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拆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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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
黄泥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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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街
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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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四麻?!”胡三老头吓了一大跳,“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他机械地重复了一句,下巴打着颤。后来想起了什么,进屋去拿了一条长凳出来,招呼区长并排坐下,很贴心地耳语道:“嘘!不要这样大声,我的心跳得真厉害。我来告诉你。”他矇眬着棕黄色的老眼,那记忆仿佛被带得极遥远,“从前我家天花板缝里长一种黑蘑菇。蝇子呀,就像雨一样落在帐顶上。夜里有赶尸鬼路过,喀嚓喀嚓,我常常数那脚步数到天明!街口挂着一个黄灯笼,我老以为是一个大月亮。厕所是干净的,每家屋顶上都长着酢酱草……现在有人要把我锁进防空洞!拆迁的事有无进展?这几天我一直躲在屋顶上观察黄泥街的动静。”
“干吗我要牺牲?”胡三老头眨了眨眼,好像听懂了什么,“我身体好得很,现在根本不会死,将来还想干工作。昨天我还逮了一只蜘蛛,一口就吞下了。你们看,我肚子里装的全是蚂蟥。你走吧,这屋里可是臭得很,大便有一星期没倒了。”
“还不是吃蝇子的事,”王厂长紧绷着脸,“她男人不准吃,她偏半夜起来偷着吃,也不是闹了一回两回了,这种女人!”
“从前她跟我同过学。”
“好!”黄泥街人拍掌了。一些人拿出怀表来计时间。
“新情报?”胡三老头从马桶上站起来,看着墙角的蜘蛛网,用手在眼前猛地一抓,抓到一只什么小虫子,凝神细看。“形势大快人心?造反派的希望大吗?”
“你千万别嚷嚷。我也想不通,我这么脏,他怎么会来?当然是弄错人啦。这种机会不是人人有的,这是我的运气呀。”
胡三老头和王九婆坐在屋檐下剥芋头,剥着剥着,就要打瞌睡。眼一眯,头往墙上一偏,咚地一响。
“近来我总被那只死猫缠住。江水英大脚趾长出了鸡爪,你去看过了吗?”
“昨夜我一整夜没睡,一直贴着板壁细听。刚才我在路上看见死猫,腿一软,差点路都走不动了,啊呀呀……会要发生什么事?街上到处都是红的。那天夜里他贴在S的墙上睡觉,当时我到垃圾堆里去找点东西,他就喊我‘老同学’。我怎么也想不出,他干吗喊‘老同学’?怪事。”
又吊了两分钟,小偷大叫了,脸色变得煞白,汗珠一滴滴落下来,将地上的灰落出一个个的小洞。
“四十五分钟。”有人指着怀表说。
王厂长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开锁,犯人像一大群疯狗那样冲出来。他心里怀疑着,区长是不是装疯?这老滑头!
“哼,你知道我夜里干吗出来?有人亲眼看见黄泥街有一个陷阱,大得不得了。只要时机一到,整条街全会陷进去。究竟挖在哪里?我东找西找,怎么也找不到。这里面肯定有阴谋,夜里你没听见响动?”
“今年的芋头并不见得好。”
“放屁!你摸摸这边,还有这个洼洼里,呃?痛得要死!我现在越来越清楚,这一定是癌!我仔细回想起来,这地方痛了好几个月了。”
胡三老头边系裤子边说:“有一只光球老是停在窗棂上,弄得我热得不得了,太阳穴突突地跳。我们住在这里好得很,这天花板缝里长蘑菇,蝇子像雨一样落在帐顶上。”他上了床,将蒙灰的帐子当着众人放下来,躲在里面哧哧地冷笑。
女人并不理睬,将屁股对着他。
“说是早上刚死,谁知道?好像有腐尸味儿,我刚才还闻到的。”
那是一个多风的季节。
“你们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吗?”王厂长打着哆嗦,感到舌头在口腔里胀大了一倍。
宋婆仍紧紧贴着墙,大声说:“这风刮得这么狠,要出事的呀!”
“都是这该死的风,”他朝着他老婆的后脑勺说,“我通晚都梦见风把我的脖子吹断了,脑袋落下地,肩膀上光秃秃的。气象预报说这风要刮到十月份去,这有什么道理啊?”
“当然,我们已经出了一份墙报。我忘记一件事了,你跟我来。请你注意那上面,现在看见没有?不错,已经被人用黏土糊上了,但原来的确有一个洞!你听到什么风闻没有?事情真糟透了!王子光案件的备案工作,朱干事一直是在这个屋里进行的。这就意味着,三个月来,有人一直从这个洞眼里窥视,把所有的情况都掌握在手中了。现在必须宣布那份文件作废,所有的工作都得从头做起。”
来的时候老婆冲着他直喷唾沫:“那种地方也去得?那街上一年要发两三次瘟疫,家家都腌死人肉吃!去年我的一个亲戚去那里住了几天,回来就瘟了,肚子都烂穿了。听说还有一间鬼屋子,里面住着一个叫王四麻的并不存在的人……”
现在黄泥街的男人都在袁四老婆面前害起羞来了,迎面碰见她的人都红着脸,羞答答地从她身边一闪而过,然后怔怔地站住,回头盯住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区长叹了一口气,又回到屋里躺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做梦,就梦见眼珠暴出来了。
“鬼笔菌在黄泥街疯长。”他老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上街去了,走出好远还听得她那铁皮鞋掌在马路上磕得乱响。
那一夜他都恶心得睡不着。
“把破坏分子捆起!”
“找不得!会出事的。你以为我是在屙吗?我是在这里躲着呢。他们要抓我,我一早就从被子里爬出来钻到这里来了。请你看看这副望远镜,这是区长送我的,整整一上午我都用它在侦察街上的动静。”
“你千万别嚷嚷,这会影响我的好运气。”
“他们要出来,我把门锁上了。”厂长毕恭毕敬地说。
“滚!”王厂长也冲那女人的背影大喊,砰地一声关了门。隔着好远,他还闻见区长衣裳里面一阵阵袭人的狐臭。他始终想不通,区长干吗老穿着这件衣裳不换?
“我屙了一上午了。”袁四老婆说,“我正在这里高兴呢!刚才你进来,我正在自言自语呢。”
“这风呀,大家都说要刮到世界的末日去。”老婆一动不动地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在心里准备着出其不意地抓住脚边那只秃尾巴公鸡。
“区长怎么会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怎么会变成一个区长的模样,我想来想去,想了整整一天,怎么也猜不破这个谜。他来的时候我就纳闷了好久:微服私访?这是什么意思?也许他既不是王四麻,又不是区长,竟是一位下来体察民情的要人?”一个女人的声音。
“近来你听到一种言论没有?我的意思是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比方早上要醒的那一刻),想出来一些事情没有?比如我今天早上,就看见了一只红猫,你说怪不怪呀?当时我想躲,那畜生一下就窜得不知去向了。你真的没听说吗?啊?”
到处都吹得刷刷大响。风把谁家屋顶上的杉木皮卷走了,风把谁扔在街边的破席吹走了,风把满街的垃圾吹得团团转,风把一张窗纸吹坏了,又把破纸片吹上了天。这风真怪,这风吹得黄泥街人怕得要命。
王厂长噗地一下吐了最后一口。
“这是个好片子。”区长沉思了一下说,“要提倡大家看一看。”
黄泥街人坐在屋檐下,用手挡着灰,眯细了小眼看天色。风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把人心里抓得乱糟糟的。
“王四麻这个人……是不是一个真人?”区长问齐二狗。
“那又怎么样?她偷起来什么人都不认,除了偷东西,还偷汉子。前不久她男人还割了那野汉子的耳朵。刚才下面穿过一只黄鼠狼,您闻到臭气没有?黄泥街的清查工作搞得差不多了吧?气象预报说这风要刮到十月份去呢,真是奇迹般的天气!我每天夜里都以为自己是住在悬崖峭壁上。”
果然有一天,一个过路的被灰迷了眼,风刮着他,掉进了下水道。那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喊,喊得黄泥街人害怕极了,谁也不敢从那里过。过了几天,不喊了,大家都奇怪他怎么不喊了?
“它马上要掉出来了。”区长指一指烧得血红的眼珠说。
“你犯眼病了呀?”
“完全是早已酝酿好的阴谋!”他用梭标戳着天花板喊道。
王九婆死在床上了,大家都用手巾捂着鼻子,去看王九婆。
“袁四老婆越长越娇嫩了呢。”
“您有没有听到一种言论?我的意思是您是不是看出了一种迹象?比如在早上刚醒的那一刻……”齐二狗迟迟疑疑地说。
“那边闹些什么?”区长眨巴红肿的眼,皱了皱眉头。
“今天夜里很黑,”她莫名其妙地答了这么一句话,心想他干吗叫她“老同学”?真是怪事。这怪物,这巴在墙上的蜥蜴,干吗到黄泥街来?她还白送了他一双鞋呢。她打算回家去,但那垃圾堆里像是有许多乱藤绊住她的脚,磕磕绊绊向外挣,挣一下就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呻吟。
狭窄的马路已被挖得稀烂,行人无法通过。区长用草帽挡着灰,一路上不停地揉眼,紧紧地靠着路边小屋向前摸索。他觉得眼里长出了许多米粒大的东西,痛得张不开。猛一抬头,看见黑色的、长得拖地的祭幛。他想辨认那祭幛上的字,但所有的字都绕着一圈晕。
屋里热得很,许多蝉撞在玻璃上,掉落下去。他吐了一口痰,吐在地上,立刻噗地腾起一阵灰雾。“有没有迫害案?”他满怀忧虑地想,走过去打开蒙灰的窗,看见楼底下有一个女人在垃圾堆里翻什么东西,屁股翘得老高,嘴里还在嚼什么。那女人很面熟,他想了一想,记起来她姓齐,刚才在街上看见过的。女人二十多年前和他同过学,当学生时老爱扎纸人,课桌抽屉里堆满了字纸。她什么时候在黄泥街扎的根?索然无味地在办公室踱了几圈,就去厕所大便。厕所里溜溜滑滑的,臊得不行,人一进去,蚊子就猛冲上来。他用手死死抠住墙,小心地避开一堆屎蹲下去。“这种地方。”他嘀咕了一句,觉得右眼皮被扎得痛,“莫不是得烂红眼了?”从早上起区长就一直在担心得了烂红眼。当时他从提包里掏出四五种眼药,一样搽了一点放在眼里,然后闭上眼,揉了好一阵,总放心不下。他闭眼的时候,有种怪鸟的声音在外面叫,等他去打开窗子,却又只看见那女人在垃圾堆里翻。
“有线索没有?”区长忧心忡忡地说。
“她还很得意,伸出那副爪子给人看,像是看什么稀世宝贝。前不久还搭信来要我去看,呸!别污了我的眼珠!真可惜,你没看到,那可真是恶心得很。”
每天夜里,等大家一睡着,他就在房里破口大骂,大喊,说有人把死狗埋在床底下啦,满九-九-藏-书-网屋的臭味熏得他要发疯。“别高兴得太早啦,你们!我真是有病?呸!这脖子上的肿瘤是我故意挤出来的,因为看不惯这丑恶的现实!有了这个肿瘤,我倒舒坦得多了。”他把房门踢得一声大响,把全家人惊醒过来,连忙去叫医生,医生来了,来喊门,怎么也喊不醒,鼾打得像雷一样响。
“婆子死了好久了吧?”
“我这里有证明……”齐婆后退了,因为走远路,背上流出汗来。
“你这是屙第几回了?”
“喂,下来!”
“吸血鬼。”他嘶哑着喉咙说,举起一杆梭标向天花板上用力戳、戳、戳。石灰一块块往下落,头顶上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蜂窝。
人们带着满身噩梦从床上爬起来,趿着鞋,泡肿着眼走到屋檐下来。

“街上好久都不走汽车了,我们这地方险恶得很。”齐二狗又说,他走到桌边,打开抽屉,找出一枚钉子,龇着牙用力鼓捣那耳朵。
女人懒洋洋地走出。
“什么?妈的,跑了!这风真厉害!弄得我们都不敢出门了,总担心会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砸下来,我老婆也叫我出门戴草帽。昨天夜里那剃头的暴眼来过了,看见没有?我怀疑那家伙是卖擦牙灰的老头装的。”
区长的左眼像胡桃一样肿了起来,鼻尖沁出了油珠。
窃窃私语立刻停止了。
“厕所臊得不行,”朱干事像影子一样飘进屋来,眼角挂着两粒绿豆大小的眼屎,“熏得我没法睡。你在和谁说话呀?那女人是个贼,你要提防她。”
“滚!”
“谁?”区长用手电照过去。
“好!”黄泥街人赞赏地说,小眼里放出喜悦的光。
“蜥蜴!”王厂长怪叫一声,浑身乱颤,哆哆嗦嗦地拿起铁钎往壁上一戳,戳下一大块石灰来。“是不是狗叫?”他喘息着问,脸上一下子变了色。
“啊?”老头的脸上变了色,后退两步,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说:“黄泥街落过两次死鱼,一年四季落灰。”
“你听说了女人脚上长鸡爪的事吗?毛毛雨落了两天,连被子都是溜溜滑滑的了。我老婆叨念着要烧大火烤被子,不然里面会长出些什么东西来的。”
立刻人心恐慌。
“江水英果然是一个婊子,我有许多真凭实据。”
“我觉得群众里面有抵触情绪。”
“这事要报告上面。”宋婆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原来她一直躲在那里偷听。
“黄泥街有一个大的阴谋颠覆活动在酝酿中。”王厂长说。
“正是这样,你们做梦也想不到!天哪,我忍不住了,我马上讲出来算了,区长到我屋里来啦。喂,你听清没有?你知道我屋里很黑,不开灯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索着进来,很可能是搞错人啦。我真是意外的高兴,我一把就揪住了他!我心里很不踏实,觉得他是一股虚飘的烟雾,冷不防会从我手里飞走。你怎么也猜不到,我会想出那么一个好办法来,而且在一秒钟之内就想出来了,当时我一只手抓紧他,另一只手打开抽屉,找出一根麻绳,把他紧紧地绑在我身上了。我一连绕了好多道,心想这下他可跑不了啦。他果然就乖乖地贴在我身上,一动也不动了。现在他还睡在我床上,你可以跟我去偷看一下,不过不能看很久。他还打鼾呢,真爱死人哟!世上的事真难预测,虽然他是搞错了人,不过一旦到了我手里,哼!这一来我可转运啦!我宁死也不泄露出去,给他开展工作造成困难。现在我正想着这件事,高兴得不得了呢。”
那天夜里没月亮,星星也没有。齐婆站在垃圾堆里,看见办公楼窗口的帘子被风鼓着,像是一只黑幽幽的怪鸟在那里飞上飞下。城里的大钟敲了两点,垃圾堆里有人在哼哼。齐婆用煤耙子照准发出声音的地方猛挖下去。“哎哟。”那人哼了出来。但是那人不是在垃圾堆里,却是在办公楼的墙上贴着呢。
那把大排刷又出现在窗眼里,威胁地招来招去。
“你能不能替我去买十支磺胺眼药水?”
一只蝙蝠从屋檐掉下来,撞在区长的额头上,他的牙格格地磕碰起来。
“这风里有股什么味儿?”
“怎么会得这种病……”
“区长找你干吗?”
“宋家的和那野汉子闹起来了,”袁四老婆想起来又说,“两人抢一只捕蝇的笼子,蝇子飞得到处都是。那女的是个婊子种,你干吗?”
“你会有好运气?”齐婆望也不望她,一边屙一边惬意地哼哼。
埋了死婴,看看马路上没人,齐婆赶紧钻进张灭资的小屋。
一个乐队在棺材边上奏乐。
“雷公劈死你这瘟猪!”女儿从屋里窜出来,蓬着辫子,眼睛像两个黑洞,“你去牺牲吧,你这猪!”
天气还很热,办事员却戴着一顶黑色的棉帽,还把护耳紧紧地扣上。他取暖似地将一大杯热茶焐在胸上,眼睛从蒙灰的镜片后面盯着桌上一张发黄的旧报纸。报纸的四角全缺了,中间还有好几个大洞,透出底下的红漆桌面。他正在研究那上面画的一只公鸡,一点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干吗还不弄走?这是什么意思?裞?简直是谋杀!什么世界,到处是阴谋……臭猪!我要把你们一个个吊死!”他忽然大发雷霆,发过之后,很是超脱。
“有一个雷,落在张灭资的小屋里,红光一闪……”
她在黑暗中站稳,一边嚼着瓦渣一边说:“黄泥街这地方总是瘟死人。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死掉了。外面看去还鲜活鲜活的,里面五脏全烂了。上面派人来化验过,讲这地方有一种病毒,水里土里都有,空气里也有。这垃圾堆里埋着十具骷髅,我每天夜里都到这里来,在这上面踩来踩去,听他们哼哼。现在黄泥街长满了鬼笔菌,连屋梁上都是的。吃着吃着饭,一不小心就掉到碗里,我们早晚要被毒死……拆迁又怎么样,鬼笔菌照样长。”
共有五十多个名字,均为近几年死亡人员。

到了区里,她三脚两脚窜进办事员的房间,笃笃地敲响办公室的桌子。
“我要大便啦,臭死人的。”他微笑着说,做出脱裤的样子。
“满屋子死人味儿,这风是从坟山里刮来的吗?”王厂长大声说,弯下腰拿起尿壶,让那尿哗哗地倒下去。
“岂有此理,”区长还在想心事,“为什么不办一个文化学习班?还有一件事,墙上的那个洞调查得怎样了?找出线索来了吗?我这眼皮是越发睁不开了,像青蛙一样跳呀跳的,我现在怀疑是不是癌?”
原来区长就是王四麻!那天早上黄泥街人从噩梦中困醒过来,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区长已经不见了。消息是一个独眼和尚带来的。和尚坐在胡三老头的屋檐下,穿着黑大褂,瘦伶伶的肩头耸起老高,远看像是有三只脑袋。和尚一走,齐婆就看见马路中间有两只死猫,已经臭了。一方大红绸被面当街晒着,晃着红光。“恶兆头。”她想,“有人要钻群众的空子。”
“没有,这几天我都吓得不敢出门。干吗要抓我?简直是胡缠蛮搅,没有大局观念。”
“他们说等几天就要拆迁。我打算明早死在床上,我试了一试,不很难。”
吃蝇子的事已经闹完了,街上空空荡荡的,王厂长用昏浊的眼珠凝视着张灭资屋顶上那盆脓疮似的仙人掌。
“我梦见满塘死猫,树尖……”
“我是来询问……”齐婆还想说,然而那双脚竟不知不觉地退到门外去了。走廊上有几条黑影匆匆溜过,齐婆的脑袋像火炉上的茶壶那样轰轰地响。
“还不是这该死的风吹出来的。有个声音老在我耳边说:别向南面。我以为是谁开玩笑,怎么没料到会有灾祸呢?哎,郁同志,”他忽然伤感起来,不习惯地称他为“郁同志”,“气象预报说这风要刮到十月份去?”
“厂长!”老郁害怕了。
“杨三癫子的母亲是患舌癌死的,臭得没法提。”她忽然一伸手捉住了公鸡,用力一甩,甩得老高,公鸡咯咯叫着,飞到柜顶上的阴影里躲起来了。她朝门外张望了一下,“修了这该死的垃圾站,怪病越发多了,什么年头听说过舌头上长癌的事呀?昨天下午又从垃圾站里挖出一具婴孩的尸体。现在不管什么都往垃圾站倒,装满了也没人管,就倒得满街都是。从上礼拜起就有人打开了张灭资小屋的门,在里边屙屎,还说总比屙在街上强。”
“买十支磺胺眼药水。”他在长春药店的柜台上说。
“这女人过得顺心吗?”他问。
大家一愣,仿佛在仔细寻思的样子,呆痴地看着天花板。忽然,宋婆带头鼓掌了。
“当然,那鸡爪上还有指甲,脏透了,你不去看?”
“他这病很深了。”老婆嘲笑的声音留在空空荡荡的房里。
区长到S办公室里查“死亡原因登记表”。
“十支磺胺眼药水。”
“区长这老滑头……”他正要开始想,立刻就打起哈欠来了。这是什么道理?一想,就瞌睡,脑子就矇眬。他大吐一口唾沫,踮起一只脚猛跳三下,口里喊着:“一、二、三!”
“S的垃圾堆里挖出金条?”
有一天,来了一个法师。法师一屁股坐在邮局的石阶上,放下一个细长的装满了东西的布袋,脱下布鞋大声敲打,向着过路的人嚷嚷:“这条街无聊得很!”后来他问倚在门框上的电报员:“喂,这里有没有白老鼠?”电报员立刻脸上变了色,嗫嚅了半天才说:“您,大概是医生吧?发瘟疫的时候,来过一个医生。人死得真多,像蚊子一样,轻轻一拍就倒下去了……”
乐队在棺材边上奏乐。
“还有人听见底下喊了,不过这也很难讲,如果是幻觉呢?幻觉是时时可能产生的呀。”
“那也许是区长的怪脾气,不然就是阴险的小人给他出的主意,我想很快就会有一个眉目了。我的身体内最近出现了一种变化,恐怕是一种凶险的病症,我查过医书了,很像。我夜夜梦见死,找李大婆婆算了一下,她说是相反的意思,不过也许她是撒谎,这种女人你没法相信她的话。自从王九婆死了之后,我再也不敢接近死人啦,只要从死人边上经过一下,我身上就起疹子。乱倒垃圾的是谁?”
王四麻后来真的走了。王四麻怎么走的?是被齐婆吓走的。他巴在S的墙上,齐婆半夜起来看见了,就去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答不出,一下子就逃走了。
“我想煮一只蜘蛛放九-九-藏-书-网在芋头里。”胡三老头说,“屋里的马桶又是满满的了,我偏不倒,又怎么样!”
袁四老婆飘飘然过了些日子。
“别动!我这是传染病。”
他们出去后,王厂长又躺下来看那本《今古奇案》。看了一会儿,坐起身向里面屋子大声发问:“那条死狗弄走了?”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他们拍红了手掌,喜滋滋地你推我搡。有人说自己快要“喜疯了”,就地竖起蜻蜓来,还有人用脑袋往壁上乱撞,撞得咚咚地响。又这么乱糟糟地闹了一阵。
许多人收到匿名信,信封都一式用牛皮纸做成。信上说,黄泥街已有十个人脚上长了鸡爪,这些人都伪装得很好,穿着大头皮靴,外面一点也看不出痕迹。
王厂长抓起人来。
区长捂着眼回到S办公楼里。睡到下午,痛得实在受不了了,用冷毛巾敷也不济事,烧得眼珠像要暴出外面来。他在屋里蹦来蹦去地折腾了好久,最后才去走廊里敲隔壁的门。
“我。”喑哑的女人嗓音,原来又是齐婆。
屋檐下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耳语着。
宋进财70岁男死亡原因:狂想症(由雨水诱发)
“放了这只脏鸡。”区长不耐烦地摆摆手。
“你替我去把李大婆婆找来。”
就在同一天,王厂长将自己锁在房里了,据他自己说癌病是从脖子上开始的。从那天起他就不肯穿衣服了。“会引起病情恶化。”他说,每天一丝不挂,撅着肥大的屁股在屋里走来走去,像猪一样喘大气,打臭嗝。有一天,他老婆拿来衣服,被他一下甩到门外,气咻咻地说:“出了你们的丑?裞?偏要让人来看见,又怎么样?裞?”后来他就把房门锁上了,一日三餐都从窗眼里送进去吃,边吃边嚷饭里下了毒,将碗砸烂。还说家里人联合起来谋害他,把他的衣裳都偷走,害得他裸着身子。
“完全是这样。”大家证实说。
后来两人去上厕所。区长在尿池边上滑了一跤,一只手撑在尿里,成群的毒蚊向他脸上猛咬。
区长看见胡三老头坐在茅屋顶上打瞌睡,弓着背,脸埋在手里,一只麻雀停在他脚边。
“今晚演什么片子?”区长问。
迎面来了那剃头的暴眼。齐婆猛一看见,连忙溜进了张灭资的小屋,将门闩上。剃头的喊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正好将担子停在门外,呼哧呼哧地喘出粗气。屋里潮得很,到处是点点细碎的磷光,在那深处,幽幽地浮着两点火光。
空气中充塞着浓浓的腐尸味儿。
“好!”朱干事高兴起来,“您的判断和我完全一致,我每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这个问题。只要住在临街的阁楼上,你深夜里就可以听到许许多多的人彻夜不眠。”
“好!”他停止了哆嗦,“要严防敌人的破坏。昨天我院子里的那条瘟狗就是一颗信号弹,这件事我要查个水落石出。好哇!”他忽然扔掉毯子,随手抓住铁钎用力一戳,戳中了蜥蜴,又在地上乱捣一气,捣得稀烂。
区长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好久,最后沉思着说:“黄泥街莫非没有迫害案?各种迹象都与预料中的情形不相符合。难道在生物体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抗体?”
上午,他从窗眼里看见老婆的后脑勺,那后脑勺就像一把大排刷。“他这病很深了。”她正兴致勃勃地跟谁说道,然后是铁皮鞋掌在马路上磕得乱响。他忽然烦闷起来,夜里睡不着,起来捉臭虫,一连提了三个,用力捏死,血溅在被单上。他走过去翻开被单,看见了那些血渍。“谁能证明这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身份?”他大声地、辩论似地说,记起了那件汗迹斑斑的旧衣裳,衣裳里伸出的汗毛很深的手臂就像霉烂了似的。“他什么也不是!一股流言,一种臆想,他只不过是一种臆想!黄泥街落过死鱼,一年四季落灰,现在又到处生长鬼笔菌,蛾子像蝙蝠那样大,谁又能讲出这其中的道理?自作聪明,想入非非!”他挥出各种有力的手势,“从前有一个自大的家伙,异想天开地到黄泥街来搞调查,他总将眼珠鼓得老大,还吐唾沫,结果怎样?肚子烂穿,不出两年就死啦!谁也用不着鼓眼珠,我们黄泥街人都是些小眼睛,但是我们嗅得出什么事对头,什么事不对头!喂,大家对于垃圾站有什么意见?难道这不是划时代的吗?裞?关于柚子树种在厨房里的试验,你们有什么感想?有一个大的阴谋在酝酿中!”
“是区长呀。”朱干事蓬着头走出来。
“马路中间挖什么?”
人群在窃窃私语。
抓到第三晚,流言就出来了。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一股风在房里游荡了一圈,搅起满屋子臊味儿。
“啊——”大家垂下头,作出木然的表情,心里暗暗打算着怎样开溜。
“天花板上快成蜂窝啦。”老婆还在外面说,声音焦干崩脆,“夜里总要爬起来戳,戳得满屋子灰,他这病好不了啦!”
“那陷阱里放着一架骷髅,你不要告诉人。”
“种柚子树。原先挖过一次,种桔子树,后来把桔子挖了,种木芙蓉,现在又把木芙蓉挖了,种柚子。昨天挖木芙蓉的时候,挖出一只女人的手,都说是剃头的剁下来埋在那里的。市委下达绿化文件以来,有人想作个试验,把树种在厨房里,现在正在挖洞。”
“没,还在院子里躺着呢。”
王厂长腆着大肚子走过来。区长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区长是一个瘦子。
“老嫂子,深更半夜等人么?总也等不来么?哈哈!”原来是齐二狗。齐婆恍然看见从他那阔大的嘴里飞出一群蚊子。他蹲下来,皱起眉头倾听了一会儿风的怒叫,压低了喉咙说:“这风刮到很远去了。我在床底下养了一盆仙人掌,原先开花了的。昨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就开了灯把仙人掌拿出来看,嗐,那花已经黑了!当时城里的大钟正好敲了三下,我怀疑起来,就这里那里地看一看,一走进厨房,就看见猫死在地上了!喂,告诉你,千万别贴墙走路,我听见地底下有响声。”
“对啦!有些事我是胸中有数的。从前我这屋里从未有过蜥蜴这种东西,我已经为这种东西伤透了脑筋,我老觉得奇怪,这些东西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呀?”
“他这病很深了。”老婆的后脑勺对医生说。
“区长找我干吗?”她瞪着眼木然地说,接着眼一亮,异常热切地捉住齐婆的手,“这是一件谁也想不着的好事情,这是一个宝葫芦里面的秘密。哈!昨天一早我就看了看天,说‘无雨顶上光’,后来到厨房去打水,发现瓢不见了,我纳闷了好久!所有的好事都凑到一处来了。想一想吧,要是不停电,要是我睡得很死,要是抽屉里没有麻绳,好运气怎么会轮到我头上来?可是好运气偏偏就轮到我头上来了。刚才我一个人躲在这里笑啊,笑啊,笑了个痛快!这件事我到死也想不通。”
“区长在追查拆迁的流言。”
“有人要顽抗到底。”齐婆记了起来。
“我屙了一上午啦。”原来那两点火光是袁四老婆的眼珠。
“你千万别点眼药。今天夜里要是落雨,我帮你弄点屋檐水搽一搽。”
王厂长坐在家门口看那对面茅屋顶上的麻雀,一共有三只,细小的腿子在草里搔来搔去的。“要是再飞来一只,屋顶上就会长出蘑菇来。”他想。院子里的死狗昨天已派人弄走,当时他躲在房间里把门窗闩得紧紧的。但是狗身上的跳蚤留下来了,不论他站在哪里,它们总跳到他身上,乱蹦乱咬,弄得他全身都是疙瘩,发了疯地抓。狗身上的那股味儿也留下来了,撒石灰喷香水都无济于事。那味儿似乎有股渗透力,顽强得很。昨天夜里,区长半夜来敲门叫他去,要他明确表态:王四麻案件是不是一个迫害案?他记得他谈来谈去谈了许多,但归根结底只能叫作搪塞。究竟为什么要搪塞,他也不明白,可能是由于答不出。“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区长冷不防问了一句。当时他脊骨一凉,吓了一大跳。他没回答,只含含糊糊讲了一些事,如王子光与黄泥街的神秘联系啦,梦里的兆头啦,秘密陷阱的出口啦,最后他提出来:“要防止思想界的混乱。”区长很不满意,脱下袜子来烦躁地搔脚丫子。后来又拿出一个碾钵来,精心碾制一种药粉,说是用来涂在眼里的。他究竟为什么答不上区长的问题,他现在仍然没法解释。当时他只是遵循经验认为:区长并不是问他,区长提问是因为眼睛痛。也许区长竟是在考验他?他狠狠看了区长几眼,发现区长也在瞪他,脸上毫无笑意。于是他又一次断定,区长并不是问他。他记起从前有一个干部,想在黄泥街调查一个人的死亡原因,调查来调查去,什么也没查出。结果他的牙根肿起来,嘴巴都张不开了。第二天那干部就卷铺盖逃走了。他们一直谈到深夜两点,翻来覆去总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王四麻问题。回来以后他还在床上折腾了好久才睡着,到现在脑子里还是稀里糊涂的。
“下流胚!恶心!这世上没好人啦!”齐婆高声嚷嚷道。
“消息是独眼和尚带来的,我这就到区里去查询。昨天有人来向我透露,他们扔骰子来决定受奖者,这是怎么回事?上面对这种行为干吗不严肃处理?我早估计到这里面有阴险小人捣鬼,这回要是评不上,我要搅它个天翻地覆。”
“那是干吗?”区长问。
“我决心把一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当心脚下有粪坑呀。”她冷笑着回答,口里好像还在嚼些什么,“我正在考虑迫害案的问题,想得睡不着,就出来找一找,也许能发现点什么?”
婆子缩下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地走掉了。
“会不会是癌呢?”他满腹狐疑地说,说了就痛得更厉害了。于是用手去挤压颈部,直挤得发紫。“近来我一直有种要发病的预兆,不管我走到哪里,老是看到一只黑公鸡,一个声音总在我耳边嘱咐:把脸向着北边。昨天在厕所,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心里嘀咕着是不是有人开我的玩笑,就把脸向着南边,这就痛起来了。本来我还以为是伤风,谁料到会成这样子?”
“治眼病?”朱干事意味深长地说,“那是一个巫婆,专门搞迷信的,有时还把人的眼弄瞎,您怎么能把自己的健康交给这种人?您这病不要紧的,拖到秋天就会好了,从前我也得过这种病,每次都是在秋天里好了的。”
老头像一只蜘蛛似地攀着梯子爬下来。
“有九-九-藏-书-网人看见掉下一个人。”
袁四老婆哧哧地笑着。
“可能要贴‘伤湿止痛膏’。”王厂长打开抽屉,掏出一沓“伤湿止痛膏”,一连贴了五六张在脖子上,又用劲拍了几下,立刻觉得松动了许多。“说不定真的要去割淋巴。”他想起医生的话,又忐忑不安起来。
“王九婆是真死假死?”
“你带一个到这里来让我审问。”
女人们说:
鞭炮响起来,要出葬了。
“两个字?”
“你这么脏,他会去找你,谁相信?呸呸!这只猪,眼都不张就干起来了!卑鄙龌龊的小人!伪君子!毒蛇!我还送过他一双鞋呢!这下可气死我了!”
区长的鼻尖凑到了纸张上,总想从字里行间看出些问题。看了一会儿眼睛就胀起来了。
“昨夜我床底下长出了一大蓬毒菌,我想去锄,我老婆硬是不肯,吓得脸都青了。天快亮的时候,屋顶上掀得大晌,有石块落在上面,我老婆讲落的是星雨。”
“法师一来,就坐在邮局门口的石阶上。我从那里过,亲眼看见五条蜈蚣从石缝里爬出来。法师一敲鞋底,电报员的肚子里就咕咕地冒出泡泡来。”小伙子用十个指头插进头发里使劲抓,抓下许多头皮,纷纷扬扬掉在柜台上。他叹了口气,又说:“这条街真怪,我在这里站了十年柜台了,老是听见什么在地底下挖得吭吭地响,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有时候我觉得是在厕所那边挖,有时候我又觉得就在那边那个药柜子底下挖,夜里我一旦被这吭吭的声音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在药店里睡觉,总要放两个酒瓶子在门背后,万一谁闯进来,酒瓶子就会发出响声。我这样做已经有十年了,谁也没闯进来过。虽是这样,我还是放酒瓶子,以防万一。谁料得到呢?也许就由于一次疏忽……我的家是在乡下,那里有一株葡萄藤,太阳就像一颗熟透了的金樱子……”他说着说着,伏在柜台上打起鼾来了。
风刮了一夜,到早上还在刮。
“黄泥街有没有迫害案?”区长凑着一个老头的耳朵问。
窗子上伸出一张脸,是老郁,小心翼翼地笑出满脸皱纹。
于子连女18岁死亡原因:自愿(吞玻璃致死)。
“你听说了微服私访的事吗?我看这里面有些蹊跷,请想一想,突然就——微服私访?”
“好,警惕性高。”区长称赞说。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阴暗起来。“这黄泥街呀,真可怕。好在只有几天啦。”他大声自言自语,凝视着黄腻腻的灯光。一只蛾子昏头昏脑地向那灯泡撞去,跌落在地板上。
“只有十天啦。”朱干事像一只乌鸦一样从什么地方飞来,轻轻地落在他的脚边,“迫害案的事你心里有没有底呀?这一次我很没把握,心里有一种要犯错误的预兆,我正在搜索一些蛛丝马迹的材料。区长的意图不可捉摸,一举一动神秘莫测……”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区长边说边想心事,“为什么这些人不办一个文化学习班?”
“对呀,正是齐同志讲的那两个字。我觉得要重复那两个字实在太难,我一开口就要抽筋。那两个字是威力无穷的,就好比……”他想了一下,决定来一点夸大,“那两个字使我们全体产生一种触电样的感觉。”
“所有的茅屋顶上都出现鬼笔菌,”窗口出现老郁阴沉沉的脸,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个抹尸的老头,“连水缸底下都长出来了。”
“有没有迫害案?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王厂长自言自语地、大声地嚷了出来,声音干巴巴,又空空洞洞,把他自己都吓一大跳。原来区长在作一种演习?是不是有一种危险的暗示?他说到癌,那是不是一种影射?也许根本就没癌,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坐了一会儿,他吐起唾沫来,唾液很酸,舌苔又厚又重。
“袁四老婆哪像四十岁的女人,有时看上去竟只有十八岁呢。”
风一刮,人的眼就迷蒙了,看什么东西都影影绰绰的。
“言论里好像提到‘拆迁’两个字。当然究竟是什么字我并没听清。”
“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鬼笔菌在黄泥街疯长。”
“我院子里有一个污水坑,蚊子发疯一样长出来。你问什么?她怎么会顺心?装出来的!她耳朵里长了一只毒瘤,每天搽一种药水,内心痛苦得很。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她偏装假,口里还是嚼个不停。她一嚼,我的腮帮子就痛得不行,肿起老高。”
剃头的暴眼忽然又出现了,在街上转来转去的,深更半夜,用剃刀在每一家的窗棂上敲得笃笃直响,把人吓坏。天亮时人们从床上爬起,第一件事就是冲过去检查门闩和窗闩的牢度。
“也许召开一个群众大会,让大家来诉一诉?”他卑谦地低下蓬乱的头,垂下两只大手。
“右边第四个门,呃?”他威严地擤了擤鼻子。
太阳很毒,都在流下汗来,但总不散,想要看出个究竟。
吊了半个钟头,小偷昏过去了。暴牙将绳子缠在树上,打了个活结,又进屋搬了一张躺椅出来放在树下,然后躺下去,摇起大蒲扇来。“七十五斤粮票,六块五角钱。”他指着半空中晃晃荡荡的小偷告诉大家。
后来她又兴致勃勃地告诉人:“同志们,袁四老婆事件真相大白,原来是绑架!在这一事件中,区长成了穷凶极恶的人的牺牲品啦!在这一事件中,大家进一步看清了某人的真实面貌!一个骇人听闻的自我暴露!偷天换日的鬼把戏!”
齐二狗像蚂蚱一样跳着说:“同志们,现在真相大白。”
剃头担子的响声远去了。
“是不是闹鬼?”他老婆夸张地问,声音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成分,“这屋子十年前常闹鬼。”
“言论的事。”
“他这病不是很深了吗?”老婆又在窗外对谁说,那声音意味深长,就像她本人一样焦焦干干,有棱有角,“半夜起来解手,看见一只火球落在黄泥街。王九婆家里的猪又死了一只,是给人打死,扔在下水道里的。你闻见这臭味了吗?都说这风向在九月份要变了。这几个月呀,刮得人昏头昏脑,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你听,好像是我家老王在打蜥蜴,他总是用梭标在天花板上戳来戳去,那上面都快成蜂窝了!”

“有没有迫害案?”他费力地想继续刚才的思路,眼珠像刀割一样痛。他走进长春药店,买了一瓶眼药水,一连朝左眼滴了十多滴,结果是左眼完全睁不开了,只好用手巾捂着。
“让他追查到世界的末日去。”他忽然嚷嚷起来,“他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个人?也许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区长,只不过是一场冒名顶替的鬼把戏?他来的那天,什么迹象也没有,钻在看小偷的人堆里,讲了几句疯话,于是黄泥街流言四起,吓破了胆,说是一个区长来了……谁能证明?他身上的衣裳为什么长年不换?好久以来我就在怀疑,他到黄泥街来是不是有某种见不得人的目的?他是不是想设下一个圈套?我看我们自己倒成了蠢猪。”他说着说着,眼睛发了直。
窗口伸进宋婆皱巴巴的小头,那眼光在屋里溜了一个圈,压低了喉咙说:“喂,你这病呀,算不了什么。”她停了一停,声音忽然变得又细又焦急:“你试一试看,这不费什么!用蝇子的血搽一搽,哪里痛搽哪里,呃?从前我也得过癌,是搽好的,你不要怕痛。你干吗只穿条裤衩?这风呀,冷起来了……”婆子的牙根上紫红紫红的,像是蝇子的血。
“我刚刚埋了那崽子,呸,臭得不行。”
区长看见齐婆匆匆走过,嘴里嚼着什么,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啊,区长!听说区长是微服私访?”
“好!”他朝墙猛地一踢,踢下一只蜥蜴来,又用另一只脚去碾,“我最讨厌这种东西。”他说,脸上像喝了酒一样。
“去把锁打开!”
“有人证明我的功劳……”
“啊?!拆迁!喝血的!贼!啊呀呀!”她一下子蹦起,忘了害怕,迎风大喊起来:“同志们,我们被人暗算了!”
“都是那只死狗引起的。”他说了就要躺到床上去,忽然又跳起,原来在那天花板正中,并排爬着两只蜥蜴!
“对啦,对啦!”齐二狗兴奋地蹦起来鼓掌,“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我正感觉到扬眉吐气是怎么回事。同志们,你们对厂长的讲话精神是如何理解的?”
院子里又发出一声大响,这响声比刚才那一下更尖锐、更刺耳,如打碎了一个大玻璃缸。王厂长的舌头一下子僵住了,他紫涨着脸,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大毛巾毯,匆匆忙忙地把身子裹严。他的眼珠发了直,额头上汗淋淋的。
“怎么会没有迫害案?”区长又唠叨起来,从他那松松垮垮的衣服里流出一股浓烈的狐臭,其间又夹着汗酸和鬼知道的什么味儿。“前些日子我们在区里查出一个大迫害案……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请注意,我在这里的时间只有十天啦。我打算先从王四麻案件着手,然后弄清王子光的真实身份。朱干事提出的方案是唯一切实可行的,他着重强调了王子光的服装特征。当然,行动的阻力大得不可想象,连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都还没有作最后结论,这里面的问题别想查清,牵涉面广得不可思议,几乎黄泥街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王四麻。一定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对不起,我这眼不能不去看了,我总怀疑是不是癌?最近两三天我不会来。”他捂着眼,那眼不停地滴下水来。
“袁四老婆应该抓紧自己的机会,让他迷得越深越好。”
区长有一天来黄泥街作一次微服私访——区长突然决定要搞微服私访。
白天里,胡三老头自始至终站在他家门口的井边,用一只锈得穿了好几个洞的铁桶从井里打水上来。每一次把铁桶提到井口,桶里的水正好漏光,于是又放下桶去,又打,还不时停一停,往井里擤鼻涕。
人在风中走,像被风刮着飞舞的一团团破布。
“对啦!”王厂长皱了皱眉,忽然高兴起来,“根本的原因是,同志们,我记起一件事啦。”他忽然记起的是自己只穿了一条裤衩。于是打开大柜乱翻一气,翻出一件旧罩衣披在肩上,在屋里踱来踱去,“根本的原因是,黄泥街的垃圾问题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最近我日以继夜地造了一个表,上面记载了因垃圾问题受害九*九*藏*书*网致死的人,大约十多个,骇人听闻呀。我已经向上面提出来,把一个厕所废掉,改为垃圾站。这些天来,我一直在为垃圾问题和朱干事一起备案。我发现有人对这件事怕得要死,甚至不惜采取破坏手段,阻止备案工作的进行。比如蜥蜴的事,就牵涉到许多问题,我想把所有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
“夜里王九婆的三条猪一齐跳出栏,跑到郊外去啦。”
“喂——”他可着嗓门叫。
齐二狗脸上泛红,比比划划地说:“从前我们这里有一个剃头的,剃了满满的一罐耳朵,就藏在那边炮楼上。黄泥街落怪雨,落过三次,一次落死鱼,一次落蚂蟥,还有一次,是黑雨,黑得像墨汁。喂,据你看,黄泥街的蠢人是不是占了四分之一?那边胡三老头家的天花板缝里长一种黑蘑菇,剧毒。我亲眼看见他毒死两条狗,是拌在肉片里喂的,这老畜生。”
“听说又要追查?”
法师在酒店里坐到傍晚才离去,喝了许多酒,步子蹒跚得厉害。他的布袋遗落在酒店的桌子底下,店员打开一看,满满一袋子河沙,沉得提不动。
“这是风的味儿。一刮风,黄泥街到处是腐尸味儿。也可能是早几天死的那条狗。那狗死在王厂长院子里有一个星期了,他们家里谁也不敢把它弄走,怕得不得了。”
齐婆在黑暗里把手伸到墙根抓了一把土,放在口里嚼着,又点燃了一支烟,吸出一闪一闪的红光,沉思地说:“这风刮得我心里不安,我总觉得像住在石头山上。近来总是梦见塘里漂上死猫,那些树冒着烟,像是被烧过一样……都说市里来过人啦,来干什么呢?有人看见他们在什么地方埋了一只靴子,也许并没看清,埋的竟是秘密文件?”
“谁知道呢,都是底下的人抓的,他们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好像是两个人,一问呢,又说没这回事,也许是说的抓了两只猫。”
老郁迟疑地说:“也许,有点红?”接着马上高谈阔论起来:“城里有个牙医,不管谁,只要往上面一坐,他就用一条干毛巾帮人没完没了地擦脖子,直到把皮擦破,疼痛难熬……”
“那又怎么样?请不要居功自傲!右边第四个门。”他绕过桌子向齐婆逼近两步,压低喉咙做了一个手势,“所有的疑难都要迎刃而解!”
“我也闻到了,会不会有某种迫害的因素?”
“您的眼怎么样了?让我看看。嗐,里面全是脓,烂透了,得了这种眼病就没法好!”
“对,提高修养,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明天我就去筹备,学员我都心中有数了。比如齐婆、袁四老婆,这都是第一批需要提高的。这厕所臊得不行啊。我的头都痛起来了。我明天就从挖防空洞的人员里抽调两个出来,专门负责这个厕所的卫生。S厂什么时候复工?形势逼人呀。”
区长看眼去了三天。
“嘘!”

“区长是个有眼力的汉子,怎么会挑错人?虽说没有灯,他那双眼就像猫眼一样看得清。”
“你给我把那把锁打开,你这毛猪!肥肉!”区长一拳打在桌子上,气恨恨地说,“我得过脑溢血!这眼痛死了!啊?一清早猫儿就从我前边横过……你这猪!”
“昨天有一个无头男人到了黄泥街,听说是在城里被砍的。昨天半夜剃头的从街上走过,手里提着人头,都用铁丝圈着。”
“我老有一种惶惑的感觉,我想呀想的,觉得我这脖子上要搽磺胺眼药水。谁知道呢?也许搽得好?”
都伸长鼻子嗅着小偷身上透出的汗味。耐心耐烦地等待着。
“不是您老的意思吗?”王厂长小心翼翼地微笑起来,“您老那天晚上的谈话……后来我仔细分析了好久!那里面有好多深奥的哲理,我整整花了一晚工夫,把您老的讲话归结为一个字:吃!对不对?我觉得这一次,我的理解能力大大提高了。自从你走后,我每天都在学习文件,这一来思想就进步了。当然,错误还是存在的,比如究竟是猫还是人的问题……啊?”
“拆迁!呸!”齐婆实在忍不住了,就大骂起来。
那天晚上区长被毒蚊子扰得睡不着,就起来开窗透一透气。往外一瞧,看见一个白东西在垃圾堆里动。
“市立二十中从前的老传达喝农药死了。”墙上的人不动声色地说。齐婆从刮来的风中隐隐约约闻到了狐臭。
“请认识问题的严重性,”他头也不抬,自言自语着,“一切权力统统下放!”
“什么?”
“喂!”齐婆高声说,又笃笃地敲了两下。
“听说最近要拆迁,那女人吃得越发多了,”王厂长盯着街上又说,“有时白天也吃,还说不吃白不吃,到了新地方就没有吃了。自己吃不算,还带一个野男人来家一道吃。这就闹起来了,听说她丈夫要剁那男人的脚,那人已经在防空壕里躲了十多天啦。”
“鬼笔……”有人在啾啾地耳语。
街上有一个握菜刀的男人在追赶一个蓬头女人,那女人满身泥浆,一边朝前滚一边疯喊。围着的人很多,都打着油布伞,伸长了脖子你推我挤的。
“请您老顾全大局,关于陷阱的事。”齐二狗的一只耳朵嗡嗡叫起来,他用一只脚在屋当中跳了好久,又说:“当然,我并不是指关于陷阱的事,我是指,当你在早上快醒的那一刻,在矇矇眬眬中,你是不是感到了一种兆头?或者说你是不是猛然一惊,意会到了一个什么问题?说得更明白一点,比方说,当骷髅从你房里滚出来那一刻,你有什么想法?当然我并不是说有骷髅从你房里滚出来,我是说,你是不是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们要抓一抓当前紧迫的问题,比方说,办一个文化学习班。”
一条黑影从屋后闪出来。
脖子又痛起来。“早该去买磺胺眼药水,宋婆是一只猪投的胎,街上到处都是屎。”
不久他们就用一种只能意会的语言模模糊糊地议论起一件事。那种事是与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有关,并且是在暗地里发生的。那是一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的事。忽然有一回,胡三老头喊出一句梦话,似乎接近了事实的真相,又似乎还隔得很遥远。当时胡三老头将马桶弄得吱溜一响,咕噜出两个字:“拆迁?”大家心头一震,陷入了沉思。
“您说什么呀,根本不可能!那件事布置得很周密,神不知鬼不觉,简直没法着手调查。我认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怀疑对象。在我们这条街上,所有的事都是没有头绪的,我老觉得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现在我得出一条经验:凡事适可而止。这一来,问题时常在睡梦中得到意想不到的解决。”
“也许是没法搞清。”区长同意地说,出神地凝视着那盏黄腻腻的灯,“可惜我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了。”

“原来是区长。”齐二狗从院子里转回来,舒了一口气,“区长刚才正在掉眼泪呢,那条狗跟他跟了五年了。我看见他擤完鼻涕就爬围墙出去了。”
“帆布厂的吗?住房问题请找房管科。”他用力一挥手,将两只眼抬到镜片之上,狡诈地盯紧了齐婆,仿佛能穿透她的心思,“右边第四个门。”
嫌疑犯一共有二十一名,通统关在S办公楼的会议室里。因为怕逃跑,就把门锁上了。这一来所有的人都把大、小便屙在屋角上,一边屙一边破口大骂:“连屙屎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有一名嫌疑犯口袋里揣着两只蝙蝠,他把蝙蝠放出来在地上爬,大家都来围着,尖叫,吐唾沫。
“我看了六遍了,觉得不过瘾,还想看一遍。那里面一打炮我心里就冲得慌,好像体验到了一种东西。”
那天夜里,风刮了一夜。屋顶横梁一作响,齐婆就做起噩梦来。她老是梦见一个没有脸部的人在俯身掏她的肠子,一条条往外扯,血糊糊的,睡不着,索性起来,打开门,到外面蹲着。
“同志们,一位独臂将军走进了革委会大楼,步子迈得像幽灵。昨天中午我注意到城里的大钟敲错了一次,同时天上有乌鸦,所有的情况意味着什么?”
“当然,要一只只狗去查,不然怎么知道有没有疯狗?该死的,已经臭了,来人!”
“找一找那条蛇,也许在什么角上盘着?”
“开不得,他们会杀人的。我这里有证据。”王厂长掏了半天,掏出四五封皱巴巴的信,上面满是乌黑的指痕,“匿名信,有一个大的颠覆行动在酝酿中,我家院子里的疯狗就是一颗信号弹,昨天掏粪的又从厕所里掏出一枝枪。他们一捣乱,我的病就更厉害了,我现在老要吃肉。昨天午睡我睡在院子里的槐树底下,梦见自己变成了狼,拼命追赶一只灰兔,这不是真荒诞吗?来过一个法师,询问关于白老鼠的事。他一走,电报员就发了痉挛症,打了两支安乃静,现在还在邮局的楼上抽搐呢。这几天乱得很,出门一定要戴草帽呀。”
“嘘!不要这样大声。这几天可能要出什么事。你看,这太阳不是越烧越化掉了么?昨夜有只疯狗在谁的院子里吵了一夜。那剃头佬又来了,我在屋顶看得清清楚楚。”
雨落大了。
“这风是穿过坟场刮来的。你闻到了焚尸炉里的油烟味了吗?呸,恶心!原来我养过一只猫,被一群老鼠咬死了,我们这里的老鼠大得吓死人!”
“这就来。什么风,把我脑子里吹得乱糟糟的,这风要刮到世界末日去?”
“找那金条?也许翻出骷髅来呢?”
“有一点事。你听说了关于有贡献者的新待遇的事吗?”
“另外还有一对小孩的眼珠,你不要告诉人。”
王厂长早上漱过口,弄得满脸牙膏泡沫。想回头拿洗脸手巾来揩,忽然就不能动了。他砰砰地打开屋里所有的抽屉,翻来翻去,翻得灰雾冲天,最后翻出一瓶弄脏了的万花油。他一下子就抹了大半盒在脖子上,想试着动一下,不料,轻轻一动,就痛出眼泪来。
“上面还没有文件下来。听说黄泥街原先死了一个叫何胡子的,是鸡骨头卡死的,又说是自己化成了一滩血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死因怎么这么复杂啊?”
“吃蟑螂的是谁?我要登记一下。”
“怎么可能?什么地方挖得响?”
“要把黄泥街的文化生活搞得丰富多彩。”
“谁能肯定是一个人呢?说不定是猫或其它什么的。”
“当然,这眼病好不了。我有一个侄儿……”
忽然暗中起了一种流言。
“近来我落下了一种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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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能确定是一种什么病。可能是一种了不得的隐患,我有这个预感。您有没有发现最近我像一匹马一样能吃了呀?我现在睡也睡不好,老要半夜起来吃。啊,你这眼怎么啦?得了这种眼病就别想好!您得去找李大婆婆,这种眼病只有她有办法。”
“当然,什么地方都没有黄泥街复杂,这是个怪地方。比方说,现在还有人靠吃蟑螂度日呢,你听说过没有呀?这种腐朽生活难道能够允许吗?”
“那是非常危险的呢,你得小心。”他撅着屁股到那边去开门,区长发现他的一只鞋是趿着的,走起来踏得大响。
“你看看我这里生的是什么?”王厂长将脖子凑近他眼前。
走到街上,遇见许多死鱼的眼珠,也遇见许多打呼噜的大嘴。“有没有迫害案呢?”他皱紧眉头,凝视着张灭资屋顶上那盆脓疮似的仙人掌。有人在吊一个小偷,区长连忙夹在人堆里去看,一个瘦骨伶仃的暴牙将捆小偷的绳子抛上树桠,开始徐徐往下拽。那小偷就徐徐上升。吊了一分多钟,他就开始呻吟了。
他在晚上走进胡三老头家,开口道:“请您老作出牺牲。”
“不要紧的,您要有信心,只要拖到秋天里……我有一个侄儿,腿上生了疮……”他还想说下去。
他老婆冷笑着告诉前来探望的人:“完全是蚊子叮成这样。黄泥街毒蚊子到处疯长,开始只不过是脖子痛,现在呀,都从眼珠里烂出来啦。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有谁能证明那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身份?”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
“好不了啦!这种病!”焦干崩脆的声音在街上响起来,铁皮鞋掌像踩在烂瓦渣上面。
“好什么,还不是那样,都说今年要涨大水,空气里一股霉味儿。我今早起来梳头,发现睡一夜,这头发都霉了!”
“《闪闪的红星》。”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他突然问。
流言是齐婆首先传播的,她挨家挨户地去说:“大家千万别上当!请问她是什么东西?一个婊子罢了。谁能证明那天区长就到过她家里呢?这种事需要真凭实据呀。如果大家都这么一味胡说八道起来,我们领导的威信还要不要?实际上,区长也到过一回我家里,也是在半夜,也没点灯,那又怎么样呢?我告诉人家,我和区长都规规矩矩地坐了一晚,并没发生什么。当然发生什么是完全有可能的,也许真的就发生了什么,但我决不出去乱说。一个人怎么能痴心妄想啊?我顶顶讨厌痴心妄想的人!比如区长来我家,事实上他是有一种意思的,但我并没到处去吹牛,因为我不是一个爱想入非非的人,我只愿意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痴心妄想的人真恶心!”
“有一条蛇,”袁四老婆说,“在我头顶的这根梁上悬了整整一上午。我一直在瞪着它。刚才你一进来,它就跑啦。可惜你看不到了。你在干吗?”
“你有痔疮吗?”那个尸布样白的小伙子兴奋起来,用软绵绵的狭长的手掌遮住嘴巴,凑过来悄悄地说:“干吗不买‘斑马牌’眼药水?这一向黄泥街发痔疮病,大家都用‘斑马牌’眼药水洗,都说很灵。张灭资小屋上的仙人掌被臭气熏死了,你看见了没有?现在满屋都是屎,这些人真粗野。”他嘴里有一股霉豆渣的味儿。
大家闹哄哄地搞了一阵,齐二狗忸忸怩怩地挤到前面,害羞地低下头,涨红了脸说:“您老对这件事是如何理解的?我是说对这两个字的意思。这不是闻所未闻的吗?上面为什么要那样干?是不是弄错了?您当然知道我指的是哪两个字,您心里早就经过了深思熟虑。”
“她在撒谎呢,他们都有整套整套的阴谋诡计,千万别上当!”王厂长说。
“厕所不能废!大便怎么办?现在厕所就不够,每次总要等,等得不耐烦。要是废了厕所,定会有人往街角上屙。”
风把院子里的什么东西刮下来,打碎了,发出尖锐的破碎声。“啊——”王厂长说,“该死的风。昨天下午我在房里打蜥蜴,院子里窜进来一只疯狗,毛都脱光了,一来就赖在污水池里不肯走了。我踢它,打它,用刀子戳,还是不走,简直就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真是岂有此理!后来我老婆端了一大盆滚水浇下去,还是不动,就死在那里了。我一想到这事,吃饭就吃不好了,像是会鲠在喉咙里一样。这是什么意思?有人想要顽抗到底?喂,大家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区里就要开会了,开五个月的会讨论全区绿化的问题,然后再开三个月的会讨论黄泥街的垃圾问题,时间虽然仓促,但区里的决心很大。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见带上去。”
“啊?这是一个建设性的意见,这个意见很有价值,我要考虑考虑。”他背着手,低着头踱了好久,后来站住,翻着白眼,举起胖鼓鼓的拳头,朝空中一拳打下去,说:“黄泥街的种种问题一定要解决!”
“我现在对任何事都心灰意冷了,颓唐的情绪笼罩着我。”朱干事缩成一团,蹲在墙根下。
“老同学,你挖什么?”声音有些抱怨,原来是区长。区长原来没走?区长怎么会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是如何变了区长的呢?从前有个卖肉的屠夫,装成阔人到黄泥街来做客。他坐在那家人家,背上老是流出猪油来,不到半点钟,全湿透了,油腻腻、臭烘烘的,真丢脸。齐婆临睡前还在想这个王四麻问题,翻来覆去地想,背上都出了汗了。后来她又起来到厨房打了一阵蟑螂才睡下去,脑袋一触枕头就听见老鼠啃她的头皮。
“今天早上落了一个雷,现在又晴了,天一晴,我就睁不开眼皮。”
“你能不能证明王四麻不是一个真人?”
“痛死了!这种鬼地方!”
“唔。”区长含糊地说。
带上来一个没头发的女人,手被铐着。王厂长说她“穷凶极恶”。女人的头皮是淡红色,上面满是癞癞疤疤,眉毛也没有。一上来就是大叫“青天大老爷”,大磕头,磕过之后又大喊“冤枉”,喊过之后又跳起来大骂“奸细”“杀人犯”,喷出的唾沫就像一条条白虫子。
“这条经验给我很大启发。”
“王厂长——”那一伙人怯怯地说。
“不过是风。”齐二狗说,疑惑着厂长何以那样害怕。
一天宋婆到井边去打水,远远地看见了袁四老婆。她兴奋地一拍掌,高声说:“哈!袁四老婆真好看!”
那些人进去的时候,王厂长正在打蜥蜴。夜里他起来了好几次,打开门,用手电去照院子里的那条死狗。他怀疑那条狗是装死。披好衣,猫着腰走近去,用一根铁钎用力插,插进了狗的肚皮,那狗还是不动。他又用铁钎用力拨,把那只狗拨到了污水池里,累得满头大汗。抬头一看,一阵腥红的星雨落到谁家的屋顶上。“黄泥街的问题是个谜。”他想,关门上了床,满耳都是狗叫。狗闹哄哄地叫了一夜,他在床上乱蹬乱踹地搞了一夜。早上一睁眼,看见天花板正中停了一只蜥蜴。他一下子跳起,拿了一根竹竿去戳。
“我看最近这风刮得有点不同,像是不会停了的样子。”朱干事不露声色地说,“整天呼呼地响,我常常梦见自己站在悬崖峭壁上。昨天有一只怪鸟掉在我们厨房里,叫了一夜,我老婆整整一夜没合眼。那鸟现在还在叫,我们今天是在卧房里煮的饭。下面有人反映,有人并不往垃圾站倒垃圾,还是倒在街上。后来抓住一两个乱倒的人,他们反而强辩说,垃圾站里的垃圾早满啦,什么垃圾站,摆样子罢了。这几天我心里乱得很,你知道,关于保密工作的事,我遇到麻烦了,有人死死地盯上我啦。我苦苦地想了好几个晚上,有几回觉得有了一点线索,但每次都被一些小事打断了。比如老鼠的鼓捣啦,比如刮来一股冷风啦,比如鞭炮一响啦,总之我现在不抱什么希望了,颓唐的情绪笼罩了我。”
“会不会弄错了?”刘铁锤问,立刻就被齐婆的眼光吓了一大跳。
“你到街上去调查调查,”她突然住了口,凑近区长诡秘地说,“我家隔壁的每天半夜起来收听无线电,他的被子里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是一台发报机。现在谁走近他的屋子他就向谁扔砖头,我丈夫被他打得头破血流……你们进去的时候不要惊动了他,可以从后墙翻到厨房里,别弄出响声。这事不会错,我已经观察好几个月了。现在黄泥街每家都长一种鬼笔菌,阴森森的,连床下垫的草里面都长满了……有一只猫,疯了三天了,藏在隔壁院子的乱草堆里。你们睡觉的时候可要小心,不要关灯,不要开窗,要把屋里看来看去地看个遍。”
黑暗中看见两只眼睛,是袁四老婆蹲在屋里的一角上。齐婆走过去蹲在另一角。
“小题大作!”办事员闩好门坐下来,赶紧端起那杯热茶焐在胸口上,接连打出四五个大喷嚏。
“你来,我带你去看。胡三老头的厨房里有一个地道口,夜里有一个骷髅从里面往外滚。”
“我来询问有贡献者的新规定。”齐婆更加提高了嗓子。
“我练习了一夜竖蜻蜓,把墙上踢出好些个洞,长进很不小,要不要表演给您看?”
“那是老秦家,说是要在厨房里栽一棵柚子树,这不是标新立异吗?哈,你的眼怎么啦?是火眼吧?下雨的时候弄点屋檐水洗一洗就好了。千万别点眼药!我有一个亲戚得了火眼,就是点眼药点瞎的。眼药是害人的东西!”他说着就要来掰区长的眼睛,区长连忙往后一跳。
王厂长讥讽地瞪着他:“想当场抓获罪犯?这办法好!人家意想不到!呸!这些跳蚤,饿疯了!”
乐队在棺材边上发狂地奏乐。
“都说这风没有要停的样子。”老郁垂头丧气地说,“连着几天,风里都是腐尸味儿,原来垃圾底下埋着一个婴孩!昨天挖出来,全都稀烂了,区长把袁四老婆找去了,八成是那个婊子做的案。她每天早上将头浸到尿桶里,连脖子都淹了。你凑近她的头发,总有一股臊气。”
张灭资26岁男死亡原因:饮食过度(由一只瘟鸡致病)
“谁知道?这种事你没法搞清的,哪怕想它三天三夜想破了脑壳。我想,这可能属于心理学的范畴。”朱干事显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三角小脸在吐出的烟圈里模糊了。他心里暗暗得意着自己使用了“范畴”这样文绉绉的字眼。
马路上有两匹瘦狗在粪堆里滚来滚去。
“喂,考虑得怎么样了?”区长来了,干瘪瘪的,完全没有风度,衣服就像披在身上的麻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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