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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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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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说,该睡觉了,”巴扎罗夫插嘴说,“这个意见不错。的确是时候了。”
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是一个真正的俄国古时候的名门妇女:她应当早生两百年,生在旧的莫斯科时代。她笃信宗教,而且容易感动,她相信各种的兆头、占卜、咒语和梦;她相信圣痴的预言,相信家怪,相信树精,相信不吉利的相遇,相信凶眼,相信流行的丹方,相信星期四那天不吃盐,相信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她相信要是复活节整夜礼拜的烛光不灭,荞麦的收成一定好;她又相信菌子要是让人眼看见了,就不会长大;她相信魔鬼喜欢有水的地方;她相信每个犹太人的胸口上都有一块血印;她害怕老鼠,害怕蛇,害怕青蛙,害怕麻雀,害怕蚂蟥,害怕打雷,害怕冷水,害怕穿堂风,害怕马,害怕羊,害怕红头发的人,害怕黑猫,她把蟋蟀同狗当做不干净的生物;她从来不吃小牛肉、鸽子、龙虾、乳酪、龙须菜、西洋野菜、野兔,她不爱吃西瓜,因为切开的西瓜使她想起了施洗的约翰的头,她提起牡蛎就要打颤,她爱吃——可是严格持斋;一天二十四小时里头她睡去了十小时,然而要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头痛,她就整夜不睡;除了《亚历克西或林中小屋》外,她从没有读过一本书;她一年写一封,最多写两封信;可是处理家务,做果干,做蜜饯,她却十分擅长,虽然她自己的手从来不沾一下,而且她往往一坐下来就不愿意再移动。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心肠很好,并且在她的范围内她也绝不是愚蠢的。她知道世界上的人是分为两类的:一种是主人,他们的职责是发命令,另一种是寻常老百姓,他们的职责是服从命令,——因此她也并不厌恶卑屈谄媚和跪拜的礼节;可是她对待比她低下的人却很仁慈、温和;她从来不让一个乞丐空手回去;虽然她有时候也议论旁人;却从来没有讲过谁的坏话。她年轻时候很漂亮,会弹古钢琴,还会讲几句法语,可是自从她并不情愿地勉强跟她丈夫结了婚,跟他一块儿漂游了许多年以后,她的身子长胖了,也忘记了音乐和法语。她很爱她的儿子,也很怕他;她把她的田产完全交给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去管理——她自己现在一点儿也不过问;只要她的老伴跟她谈起那些快要实行的改革和他自己的计划,她马上就唉声叹气,接连地摇手绢儿表示不要听下去,而且吓得把眉毛越抬越高。她多疑善虑,老是觉得会有大难临头,要是她想起什么伤心的事情,马上就会痛哭起来……像这样的女人现在是一天一天地少起来了。只有上帝知道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为这桩事情高兴!
他的房屋全部只有六个很小的房间。其中有一间,就是他现在带我们的朋友进去的那一间,是称作书房的。一张粗腿的桌子占满了两个窗户中间的地位,桌子上堆满了给陈年的灰尘弄脏了、看起来好像是烟熏黑了的文件;墙上挂了几支土耳其枪,几根马鞭,一把指挥刀,两幅地图,几幅解剖图,一幅胡费兰德的肖像,一幅嵌在黑框子里面、用头发编成的姓名缩写的花字,一张配着玻璃镜框的文凭,一张已经坐坏了、到处露出窟窿的皮沙发放在两口白桦木大柜中间;书架上凌乱地堆满了书籍、盒子、鸟的标本、罐子、药瓶;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坏了的发电机。www•99lib.net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慌慌忙忙地往前走,他的破拖鞋一路上踢跶踢跶地响着。
“少爷,”老太太含着眼泪说,“我们还没有请教您的大名同父名……”
“现在你看见他了!一个多么有趣的老头儿,他人真好,”巴扎罗夫等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刚走出去了,马上对阿尔卡季说:“他恰恰和你父亲一样,是个古怪的人,不过是另外的一种。他讲话太多。”
“好吧,也许是的,也许是的,——我不跟你辩论。我是什么呢?一个退伍的军医,渥拿都,现在我变成了一个农业家。”他又掉过头去对阿尔卡季说,“我在您祖父的旅里做过事情,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我当年也见过不少的世面。我进过各种社交界,接触过各种人物!我本人,现在站在您面前的这个人,也曾经给维特根施泰因公爵和茹科夫斯基看过脉!那些参加过十四日的南军的人,您明白吧。(他说到这儿,便带着特别意味地紧闭他的嘴唇。)他们我全认识。唔,可是我的事情是另外的一种;你只要知道用你的柳叶刀就够了!您祖父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人,一位真正的军人。”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笑着,坐了下来。他的面貌很像他的儿子,只是他的前额低一些、窄一些,他的嘴稍微阔一些;他老是在动,时时耸动肩膀,好像他的衣服太紧,使他的膈肢窝下面很不舒服似的;他一忽儿眨眨眼睛,一忽儿咳嗽两声,一忽儿动动手指。他的儿子却一直露出一种毫不在乎的镇静。
“啊,瓦西里·伊万内奇,”老太太结结巴巴地说,“我多少年没有看见我的宝贝,我的好儿子,叶纽兴卡了,……”她还不放松她的胳膊,只抬起她那张泪湿了的、带着感动表情的起皱纹的脸,稍微离开巴扎罗夫,用幸福的、同时又可笑的眼光把他望了一忽儿,随后又扑过去将他搂住了。
“啊,……刺槐。”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第一个起身。
“我对你说,省得你心里不舒服,”巴扎罗夫说,“现在我们根本就看不起医学,我们对什么人都不崇拜。”
“好啦,好太太,留神快点儿张罗吧,不要丢脸了;你们两位先生,请跟我来吧。啊,季莫费伊奇来给你请安了,叶夫盖尼。他,我敢说,这个凶老头子也很高兴的。喂,凶老头,你高兴吗?请跟着我走吧。”
“走吧,先生们。要是我打扰了你们,那么请你们宽大地原谅我吧。我那位太太大概会叫你们满意的。”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马上高兴起来。
“你老实说吧,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巴扎罗夫懒洋洋地说。
“他们没有料到您九九藏书今天回来,少爷,他们没有买牛肉。”季莫费伊奇说,他正把巴扎罗夫的箱子拖了进来。
“我已经告诉过您,我亲爱的客人,”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说,“我们在这儿过的可以说是兵营的生活。”
“啊,是啊,这自然是人之常情,”瓦西里·伊万内奇解释道,“不过我们还是到屋子里头去好些。还有一位客人跟叶夫盖尼一块儿来。请您原谅,”他掉转身子朝着阿尔卡季把右脚向后移一下鞠一个躬说,“您明白女人的弱点;而且,啊,母亲的心……”
“这个省里……自然,先生们,你们知道得更清楚;我们怎么能够赶上你们呢?现在该你们来替换我们了。在我那个时候有一位拥护体液病理学的霍夫曼,还有布朗同他的活力论,——我们觉得他们很可笑,可是在某个时期他们自然也享过大名来的。现在你们又有新的人来代替拉德马黑尔了,你们崇拜他,可是再过二十年人们又会笑他了。”
“没有牛肉我们也会吃得很好。没有也就罢了。俗话说得好:贫穷不是罪恶。”
巴扎罗夫打起呵欠来。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新的黄色的绸手帕来,这是他匆匆忙忙地跑到阿尔卡季的屋子去的时候顺手拿来的,他一面摇动手帕,一面继续说:
“得啦,不要再说穷诉苦了,”巴扎罗夫又打断了他的话,“你还不如坐在这儿沙发上,让我来好好地看你一下。”
只有老人一个人在笑,阿尔卡季勉强露出笑容。巴扎罗夫只是拼命地抽烟。谈话就这样地继续了一点钟的光景;阿尔卡季还有时间到他屋子里去了一趟,那间屋子原来是澡房的外房,不过却是很舒服,很干净的。最后塔纽莎进来通知,午饭已经预备好了。
“我想,现在是我们的旅客投入摩尔甫斯的怀抱里的时候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说。
“你瞧瞧我现在有一个多好的小花园!每棵树都是我亲手栽的。我有水果、草莓同各种各类的药草。不管你们年轻先生们怎样聪明,可是老巴拉赛尔苏斯说出了神圣的真理:in herbis, verbis et lapidibus……你知道,自然,我已经不行医了,可是每个星期总有两三次我还得重操旧业。他们来请教,我不能够把他们赶走。有时候贫苦的人跑来找我帮忙。这儿连一个医生也没有。这儿有一个邻居,一个退伍的少校,想不到他也在给人看病。我向人问过:‘他学过医没有?’他们告诉我:‘不,他没有学过;他行医多半是为了行善。’哈,哈!为了行善!啊,你觉得怎样?哈,哈!哈,哈!”
“我这话并不是指,譬如说,下面的事实说的:那就是,我对我的农民实行代役租制,把我的地给他们种,他们把一半的收成给我,在我自己这一方面,牺牲也不算小。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常识也命令我这样做,虽然别的地主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我现在是指科学,指教育来说的。”
“说穷诉苦!”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跟着说了一遍,“叶夫盖尼,你不要以为我想打动(就这么说吧)我们客人的同情心:说我们住在怎样一个荒凉偏僻的地方九*九*藏*书*网。其实恰恰相反,我认为在一个有思想的人看来,没有一个地方是荒凉偏僻的。至少我竭力不叫自己身上长满(就照一般人那样地说吧)青苔,不叫自己落伍。”
“现在我们不是活着见到他了吗,太太,”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插嘴说,“塔纽什卡,”一个穿着一件鲜红的印花布衫子的十三岁的光脚小女孩,正怯生生地在门外探头张望,他便转身唤她道,“给你太太倒杯水来——放在托盘上端来,听见没有?——还有你们两位先生,”他带一种旧式的诙谐腔调说,“请你们两位到一个退伍老兵的书房里去坐坐吧。”
“这个省里的人还相信拉德马黑尔吗?”巴扎罗夫问道。
“这田产不是他的,是我母亲的;我记得,有十五个农奴吧。”
“那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不是要做一个医生吗?”
“不错,可是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得啦,不用提他了,”巴扎罗夫打岔道,“我坐车来的时候看见你那座桦树林子倒很高兴,它长得很漂亮。”
“真的,我们进去吧,妈妈。”巴扎罗夫说,他把这个衰弱的老太太搀进里面去了。他让她坐在一把舒服的扶手椅上,又匆匆地跟父亲拥抱了一下,还把阿尔卡季介绍给父亲。
“这是一个老朋友讲交情送给我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连忙答道,“不过我们,譬如说,还知道一点儿颅相学,”他又说,这句话主要是对阿尔卡季说的,他一面指着柜子上面那个画有编号的小方格的石膏人头,“就是沙因林的名字我们也并非不知道,还有拉德马黑尔。”
“我爱在这个地方对着落日冥想:这对一个像我这样的隐士倒合适。那儿,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我栽了几棵贺拉西喜欢的树木。”
“是啊,少爷,就是洗澡房那儿,少爷。”季莫费伊奇插嘴道。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把中指插进烟斗里去,那里面还有一点儿燃着的热灰。
“一共二十二个。”季莫费伊奇带着不满意的神情说。
“这儿还有一个医生,他去看一个病人,”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带着扫兴的表情说下去,“那时候病人已经ad patres去了;用人不让医生进屋,只告诉他:‘现在用不着您了。’他没有料到这一层,慌张起来,就问道:‘唔,你主人临死前打嗝儿没有?’‘打的。’‘打得厉害吗?’‘厉害。’‘啊,很好,’他就转身回去了。哈,哈,哈!”
“啊,我倒不知道他漂亮不漂亮,”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说,“可是他是一个男子汉,就是人们所说的‘屋门非’了。现在我希望,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你已经满足了你做母亲的心,你得设法满足这两位贵客的肚皮吧,因为,你知道,夜莺不能够靠寓言充饥。”
他拥抱起他的儿子来了……“叶纽沙,叶纽沙,”一个女人的颤抖的声音叫着。门打开了,门口现出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太太,头上戴着白色包发帽,身上穿一件花短衫。她一边叹气,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要不是巴扎罗夫把她搀住九九藏书网,她一定会跌倒了。她那两只圆圆的小胳膊马上绕着他的脖子,她的头紧紧靠在他的胸上,这个时候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只听见她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午饭虽是匆匆准备的,却很可口,而且很丰富;只是酒却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够味:这是一种差不多黑色的西班牙甜酒,有一点儿像青铜又像松脂的味道,还是季莫费伊奇从城里一家熟铺子里买回来的;还有苍蝇也非常讨厌。平日有一个农奴的小孩拿着一大枝绿树枝在旁边赶苍蝇;可是这一回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因为怕年轻人批评,便把他打发走了。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已经换好了衣服:她戴着一顶有丝带的高包发帽,披着一条淡青色带花的披巾。她看见她的叶纽沙,忍不住又哭起来,可是这一次却用不着她丈夫来劝她:自己连忙揩干了眼泪,因为她害怕把披巾弄脏。只有这两个年轻人在吃东西:主人同主妇早已吃过午饭了。费季卡在旁边伺候,他因为没有穿惯靴子,显然觉得很不舒服,还有一个男人相貌的独眼妇人在旁边给他帮忙,她叫安菲苏什卡,平日兼做管家、养鸡、洗衣的职务。在他们吃午饭的中间,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一直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脸上带着非常快乐的、甚至十分幸福的表情,谈论着拿破仑的政策和错综复杂的意大利问题所引起的严重的忧虑。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并不注意阿尔卡季,也不劝他多吃;她把她的圆脸(她的丰满的樱桃色嘴唇,她的脸颊上和眉毛上的小黑痣使她的脸显得非常和善)支在她的捏紧的小拳头上面,她的眼睛始终不离开她的儿子,而且一直不停地在叹气;她非常着急地想知道他这次回来要住多少时候,可是她又害怕问他。“要是他说只住两天又怎么办呢?”她想道,她的心就沉下去了。烤肉端上桌子以后,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便不见了。过了一忽儿,他拿着半瓶开了塞子的香槟酒回来。“你瞧,”他叫道,“我们虽然住在乡僻地方,可是遇到喜庆事情,我们也有一点儿东西来助兴呢!”他斟满了三个高脚杯和一个小酒杯,提议祝“贵客们”的健康,便依照军人的规矩把酒一口喝光了;他还勉强阿琳娜喝光那一小杯酒。蜜饯端上来的时候,阿尔卡季虽然不能吃甜的东西,也觉得他应当把那四种新做好的蜜饯每一样尝一点儿,尤其因为他看见巴扎罗夫坚决地一点儿也不吃就马上抽起雪茄来。然后茶同奶油、牛油、脆饼干一块儿送上来了;吃过了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便带他们到园子里去欣赏黄昏的美景。他们走过一条长凳的时候,他轻轻地对阿尔卡季说:
他向他的母亲告辞的时候,他吻她的前额,她却拥抱他,又偷偷地在他背后画了三次十字,给他祝福。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陪阿尔卡季到他的屋子里去,并且盼望他“睡得好,就像我在您那幸福的年纪的时候一样”。阿尔卡季在他那间澡房的外房里的确睡得非常好;屋里有一股薄荷味道;两只蟋蟀在灶后竞赛似地唱催眠歌。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走出阿尔卡季的屋子又到他的书房里去,他蜷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他儿子的脚边,准备跟他儿子谈一忽儿;可是巴扎罗夫说自己很瞌睡,马上把他打发走了,事实上巴扎罗夫一直到天亮才睡着。他睁大眼睛生气地注视着黑暗。童年的回忆在他心上并没有什么力量,而且他还不能够摆脱他最近的痛苦的印象。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先祷告到她自己满意了,后来又跟安菲苏什卡谈了许久、许久的话,安菲苏什卡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她主人面前,用她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她,鬼鬼祟祟地低声讲着她对于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的一切观察和意见。老太太的脑袋已经让快乐,让酒,让雪茄烟气味弄昏了:她的丈夫还想跟她谈话,也只好摇摇手打住了。
“叶夫盖尼,你不要着急,耳房里有一间很好的屋子:他住在那儿一定很舒服。”
老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www.99lib.net么,你修了一排耳房了?”
“让我再抱你一回,叶纽谢奇卡,”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呻吟起来。巴扎罗夫向她俯下身去。“啊,你长得多漂亮了!”
“你父亲有多少农奴?”阿尔卡季突然问道。
“请您原谅我这个傻老婆子,”老太太擤一擤鼻涕,把头向右边一歪,又向左边一歪,小心地先擦干一只眼睛,接着又擦干另一只眼睛,“请您原谅我。您知道我还以为我要死了,见不到我的好……好……好……儿子了。”
“费季卡,给我装好烟斗!”巴扎罗夫厉声说道。
“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恭敬地低声对她说。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咳嗽起来。
“不错;我看见你这儿有一本一八五五年的《健康之友》。”巴扎罗夫说。
“马上,瓦西里·伊万内奇,桌子就会摆好的。我要亲自跑到厨房里头去,叫人烧好茶炊,所有的东西都会准备好,所有的东西。啊,我已经三年没有看见他,没有给他弄过吃的、喝的了;这不是容易的事啊!”
“你到底来了,”巴扎罗夫的父亲说,他仍然在抽烟,不过烟管在他的手指中间跳动起来了,“喂,下车来,下车来,让我来抱抱你。”
拖鞋的踢跶踢跶的声音又听得见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又走了回来。
“我觉得你的母亲太好了。”阿尔卡季说。
老巴扎罗夫深深地呼吸着,眼睛眯缝得比先前更厉害。
“我是说洗澡房旁边的那一间,”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连忙解释道,“现在是夏天了……我马上就到那儿去安排;季莫费伊奇,你把他们的行李搬进来吧。你,叶夫盖尼,我当然把书房让给你用。Suum cuique.
巴扎罗夫从四轮敞篷车里探出身去;阿尔卡季便从他的朋友的背后伸出头去望外面,他看见在这小小宅子门前的小台阶上站着一个瘦长的人,他有一头蓬松的头发,一个瘦削的鹰鼻,身上穿着一件旧的军大衣,没有扣上钮扣。他正叉开腿站在那儿,抽着一根长烟斗,眼睛怕阳光,眯缝起来。
“我很荣幸能够认识您,”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说,“不过请您包涵点:我们家里什么都简陋得很,完全是照军队里的办法。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请你安静点;怎么这样软弱!我们这位客人要责怪你了。”
“不错,她是个实心的女人。你等着看她给我们弄一顿什么样的午饭吧。”
“啊,得啦,得啦,阿里莎!停住吧,”他说,一面跟那个站在四轮敞篷车旁边一动也不动的阿尔卡季交换了一瞥,连那个坐在驾车座位上的农民也把头掉开了;“这完全是用不着的!请停住吧。”
“再过几分钟,您的屋子就可以接待您了,”他得意地大声说,“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没讲错您的父名吧?这是伺候您的人,”他说,一面用手指着那个跟他一块儿进屋里来的短头发小孩,这个小孩身上穿一件两肘破烂的蓝色长外衣,脚上穿一双并不是他自己的皮靴。“他叫费季卡。啊,我儿子虽然叫我不要说,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请您包涵点,他做不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怎样装烟斗。您当然抽烟吧?”
“得啦,不要说了,有什么可以道歉的地方呢?”巴扎罗夫打岔道,“基尔萨诺夫知道得很清楚,我们不是大富豪,你又没有宫殿。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把他安顿在哪儿?”
他的嘴唇和眉毛也在抽动,下巴也在打颤……可是他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勉强做出几乎是淡漠的样子来。阿尔卡季跟他行了礼。
马站住了。
“什么树?”巴扎罗夫在旁边听见了便问道。
“啊,叶夫盖尼,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想一想……固然基尔萨诺夫将军不是一个……”
“我平常抽雪茄。”阿尔卡季答道。
“您这个办法很好。我自己也喜欢抽雪茄,可是在我们这种偏僻地方,很不容易弄到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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