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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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差站在船头,迷惘地看着他。那匹枣红马的毛皮在斜阳中闪闪发亮。尽管朱旺意识到自己的下一个决定是可笑的,他还是没有顾得上脱去衣服,就“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奋力向对岸划去。
酒宴散去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朱旺和咪咪脱光了衣服钻入潮湿的被窝,几只蚊子在他们眼前飞来飞去。咪咪的皮肤像火炭一样发烫,而且远不像他从前想象的那样爽滑,他想起了一条晾在河岸上的鱼,阳光使它的鳞甲变得坚硬。
他来到了廊檐下。雨还在下着,树木摇摆不定,河水荡起波纹。在通往渡口的林间小路上,早已看不到邮差的身影。不过,院中泥地上马蹄的印迹还没有被雨水彻底除去,马匹的汗味依然隐约可闻。当然,在飒飒的雨声中,朱旺也想到了这样一个念头:更为深刻的怀疑还是来自于喜悦本身的虚幻性质,来自于它的脆弱易逝,它的不真实。
“我也一直想问问你,叔叔写来的那封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私塾先生和裁缝的说法又很不一样,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怀疑……”过了一会儿,姨妈又说,“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某件事情即将来临,但恐怕没有什么人能说得清楚,对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咪咪告诉他,这封信是私塾先生和裁缝在傍晚时送来的,他们坚持说要等他回来,以便尽快地知道信件中的确切内容。因此,她自作主张留他们吃晚饭。裁缝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吃完饭,他就伏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来。私塾先生看来兴致还好,他东拉西扯地说话。他解释说,他们之所以要等她丈夫回来,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当面向他道歉,因为凡事无端地猜疑,对未来丧失信心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的这番话,咪咪听得似懂非懂。他甚至还建议说,是不是可以由她拆开那封信,让他先看一眼,毕竟时间已经很晚了。咪咪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的请求。不久,他们各自的老婆找到这里,拎起耳朵将他们拽走了。
幸好,他后来终于从米缸里翻出了那封信。他将信笺从套封中小心抽出,平铺在桌面上,然后一边揉搓着发痒的脚趾,一边贪婪地读了起来。
他的老婆擦了擦眼泪,来到丈夫的身边,催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她不住地拍打着丈夫的肩膀,仿佛要拍出他想说而又未能说出的话。
皇历的封皮上,有一个赤裸的,围着红肚兜的小男孩子。他骑在一尾鲤鱼上,脸上的笑容令人战栗。在随后漫长的静默中,他一直在琢磨着“前后”这两个字。这就如同屋顶的瓦楞,尽管只有两片瓦是残缺的,可它说不定哪天就会漏雨。
朱旺来到渡口,看见艄公正和一个戴毡帽的人在河滩上聊天。他们抽着烟,不时朝村子的方向指指点点。高高的桅杆上栖落着一只鸽子,是白色的。木船在浪头上颠簸着,不过,船帆还没有升起来。
朱旺不无忧虑地打量着这些人,再次感到自己刚才的那一觉实在是过于漫长了。
“那么,你们是不是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朱旺问道。
朱旺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梦里:一只布谷鸟招引着他,发出悲啼,将他带向一座爬满常春藤的院落。梦中的天空是晴朗的,时间也是中午。一位女人正在井边汲水,那只盛满井水的木桶衬映出湛蓝的天空、云朵和炊烟。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院中的一切,门就关上了。
不断涌入房中的清凉雨意使他明白,那个在井边汲水的女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咪咪,可让他迷路的却并非起伏不定的麦田,而是所有不确定的事物所组成的奇妙地图,时间将一一验证他的愿望、难题,以及无可逃避的命运捉弄。
邮差朝一脸污泥的朱旺看了一眼,兀自笑了起来。他说,他每天要送上百封信件,并不能记住每一个收信人的名字。“何况,只要有你的信,我总会安全送到的,你不用担心。噢,对了,”邮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对朱旺说,“刚才在河里游泳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朱旺回到家就病倒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他还是没能从床上起来。在迷迷糊糊中,他记得大夫来过两次。他被告知手脚冰凉,额头发烫,咽喉有些红肿,除此之外,并未查出什么明确的病灶。
朱旺再次点点头。
朱旺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里,屋里的草药味还没有散去。夜晚非常寂静。咪咪在灯下等他,桌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衣物,一把剪刀,一杆线轴。在药罐的边上,搁着一只牛皮纸信封。封背面打着开封邮戳。
他从床上下来,来到窗户口的桌边,不胜厌烦地点亮油灯。他想把那封信找出来重新看一遍。可他一时又忘了将它搁在了什么地方。
另一个侥幸是,那匹马显然疲惫已极,任凭邮差怎样抽打它,枣红马只能不紧不慢地踱步,朱旺满身泥水地从河里爬上来,依然能够看见邮差在晚霞中的身影,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百尺。
在一座阴暗的小酒店里,朱旺坐在窗边的一张长桌前,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纷乱不堪的事。
她穿着一件绸布的褂袄。耀眼的红色宛若炉中的火焰,而她那白净的脸庞就是一轮挂在树梢的满月。姨妈站得很近,低声与他说着话。一种遥远的忧伤压住了他的心。
这天晚上,朱旺睡得很沉,当灯油燃尽,火苗熄灭之后,黎明的光线已经透进泥窗,照亮了床头的墙壁。这一夜是如此漫长,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因为他吃不准自己在睡九九藏书网眠中逗留了多久,一夜,两夜,还是更长。
艄公惊骇地看着朱旺,又和陌生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替我弄来这只水缸……”朱旺朝门外的那两个人喝道。
“我们也许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很可能,对,很可能,我的意思是说,那封信……”他飞快地瞥了私塾先生一眼,接着说,“我们怀疑……”
他们在争吵的时候,朱旺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观望。由于他预先就大致知道了信件的内容,他的耐心是坚固的。不过,教书先生拿着那封信的手在空中挥来挥去,也使他多少感到一点不踏实。
他感到自己在一连串幸运的事情上狂奔,他穿越了无数道藩篱,无数的障碍,抵达黎明,消除了混乱。而此刻,他醒了,暖烘烘的阳光照着他的脸,这是无穷无尽的偶然或幸运堆砌而成的奇迹。
看到小姨妈在一边不停地给他递眼色,朱旺才没有说下去。
私塾先生和他那不明底细的妻子劝说朱旺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吃饭。当然,朱旺也只能这么做。现在,巨大的喜悦已被证实。他只剩下了最后一件事要做:等着吃完那只腌松鸡之后,他将指出私塾先生的那个可悲的错误。
他的确睡着了一会儿。可很快就醒了过来。这个夜晚的所有东西都似乎与那封信有关。举个例子来说,窸窸窣窣的稻草的响动使他想起了造纸的原料,而纸张让他想到了信件;窗外的一轮下弦月俨然就是一张弓弩,弓弩或箭矢令他想起了猎物,或许是一只鸽子,而它猩红的脚爪上系绕着一封神秘的函件,飞往黑暗的北方……
他想起了这些天反复做过的一个游戏。实际上,这个游戏本身只不过是他混乱不堪的内心活动的一个简化形式而已。他将三枚铜钱抛向空中,同时这样暗示自己,假如铜钱落地后都能显示出康熙通宝的字样,那就说明叔叔的来信会在七天内送达。和以前的结果十分相似,开始的十几次都让他大失所望,他打算将这个游戏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铜钱拼合成他所需要的图案。
“证明什么?”姨妈急切地问道。
“不管今后发生怎样的事,你都不要莽撞,急躁。”姨妈低声嘱咐他,“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我虽然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但帮你出出主意总是没有什么坏处。比方说,你那天早上居然漫不经心地和村长说话,实在很不得体。尤其是现在,事情远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私塾先生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随后就忘掉了朱旺的存在。他向妻子申辩说:假如他挨家挨户收取教书的佣金,不仅有损于读书人的体面,而且学生们也会跑得一个不剩……他再次引用了《论语》,强调了忍耐的必要性。而他的老婆则反驳说——
“我已经感到困了,您也接着睡吧。”
朱旺心事重重地站在岸边,等待着艄公升帆起锚。他们似乎谈得很投机。很快,他看见艄公领着那个人朝他走来,为他们彼此作了介绍。朱旺胡乱地和那个戴毡帽的陌生人聊了几句,然后就催促艄公开船,因为他要赶往县城办一件要紧的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朱旺终于在一片开阔的麦地追上了他。这时,邮差由于发现有人在身后追赶他,已经从马上下来,等待着他的到来。
深夜,朱旺醉醺醺地离开了私塾先生的学堂,主人如梦初醒的羞愧和嫉妒只能由他们独自品尝了。薰风吹散乌云,露出了满天的星斗,朱旺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脚步沉重而又轻快,他的喜悦仿佛越过星辰排列的银河,一直通往不可知的远方。
村长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奖了他的诚实,并让他在这件事上不必过于忧虑。因为他完全信任私塾先生和裁缝的一致判断,更何况,当一个人遇到意想不到的好事时,更容易疑神疑鬼。
“你叫什么?”
傍晚时分,朱旺将这封信揣入怀中,冒雨赶往私塾先生的学堂。
他想到自己现在和姨妈处于同一个黑暗之中,感到了慵倦的甜蜜,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陌生人从头上取下毡帽,夹在腋下,走过来对他说:“我们是不是好好谈一下……”
最终使他从这样提心吊胆的自我折磨中挣脱出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咪咪从屋外跑了进来,她满脸通红地告诉朱旺:邮差再次来到村中,现在,他正牵着那匹枣红马去河边饮水……咪咪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一头栽倒在门边。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咪咪疑惑地看着她丈夫,“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临近中午的时候,朱旺穿过门外的树林朝河边的渡口走去。他远远地看见两个艄公在船上说话。船帆还没有升起来。上涨的河水漫过了堤岸,使河边的麦田浸没在水中。一只小鸟鸣叫着,为他引路。它最终停息的地方是一座爬满常春藤的院落。院门敞开着,他看见咪咪正在院中的井边打水,身边的一只木桶里,水已经溢了出来。
他一度觉得自己和叔叔互换了一下位置,他正在开封城中的一个偏僻的角落被赶往钢丝架,而他的叔叔则在草药飘香的午后等待着远方的来信。有时,他又感到自己和叔叔实际上是同一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分身术扮演着两个不同的角色。
叔叔在信上说,上封信里提到的那件事将在六月二十二日前后兑现,届时,将会有一个廖姓的中年人来这里与他见面。此人秃发,眉下一颗黑痣,下榻县城的蓬莱旅馆……
他这么一说,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侧耳谛听。就连屋顶上的那个九九藏书网黑脸大汉也已飞快地从一张梯子上溜下来,唯恐错过了获悉真相的机会。

1

每天午后,酒店里总是聚集着一群庄稼汉。他们虽是本村人,却有着真正外乡人的外貌。他们小声说话,大声喧笑,脸上的表情既恭敬又世故。他们从不主动与朱旺搭话,而朱旺假如凑过去和他们交谈,这伙人便立即缄默不语,同时装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
私塾先生的这番表白似乎立刻使裁缝受到了感染,他再次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地盯着门外一个踢毽子的女孩子,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现在,一切的混乱都得到了澄清,朱旺和咪咪并排躺在床上,甘甜的睡意从各个角落向他袭来,很快就淹没了他。天快亮的时候,朱旺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听到了公鸡的第一声报晓。
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酒店走来。他们走进酒店,径直来到朱旺的桌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不是开玩笑。”朱旺谦虚地说,“我只不过收了一封叔叔的来信……”
裁缝已不像刚才那样忸怩作态,他的谈吐已变得十分得体:“我们来这儿找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重新读一读那封信,尤其是其中的一些个别的字句,需要细加斟酌。”
他摇了摇头,终于离开了那里,他觉得事情变得严重了。
咪咪的两个哥哥一直避免与朱旺正面接触,甚至连妹妹的婚礼也拒绝参加。即使是在喧闹的酒馆里,朱旺也能感觉到他们在暗处射来的雪雕般的目光。有时,在村中的某一处巷口迎面相遇,他们偶尔也会态度倨傲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事情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这与其说是询问,还不如说是威胁。
院子里围观的人发出了一阵哄笑。村长的脸色也有几分阴郁。最后,他以一种惯常的权威口气对朱旺说,现在并不是讨论这件事情真实与否的最佳时机。因为婚礼已定于明天举行,他现在所应做的,就是尽快赶往裁缝铺,赶做一套结婚的服装。
他独自一个人来到院外。河边的空气比房内凉爽一些,而窗户里窥见的星星,此刻已布满了整个天空。只不过,它们排列的图案已不像记忆中那样井然有序,它乱糟糟的,犹如一个患了忧郁狂的病人。而星空下的整个村庄,那些泥坯或石块堆砌成的房子,房屋呆板、局促的巷道,以及裹在水汽中的树木和荆棘也显得散乱、寒伧,透出疯癫和失控的征兆。就连村子里偶然传出的一两声狗叫,也是虚弱无力,毫无生气。
朱旺点点头。
朱旺向他道了谢,若有所失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邮差的离去。
“我所担心的是你那办事不牢靠的叔叔。他只是一个马戏团的走索演员。去年夏天,他还以摔断了一只胳膊没钱治病为由,回来索要变卖宅基地的那份款项。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事隔一年,他的一封来信就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村长一走到门口,就对朱旺说,他也是昨天很晚的时候,才从裁缝那里知道了那件事,但愿他现在的祝贺还不算太晚。“什么事?”朱旺不安地问了一句,他担心村长得到的消息与事实也许有出入。裁缝喜欢夸大其辞的秉性让他感到很不踏实。
在接下来的梦境中,他在一片麦地里迷了路,翻滚的麦浪和旋转的天空使他头晕,他还梦见了其他的人和事:渡口的船只,桅杆顶部的一只鸽子,马戏团的帐篷,私塾先生的学堂,一个头戴毡帽的外地人,牵着枣红马的信使,一片幽暗的灯火所蕴涵的希望,由于天性所犯下的某种过失,他错过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私塾先生兀自笑了一阵之后,这才注意到了门边的朱旺,他破例过去和朱旺握手,感谢他送来了这封信,“你可不知道,对于眼下我们的处境来说,它有多么的及时……”
而现在,他觉得她太瘦了,皮肤也太黑了,嘴唇太薄,眼睛又缺乏光泽。
第二天下午举行了婚礼,不管村长或其他什么人做了怎样周密的安排,婚礼的草率之感并未被热闹的喧哗完全冲散。
他在穿越一片竹林的时候,发现裁缝铺的窗格子里亮着灯光。他决定再去让裁缝读读这封信,假如说,傍晚时分对私塾先生的拜访是为了证实信件的内容,那么,现在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将这件事连夜张扬出去。
“这都是村长的安排。”姨妈说,“昨天深夜,村长的儿子将我从床上叫醒,通知我一大早来这儿打扫院子。”
姨妈的房前有一棵枣树。假如是在白天,他就能看清窗台上的那一绺菱形的枣花和灰泥剥落的墙壁。当他以一种令人震惊的卑俗的勇气敲响了她的窗户,朱旺不禁轻轻地哀叹了一声:天哪,你以为这真能行得通吗?
朱旺沿着竹林间的那条小路朝河边飞奔。村长和他的老婆在祠堂门口大声地叫他,也没能使他减缓步伐。可时间毕竟晚了一点,当他失魂落魄地跑到渡口,只是看到了一片远去的帆影。
不久之后,一个放羊的少年从那经过,将他领往通向渡口的大路。

6

“只不过是一封信,”朱旺强调说,“而且,叔叔许诺的事情还未最终落实。”他感谢村长的这一番绝妙的安排,只不过,在事情尚未得到最后证实前提前挥霍它的结果,使他感到十分惶恐。
咪咪,那个有着晾干的鱼鳞般皮肤的少女(艳丽的服饰使他无法预先知道这一点),也有着惊人的臂力。他无法使她就范。有时他们从床上翻到泥地上,滚到灶膛的麦秸堆里,他还是对她无可奈何。她的反抗是坚决的,野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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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卡他的脖子,踢他的下腹,骑在他身上用肘部猛击他的肝部……可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是柔顺的,惹人怜爱的,眼里时常噙满委屈的泪水。
老板娘对他的态度也十分暧昧,她从不向朱旺提起酒钱,每当她的跛足丈夫往朱旺的杯中倒一次酒,她就在柜台后的账簿上记下一笔。她的这一举动十分隐蔽,生怕引起朱旺的不悦。

3

“我知道我的这个念头是可笑的,不过……”朱旺抬头瞥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强迫自己将想说的话缩了回去,将他的希望留给了冗长的沉默。
六月二十二日午后,木匠朱旺拎着一只青布包裹,告别了妻子,踏上了赶往县城的道路。他刚刚从闷热的竹林里钻出来,小姨妈就在身后叫住了他,她正在枣树下刮锅。时间已经到了夏季,可她还是穿着那件红绸暗花的夹袄,腋下的褡扣没有系上,露出一抹白色的衬里。
“是你,出了什么事?”姨妈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命运竟然与叔叔这样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他绝望地想到,在他,信件和叔叔所构成的三角关系中,没有一个环节是经得住推敲的。那封由他亲自发出的回信,将在数不清的驿站上停留,传递,在烈日或暴风中赶路。一个可能的结果是,当这封信送到开封,叔叔的马戏团已经离开了那里。叔叔的存在看来也是虚幻的,比如说,祖母的一次流产,将会轻易地导致他幼小的胚胎在母腹中化为一摊污秽的血水,更何况,风流成性的祖父假如和另一个女人成亲,叔叔的上世孤魂也许还在野外的坟堆中飘荡,当然,他更不可能给自己写信。
“这恐怕办不到。”朱旺不假思索地说。他要坐船去一趟县城,亲自去邮局发掉那封给叔叔的回信。至于结婚的衣服如何并不重要,再说,他对结婚——
姨妈举着罩灯在他的眼前划了一个圆圈之后,才认出了他。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褂袄,遮住她的胸脯。
私塾先生将他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扳得“咔嚓”作响。他的神色黯淡下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望着朱旺的脸缓缓说道:“你也许并不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为了这封信,这些天来我们一直在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
接着,姨妈在彼此的尴尬中提到了那封信,朱旺既庆幸又悲伤。
姨妈让他有话进屋去说。朱旺摇了摇头,他说他只想隔着窗户和她待一会儿。姨妈笑了起来,露出了又白又亮的牙齿。然后,她吹灭了灯。
朱旺将那封信拿起,凑近灯光,两面看了看,神思恍惚地拆开了信封。
石灰水呛人的气息使他惊异地发现,他的这座残破不堪的院落几乎已被粉刷一新。院墙的饰瓦刚刚更换,坍塌的烟囱重新翘立在灶房的屋顶之上。两个头戴草帽的中年人滚动着一只巨大的水缸,已经来到了院外。
公鸡的啼叫仿佛在顷刻之间就将他平静的内心搅乱了。叔叔的信件看来言之凿凿,但字里行间依然隐伏着两个关键的疑团。首先,叔叔并没有在信中说明,廖姓的秃驴是来村中找他,还是应当由他去蓬莱旅馆拜访。另一个疑团涉及到了时间。问题就出在“前后”两个字上。
在一股刺鼻的稻草的霉味中,私塾先生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恼怒询问他的来意。他冰冷的语调使朱旺感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他还是犹豫不决地递上了那封信。
在五月末的一场小雨中,在青苔和栗树的气息里,木匠朱旺躺在木榻上做梦。恍惚中,他听到了马匹的嘶鸣。从县城赶来的一位邮差站在廊檐下,隔着竹帘和他说话,那匹马是红色的,在院中喷着响鼻。
“您不用担心,事情是确凿无疑的,”朱旺像是在安慰她,“因为,我刚才来这儿之前,还把那封信重读了一遍,我熟悉叔叔的字迹,我有这个把握。”
屋子里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咪咪不在房中。可他还能回忆起刚才她对着一只竹筒向灶膛里吹气时的情景:她的腮帮子鼓成一个圆球,黄褐的烟雾呛得她直流眼泪。亮晃晃的阳光将他的视线引向窗户,树木在院中战栗,一架纺车被风吹得吱吱直叫。
他游到了河中央,远远地看见邮差已在对面的渡口向艄公付钱了。可他的希望并未就此破灭,因为在付钱时,邮差与艄公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信件本身不可能是假的。这一点,我和裁缝先生都能担保。”私塾先生说。
朱旺在这样一个黑暗、复杂的逻辑中越陷越深,他知道,无穷无尽的意外和偶然性,包括那封让他寝食不安的信件,只能在一个地方得到充分的说明,那就是此刻正在他床边缓缓移动的光斑。
院里所有的人,包括屋顶上修烟囱的那个小伙子都使劲地冲他点头。他们也得到了类似的通知,只不过,他们现在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父亲时常会送来一些鱼干和红糖。他的脸上始终维持着一种充满敌意的笑容,仿佛随时在提醒他:“假如到了最后,你并不能证明……”
姨妈的眼睛亮晶晶的。这一点与他记忆中的母亲十分相像。她本想再嘱咐他几句,看到侄子那张被忧虑毁损的脸,她又改变了主意。带着一种倦怠的怜悯,她无力地向朱旺挥了挥手。
就像眼下多变的天气一样,私塾先生的脸色交替呈现出迷惑,惊恐,怀疑和狂喜。读完信,他就不动声色地吩咐妻子准备晚餐,然后他又嘱咐她将坛中腌了多日的松鸡取出来,当然,还得去店铺买酒:“咱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私塾先生和他的老婆正在房间里怄气。那多半是由于房子漏雨,床上的铺盖卷被翻向一九九藏书边,雨滴落在脸盆里,噹噹的声音令人烦躁。他的两个女儿在墙角缩成一团,呆呆地看着破缺的屋顶发愣。
忧虑和恍惚焚烧着他的心,它们足以摧毁一切现有的事物,包括他的一连串病态的猜测。
朱旺再次向村长暗示:他本人对这件事的确不能说十拿九稳,“而且,我早上一觉醒来,觉得睡过了好多天,就连这封信是不是邮差昨天送来的这一点,也好像不敢肯定……”
由于怀疑自己落入了艄公和陌生人设下的圈套——这个圈套的实质就是阻止他前往县城,说不定还是蓄意安排,他不假思索地给了陌生人一记耳光。
裁缝立即附和说,那天晚上,朱旺登门造访的时候,他正伏在缝纫机上睡觉,大脑处于半睡眠状态。而且,他还没有读完那封信,朱旺就一把将信抢了回去。“这不禁使我想到,你深夜来访,并不是让我替你读信,而仅仅是为了炫耀。这在某种程度上只能迫使我服从你自己的判断。另外,我和教书先生有这样一个共同的疑惑:既然你自己也能够读懂信件的内容,为什么还要将它拿来给我们看?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在指责你的人品。因为我们能够理解,当巨大的喜悦来临之时,人们压根儿不会去享受它,而是首先将它搅得尽人皆知……”
“有没有一封寄给朱旺的信?”他远远地向邮差喊道。
邮差翻身跃上了马背:“反正你回去看一下就知道了。我得接着赶路,天已经快黑了。”
私塾先生用胳膊碰了碰裁缝,示意由他来说明这件事。裁缝的脸像个姑娘般地羞羞答答,他笑了笑,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然后又朝四周不安地打量一下,这才对朱旺说:

7

“你竟然不顾性命地游水过河,想必这封信一定不同寻常吧?”
他的梦中所历,只有一件事在醒来后获得了应验:信使刚刚来过,马匹的气味尚未散去,而那封信就搁在他的床边,朱旺甚至还能回忆起邮差和他说过的一两句话,一个不表示什么意义的惯常手势。
“大概我也没法将它说得更加明白,不过它总会有结果的。”朱旺说。

4

他赤身裸体地从床上起来,找到了桌上的那块炭棒,在皇历的二十一日和二十三日这两页上分别作了记号。然后依次是二十日和二十四日……可这同样不能解决什么问题:随着皇历上的黑圈越来越多,见面的真正时间反倒模糊不清了。
小伙子的肩上扛着一把长长的铁杆,挠钩上挂着一只怒目圆睁的猪头,两副猪大肠,不断地往地上滴着血水。还有两副猪腰子,藏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朱旺起先没有发现。
“赶快起锚吧,”朱旺高声对艄公叫道,“要不然天黑之前我就赶不到县城了。”
事到如今,唯有叔叔的来信才能消除混乱,卸去他心头的重负。它像一块巨大的磨盘压在他的心口,像秤砣一样阻塞在他的喉咙中。而眼下,令人难挨的等待有理由使他卧床不起。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叔叔或许正在一阵急促的锣鼓声中粉墨登场,或许,他托着一顶破旧的毡帽,向观众鞠躬讨钱。他似乎看到了那条悬在半空中的钢丝绳:为了刺激观众的好奇心,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期待,走索艺人只能一次次地变换着花样,在钢索上腾空跳跃,翻筋斗,或者干脆将钢索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无论是钢索由于锈蚀而绷断,还是他在做一个可笑的前滚翻时坠地摔死,叔叔都无法看到他的回信。当然,最初的那个许诺也就此销声匿迹。
他再次催促艄公开船,艄公迟疑地望着他,眼中流露出迷惑的恐惧的神色。当他俯身搬动沉重的铁锚时,陌生人又一次走近朱旺,拽住了他的袖子:“我觉得我们有必要……”
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辨别这种忧伤来自哪里。因为他看见村长已经走出了河边的榆树林,正朝这边过来。他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年轻人。
为了使自己牢记这个日子,吃完饭后,朱旺让咪咪找来一块木炭,在皇历上做了一个记号,这才上床睡觉。
朱旺问她能不能将灯芯拧小一点,或者干脆吹灭,这样他才能安心一点。

2

灰白的窗户纸里,他的姨妈正在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很快,木格窗户打开了,她的灯亮了,她的脸红了。
不知从哪一个特定的时期开始,在这个村子里,人们对于幸福的记忆已变得十分淡漠了。哪怕是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眼中,你也能明白无误地看到这一点,狂喜的历史已结束得太久,只有它的一些足迹能隐约勾起人们内心欲念的残渣……
“你能不能替我证明——”
他决定去找姨妈商量一下,使他略感宽慰的是,这一次,他去姨妈家的借口是坚实的。
在酒店的窗前,朱旺往往会莫名其妙地生出这样一个念头:那封信的突然出现,并不指向任何喜悦,而只是通过某种隐匿的途径对他实施的惩罚。
看着两鬓斑白的教书先生,朱旺感到了一种真正的悲怜。这个和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读书人,竟然还会犯下这样一个荒唐可笑的错误:他忽略了信件的抬头和落款,将他自己当成了收信人……

5

私塾先生不耐烦地接过裁缝的话头,用他那教书时惯用的慢条斯理的语调补充道:“我们只是担心,由于某种疏忽,我们并没有准确地理解那封信的内容。你知道,当时我正在和老婆怄气,房子漏雨,教书的薪俸迟迟未发,在如此恶劣的心情之下读到的东九九藏书网西很难谈得上什么准确性,而且,我事后回忆起来,信件本身似乎也可以作多种解释。”
随后,他带着一脸愤怒的泪水跳上船头,自己动手升起了船帆。
姨妈点了点头,她不再追问那封信了。屋檐下一片寂静。他们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发出的沉重的喘息声。天已经快要亮了,河道对岸的树林上空,已露出一线灰蒙蒙的晨曦。
临窗的那个座位总是空着,它仿佛是特别为朱旺准备的。即使朱旺来得很迟,酒店里拥挤不堪,那伙人也只是在他的桌边靠靠而已。看着那条通往渡口的杂草丛生的道路,朱旺不无自嘲地想到:他每天中午来到酒店并在那儿一直待到天黑,不过是让大脑的空白滞留得更长一些。
他找遍了母亲留给他的那只破衣橱,木桌的抽屉,灶壁的凹槽,佛龛,床下的两双旧布鞋,还是没有发现那封信,当他头顶着蜘蛛网从床下钻出来的时候,他听到了咪咪隐隐发出的哭泣声。朱旺很快就暴怒起来,并大声呵叱着她。墙上的一面长方形的镜子中呈现出他那张愤怒而可笑的脸。
邮差想了想,对朱旺说,信件倒是有一封,“不过我不能肯定它就是你的,因为要急于赶路,我将它交给酒店老板了。”
很快,他的心提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他感到浑身乏力,腹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尖锐的疼痛并非由于恐惧引起的战栗,恰恰相反,那是一种过度的喜悦。他一连将这封信读了三遍,还是不敢相信它是真的。他陷入了短暂的迷惘之中。他的唯一反应就是自己尚未从中午睡眠里醒来,邮差也没有来过他的院落,而他手里的这封信,正是那只栖息在桅杆顶端的鸽子,它随时都会振翅飞走……
在返回渡口的时候,他在那片麦地里迷了路,起伏的麦浪簇拥着他,翻滚着,随着夜幕下的一阵南风,重重叠叠地涌向黑暗的深处。他就像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在麦地里走走停停,凭着风向和河边亮起的灯火辨认着道路。这片麦地似乎宽阔得让人看不到边际,田间又没有明显的路牌和标志物,就连一棵树也看不到。不论他朝哪个方向走,河边伸手可及的那片灯光总是离他越来越远。他甚至打算在麦地里睡上一夜……
姨妈的叮咛使无数的童年往事涌向他的心头。他想起了不远的过去,他在河道里教会她游泳的那个中午。她划水的姿势既笨拙又迷人,宛如一个落水者所做的徒劳无益的挣扎。想到这里,朱旺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语调对他的姨妈说:
在凉飕飕的河水中,他只想着这样一件事,那就是,他希望船尽可能地慢一点,假如他竭尽全力地划水,说不定就可以和邮差同时到达对岸。
这一次,他差不多又有了新的发现:字迹的潦草或漫不经心倒在其次,关键的问题在于,语词的意义指向各个不同的,自相矛盾的方向,并无一个明确的结论,这就像一棵树,树干上枝节丛生,每一根树枝上又生出另外的枝桠,它们伸向敞开的天空,任凭怎样调整视线,也无法看到期望之中的花蕾或果实。
床垫下的稻草铺得很厚,他只要稍一动弹,草褥就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朱旺竭力使自己不再纠缠在那封信上。他的目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数着天上的星辰,暗暗盼望着一夜尽快过去。
这封信是他的叔叔从遥远的北方寄来的,打的是开封邮戳,歪斜潦草的字迹显示出他的右手尚未痊愈。他读着信,想象着叔叔的马戏团在无边的泥泞中跋涉。他的脸又黑又瘦,胳膊上吊着绷带——有一次,他从钢索上跌了下来,折断了右臂。可这并不能妨碍他在肮脏的马棚里与飞车女演员鬼混。
咪咪假装没有看到他。她低着头,手中的绳子急速滑向井底,随后,铅桶撞上了井壁,发出了“噹”的一声。朱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打量着他未来的妻子。咪咪不敢抬头看他,她似乎想从井边离开,又下不了决心。也许正在为她的父亲曾三次拒绝这门亲事而感到羞愧呢。朱旺心里知道:他这样盯着咪咪看,并不是出于贪婪或自我陶醉,而是想重新唤回昔日的回忆——在过去,她只要不注意看他一眼,他都会吓得魂飞魄散。
他听到有人在他的窗下说话,一大堆阴影在院子里晃动。他来到院中,立刻闻到了一股树叶和炊烟的味道。他的小姨妈,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正蹲在碌碡上与泥瓦匠聊天,她的丈夫刚刚去世,麻布鞋上还缀着一朵白花。而那位光着膀子的泥瓦匠一看到朱旺从门里出来,马上就不吱声了,他自惭形秽地转过身去,用瓦刀搅动着石灰桶。
“没什么好谈的。”朱旺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了他,“我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他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玩笑了?”村长略微怔了一下,转过身去看了看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朱旺。”他大声说道。
姨妈悄悄地把朱旺拽到一边,然后对他说,尽管她目前还不能肯定村长这样安排的真正用意,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已不难猜测:他很快就要和咪咪成亲了。因为早上她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媒婆正从咪咪家出来……
最后,厌烦和疲惫使私塾先生走向书桌,他戴上眼镜,拨亮桌上的一盏罩灯,开始读信。
每天晚上,他们都照例要搏斗一番,消耗掉白天储存的一点热量。
“你做得对。”朱旺说。这时他已经看完了那封信,感激地朝妻子点了点头,“他们的确应当向我道歉。”接着,他以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吩咐妻子备饭,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饥饿。
“这也许不太可能。”朱旺像任何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人一样,语调中混杂着傲慢和虚弱,“那封信我已经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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