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舞双手做安抚状。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灵柩十分庄严华美。棺盖上有猫眼石、祖母绿、玛瑙和各色宝石碎片，内部则镶嵌着粉红色的翠玉和矿砾。它散发着各种珍贵的松香与香料的气味。

“你能回来找她我很高兴。”国王心不在焉地说，“她是你妹妹，你知道。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是说。有时候我真后悔没有娶她母亲，不过你瞧，她没有皇家血统。那女人非常聪明，我指她母亲。”

迪奥斯的手指在棺盖上敲敲打打，特皮克从没见过他这样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竟然还在棺材侧壁上敲了半天，显然是在寻找隐藏的机关。

“请你快点儿。”他说，“我们时间不……”普特蕾西在哭。

迪奥斯朝站在走廊两侧的卫兵点点头。

特皮克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

他找了块最不令人尴尬的皮肤戳下去。她睁开眼睛。

“唔，没错。”那个二甲显得很难为情，因为对他来说，银钱的流通无比神圣，对它动手脚完全违背了他个人的宗教信仰，“同一枚硬币，每个间隔五分钟。”

有个卫兵就站在门外。特皮克从他身旁飘过，小心翼翼地爬到墙上。墙壁上刻着描绘历代君王胜利场景的浮雕，图案极其繁复，特皮克可以把自己的家族当做垫脚石。

“我很好，陛下。对这种人再小心也不为过，陛下。他们显然不在这儿，陛下。”

“这也太可笑了。”普塔克拉斯普无力地抗议道，“他们并不是不同的人，他们只是在使唤自己。”

一个二甲推过来一堆蜡板。

特皮克掀开普特蕾西藏身的棺材，里头依然空空如也。

“工人们……温度……边缘效应太危险……”普塔克拉斯普含糊道，“呃。”

他没有抗议的立场。假如宫殿里有一身黑衣的歹徒出没，那么自然要对国王陛下加强保护。这是无可辩驳的逻辑。

“你是刺客，对吧？”她继续道，“你走了以后我才想起来。外国来的刺客。瞧你那一身黑。你是来刺杀国王的吗？”

“他们学得很快，实在不可思议。”一个会计对几个准宇宙建筑设计师怒目而视。

面具已经离开，迪奥斯的脸取而代之。他瞪了哥林吉一眼，表示这事儿不算完，然后匆忙追着国王去了。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也跟了上去。

他父亲不胜其烦，“要它做什么用？”

迪奥斯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朝特皮克所在的方向转过身去。然而那里已经变成了特皮克曾经所在的方向。

迪尔和吉恩走上前来。两人一齐往里瞅。

“刨花。”迪尔道。

普塔克拉斯普迟疑道：“他们一共多少人在干活？”

“下星期用。”为首的会计盯着最上头的蜡板说，“举个例子吧，”他说，“你知道画壁画的厄图尔吗？”

国家的最高元老绝没有好人，这一事实就像索德第三定律一样不可动摇。最高元老就意味着喜爱密谋和嘎嘎阴笑，这似乎是这个职位的组成部分。

“走路的时候它们声音太大了。”就连普特蕾西的耳环也是叮叮当当的，她一晃脑袋，它们就好像变成了整点时的座钟。

“事实固然如此，父亲，但却不能对任何人有所触动。”二甲道，“二十岁就把自己喝成一摊烂泥的人，是不会因为担心一个陌生人要在四十岁时死于肝硬化而戒酒的。”

他指指金银合金打造的压顶石。那东西就放在两张隔凳上，边长不过一英尺上下，小得令人吃惊。

所有的二乙同时煞白了脸。尽管天气热得要命，帐篷里却突然显得寒气逼人。

“呃。”普塔克拉斯普道。

特皮克知道这念头很可笑。这座金字塔固然很大，但比起山来它仍然小得可怜。

“没错，我怕的就是这个。”普塔克拉斯普道。

一个二甲耸耸肩，“跟他争没用。”他说，“我来自三小时之后。我还记得这场讨论。咱们别想改变他的主意。”

“哈罗，我的孩子。”国王道。他知道没人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喜欢对着他们讲话。这至少比自言自语要强。今后他有的是时间跟自己聊天。

“它已经开始储存能量了，噢，河水的呼吸啊。”普塔克拉斯普汗流浃背，“这叫那啥来着，边缘效应？”

他找到通向木乃伊制作室庭院的天井。片刻之后他轻轻落地，溜进了存放棺木的房间。

“有了它们你的衣冠也整不到哪儿去。”特皮克嘶嘶地说，“拜托！”

真奇怪。她开口时不是说话，而是喋喋不休。她脑子里似乎存不下任何念头，最简单的想法也待不过九-九-藏-书-网十秒钟。就好像大脑直接与嘴巴相连，每当有什么想法进入脑袋，她就要把它讲出来。特皮克在安科的晚会上遇到过不少文雅的小姐，她们喜欢招待年轻的刺客，奉上昂贵而精美的食物，谈论敏感而重要的政治问题，她们的眼睛会像金刚砂一样闪闪发亮，嘴唇也随着一次次开合越来越湿润……与她们相比，她脑子里简直空空如也，就像是、像是，唔，某种非常空的东西。然而他却发现自己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她。与她在一起太轻松了，这种轻松就像是毒品一样令他上瘾。而她的胸部与这些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他听到了身后的喇叭声，也意识到大家都很激动，但却对此置若罔闻。最近到处都忙乱得很。根据他的经验，事情的起因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人们从来分不清轻重缓急。他需要的几益司瓦内迪黏胶等了两个月才到手，可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他把镜片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然后又把一片舵桨插入沟槽里。

特皮克全神贯注地聆听四周的动静。又来了：微弱的呼吸声，要不是夜的寂静如此深沉，他绝对无法听到那声音。特皮克摸索着往屋里走，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掀开一口棺材。

“怎么回事？”他问，“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指的，”迪奥斯道，“是那座雕塑。”

“你们是想说咱们快破产了。”普塔克拉斯普道，“这我也知道。全怪我。可我只是想给你们留下点儿什么，你们明白的，可我没料到会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容易。”

“我指的就是对你们。”高阶祭司道。他将目光转向金字塔底座和河岸之间的庭院，那里有一排排雕像与石柱，以各种方式纪念特皮西蒙国王的丰功伟绩。迪奥斯伸手一指。

“那个嘛……唔……其实也没那么糟。”他小声说。

他走上露台。

“有些是奶奶送我的礼物。”普特蕾西抽抽搭搭地说，“还有些是老国王给我的。这对耳环在我家一代代传了好长好长时间。要是换了你你会乐意吗？”

她再次改变睡姿，然后嘟囔了句什么，听着好像是：“哇嘶忒孚嘎。”

气温陡降。哥林吉抬起头，眼前是张微笑的黄金面具，在它肩头则是迪奥斯的脸。色调向来是哥林吉的专业领域，据他判断，高阶祭司的脸色介于十三号（淡肉色）和三十七号（带光泽的落日紫）之间。

普塔克拉斯普闷闷不乐地摆出无辜的表情。

漫长的岁月过去，人们渐渐忘了这些事儿，以为要想得到之前提到的效果只需要1. 举行仪式；2. 把人腌一遍；3. 把他们的内脏装进罐子里。

“听着，你不必丢下它们，你可以把它们放在我的袋子里。”他说，“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拜托！”

“所以我就没作声。然后还有国王，那个新国王。”

调试金字塔的艺术就这样失传了，所有的知识只剩下几条被曲解的规则和一点模模糊糊的回忆。古人很有智慧，绝不建造巨型金字塔。大金字塔可能引发非常古怪的事件，与它们相比，时间的起伏简直不值一提。

“不可思议。”特皮克道，“好吧，我就不再耽误你的时间了。好好干。”

“我指的是他自己，二十年后的他。”二甲斥道，“这是哲学。”他又添上一句。

在那里等他的是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普塔克拉斯普·二甲和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每次见到会计，普塔克拉斯普都觉得不安，四个会计一起出现更是糟糕透顶，尤其他们全都是同一个人。帐篷里还有三个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另外两个待在工地上——当然到现在也可能已经是三个了。

“我注意到你们把墓室的工程停了。”迪奥斯道。

在房顶上他拥有一定的自由，这是河谷地区国王所仅有的自由。特皮克意识到，在这方面就连三角洲的佃农也比自己强——尽管他内心那一小块富于煽动性、缺乏国王气质的部分会说：没错http://www.99lib.net，随心所欲感染任何疾病的自由，想饿多久就饿多久的自由，死于不长眼的可怕疟疾的自由。但这的确也是自由不是？

“我来带你走。”特皮克道，“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金字塔的力量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

“这里离王宫不远，你瞧，这边肯定有很多地方可以藏人。”迪奥斯锲而不舍。

这座金字塔赋予了“硕大”一词全新的含义。它似乎扭曲了地面，仅靠重量就使周围的形态发生了改变；它又仿佛往胶皮上系了个铅球，沉甸甸地拽着整个王国。

他觉得，唯一的难题就是要避免笑出声来。在蒂杰里贝比当兵并不是什么高风险的职业。国内从没出现过哪怕一丝一毫暴动的迹象，而两个邻居又都很强横，瞬间就能把王国击溃，因此也就没必要专门挑选热血、好战的武士来保卫国家。事实上，祭司阶层最忌讳的就是热心的士兵。没仗可打的热心士兵很快就会觉得无聊，然后脑子里就会冒出各种危险的念头，比方说假如换自己来统治国家一定比祭司强得多之类。

“另外，你把那东西给我搬走。”

“她衣着还非常挑逗。”高阶祭司道。

特皮克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木乃伊制作室的走廊上，凝神听了半晌。寂静统治着整座宫殿，唯一的声响来自他身后：普特蕾西沉重的呼吸，还有不时摘下首饰的叮当声。他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她身边。

修造师道：“请别让他跟任何人握手。”迪奥斯赶紧追着远方黄金的闪光去了。国王似乎仍然没有弄明白那个浅显的道理：人民最不想要的就是亲民的君主。工人纷纷躲闪，来不及闪开的都把手藏到了背后。

当然，我会等到他白天过去的时候。

她肯定是爬出去了，特皮克告诉自己。她现在会在哪儿呢？迪奥斯仔细把房间看了个遍，身子像罗盘针一样前后晃荡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国王木乃伊的灵柩上。它很大，非常宽敞，也难怪他会想到它。

“做得很好。”特皮克道，“是什么东西？”

“你看起来似乎需要点儿新鲜空气。”特皮克一边责备自己多事，一边还是对迪奥斯表示关心。看到迪奥斯不知所措的样子谁都会惊叹不已，但同时也会有些不安，它让人下意识地担忧宇宙秩序的稳定性。

他半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之前的门道。

这感觉可真奇怪：偷偷走在你自己宫殿的屋顶、努力避开你自己的卫兵，开展一次与你自己的命令直接相悖的行动，如果被逮住你还得下令把自己扔给神圣的鳄鱼——毕竟他已经吩咐过了，假如抓住他一定要严惩不贷。

迪奥斯坐下了。

模型制作师哥林吉。

特皮克扶着她的胳膊，只觉自己急需洗个冷水澡，再绕着房顶跑上几圈。

“呃，我觉得你最好醒过来。”他悄声说。

不过跟其他任何东西相比，它都显得非常、非常大。再说了，山本来就该大，宇宙对此习以为常。金字塔却是人造的东西，人造的东西不该大成这样。

“唔——没错。”特皮克说，“我想是的。他看上去确实高兴多了，要我说。”

“没有，没女人。”

日光下的墓场不过是有些阴森，就好像整个宇宙都提早关门歇业似的。他甚至去那里探过险。无论河对岸活生生的那一侧天气如何，墓场一侧的大街小巷总是灰蒙蒙、死气沉沉。那里还总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不过这大概没什么可奇怪的。从原则上讲，刺客对黑夜总是持肯定态度，然而墓场完全是另一种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强烈得多。除此之外，这也是整个碟形世界里唯一一个刺客找不到活干的地方。

特皮克壮着胆子瞅了一眼，国王的木乃伊孤零零地躺在里头。

河道中央有条小船，正从对岸的墓场往回划。特皮克一眼看出持桨的是谁，对方的秃头折射着金字塔的溢光。

普特蕾西蜷在棺底，头枕着胳膊睡得正香。

“他坐在了模型船上。”国王道，“这还是我头一回看见他干了逗乐的事儿。”

从旁人的对话里，国王已经对哥林吉有了不少了解：他今年二十六岁，与母亲住在一起，总要忍受痤疮的冷酷攻势，每晚都在家制作模型。在他心灵的粗呢大衣深处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个可爱的女孩，她会在他工作时为他递上熬胶的锅子，并且时刻准备着贡献自己的拇指，按住任何需要压力的地方，直到糨糊干透为止。

这种做法是很少能成事的。

“是的，陛下。谢谢，陛下。”

“它有五百多个小部件。”他补充道，“甲板上的每一块木板都是独立的，瞧。”

“什么意思？”

一个二甲清清嗓子。

“他确实挺可怕的藏书网，不是吗？”特皮克附和道。终于有人敢这么说了，他听了这话大感欣慰。

“你用这把戏付工钱？”普塔克拉斯普没精打采地问。

特皮克躺在岩层一样的床上，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

顺便说一句，时下流行的观点并不正确。金字塔不会磨利剃须刀，它们只会把剃须刀带回还没有用钝的时候。这多半跟量子有什么关系。

“父亲。”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剃须刀一样锋利，在会计身上就表示他们接下来的话会出乎你的意料，而且代价十分昂贵，“你有没有听说过微积分这东西？”

“再见了。”鬼魂满脸忧伤，目送两人溜进庭院里。他飘回自己的尸体身边，跟这东西做伴实在没什么意思。

吉恩吸吸鼻子，“不过还挺好闻的。”

“我不戴首饰。”特皮克道。

“船帆还能打开。”哥林吉道，“瞧，只需要拉动这根线……”

“不必敲门。”国王满腹牢骚，“反正我哪儿也去不了。”

“要真能杀了他就好了。”特皮克道，“他越来越让我厌烦了。听着，你能把脚镯取下来吗？”

“好。喔——”

“你确定自己没什么不舒服吗，迪奥斯？”

“所以说嘛。”

“我不愿意。”她说，“没它们我总觉得自己衣冠不整似的。”

“代数上星期就不够用了。”第三个二甲道，“现在是微积分。我把自己多循环了四圈才弄出这东西来，另外还有三个我正在研究——”他瞥瞥自己的弟弟——“量子会计学。”

“你说呢？”普塔克拉斯普瘫坐在凳子上。

有人走到他身边站定。好吧，他正好需要人搭把手……

“你没有在工地上见过一个年轻女人吧，嗯？”迪奥斯问。

哥林吉朝他眨眨眼，又朝模型船眨巴眨巴眼睛。

国王皱起眉头。过去活着的时候他很清楚事实就是如此，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

“明天。”普塔克拉斯普坚定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凉棚，还有人抛洒莲花。到时候会有乐队演奏，锣鼓、喇叭、铜钱，然后还有讲话和茶点。咱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得吸引新顾客。他们喜欢到处看看。”

“我不想听。你们那些稀奇古怪的新东西我听够了。明天。铜匾牌、天鹅绒幕布，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金字塔是时间流里的大坝，形状和朝向都必须正确，还需要正确接入相应的准宇宙量度，这样一来，大量石块的时间潜能就能使一小块地方的时间发生加速或逆转，这跟液压油缸可以倒着抽水是一个原理。

“她会弹扬琴。”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自顾自地说，“不过弹得不怎么好。《给细指头弹的小曲儿》她才学到第五页。”

“哦。”

“今晚，父亲。”其中一个说，“你肯定指的是今晚吧？”

“你能把手指按在这里吗？”他眼睛也没抬，“只一小会儿，等糨糊粘牢了就行。”

帐篷里一阵沉默，大家都在努力领会。

“问题在于，”其中一个二甲接着往下说，“最初的工作热情消退以后，很多工人都私自把自己循环，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待在家里，再派自己去干活。”

“姑娘们都说他怪得很。”他帮她爬出棺材的时候，她又接着说，“你可以碰我，没关系的，你知道，我不是瓷娃娃。”

“那个嘛，是工作需要。”

王宫很大，哪怕大白天特皮克也不大能找准方向。如果得在一片漆黑中找人，成功的概率能有多高？

黑夜巨大的寂静中传来一丝动静，把他吸引到房顶临河的一侧。蒂杰河在月光下伸展，宽阔的河面泛着油腻的光。

“这不是什么把戏！我给了他们钱的。”二甲一本正经地说，“至于之后钱会变成什么样那就不该我负责了，不是吗？”

特皮克犹豫不决。无论刺客学校的老师还是迪奥斯都没教过他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知道至少有七十种方法可以杀死睡梦中的人，但如果要先把对方叫醒，他就束手无策了。

“哦，那敢情好。”普塔克拉斯普虚弱地说。

“那个，呃，”他说，“你瞧，呃，我想到一个点子，既然时间这么变来变去，那可以循环的就不仅是人，呃，你瞧，看见这些硬币了吗？”

“昨天有个石匠把自己揍了一顿，”一个二乙闷闷不乐地说，“为的是跟他自己争自己的老婆。现在他快疯了，因为他不知道那究竟是自己的早期版本还是他尚未经历的未来自己。他怕他会来偷袭他。这还不是最糟的呢。爸爸，我们付着四万人的工钱，而我们只雇了两千。”

“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有五十三个。可后来他就进入了临界状态。反正九*九*藏*书*网我们的确经常看见他。”两个二甲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这动作出现在任何跟银钱打交道的人身上都是凶兆。

“别担心，最后肯定都能对上账。”一个二甲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人如此。”

“可是……”

“为什么？”

远处传来工人干活时的声音，还有空气接触到金字塔表面的咝啦声，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他们这么说的？”普塔克拉斯普问。

“噢，天国的领袖啊，依我看这凸显了他最美好的特质。”首席雕刻师道。

“真传神，陛下。”迪奥斯提示道。

“他——也就是说他们——要求我们支付两年的薪水。”

看上去的确很不错，不过国王觉得，为这种东西死一遭实在不值得。他丢下棺木，晃去了庭院对面。

普塔克拉斯普犹犹豫豫地问：“陌生人？”

迪奥斯冲向普特蕾西的棺材，左右各有卫兵压阵。他抓住盖子往上一掀：“瞧啊！咱们都找到了什么？”

有一枚硬币消失了。

“咱们的父亲，陛下，是在这边哪。”迪奥斯道。他行动起来可以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

“父亲，你明明看见它是怎么吸收……还有那些霜冻……”

“让它吸收去。我们普塔克拉斯普可不会随随便便给金字塔封顶，这又不是给花园修围墙。我们不会像那啥一样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干。大家都盼着举行仪式呢。”

高阶祭司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一脸茫然地望着特皮克。特皮克第一次为戴面具而高兴，幸亏有它为自己遮掩表情。

总有一天，特皮克暗想，总有一天我会跟踪他，看他在那边究竟搞些什么名堂。

“这是一艘喀哈里式河用三列桨船，八英尺长，带鱼尾状矛甲板和锤形船首。”他的嘴巴自动回答道。

他感到仅这一句似乎并不能满足人家的要求，于是继续为得体的答案搜肠刮肚。

“卫兵现在准备继续搜查。”

“这不过是处理银钱的一种方式。”他的另一个儿子说，“多半还属于量子什么的。”

“你的进度大大超出了预期。做得非常好。”特皮克道，“这次工程你派足了人手。”

“呃。是的。只不过——”

这是无耻的诽镑。纵观碟形世界的整个历史，高阶祭司全都是些严肃、虔诚、勤勉的人，他们竭尽所能诠释诸神的意愿，有时还会在一天之内把几百人开肠破肚或者活生生地剥掉他们的皮，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完美地理解诸神的意图。

“呃。”特皮克道，“呃。”

“是的。”他犹犹豫豫地说，“是的，呃。干得漂亮。”

“她在靠里头的一具棺材里。”国王道，“你向来没什么方向感。”

“这是我为了计算工钱而发明的东西，父亲。”另一个二甲道。

“这事儿我看悬。”他父亲道。

“对我们来说也一样，国王陛下。”普塔克拉斯普忠心耿耿地说。

“哦。啊。那个，我们以为一旦您看到它摆放到位，您瞧，有了合适的光线，再说鹫头神哈忒的确是非常的……”

“我已经告诉国王说明天封顶。”

一声微弱而可怕的噪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四分五裂。

又一位演员进入了围绕他的死亡展开的大戏。

“好冷！”

“就照您说的，尊敬的大人。”普塔克拉斯普可怜巴巴地说。他现在满脑门子官司，哈忒的问题简直微不足道，但不知怎么的，最近他觉得那雕像似乎在跟踪自己。

从沙漠中吹来一股微风，与此同时，他的双腿也跨过了墙头。他静静地从房顶上走过，脚下仍然烫得很。空气里有刚刚煮过饭的味道，还带着一丝香料的气味。

“坐下休息会儿，我叫人给你拿杯水来。然后我们一起去视察金字塔工地。”

普塔克拉斯普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他给自己扇了几下风，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回到帐篷的阴凉里。

结果这份工作吸引的都是些可靠的大块头，那种一动不动站上几个钟头也不会觉得无聊的人。他们的体格壮得像牛，还拥有与之相应的智力水平，此外对膀胱的控制力也是重要因素。

通常高阶祭司也会被归到这一类里头。人们总爱主观臆断，以为他们一旦得到那顶可笑的帽子就要开始下达诡异的命令：例如把公主绑在礁石上献给巡航的海怪，以及把婴儿扔进海里之类。

“我还以为它叫代数。”

金字塔最初的建造者都是遥远过去的古人，而古人自然是充满智慧的，上面所讲的道理他们一清二楚。正确修建金字塔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在中心墓穴制造绝对的零时间，如此一来，濒九九藏书网死的国王就能永远活下去——至少不会真的死掉。本该流逝的时间被储存在金字塔里，每二十四小时通过喷溢释放一次。

特皮克歪着脑袋。

“噢。他也下这儿来了，唔？”特皮克虚弱地说。她声音里的怨气仿佛一把四号穿刺刀直插他的心脏。

“她不在里头。”老国王说，“趁工人出去吃饭，她溜出去解决个人问题了。”

“你带了那么多匕首什么的。”

“你知道，珠宝对她来说不仅是佩戴在身上的首饰。”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说，“它们也是她这个人的一部分。”说完这话他又自言自语道：这多半算得上是深刻的洞见呢，为什么死了以后思考起来会比活着的时候容易那么多呢？

门外有两名卫兵，露台外头也有两个，另外——他不由得为迪奥斯的远见卓识而叹服——房顶上还有一个。他能听到他们努力保持安静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将棺材盖靠墙放好，然后碰碰她的头发。她在梦中嘀咕两句，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又不动了。

他三脚两步走到棺材前，一把掀开盖子。

哥林吉的舌尖从嘴角探出头来，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迷你船桨，放在完全按比例缩小至八十分之一的三列桨船上。在他工作的这个角落，每个平面上都堆满了侏儒动物和用具，最为可观的那些则用绳子挂在天花板上。

他从坚硬的床垫上滑到地上，踏着暮色轻手轻脚地走向房间角落里猫头神巴斯特的雕像。他拧掉巴斯特的脑袋，掏出自己的刺客服飞快地穿上，心中暗暗诅咒屋里竟没有镜子。等一切就绪，他悄悄走到一根柱子背后潜伏起来。

“当然要来。”迪奥斯道，“那将是极大的荣誉。”

“好吧，好吧。”他说，“今天又有什么麻烦了？”

特皮克的眼睛在面具背后转来转去。那边有个敞开的门道通向放置棺木的房间。他刚好能看到装普特蕾西的那口箱子，木块仍然垫在箱盖底下。

“哦。”她说，“是你。”说着她打个哈欠。

“哦，没错。”特皮克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抬脚走向那口放在搁凳上的大棺材。他低头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棺材盖上有张镀金的面孔，看起来与其他任何面具都差不多。

“我可以打包票，大人。”

他的一个兄弟道，“这些都是同一枚硬币，对吧？”

“我听到有人说话。”她伸起懒腰来，特皮克赶紧转开眼睛，“是那个祭司，脸好像秃顶老鹰的那一个。他可怕极了。”

“他们说那是星期二干的活儿，因为时间具有不规则性，据他们说是这样。”

不知怎的，这似乎让他更加兴奋起来。

“搬走。”迪奥斯道。

“请您原谅，陛下。”他彬彬有礼地说。

特皮克早已学会如何避免偷偷摸摸地行动。数百万年来，人类一直被懂得偷偷摸摸行动的猛兽当作盘中餐，因此对偷偷摸摸的举动非常敏感。单单不发出声响也是不够的，因为不断移动的小块静寂总会招来注意。真正的诀窍在于带着一种安宁的自信滑过黑夜，就像空气那样。

国王对模型一直很好奇。哪怕最穷苦的农夫也指望能有一群动物模型陪自己下葬，因为它们会在冥界变成真正的家畜。许多人在这个世界只拿一头瘦得跟铁架子差不多的母牛凑合，为的就是省下钱来购置一群纯种畜生带去下一个世界。贵族和国王自然是有全套装备的，包括模型马车、房子、大船以及一切体积太大或者不方便装进坟墓里的东西。一旦跨过冥河，它们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玩意儿。

它还很冷。午后的阳光如此炙热，但它侧壁的黑色大理石却闪着霜冻的白光。特皮克傻乎乎地伸出手去，结果把一层皮留在了金字塔表面。

“别担心，咱们今晚就封顶。”一个二乙道，“等它把能量释放掉咱们就都能松口气了。”

“只要放上压顶石就会好了。”最后金字塔修造师打破沉默，“等它能像其他金字塔一样喷溢就不会有问题。呃。”

“唔？”

“我来自两小时之后。”他的一个克隆人道，“我还记得你说的这句话呢。”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这他当然知道。他究竟吃错了什么药，竟然……

会计放了一打铜币在桌上。

“他怎么了？”

“明天应该就能封顶了。”普塔克拉斯普道，“陛下仍然计划莅临封顶仪式吗？”他惴惴不安，紧紧抓住袍子边缘拧来拧去，“到时候会有饮料。”他结结巴巴地说，“还有一把银铲子您可以带回去。所有人都会高呼万岁，把帽子抛到天上。”

“工地上没女人，大人。”普塔克拉斯普道，“那是要倒大霉的。”

在帐篷背后，金字塔不断聚集时间，发出咝咝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