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向教育争自由
发现的时代
目录
第一辑 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第一辑 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第一辑 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第二辑 人生寓言
第二辑 人生寓言
第二辑 人生寓言
第二辑 人生寓言
第三辑 经典和我们
第三辑 经典和我们
第三辑 经典和我们
第四辑 生命中不能错过什么
第四辑 生命中不能错过什么
第五辑 向教育争自由
第五辑 向教育争自由
发现的时代
第六辑 与中学生谈写作
第六辑 与中学生谈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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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忆说,入学以后,他很快发现自己不具备做一个“好学生”所需要的一切特性,诸如专心于功课,遵守课堂纪律,认真记笔记和做作业,等等。因此,他便始终满足于做一个有中等成绩的学生,而把主要精力放在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上,“以极大的热忱在家里向理论物理学的大师们学习”。
受了欺负以后,我从不向人诉说。我压根儿没想到要向父母或者老师告状。我的内心在生长起一种信念,我对自己说,我与这些男生是不一样的人,我必定比他们有出息,我要让他们看到这一天。事实上我是憋着一股暗劲,那时候我把这称作志气,它成了激励我发奋学习的主要动力。后来,我的确是班上各门功课最优秀的学生,因此而屡屡受到老师们的夸奖,也逐渐赢得了同学们的钦慕,甚至过去最爱惹我的一个男生也对我表示友好了。
当然,严格地说,这还算不上对自我价值的发现,其中搀杂了太多的虚荣心和功利心。不过,除此之外,我当时的发奋也还有另一种因素起作用,就是意识到了我的生命的有限和宝贵,我要对这不可重复的生命负责。在后来的人生阶段中,这一因素越来越占据了主导地位,终于使我能够比较的超脱功利而坚持走自己的路。我相信,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是最基本的责任心,一个对自己的生命尚且不负责的人是决不可能对他人、对民族、对世界负责的。可是,即使在今天的学校教育中,这仍然是一个多么陌生的观念。

四、“我”的发现

在我上中学的年代,学校里非常重视集体主义的教育,个人主义则总是遭到最严厉的批评。按照当时的宣传,个人没有任何独立的价值,其全部价值就是成为集体里的积极分子,集体做好事。在这样的氛围里,一个少年人的自我意识是很难觉醒的。我也和大家一样,很在乎在这方面受到的表扬或批评。但是,我相信意识有表层和深层的区别,两者不是一回事。在深层的意识中,我的“自我”仍在悄悄地觉醒,而且恰恰是因为受了集体的刺激。

一、书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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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男生就是我。那是读初中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开始注意起了班上的女生。我在班上年龄最小,长得又瘦弱,现在想来,班上那些大女生们都不会把我这个小不点儿放在眼里。可是,殊不知小不点儿已经情窦初开心怀鬼胎了。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穿绿花衣服的女生。然而,一下了课,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去接近这个上课时我敢于对之频送秋波的人。有一次下厂劳动,我们分在同一个车间,我使劲跟别的同学唇枪舌剑,想用我的机智吸引她的注意,但就是不敢直接与她搭话。班上一个男生是她的邻居,平时敢随意与她说话,这使我对这个比我年长的男生既佩服又嫉妒。后来,在一次家长会上,我看见了绿衣女生的母亲,那是一个男人模样的老丑女人。这个发现使我有了幻想破灭之感,我对绿衣女生的暗恋一下子冷却了。

二、性的发现

当然,否认不可能持续太久,至少在初中时,我已经知道我必将死亡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了。从那时起,我便常常会在深夜醒来,想到人生的无常和死后的虚无,感到不可思议,感到绝望。上历史课时,有一回,老师给我们讲释迦牟尼成佛的故事,我感动得流了眼泪。在我的想象中,佛祖是一个和我一样的男孩,他和我一样为人的生老病死而悲哀,我多情地相信如果生在同时,我必是他的知己。
现在我分析,当时我实际上是处在性心理的自发的调整时期。为了不让肉欲的觉醒损害异性的诗意,我便不自觉地远离异性,在我和她们之间建立了一道屏障。这个调整时期一直延续到进大学以后,在我十八岁那一年,我终于可以坦然地写诗讴歌美丽的女性和爱情了。
少年时代,我始终体弱多病,这更加重了我性格中的忧郁成分。从那时留下的诗歌习作中,我发现了这样的句子:“一夕可尽千年梦,直对人世说无常。”“无疾不知有疾苦,旷世雄心会入土。”当时我还不可能对生与死的问题作深入的哲学思考,但是,回过头看,我不能不承认,我后来关注人生的哲学之路的源头已经潜藏在少年时代的忧思中了。
后来我没有再偷过书。但是,从此以后,我对书不再是视若不见,而是刮目相看了,我眼中有了一个书的世界,看得懂看不懂的书都会使我眼馋心痒,我相信其中一定藏着一些有趣的东西,等待我去把它们找出来。
那是读初中的时候,为了强化学生的集体观念,老师按家庭住址给学生划片,每九-九-藏-书-网个片的男生和女生各组织成一个课外小组。当然,每个学生都必须参加自己那个小组的活动。在我的印象中,课外小组的活动是一连串不折不扣的噩梦。也许因为我当时身体瘦弱,性格内向,组里的男生专爱欺负我。每到活动日,我差不多是怀着赴难的悲痛,噙着眼泪走向作为活动地点的同学家里的。我知道,等待着我的必是又一场恶作剧。我记得最清晰的一次,是班上一个女生奉命前来教我们做手工,组内的男生们故意锁上门不让她进来,而我终于看不下去了,去把门打开。那个女生离去后,大家就群起而耻笑我,并且把我按倒在地上,逼我交代我与那个女生是什么关系。
在整个中学时代,我爱书,但并不知道该读什么书。初中时,上海市共青团在中学生中举办“红旗奖章读书运动”,我年年都是获奖者。学校团委因此让我写体会,登在黑板报上。我写了我的读书经历,叙述我的兴趣如何由童话和民间故事转向侦探小说,又如何转向《苦菜花》、《青春之歌》等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现在想来觉得好笑,那算什么读书经历呢。进入高中后,我仍然不曾读过任何真正重要的书,基本上是在粗浅的知识性读物中摸索。在盲目而又强烈的求知欲驱使下,有一阵我竟然认真地读起了词典,边读边把我觉得有用的词条抄在笔记簿上。我在中学时代的读书收获肯定不在于某一本书对于我的具体影响,而在于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从那时开始,我已经把功课看得很次要,而把更多的时间用来读课外书。这部分地要归功于我读高中的上海中学,那是一所学习气氛颇浓的学校,阅览室的墙上贴着高尔基的一句语录:“我扑在书本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这句话对于当时的我独具魔力,非常贴切地表达了一个饥不择食的少年人的心情和状态。我也十分感谢那时候的《中国青年报》,它常常刊登一些伟人的励志名言,向我的旺盛的求知欲里注进了一股坚韧的毅力。
我相信,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早期必定会有那样一个时刻,突然发现了死亡。在此之前,虽然已经知道了世上有死这种现象,对之有所耳闻甚至目睹,但总觉得那仅仅与死者有关,并未与自己联系起来。可是,迟早有一天,一个人将确凿无疑地知道自己也是不可避免地会死的。这一发现是一种极其痛苦的内心经验,宛如发生了一场看不见的地震。从此以后,一个人就开始了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和思考。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对女孩子的白日梦式的www.99lib•net恋慕只是一种前兆,是预告身体里的风暴即将来临的一片美丽的霞光。男孩子的性觉醒是一个充满痛苦的过程。面对汹涌而至锐不可挡的欲望之潮,男孩子是多么孤独无助。大约从十三岁开始,艰苦而漫长的搏斗在我的身上拉开了序幕,带给我的是无数个失眠之夜。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应该怎么办。我到书店里偷偷地翻看生理卫生常识一类的书,每一次离开时都带回了更深的懊悔和自责。我的亲身经验告诉我,处在讨人嫌的年龄上的男孩子其实是多么需要亲切的帮助和指导。

孔子实在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有常识,知分寸,丝毫没有偏执狂。“信”是他亲自规定的“仁”的内涵之一,然而他明明说:“言必信,行必果”,乃是僵化小人的行径(“径径然小人哉”)。
当时我家住在离上海图书馆不远的地方,我常常经过那里,但小学生是没有资格进去的,我只能心向往之。小学毕业,拿到了考初中的准考证,凭这个证件就可以到馆内的阅览室看书了,为此我感到非常自豪。记得我借的第一本书是雨果的《悲惨世界》,管理员怀疑地望着我,不相信十一岁的孩子能读懂。我的确读不懂,翻了几页,乖乖地还掉了。这一经验给我的打击是严重的,使得我很久不敢再去碰外国名著,直到进了大学才与世界级大师们接上头。
回想起来,最早使我对书发生兴趣的只是一本普通的儿童读物。那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们把自己的书捐出来,凑成了一个小小的书库。我从这个小书库里借了一本书,书名是《铁木儿的故事》,讲一个顽皮男孩的种种恶作剧。这本书让我笑破了肚皮,以至于我再也舍不得与这个可爱的男孩分手了,还书之后仍然念念不忘,终于找一个机会把书偷归了己有。
在人的一生中,中学时代是重要的,其重要性往往被估计得不够。这倒也在情理中,因为当局者太懵懂,过来人又太健忘。一个人由童年进入少年,身体和心灵都发生着急剧的变化,造化便借机向他透露了自己的若干秘密。正是在上中学那个年龄,人生中某些本质的东西开始显现在一个人的精神视野之中了。所以,我把中学时代称作人www.99lib•net生中一个发现的时代。发现了什么?因为求知欲的觉醒,发现了一个书的世界。因为性的觉醒,发现了一个异性世界。因为自我意识的觉醒,发现了自我也发现了死亡。总之,所发现的是人生画面上最重要的几笔,质言之,可以说就是发现了人生。千万不要看轻中学生,哪怕他好似无忧无虑,愣头愣脑,在他的内部却发生着多么巨大又多么细致的事件。
上课时,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小男生不停地回头,去看后几排的一个大女生。大女生有一张白皙丰满的脸蛋,穿一件绿花衣服。小男生觉得她楚楚动人,一开始是不自觉地要回头去看,后来却有些故意了,甚至想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情意”。她真的知道了,每接触小男生的目光,白皙的脸蛋上便会泛起红晕。这时候,小男生心中就涌起一种甜蜜的欢喜。
我是带着秘密的苦闷进入高中的,这种苦闷使我的性格变得内向而敏感。在整个高中时期,我像苦行僧一样鞭策自己刻苦学习,而对女孩子仿佛完全不去注意了。班上一些男生和女生喜欢互相打闹,我见了便十分反感。有一回,他们又在玩闹,一个女生在黑板上写了一串我的名字,然后走到座位旁拍我的脑袋,我竟然立即板起了脸。事实上,我心里一直比较喜欢这个机灵的女生,而她的举动其实也是对我友好的表示,可是我就是如此不近情理。我还利用我主持的黑板报抨击班上男女生之间的“调情”现象,记得有一则杂感是这样写的:“有的男生喜欢说你们女生怎么样怎么样,有的女生喜欢说你们男生怎么样怎么样,这样的男生和女生都不怎么样。”我的古板给我赢得了一个“小老头儿”的绰号。
小时候,我经历过外祖父的死,刚出生的最小的妹妹的死,不过那时候我对死没有切身之感,死只是一个在我之外的现象。我也感到恐惧,但所恐惧的其实并不是死,而是死人。在终于明白死是一件与我直接有关也于我的事情之前,也许有一个逐渐模糊地意识到同时又怀疑和抗拒的过程。小学高年级时,上卫生常识课,老师把人体解剖图挂在墙上,用教鞭指点着讲解。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脑中盘旋着的想法是:不,我身体里一定没有这些乱糟糟的东西,所以我是不会死的!这个抗辩的呼声表明,当时我已经开始意识到了死与我的可怕联系,所以要极力否认。
http://www•99lib.net在我身上,自我意识的觉醒还伴随着一个现象,就是逐渐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一开始是断断续续的,从高中一年级起,便每天都记,乐此不疲,在我的生活中成了比一切功课重要无数倍的真正的主课。日记的存在使我觉得,我的生命中的每一个日子没有白白流失,它们将以某种方式永远与我相伴。写日记还使我有机会经常与自己交谈,而一个人的灵魂正是在这样的交谈中日益丰富而完整。我对写日记的热情一直保持到大学四年级,在文化革命中被暂时扑灭,并且还毁掉了多年来写的全部日记。我为此感到无比心痛,但是我相信,外在的变故并不能夺去我的灵魂从过去写日记中所取得的收获。
在中学时,我的功课在班里始终是名列前茅的,但不是那种受宠的学生。初中二年级,只是因为大多数同学到了年龄,退出了少先队,而我的年龄偏小,才当上了一回中队长。这是我此生官运的顶峰。高中一直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仅此而已。说到数学课代表,还有一段“轶事”。因为我的数学成绩好,高中临毕业,当全班只有我一人宣布报考文科时,便在素有重理轻文传统的上海中学爆出了一个冷门,引得人们议论纷纷。当时我悄悄赋诗曰:“师生纷纭怪投文,抱负不欲众人闻。”其实我哪里有什么明确的“抱负”,只是读的书杂了,就不甘心只向理工科的某一个门类发展了,总觉得还有更加广阔的知识天地在等着我去驰骋。最后我选择了哲学这门众学之学,起作用的正是这样一种不愿受某个专业限制的自由欲求。
不过,对书的爱好有增无减,并且很早就有了买书的癖好。读初中时,从我家到学校乘车有五站路,由于家境贫寒,父亲每天只给我四分钱的单程车费。我连这钱也舍不得花,总是徒步往返,攒下来去买途中一家旧书店里我看中的某一本书。钱当然攒得极慢,我不得不天天去看那本书是否还在,直到攒够了钱把它买下才松一口气。读高中时,我住校,从家里到学校要乘郊区车,单程票价五角,于是我每周可以得到一元钱的车费了。这使我在买书时有了财大气粗之感,为此每个周末无比愉快地跋涉在十几公里的郊区公路上。
我这一辈子可以算是一个读书人,也就是说,读书成了我的终身职业。我不敢说这样的活法是最好的,因为人在世上毕竟有许多活法,在别的活法的人看来,啃一辈子书本的生活也许很可怜。不过,我相信,一个人不管从事什么职业,如果不读书,他的眼界和心界就不免狭窄。

三、死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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