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跟师叔还一直以为爷儿俩身在暗处。
他肩头给只大手掌一抓，立刻感到在用力……不轻……有点劲儿……够痛……他没运气使力,“吭”了一声。
“到中学毕业……”他觉得该说早一点,“民国十七年吧。”
这回好像没上回那么久，可是也绕了半天才停，背后的手铐给开了。
天然琢磨了会儿,“这样吧。衣裳做好了先不说。等东娘来催，看她是哪天要穿……可千万别去问。”
汽车走一段，拐了个弯，又走一段，又拐了个弯，再又绕了两三个弯。他已经无法辨认东南西北了。
“妈的！起个头儿？陪你唱戏？”又一棍抡到他肚子上。
街上可真热闹。天儿一好，全出来了。
他没言语，这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屋子又静了会儿。他隐隐听到阵阵耳语，借机移了下身子，活动一下筋骨。下胸痛得厉害。
“还没断奶。”
“给谁？”
“这是冷盘儿。热菜待会儿上。”
“一直跟着马大夫？”
“那就能伤了四个美国大个儿？”
“你是装傻，还是应酬多？”
接着有人掏他口袋，上衣和裤子里的东西全给掏了出来。他知道身上没什么要紧的，就是些钱，手表，钢笔，钥匙链，手绢，香烟，打火机，名片……
天然当天晚上就跟师叔商量。爷儿俩都有点激动，都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是宴客的话，一定有不少人。如何下手？他们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只能先看巧红那儿能听到点儿什么。
马大夫看见他也吃了一惊，递给他一份丽莎准备的熏火腿三明治和一根香蕉。
“这是干吗？”李天然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身体挤在两个人中间。
“凭你这半年干的这些事儿，”马大夫微微一笑,“也没怎么冤枉你吧？”
“他们也好像还不知道我是谁，到底要干吗。”
他想到自己现在这副德性，肯定叫路上的人起疑，就尽快在阜成门大街上，半垂着头，拦了辆洋车。
他躲着熙熙攘攘的路人，正要上马市大街，突然觉得后腰上顶了个硬东西，右肩上搭了只手，耳边有个哑哑的声音说,“别回头！是把盒子炮……慢点儿走，上前头那部车！”
“下边儿腰上还有……”他心里头惨笑，没想到羽田和潜龙赏给他那三个弹疤，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马大夫的分析是，这些人不管是奉谁的命令而来，后头多半是日本人。这很像他们干的事。绑你架的这几个小子，多半是几个给日本收买了的便衣。这也是为什么要蒙你的头，也没带你去总局，分局，侦缉队……你形容的那个宅院，很像是他们的私窝。
外边街声可没断过……没出城……还在城里……
没九_九_藏_书_网有反应。
后车门开了。他觉得后腰上的枪一顶，低头进了车。还没抬头看，头上就给人套上了一个布兜，身子也给按到座位上。两声门响。他两只手给抄到身后,“咔嚓”一声，给反铐了起来。汽车动了。
四周一片黑，他摸出来香烟，可是掏来掏去，没找到他那个银打火机。
“对了，”德玖突然问,“要不要报个警？”
这才看出是在哪儿。左边前头那座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是平则门。
巧红说东娘要她赶着做两件旗袍儿，为的是龙大哥要在东宫宴客。
双手有点麻，脸是肿了，嘴角有片干血，左边肋骨一动就痛，像是有几根针在刺。
“想起来没？”
“怎么找到你这份儿工作？”
他的上衣和衬衫给扒到半腰……
“找点活儿做……马大夫那儿也去过……挣点儿钱。”
“舍不得花。”
房间静了片刻。他喉咙发干，咽着带血的口水，轻轻微微活动他反铐的双手……听他们这么问，还可以应付……
“住到什么时候？”
手铐是铁的，挣不开。可是他自信，就算是给反铐着，就算对方人多有枪，他还是可以拼拼，找几个陪葬。
“不认识。”
“你们常有来往？”
他给推出车外，倒在地上。
山本的事已了。甭去想了。
房门很响地开了。没人说话，只是有个人把他提了起来，往他上衣口袋塞东西。接着就给拉出了屋子，定了一段，给带上了车。他觉得空气一凉。
李天然一直在盘算。死的话，只有认了。吃顿苦，无所谓。就是不能叫人给废了，像燕子李三那样，在牢里给挑了脚后跟的筋。
“外边儿？”
“唔……”马大夫瞄了天然一眼,“这倒是个好问题……”他喝了口酒，“我觉得应该去报，一来表示你清白无辜，二来表示你没什么要隐瞒，三来也顺便警告这批浑蛋不能再有下回……”他又抿了一口,“内左一分局就在王府井大街。这么办好了，你明天先来照张X光，我再用‘协和’的名义给你出个伤势诊断书，带着去……不用瞒，一五一十，全抖出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别动！”
“我从小给人收养大的。”
“李天然。”
李天然趁这几天没什么事，也为了不去胡思乱想，就又赶出来两篇东西。一篇介绍他刚看完，去年美国六个月卖了一百多万本的Gone With the Wind。一篇介绍德国飞艇“兴登堡号”五月六日在美东新泽西州爆炸。文字不长，以LIFE上三张精彩照片为主。
他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坐直了，摘下来布兜，眨了眨眼。天可全黑了。
肚子上猛然挨了一棍九_九_藏_书_网子。他哼了一声，弯下了腰，忍着痛……
他摸出了手表。九点了。
“马大夫给介绍的。”他觉得这么个问法，倒真是在查询他的来历。
“还是没见过。”他又舔了舔，血还不少。
他上半身痛得厉害，心里反而落下一块石头。眼睛还给蒙着，多半不会给打死。这几掌几拳几棍，不过是在发发威风，吓唬吓唬人……
李天然点点头,“差不多。我当时也有点奇怪。”
“我也差点儿给打死……”他突然想到该露点什么……哪怕是为了另一档子事,“你我胸脯。”
“完后又住哪儿？”
“砰！……”右脸挨了一拳头。耳朵嗡嗡在响。他舔了舔嘴唇，知道流血了……
电话响了，她接的，说是金主编，找他。
“怎么说？”
“刚民国。”
“那你手上有两下子？”
“哪儿人？”
绕在他脖子上那根麻绳，刚松了点儿，又紧起来了。
他没言语。隔了层布，呼吸的气给罩住了，满脸发热。这一巴掌也够重。
“五十。”
卓家很清楚了，谁当权，他们靠谁。现在靠的是日本人。
“马凯医生,‘西山孤儿院’。”
写完了，心又开始不定。不是在期待巧红的消息，就是总觉得暗中有人在盯他。他心里苦笑，自己跟师叔暗中盯了人家这么久，现在真有点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哦……老九？也姓李，在孤儿院打过杂儿。”他说完了自己都觉得惊讶，倒不是他们也知道有个德玖，而是他这么快就胡诌出一篇话。
“给起个头儿。”他知道这么说又得挨棍子。果然，腰上又给捅了一棍。
“先说你叫什么？”口音不熟。
至于蓝青峰，肯定在给政府做事。究竟是南京中央，还是本地二十九军，也不必去乱猜。就算他是延安的人，都无所谓。
李天然知道自己根本无从辩白。本来还以为羽田的死，山本的伤，扯上一点政治阴谋，能给他多一点活动空间，不至于一下子就联系到朱潜龙身上。可是现在，他觉得反而因此掉进了一个无底无边的大泥坑。
“老实点儿……没准儿还有下回。”
“有个老头儿上过你家好几回，是谁？”
礼拜一早上交了稿子。老金不在，跟小苏聊了会儿。他觉得她这一阵子不像以前那么活泼了。问她课上得怎么样，也只是有搭没搭地回一句。
马大夫等他吃完了，给他褪了衣服，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脸上不碍事，有点淤血……”就只用碘酒在伤口附近擦了擦……“左边肋骨像是断了，至少两根，右边也带伤……”他从药包取出好几卷纱布，把他的腰胸给绕上好几圈包紧,“先给你这么包着，别动，别碰，明天上九*九*藏*书*网我那儿给你照张X光……肋骨伤，痛是痛，可是自己会好……你就老老实实地休息一两个礼拜吧……晚上痛，吃两颗阿司匹灵……”顺手给了他一小瓶。
他给带下了车，给人一拍腿，迈过了门槛。
像是门开了，有人进了屋……
李天然慢慢站了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和身子，整理了下衣服。
李天然觉得很幸运，这批小子还不知道有个巧红。
奇怪，又是“稻香村”。
“完后跟马大夫一家去了美国。”
车子足足开了绕了半个多钟头才停。还是没人言语。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汽车一加油门，开走了。
“这多半是因为他们目前只在办理羽田和山本的案子。你得赶紧告诉蓝老，显然他们在注意他了。”
他又琢磨，只能随机应变。看他们什么打算吧。花了这么多工夫把他带到这儿，还蒙了头，像是要问话。那就问什么，想办法答什么就是了……也听听他们问什么……问什么有时候比答什么更能表露说话人的心。
“一个没见过。”
“一个没见过。”
目前天然是受到猜疑，但也只是猜疑他跟羽田之死有关而已，还扯不上太行山庄的事。
“吧”一个耳光,“在美国都敢闹事，来这儿还会老实？”
他忍着痛，知道还是不能运气使力，不能叫他们发现身上有功夫。
天然点头说是。
礼拜三，罗便丞临上火车去天津，来电话说他后天二十三号搭“长城丸”，跟张自忠去访问日本。不过，他打这个电话是要告诉李天然，他上个礼拜在东交民巷参加德国公使馆酒会，碰见了松室，一直跟他打听李天然……“你知道这个松室孝良是谁吗？”罗便丞在电话里叫了起来,“这小子是日本华北驻屯军驻北平的特务机关长！”
他先借了个火，点了支烟，按着左胸，深深吞了进去，半天才深深吐了出来。整个脸隐隐作痛。肋骨像是针在扎。
“这么说……”半天没吭声的德玖插了一句,“那边还不知道我们要找谁？”
潜龙这小子是有一伙人。多少人不清楚。是不是全是便衣也不清楚。是不是就是“黑龙门”也不清楚。是这伙人去投靠羽田，还是给羽田收买过来的，也不清楚，也无所谓。全是一伙就是了。
“他找你干吗？”
“哪年？”
“他那些朋友，都见过谁？”
“砰！”……又是一拳。
“听话就不叫你吃苦。不老实说……”
“没拿我钱，手表也没拿，就摸走了一个打火机……问了半天，没一句像是在办什么案子……”
“不常。”
“问一句，回一句。问什么，回什么。”
马大夫把车留给了天然，叫他早上先接了老刘去医院，再让老刘陪他去报九*九*藏*书*网警。
“练过？”
屋子又静了下来……半天，半天，都没声音。不像有人。他慢慢起身，站了会儿。没动静。全出去了。他活动了下大腿，伸了伸背后的手指，双腕有点麻。他又扭了扭上身，肋骨，特别是胸口下面，痛得像针在扎。他坐了下来。真想抽支烟……他听到后头房门开了。
没人说话。他听到闻到擦洋火。烟味儿飘了过来。他估计车上连司机一共四个人。
德玖先回来，瞧见他模样，吓了一跳。天然说了个大概，详情待会儿马大夫过来再交代。
他没回头，感觉到紧后边一左一右有两个人挟持着他。路上人来人往，没人瞄他们一眼。
“就学校教的体育。”
惟一让他暂时忘记一切的是巧红。可是那天她提到一件事，让他又激动又紧张。
问话的像是又出去了。他这一坐一等，又是好半天。头上罩的布兜，只能透进一点点亮。靠嘴的那儿，已经给流的血和呼吸弄湿了。他运了会儿气，开始想别的事，从他第一眼瞧见巧红，一幕一幕地回想到前几天，心情好了点儿……
“就这几位。”
他给带进了间屋子，下头像是地板。没走几步，就给按到一把硬凳子上坐下。
他很简单地说了一遍。
又是半天，没别的声音，也没人走动。外边也没声音传进来。
德玖琢磨了会儿，边塞着旱烟说，情况也没那么糟，叫天然跟他再把所有的事儿斗在一块儿看看。
“去年九月。”
他点点头。声音就在他头上。
李天然慢慢一步一步从金士贻那个电话说起。马大夫和德玖都没插嘴。说完了，三个人闷闷喝着酒。
“美国那案子是怎么回事儿？”
李天然说有马大夫一家，罗便丞，唐凤仪，还有卓世礼。
“所以……”德玖喷着旱烟,“你我还是身在暗处。多留点儿神就是了。”
“唉……我又不是小孩儿……”
金主编说有点儿工作上的事想找他谈谈，不好当着小苏面讲，就约他中午吃个便饭，已经订了桌子，西四马市大街口上的“稻香村”。
家里没人。师叔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李天然倒了杯酒，拨了个电话给马大夫，才去清洗，换了身大褂。
渐渐有了灯，渐渐有了街声。
他丢了烟卷儿，顺着土道，按着左胸，朝着前头那片暗光走过去。
“说是通州……没去过……”
李天然一下子笑出了声。这一动把他痛得直皱眉,“这倒是有意思。我们的事儿还没个影儿，反叫他们猜疑我是个抗日分子。”
“我看……”德玖也在点他的烟袋锅,“像是卓十一指示的，瞧你不顺眼。”
他这么给反铐着，在硬板凳上坐了半天，也没人理他。房间里像是有人，擦过洋火，过会儿又99ｌib•net有人“哒”一声，用他那个银打火机点烟。
“你可千万，千万别去惹这件事。”他赶紧这么嘱咐她。
“想起来没？”
“就这么几位？”
“住哪儿？”
“我想是这样。不是的话，天然，你今天早就没命了。”
“以前不认识姓蓝的？”
“我又不是无缘无故去惹……”巧红还在操心,“可是，就我有个机会见她。这层关系不用白不用。”
李天然快十二点起身去赴约。画报能有什么事？洋车顺着西四大街北上。他过了马市大街下的车。“稻香村”就在口上。
“你认识的有谁？”
“就他家里的人，跟他画报里的人。”
“你多大？”
衣服给人拉上了。有人又轻轻“哒”一声点了支烟。
“他们有点是在……fishing，中文怎么说？钓鱼？”马大夫咬着烟斗，“可是有句话得注意……那句‘你见过姓蓝的哪些朋友？’……是这么问的吗？”
羽田是土肥原派来的特务……蓝青峰觉得可惜，也没追问就一掌击毙了这么重要的一号人物，那是他的事……咱们当时可不知道，也跟咱们的事无关。咱们只知道朱潜龙一个人不敢去干，找来个浪人羽田充当帮凶杀手，就够了。
“这批人像是便衣……地痞流氓不会有汽车。”马大夫点上了烟斗。
“吧”，他左脸挨了一巴掌。
唐凤仪午夜那番无意中的透露，让李天然感到脖子上已经给套了根绳。他这才发现他已经成了嫌疑。蓝青峰那边都还不知这个情。
“打打架还凑合。”
“一个没见过？”
“就住在孤儿院。”
“没……谁都没见过……”
李天然整天没吃东西了，按着左边胸腰，咬了一大口，向马大夫一挤肿肿的眼,“像是马姬上学带的午餐……”
这还真不好回答……“吧”，左脸又给掴了个耳光。
天然说他知道，接着又问师叔该怎么应付唐凤仪。德玖想了想，说慢慢敷衍。她夹在当中，说她没份儿她有份儿。说她有份儿她又没份儿。她只是在为自个儿打算。可是，也正是因为她夹在当中，帮不了你忙倒无所谓。危险的是，不小心的话，她可以毁了你……
“你每月挣多少钱？”
“怎么这儿有两百多？”
紧接着像是头上又挨了一棒子。巧红问她能帮什么忙。
他像是头上挨了一棒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了潜龙在哪儿落脚的消息。
马大夫继续推测，今天这件事多半和北平警察局无关，只是几个败类便衣，说不定就是朱潜龙手下那批，也说不定就是什么“黑龙门”那批……能问出点什么，算是立了个功。问不出什么，也算是替主子，不管主子是龙大哥，卓十一，还是日本人，效了点劳……揍你一顿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