九*九*藏*书*网样走了!”
审判米佳后的第五天,一清早,八点多钟光景,阿廖沙就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他要跟她最后商定一件对于他们俩都很重要的事,此外,他这次去找她也是受人之托。她就坐在曾经接待过格鲁申卡的那个房间里和他交谈;而隔壁房间里躺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他正在发烧,不省人事。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法庭上那场风波之后立即吩咐把犯了病、失去知觉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抬到她自己的家里,全然不顾今后社会上必然会出现的种种议论和责难。和她住在一起的两个女亲戚,有一个在那场法庭风波之后立刻就回了莫斯科,另一个留了下来。但即使她们两人都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仍旧会照顾病人,日日夜夜守着他。替他治疗的是瓦尔温斯基和赫尔岑斯图勃;莫斯科来的那位医生已经回莫斯科去了,他拒绝对病情发展的可能结局进行预测。留在这里的两位医生虽然安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和阿廖沙,但显然他们也无法保证一定能治愈。阿廖沙每天两次去探望生病的哥哥。但这次他有一件特别的,非常麻烦的事,他也预感到这件事很难开口,可是他的时间又很紧迫:今天上午在另一个地方他还有另一件刻不容缓的事要办,因而要抓紧时间。他们已经交谈了将近一刻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但同时又处于一种病态的亢奋状态:她已经预感到了阿廖沙现在来见她的意图。
“是的,是不可能的,太惨了。”科利亚附和道,“您知道吗,卡拉马佐夫,”他突然压低声音,不想让别人听见,“我很伤心,如果可以使他复活,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
“你放心吧,我会给你救他的!”卡佳匆匆说道,便跑出了房间。
“你们的眼光应该相遇。如果您现在下不了决心,那您以后一辈子怎样生活呢?”
“好了,现在我们结束谈话,一起去参加他们的葬后宴吧。你们也不要因为吃煎饼而感到不好意思。这是一种古老、永恒的习俗,这中间也有美好的东西!”阿廖沙笑着说,“好,我们走吧!让我们手拉着手一起走吧!”
“那还用说吗,怎么会不为难呢!阿廖沙,我为这件事会发疯的。格鲁莎一直在看着我。她心里明白。天哪,我的上帝,你让我平静下来吧:我究竟要什么?我要卡佳!我是不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呢?这就是卡拉马佐夫式的放纵,这是罪过!不,我吃不了苦!卑鄙小人,这几个字把一切都概括了!”
“啊,那有多好啊!”科利亚脱口而出。
她刚站起来,又突然大叫一声,向后直退。格鲁申卡突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谁也没有料到她会来。卡佳赶紧朝门口走去,但走到格鲁申卡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脸色白得像张纸,轻轻地、几乎耳语般地对她说:
“你把他抬到哪儿去了?你把他抬到哪儿去了?”疯女人用凄厉的声音号叫起来。这时候尼诺奇卡也开始号啕大哭。科利亚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几个孩子也跟着他走了出来。最后阿廖沙也在他们后面走了出来。“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吧,”他对科利亚说,“这种时候要安慰他们当然是不可能的。我们过一会儿再回来。”
“但是我却要谴责我自己!”米佳大声说,“我一定要逃跑的,这件事你不说也已经决定了:米佳·卡拉马佐夫哪能不逃跑呢?但是我要谴责自己,永远祈求神明宽恕我的罪过!耶稣会会员都是这么说的,是吗?咱们现在也这么说,对吗?”
“这件事你已经对我说过了。”米佳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俩都有一肚子怨气!双方都一样!你我又怎么能原谅呢?要是你能救他,那我一辈子都为你祈祷。”
“这就是伊柳沙的那块石头,原来打算把他埋葬在这里的!”
格鲁申卡不再说了,似乎把心里的话压了下去。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后来才知道,她走进来完全是偶然的,她一点儿也没有怀疑到什么,她没有料到会遇见她,结果却遇到了。
“让我们永远这样,一辈子手拉着手!乌拉,卡拉马佐夫!”科利亚再一次欣喜若狂地大声欢呼,所有的孩子也跟着他欢呼起来。
“你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格鲁莎了吧?”阿廖沙说。
“我们会记住的,会记住的!”孩子们又是大声喊道,“他是勇敢的,他是善良的!”
“爸爸,给妈妈一朵花吧!”尼娜奇卡突然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庞。
“我什么也不给,尤其不能给她!她不爱他。她上次要夺他的小炮,他就送给了她。”上尉一想到伊柳沙上次把小炮让给妈妈的事就突然放声大哭。可怜的疯女人双手捂住了脸也在轻轻地啜泣。孩子们终于发现那父亲一直抓住棺材不放,可是时间已经到了,该抬走了,于是一下子将棺材紧紧围住,开始把它抬起来。
“乌拉!卡拉马佐夫!”科利亚欣喜若狂地喊道。
“杀人的是仆人,我哥哥没有罪。”阿廖沙回答。
“您可以去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如果您不去,他到晚上会发热病的。我不会说假话,您可怜可怜他吧!”
米佳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
“不会允许她到你那里去的。”阿廖沙马上接着说。
“您说什么呀,怎么能这样,为什么?”惊讶不已的阿廖沙大声说。
“是的,是的。”孩子们热情地附和说。
“你原谅了没有?”米佳终于轻声说,随即转向阿廖沙,高兴得眉开眼笑,对着他大叫:
“听我说,”阿廖沙说,“她会来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也许是今天,也许过几天,这我说不准,但她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您突然使我……”卡佳轻轻地说,“这几天我一直预感到您会来提出这件事……我就知道他会叫我去的!……这是不可能的!”
“她来了!”阿廖沙叫了起来。
他真的迟到了。大家都在等他,甚至已经决定即使他不来也要把那口铺满鲜花的漂亮的小棺木抬到教堂去。这是可怜的小男孩伊柳沙的棺木。他是在米佳审判后的第三天死的。阿廖沙在大门口便听见了那些孩子们,伊柳莎的同学的叫喊声。他们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候他,看见他终于来了,显得非常高兴。他们总共来了十二个人,肩上背着各式各样的书包。“爸爸会哭的,请你们陪陪爸爸。”伊柳沙在临终前这样嘱咐他们,孩子们记住了这句话。科利亚·克拉索特金是他们的头儿。
“也许会喝醉的。只要咱们两个人来就够了,可以陪他们坐一个小时,陪陪尼诺奇卡和她母亲,要是我们一下子都来,他们会触景生情的。”阿廖沙建议说。
“是这样吗?”阿廖沙脱口而出。
卡佳还从来没有向阿廖沙做过这样的表白,他感到她现在正处于万分难受的痛苦之中,这种时候即使一颗最高傲的心也会痛苦地失掉自己的傲气并且完全被悲哀所降服。唉,阿廖沙还知道她现在这样痛苦的另一个可怕原因,尽管米佳被判刑以后的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向他隐瞒这个原因。但是如果她真的不顾自己的脸面,现在主动向他吐露这个原因,那他不知为什么会更加感动难受的。她为自己在法庭上的“背叛行为”而痛苦,阿廖沙已经预感到,良心在迫使她认错,正是在他面前,在阿廖沙面前,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发作,表示悔过。但是他害怕这个时刻,他巴不得宽恕这个受苦的女人。这就使他完成那个使命变得更加困难了。他只好再谈米佳的事。
“听人说,”米佳急急忙忙说,“特里丰·鲍里瑟奇这家伙把自己的客栈拆得七零八落,又是撬地板,又是翻板壁,把整个‘回廊’都拆成了一堆碎木片——他一直在寻找宝藏,就是那些钱,就是检察官说我隐藏起来的一千五百卢布。听说他一回家就闹了个天翻地覆。这骗子也是活该!这里的看守昨天都告诉我了;他是那里的人。”
“对!对!永远!永远!”所有的孩子都用清脆的嗓音喊着,脸上露出了大为感动的神情。
“上尉,别这样,男子汉大丈夫http://www.99lib.net应该挺住。”科利亚喃喃说。
“您要知道,卡佳虽然为他担惊受怕,但几乎毫不怀疑他会痊愈。”阿廖沙说。
他们俩又沉默了一会儿。
“这很好,”阿廖沙说,“应该经常去撒。”
大家终于来到了教堂,把棺材停在教堂中央。所有的孩子围在棺材的四周并庄重地一直站到祈祷结束。这座教堂年代久远,已经相当破旧,许多圣像完全没有衣饰,但在这样的教堂里做祷告似乎更好。做弥撒的过程中斯涅吉廖夫似乎变得安静些了,虽然他总还要常常流露出那种不自觉、莫名其妙地忙乱:一会儿走到棺材跟前去掖平盖棺布或放正花圈,看到蜡烛从烛台上掉了下来的时候,又赶紧跑去把它插好,而且要摆弄很长时间。然后才平静下来,安安稳稳地站在棺材前头,脸上露出一副心事重重、似乎困惑不解的神情。读完使徒书之后,他突然悄悄地对站在身边的阿廖沙说,使徒书读得不对,但又说不清不对在什么地方。他开始跟着大家唱天使颂歌,但是还没有唱完就跪下来,用额头贴着教堂的石板地,就这样一直趴了很久。最后,开始举行安魂祈祷,向大家分发了蜡烛。失去理智的父亲又开始忙乱起来,但是那亲切而动人的安魂曲惊醒并震撼了他的心灵。他的整个身体好像突然蜷缩了,并开始频繁而短促地呜咽,起先还强忍着,到后来就失声痛哭了。当大家开始向死者告别并盖上棺材的时候,他双手抱住棺材,好像不许别人把伊柳沙盖起来,不停地狂吻那已经死去的男孩的嘴,久久不愿放开。最后大家终于把他劝住了,扶他走下台阶,突然他又急忙伸出一只手,从棺材里抓了几朵花。他看着这几朵花,好像突然产生了什么新的想法,因而心里暂时忘记了主要的事情。他渐渐陷入了沉思。当大家抬起棺材向坟地走去时,他已经不再阻拦了。坟地不远,就在教堂的围墙旁边,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花了一大笔钱替他购置的。例行的仪式完毕以后,掘墓人把棺材放入坟墓。斯涅吉廖夫手里拿着鲜花,探身望着敞开的墓穴,他身体倾斜得那么厉害,以致孩子们吓得赶紧抓住他的外衣,拼命把他向后拉。但他却几乎一点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掘墓人开始往墓穴里填土的时候,他突然不放心地指着撒下去的泥土,甚至还说了些什么,但谁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况且他自己也突然闭口不说了。这时候有人提醒他应该撒面包皮了,他又显得非常慌乱,连忙掏出面包皮,把它掰碎了撒到坟上:“飞来吧,鸟儿,飞来吧,麻雀!”他心事重重地喃喃说。有个孩子对他说,手里拿着花掰撒面包皮不方便,让他暂时把花交给别人。但他没有同意,甚至为这几朵花担心起来,生怕人家要从他手里夺走这几朵花似的。他看了看坟墓,确认一切都已办妥,面包皮也已经撒完,突然出人意料地,甚至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家去了。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显得非常匆忙,几乎在一路小跑。孩子们和阿廖沙紧紧跟着他。
“我赞成。”阿廖沙说,因为不想扫他的兴。
“我以前爱你,就因为你的心是宽宏大量的!”卡佳突然脱口说了出来,“而且你也不需要我的原谅,我也不需要你的宽恕;你宽恕不宽恕反正都一样,你一辈子都是我心头的一个伤疤,而我也是你心头的一个伤疤,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停下来喘了口气。
“请我……难道这可能吗?”她喃喃说,脸色变得刷白。
阿廖沙走进房间。那天蓝色的、四周缀着白边的棺材里躺着伊柳沙,他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闭着。他那消瘦的脸庞几乎一点没有改变,而且奇怪的是,尸体几乎没有发出异味。脸上的表情是严肃而沉思的。两只交叉放着的手特别美,好像是大理石雕成的一般。他手里放着鲜花,整个棺材的里里外外都铺满了鲜花,那是丽莎·霍赫拉科娃一清早派人送来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也派人送来了鲜花。阿廖沙推门进去的时候,上尉颤抖的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正在把它们撒在自己珍爱的男孩子身上。他朝走进来的阿廖沙稍稍瞥了一眼,他不想看任何人,甚至不想看哭哭啼啼、疯疯癫癫的妻子,那当母亲的竭力支起那两条病腿站起来,想走近点看一看自己死去的孩子。孩子们把尼娜奇卡连同她的椅子移到了棺材跟前。她坐在那儿,头紧紧贴着棺材,大概也在轻轻地哭泣。斯涅吉廖夫脸上的神色是兴奋的,但又是迷茫而冷酷的。他的一举一动,他随口说出的那些话都带点神经错乱的味道。“小当家,亲爱的小当家!”——他一面看着伊柳沙,一面不时呼喊着。伊柳沙还活着的时候,他就习惯于亲昵地叫他:“小当家,亲爱的小当家!”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折磨着米佳。
“卡拉马佐夫!”科利亚喊道,“宗教说我们死后都能重新复活,彼此能重新见面,重新看见所有的人,也能重新见到伊柳沙,难道这是真的吗?”
“伊柳沙永垂不朽!”阿廖沙动情地补充说。
“是的,是的,应该回到孩子他妈那儿!”斯涅吉廖夫突然又想起来了,“小床会给搬走的,会搬走的!”他补充说,好像真的害怕小床会被搬走似的。他猛地一跃而起,飞快地朝家里跑去。不过离家已经不远,大家同时跑到了。斯涅吉廖夫急急忙忙推开门,对着刚才还被他痛骂过的妻子大喊大叫。

三、伊柳沙的葬礼。巨石旁的演说

“不,没什么。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阿廖沙轻轻地说。“他今天要请您去。”他突然脱口而出,神情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她哆嗦了一下,身子猛地在沙发上稍稍往后退缩了一点。
孩子们围住他,马上用专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阿廖沙进去时他正坐在病床上,穿着医院的病员服,有一点发烧,头上裹着用醋和水浸湿的毛巾。他茫然地看了看走进来的阿廖沙,但在他的目光里好像还是露出了一种惊慌的神色。
“一定会这样的,卡拉马佐夫,我理解您,卡拉马佐夫!”科利亚大声说道,眼睛闪闪发亮。孩子们都很激动,大家都想说点什么,但忍住了,只是全神贯注而又充满感情地看着这位演讲的人。
“我不愿把他葬在墓地里!”斯涅吉廖夫突然号叫起来,“我要把他葬在那块石头旁边,在我们喜欢的那块石头旁边。伊柳沙是这样嘱咐的。我不让你们抬走!”
“不,在这个女人面前我不能惩罚自己!我对她说‘请原谅我’,那是因为我想彻底惩罚自己。她没有原谅……这样我反而爱她了!”卡佳补充了一句,她的声音都变了,她的眼睛里射出凶狠的光。
“这么说来,他是为真理作出了无辜的牺牲!”科利亚大声嚷道,“他虽然作出了牺牲,但他是幸福的!我真羡慕他!”
“当然,他那时还瞒着您:就是为了这个逃跑计划。他在三天之前就向我透露了主要内容——从那时起我们开始争吵,一直吵了三天。我们争吵的原因是这样的:他告诉我,如果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被判刑,他就和那个贱货一起逃往国外。我一听就火了——我不告诉您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然,我当时恨那个贱货,恨她居然跟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起逃往国外!”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提高了嗓门,气得嘴唇直哆嗦。“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当时一看到我这样恨那个贱货,马上以为我是因为德米特里而妒忌她,所以我一定还在继续爱着德米特里。这样就引起了第一次争吵。我不想解释,也不能请求原谅;我心里很难受,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还怀疑我仍旧爱着那个……况且在这之前,我早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爱德米特里,只爱他一个人!我只是因为恨那个贱货才生他的气!三天以后,就是您来的那个晚上,他给我送来一封信,信口封着,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要我立刻拆开看。唉,他已经预见到自己的病!他向我透露说,信封里装着逃跑的详细计划,万一他死了或者生了重病,他要我一个人营救米佳。他当场给我留了一笔钱,将近有一万卢布,就是检察官不知从谁那里听到他曾藏书网派人去兑换现钞,在演说中提到的那笔钱。突然使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虽然坚信我还爱着米佳而醋劲大发,却没有放弃营救哥哥的念头,而且把这一件事偏偏托给了我!啊,这是多大的牺牲!不,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不可能充分理解这样的自我牺牲!我真想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脚下,可是转眼一想,他一定以为我这样做是因为有人营救米佳而感到高兴(他一定是这样想的!),一想到他可能会生出这种不公正的念头,我的火气又冒了出来,我不仅没有去吻他的脚,反而与他大闹了一场!啊,我是多么不幸!我的性格就是这样——真是可怕的、不幸的性格!啊,您以后还会看到:我一定会干的,我一定会闹到使他为了别的女人抛弃我,他会爱上另一个容易相处的女人,就像德米特里那样,但到那时候……不,那时我会承受不了的,我就自杀!那次您来,我把您叫住,我吩咐他回来,接着他和您一起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用一种憎恨的、轻蔑的眼光看我,他这种眼光顿时使我火冒三丈,您还记得吗,我突然对您大叫大喊,我说就是他,就是他使我相信了他哥哥德米特里是杀人凶手!我那是故意诽谤他,我想再一次气气他,其实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哥哥是杀人凶手,相反,倒是我,我自己对他这样说的!啊,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气疯了!是我,是我造成了法庭上那该死的场面!他想向我证明,他是高尚的,即使我爱他的哥哥,他也不会出于报复和妒忌去害他。于是他就出庭作证……我是祸根,都怪我不好!”
“阿廖沙,你干脆把我杀了吧!”他突然叫了起来,“你说,她现在到底来不来?她说了什么?怎样说的?”
“是的,他的病一定会好的。可是那个女人相信他会死的,她太悲伤了……”
米佳愣了一下,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这消息对他产生了可怕的影响。显然,他很想知道谈话的细节,但他又不敢马上就问:要是卡佳说过什么狠心的和轻蔑的话,那就无异于此刻捅了他一刀。
上尉最后挥了挥手:“抬走吧,随你们抬到哪儿!”孩子们抬起棺材,经过他妈妈身边的时候,在她面前停了一会儿,把棺材放下来,让她和伊柳沙作最后告别。三天来她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看儿子,现在一下子很贴近地看到这张可爱的小脸蛋,她开始浑身哆嗦,那白发苍苍的脑袋俯在棺材上面歇斯底里地前后摇晃起来。
“你让我走吧,”她低声说,“我会再来的,现在实在太难受了!……”
“我为什么来?”她狂热而急忙地说,“我来是要拥抱你的脚,紧握你的手,直到你叫疼为止,你还记得吗,就像在莫斯科的时候那样紧握你的手。我要告诉你,你是我的上帝,我的欢乐,我要告诉你,我爱你爱得发疯。”她似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突然把她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他的手上。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们爱您,我们爱您。”大家都跟着说。许多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当然要回去。”阿廖沙说。
“我爱你,因为你总是一股脑儿把实话全讲出来,一点也不隐瞒!”米佳高兴地笑着大声说,“这么说来,我的阿廖沙竟是个耶稣会会员!单凭这一点我就得好好吻吻你,就是这么回事。好,你现在听听我的其他想法,我把我的另一半心也袒露给你看。我想好了,决定这样做:即使我逃跑了,甚至带着钱和护照,甚至逃到了美国,那么还有一个想法可以鼓励我,那就是我不是去寻欢作乐,不是去寻求幸福,而是去服另一种苦役,也许不比这里的轻松!不轻松,阿列克谢,我说的是真话,不比这里轻松!我现在就已经恨他妈的那个美国了。就算有格鲁莎跟我一起去,但是你瞧瞧她:她像美国人吗?她是俄罗斯人,彻头彻尾的俄罗斯人,她会苦苦思念故土的,我将每时每刻看到她因为我而害思乡病,为了我才背上这样沉重的十字架,可她又有什么罪呢?我又怎能容忍那里的平庸之辈,虽然他们也许个个都比我强。现在我已经憎恨那个美国了!即使他们那里人人都是杰出的机械师,或者别的什么师——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他们跟我不一样,不是我喜欢的人。我爱俄罗斯,阿列克谢,我爱俄罗斯的上帝,虽然我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在那里会憋死的!”他突然大声说话,眼睛闪闪发亮。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而颤抖了。
“啊,我是多么爱他!”科利亚叫道。
“是的。”米佳承认,“她今天上午不会来了。”他怯生生地看了看兄弟。“她要到晚上才来。昨天我告诉她卡佳在活动,她一声不吭,只是撇了撇嘴。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让她去吧!’她知道事关重大。我没敢再追问下去。她现在好像也已经明白了,那女人爱的不是我,而是伊凡。”
这些话已经流露出一种仇恨和极端厌恶的感情。但实际上却是她出卖了他。“也许是因为她感到自己有愧于他,所以偶尔会恨他。”阿廖沙暗自想道。他真希望这种仇恨的感情是“偶然”的。在卡佳最后几句话里他听出了挑战的味道,但他没有应战。
“这种事情多奇怪,卡拉马佐夫,这样悲伤的时候,突然又要吃什么煎饼,我们的宗教仪式太不自然了!”

一、营救米佳的计划

“哥哥完全没有料到,”阿廖沙喃喃地说,“他相信她不会来的……”
自从审理案子以来他就常常陷入沉思。有时他整整半小时不说话,好像在紧张而痛苦地思考什么,忘记了在场的人。如果他脱离了沉思,开始说话,那么他的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一定不是他心里真正想讲的话。有时候他痛苦地凝视着弟弟。他跟格鲁申卡在一起似乎比跟阿廖沙在一起要感到轻松些。虽然他几乎不跟她说话,但只要她一走进来,他脸上就会露出高兴的神色。阿廖沙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这一次他焦虑不安地等待着阿廖沙开口,但他什么也不敢问。他认为要卡佳答应到这儿来是不可思议的,同时他又感到如果她不来,那会发生简直难以想象的事。阿廖沙理解他的这种心情。
“怎么回事,科利亚?”阿廖沙停了下来。
“她说她要来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来。她也是很为难的!”阿廖沙怯生生地看看哥哥。
“即使不搞什么名堂,你还是要被判刑的。”阿廖沙叹了口气说道。
棺材从家里抬到教堂并不远,约三百步光景,不会再多了。这一天天气晴朗,没有风,已经开始结冰,但不很厚。教堂钟声还在响着。斯涅吉廖夫惊慌失措地跟在棺材后面跑,他穿着那件大衣又破旧又短小,几乎像是夏天穿的外衣,光着个脑袋,手里拿着一顶旧的宽边软帽。他好像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扶棺材的头部,结果却妨碍了抬棺材的人,一会跑到棺材一侧,想跟他们一起抬。一朵花掉在雪地上,他赶紧跑过去把它捡起来,似乎掉一朵花是件大事情,会引起什么严重后果似的。
“是的,这里的人都讨厌我了!愿上帝保佑他们,可是这太痛苦了!”米佳哀叹道。
他们俩就这样互相悄声地诉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狂热的、也许甚至是不真实的话,但此刻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且他们自己都相信自己说的是真心话。
“请您原谅我!”
这时候卡佳突然出现在门口。她停了一会儿,用慌乱的目光打量着米佳。他猛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脸色煞白,但嘴角上立即掠过一丝羞怯的、祈求的微笑,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把双手伸给卡佳。她一见到这个情形,立即飞快地向他奔去。她紧紧抓住了他的双手,硬把他按到床上,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来,紧紧地、痉挛般地握着他的手不放。他们俩好几次都想说些什么,但每次都忍住了,重新默默地,专注地,呆住了似的,带着奇怪的微笑互相对视着;就这样足足过了两三分钟。
“真亏他想得出来,哪能葬在不洁的石头旁边,又不是勒死的。”房东太太厉声说,“墓地才是埋葬人的地方。那里可以为他祈祷。听得见教堂里唱赞美诗,教堂执事诵经又清楚又好听,每句话都能传到他那儿,就好像在他坟上诵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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