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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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你看见了,我就住在这种地方,我又下贱又贫穷,还掉进了垃圾坑,并因此大病一场,我掉进垃圾坑只因为卑劣的好奇心,我养的鸡也长得不好,由于城里空气污浊,它们动不动就发瘟。可是你不要以为我这种生活是最为屈辱的生活,要是你这样认为,你就错了。实际上,我还是生活得比较理直气壮的。我的家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但它们都很靠得住,桌面是樟木板,椅子是上好的柳木做的。我每次回到家,稳稳实实地坐在我的椅子里面,那种感觉还是十分富足的。有一个情况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我在这一带还很有影响力,因为我年纪这么大了,又很有独立精神,所以如果我想干什么事,基本上没人敢来加以干涉,有些性格软弱的人还很想来巴结我呢。据我的观察,真正过着屈辱的生活的是你妈妈。我并不想背后讲你父亲的坏话,他是一个捉摸不定的家伙,我虽然希望他来和我联系,也并不喜欢他这个人,谁会喜欢一个动不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家伙呢?刚才我说你妈妈过着屈辱的生活是因为我亲眼看见过一件事,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你父亲躲在这附近的一个仓库里培育花卉,有一天,他叫楼上的鼓鱼给你妈妈捎个信,说他要与她见面商谈。你妈妈匆匆赶到仓库,他却将门关得死死的,你妈只好站在门外哭,哭得真是伤心。我从那边路过,你妈妈激动得丧失了理智,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我抚摸着她的肩膀劝她不要太伤心,我说:
菊妈妈的嘴一瘪一瘪地吐出这些话,我立刻有点激动起来。
菊妈妈如梦初醒,“扑哧”一笑,转身从身后的米坛子里抓出一把米,扔给公鸡吃,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吃。
“我在家里躺了好些天,因为那一跤摔得不轻,造成左臂骨折,一直到现在还没好。现在回忆起那件事,我承认我是有点过分冲动了,可我不完全相信那只是我的幻觉。谁能说得准?也可能真的是他来过了,又躲起来了。虽然一切都要等到下一次机会才能证实,我是有这个耐心的,而且这件事也很有意义。那一天,唯一千真万确的事是我看见了99lib•net对面的坤老头提着小孩的脚板,这个鲜明的印象使我恶心得大病了一场。”
“你吹牛!你怎么做得到?你从来不做任何事情,对自己会有什么评估呢?比如我,我养鸡,我就根据自己养鸡的能力来估计自己。像你这种人,没有任何参照来对自己进行评估。”
“你刚说要我对自己有个估计,现在又说我无法评估自己。”
“我很久以来就打算把那些事原原本本告诉你,可是我遇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这些压力使得我每晚做噩梦。喂,你怎么把脚伸到方桌下面去了?那里是鸡的地方。你坐好,我要讲的问题是非常重大的。对了,现在我每天夜里做噩梦。我原来是习惯早睡的人,大约七八点钟我就上床了。自从你父亲出走那天起,我就担心起一件事来。我老在想,他会不会哪天晚上回家,路过我的房子,在窗玻璃上轻轻地敲几下呢?由于怀着这样的担心,我的睡眠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有时竟直到东方发白才入睡。夜里没睡好,白天吃起饭来如同嚼蜡,对生活的信心也是空前的低落。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我这样一个穷老婆子,孤零零地生活了几十年,为什么到了暮年会忽发奇想,非要指望你父亲在我的窗玻璃上敲几下呢?莫非你父亲从前与我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还是有过什么约定?不,这些都没有,我和你父亲不过是一般的熟人而已。你想,正因为我和他只是一般的熟人,假定他昨夜做出了那种古怪的举动,假定他于无意之中想起了我这样一个熟人,而竟然一高兴就与我联系了,咚咚地在我的窗玻璃上敲了两下或三下,这岂不是我生命中的一桩大事吗?你父亲穴居的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谈论这件事。每次我走过去想参与谈论,他们总是使眼色,挤眉毛,设法将我支使开。次数一多,我就醒悟过来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是个重要人物。可能是因为我年龄大,见多识广,掌握的情报特别多,他们才会对我有特殊的防范的吧?时间一长,我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看作了你父亲的同谋,有多少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我总在房里焦急不安地踱步,竖着九九藏书两只耳朵倾听。我虽年老眼花,两只耳朵还像猎狗一样灵敏。可能是因为我的心情过于急迫,也可能是某种幻觉产生了,一天夜里,当我终于熬不住而睡着了时,我猛地惊醒,看见窗玻璃上有个影子,我马上想:穴居的人终于和我来联络了!我飞快地跑到门外,那人已不在窗前,而街的对面有模糊的脚步声。我追到街对面,路灯下的马路空空荡荡的。我觉得他是在和我开玩笑,他本人一定躲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了。我迅速地判断了一下,认为他是躲在垃圾房里了,我爬上很陡的楼梯进了垃圾房,果然听见恶臭的垃圾堆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站在垃圾坑前,将身子倾向前,想看个究竟,可是我突然踩着了一块瓜皮之类的东西,就一头栽进了垃圾坑。我倒在秽物里面,滑滑溜溜的,爬了好久才爬出来,浑身臭不可闻。偏偏这时有人从楼梯那里上来了,半夜里谁会到垃圾房里来呢?我正纳闷,那人举着一支小蜡烛进了门,我认出那是街上捡破烂的坤老头,他一直住在垃圾房里。坤老头手里提了一样白晃晃的东西,他一坐下就把那件东西放进水桶里去洗,洗完后放在砧板上,准备用刀去切。就在这一刹那间,烛光照亮了那东西,我发现那是一只小孩的脚板!我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垃圾房的楼梯上滚了下来。我过了马路,惊魂未定地回头一看,见那坤老头燃起了明火,可能是要烤那小孩的脚。”
我已经在此地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注意过楼下的菊妈妈和楼上的鼓鱼,平时我与他们相遇,就像与电线杆相遇一样。这几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里,于不知不觉中,他们一直在观察我吗?菊妈妈口口声声知道我出生前的秘密,将我拉到她房里唠唠叨叨说了那么久,可是一点都没提那些事,那只不过是她胡说八道的借口。她因为无聊,或因为内心苦闷之类,便把我叫了去听她胡说八道,说的事情越不着边际,她自己越沾沾自喜。我由此断定,她根本不知道我的什么秘密,只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听人说起过这回事,她就利用这事来给她解闷了。由于她是一个一贯善于胡扯蛮绊的老婆子,又由于她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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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我是那种缺乏个性、毫无主见的人,她就信口编出了那些怪事,强迫我做听众,就好像她与我们家有割不断的关系,就好像她倒成了我父母所有秘密的知情人,而她生活的宗旨也正好在这上头似的,这岂不是太荒唐了吗?要真有这种事,几十年里头我怎么一无所知?不过她又不完全是撒谎,她倒的确掌握了我们家的一些情况,可能是道听途说的吧。奇怪,我怎么会一下子对她这么反感了呢?想来想去,还是因为她的那只黄母鸡,要是那只鸡不在我的脚上拉屎,我虽不耐烦听她的空谈,绝不会对她这么恼火。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她是知道那只芦花鸡的,说不定那只鸡就是她本人养的,那种古怪的鸡,正该养在她这种老婆子家里。要是我再与她谈下去,说不定她会透露芦花鸡的情况。据我估计,如果她情绪好,什么都会说的。都是那只该死的黄母鸡破坏了一切。
“我觉得我的这句话说得很好,很富于哲理,因为你妈妈立刻就止了哭,眼里闪出希望的光辉来。我听说不久你的父亲就与她幽会了。当然那次见面的结果并不令她高兴,可这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了。直到最近,你父亲穴居之后,你妈妈也有了种解放感,人也活跃多了。因为她用不着再天天提心吊胆地等,她等待的目标移向了遥远的将来,某个不可知的霜冻的早晨,而目前,她可以及时行乐了。你现在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也等待一些事,比如等你父亲来敲窗什么的,甚至还为这等待付出过惨重的代价,比如掉进垃圾坑之类的,可是这同你妈妈有个根本的区别。我是独立自主的,我想等什么就等什么,而你妈妈,一定要得到你父亲的召唤才会去等待,所以她才是可怜的人。有段时间你父亲没有召唤她,你也看见了,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心神不定,放任自流,无所事事。一句话,糟透了。你父亲穴居的事她是高兴的,他在家里对她压抑得太厉害了,她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时间不就同死了一样吗?还有一件事,因为鼓鱼和你父亲的关系,她就怀恨他了,按照她的逻辑,鼓鱼应该把你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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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情况原原本本告诉她,但是你父亲这个人是十分吝啬的,他不让鼓鱼向你母亲透露点滴情况,他只是使你妈妈知道鼓鱼常到他那里去,这一来,你妈妈当然就恨这个孩子了。其实呀,鼓鱼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执行你父亲的命令。”
“你总算有点接近我的意思了。可是那是做不到的,一个人要是天天对自己说那种话,非意志消沉不可。我的意思确切的是说——你的思维应当穿透那一层障碍,到达某个意想不到的处所,在那处所的前面,你又设置新的障碍,然后又加以穿透,如此无穷无尽。”
“你的手软绵绵的!”她谴责地看着我,“生着这种手的人总是一事无成,当然这不算什么缺点,可自己对自己要有个估计。”
“三弟,你的父亲穴居了,是吗?我要对你说,这绝不是什么丑事,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想把你出生前的一些事原原本本告诉你。”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些重要的事呢。”我提醒她道。
她又抓过我的手,放在她那硬木片一般的掌心里握了握。
“我明白了,你让我时时对自己说:‘我是个吃闲饭的家伙。’”
“我刚才一下子高兴就和你讲多了话,我真累死了。我自己也奇怪我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健谈起来,这于我的健康是很不利的,要知道,谈这种问题可是要命的事。”
“我天天都在估计自己。”
“‘来日方长嘛,凡事不要急于求成。我们能够做成功的事,往往是我们毫不把心思放在上面的事,你越专注,目标就离你越远。’”
“我的脚上有鸡屎,必须马上回去洗,你没看见我赤着脚吗?”我恶声恶气地说。
我愁眉苦脸,很不高兴听她空谈,我觉得她的空谈和她的身分很不相称,完全是种赶时髦的举动,像她这种孤老婆子,偏偏爱说这种不着边际的鬼话。我有点想走,又有点踌躇,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正在这时,一只黄母鸡朝我脚上拉了一泡屎,把我的鞋袜全弄脏了。我厌恶地捂着鼻子,请菊妈妈拿张纸给我擦一擦,我叫了她好几声,她始终没动,只顾想她的心事去了。我只好自己将鞋袜脱下来,赤着一只脚,提着沾了鸡屎的鞋袜往外走。
“你这就走呀?”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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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从沉思默想中超拔出来,一把抓住我。“刚才我们谈论了那种非常高级的问题,你说对不对?不瞒你说,我天天思考这类问题,可是我好久都没和人谈论过了,所以刚才就有点激动。你就不能再坐一坐吗?”
菊妈妈一下子说完这一大篇话之后,显得很疲倦,说话时脸上泛出的红晕也一下子消退下去,那张脸变得又憔悴又丑陋,好像她的灵魂已经从体内飞出去了,只剩下一个壳。她伸出一只老树根般的手抚摸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手心的硬茧在脸颊上发出“嚓嚓”的响声,接着她又打了好几个哈欠,这才将目光投向我。
菊妈妈的家里只有一间房子,简陋得可怜。屋里摆着一只旧木床,一个碗橱,一张方桌,两把木椅子,我进屋后就坐在其中一把上面。这间房连着前面的小院子,鸡们不断地在房里跑进跑出,一点也不怕人,还把屎拉在方桌底下。
“我正在想,我刚才的谈话是不是向你泄露了什么秘密呢?是不是会使你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呢?啊,我真的对你担心起来了,你可不要过多的去想一些问题,那不会有什么结果。你看你的脸色这么苍白,你缺乏睡眠对不对?我也缺乏睡眠,可我是老年人,只不过是在这里等死,不会有大的妨碍。年轻人不睡觉,往往后果很不好。”
我赤着一只脚回到我的房间,带着恶心用热水洗干净脚,换了鞋袜,又将弄脏的鞋袜放到水龙头下面冲干净。做完这一切,坐下想了一会儿刚才的事,我又躺到床上去了。
“你总是钻牛角尖,连我的话都听不懂了。我只是说你没有参照,但是你不应该泰然处之,而应该时时想到这一点。”
她痛苦地皱着眉头,那张脸似乎又缩小了一圈。这时有一只雄赳赳的瘦公鸡冲到屋里来,跳上方桌,猛地一下发出啼叫:“喔喔喔——”
“我当然看见了。你太大惊小怪了,也够庸俗的,而且你的手又是那么软绵绵的,叫我怎么说才好呢?你这种人从来都是什么都不干,还要成天抱怨。你走吧,我对你的希望破灭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对你这种人存着希望的,就像一场梦,我年纪已经这么老了,还时常犯这种错误,太不应该了啊。”她说着说着就走到小院里喂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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