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得叫出声来，却无人回应。

“不，并不是想批评您，只是觉得光听一家之言会让视野变得狭隘，可能会影响您的判断，所以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

我开始贫血，开始体力不支，我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每个月去献一次血，相反地，我开始迫切地须要依靠输血延缓死亡。

“一点也不能透露么？或许这里面会有突破口呢。”我歪斜着脑袋。

待我有些尴尬地折返回电梯里时，她才继续补充道：“说起来，昨天周医生也跑错到了这一层呢，也许是太累了吧，他这些日子一直加班，气色也不好呢……”

爱？只怕更多的是恨吧！

“这里是11楼，是骨科的住院楼，血液科还在上面一层呢。”她盯着我，就像在看那些难对付的小孩一样。

“大叔，他可是专管血液科的帅哥耶！”

他平静地伸出了双手，与端正摆着的桌子的边沿形成了近乎完美的垂直。

“其实我也不想来。”我面无表情。

那个骨科的混蛋病人，我也要小小地报复她一下，只是万万没想到会因为这件事让警方抓到把柄，只能说是自作孽吧。

是么？果然存在问题呢。我暗忖：“他有进过里面的病房么？”

——就是抽血，救别人的命。

我刚报出个“周”字，她就露出了孩子般的窃笑：“嗯，来过的，在这里摇头晃脑了半天。还好小吴提醒他，他才知道走错楼层了。”

他耸耸肩，摆出一副比我还要镇定自若的样子。

忽然，他抬起头，满眼澄澈地盯着我。他居然笑了呢！

他彻底晕厥了，只因在那怵人的缝隙间看见了那副熟悉的嗜血的獠牙……

我才真想叹气，我坐在这里让他刁难了半天，却连个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得到，我起身揶揄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您还这么镇定。”

“三天了，今早才报案？”我谄笑着问。

“那恐吓信之类的呢？”——依旧是摇头。

真正的吸血鬼何止是我父亲一人，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冷血的恶魔，他们吸干了我的血液，践踏了我美好的理想。但我不曾放弃，我想要将这一切扭转过来，哪怕自己受到伤害，也要坚持下去。

走廊里传来慌张杂乱的脚步声，我知道，我赢定了。

在他年少的时候，身上就留下了吸血鬼的牙印。

然而，如今的我，恐怕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他就这样仰面躺着，仿佛睡在小船里一样悠哉，唯有不断闪现的刺目灯光能在他心头扬起微澜。与他的淡定相比，周遭那些神情严峻的医生、护士们倒更显得紧张。

他时常这样愤愤地思虑。

“什么？”

“有什么事么？”我勉强挤出微笑。

果然如此么？我暗自笑着，继续问道：“那你们昨天都谈了些什么？”

他有些失望，因为直到出院，爸爸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夸奖他。

周助理面不改色，只是缓缓地推出了一部手机：“是我拿走的。”他的话和他的动作一样迟缓，“人，我已经杀死了，你们也别费力气四处去打探了。”

我一怔，还未来得及道谢，却已放任她消失在视野中了。

“因为……”我几乎可以看见他背后蒸腾起的热气。这显然不是缘于闷热的天气，我们已经很人道地打开了审讯室内的空调。

他的心头忽地翻起巨浪，那份崇高感就像他每次去帮受欺负的同学解围时一样，虽然常常是带着一身的伤痛回到家中，但每一次，爸爸总是颇为自豪地说道：“你做得对！”

——我的初衷非常简单，只是想把我成功的经验通过这种方式传达给世人。那便是，无论是多大的业绩，都是基于一点一滴的积累。D集团本来只有一间工作室，是因为锲而不舍的努力积累取得了这样的业绩。D集团中的每一个员工，都秉持着积累的信念，他们一点一滴的付出，积累起了这座参天的大厦和有血有肉的我……

白色巨塔内，他成了年轻果敢的吸血鬼猎手——这是一个权威医学杂志对他的评价——如果说血液病是可怕的吸血鬼，那他，便是叫吸血鬼也闻风丧胆的范海辛（Van Helsing著名的吸血鬼猎人）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总之，他大概的意思就是说，我的手术短期内不可能执行，说是因为没有血源。

“问吧，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再打扰其他员工就行。”看似漫不经心的应答却包着咄咄逼人的强势。

“应该没有吧，老魏他还是跟往常一样，夸夸其谈，说什么今年要把大楼再拔高一层，总之我是没有看出一点他会遭遇不测的征兆。”

那时，那位医生发自内心的一声“谢谢！”几乎就是我刚刚听到的那一声的模板。

我只能佯装苦笑：“在茶座时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么？”

“那，血液科的周医生来过么？”

“周助理他，本质上还是站在了我们这些基层员工的阵营里，所以……”

“您到底想说什么？”其实我已经大致猜透了她的心思。

“去，把13号箱打开。”周医生冲着余惊未消的学生无情地命令道。

在体尝了人世太多的冷漠之后，他终于也沦为了可怕的吸血鬼，加入到夜行的行列中来了……

“同样的话，我已经说了三四遍了。”他的态度依旧冷淡。

“您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她的话里明显混进了不满的味道。

“我当时心里就在发毛啊，但没办法，我动不了，怎么叫人都不见有人来。那个警铃的位置也很蹊跷地变高了，怎么都按不到。

——如果我当上了医生，至少不能在病患留下永不消褪的印记。

“您刚才说他吹毛求疵，见风使舵？”她噗嗤一声笑了，“但他终归不是个坏人。”她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让我一时难以适应。

我记得，曾经有一家平面媒体对这位董事长进行采访，其间，曾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我仍然有些疑虑，因为取证这种事情，本质上是一种交易，其结果往往是信息的共享。而我面前的女人，不可否认地，拥有作案的动机。

我将那张字条扔到桌面上，脑中盘旋的依旧是服务员的那席话：

我决定不同她搭话，只是一味地点着头，好在12层转瞬便到了。

这之后，只要等到催眠剂起了作用，他便可以通过楼道折返，回到那个病房。保险一点估计的话，他应该带上了乙醚之类的麻醉剂以备不测，然后，他做出了有悖医德的勾当，他盗走了珍稀的血液。

——是什么呢？

……

然而，就是这么个家伙，他为了金钱和地位，出卖了自己孩子的骨髓。然后，将我的付出全然记进了他的公德簿中。他可以眉飞色舞地向记者们介绍自己是如何培养出了我这个有勇气、有担当的孩子，却从不曾过问我的痛苦。他得到了金钱、地位和名誉，而我，作为一个孩子，得到却是一个永远消不掉的疤痕。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体格精壮、轮廓分明的帅小伙。说来，他的手法也真够粗糙的，第一针扎下去弄得我生疼。看着略显暗红色的血液从自己的体内缓缓地淌进了他手头的针管内，我心中还真有些不甘。

狭小的休息室内，早已坐着此番我要拜访的周医生。我犹豫着向他点头致意，他却像尊石佛似的没有什么动静。

我向前翻眼，却被出现在面前的面孔惊得哑口无言。

“去年你来过一次，这种事情你心里不是有底吗？”

“只有今天，你没有机会给他补充麻醉剂。也只有在学院的停尸房内，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存放你的‘标本’。”我走上前，费力地把那个面色苍白的家伙拖了出来。

我早该发现了，这桩事件不会如此简单地终结。

这里离市中心不算太远，一路开到这里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周助理所说的茶座，十分协调地融进了公共绿地的淡雅景致中，竹制的楼台从厚重的梧桐树影间探出头来。随便挑了个临水的座，点了一壶龙井，我招呼随我同来的女人坐下。

“警官，您别急呀。”护士清丽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前天，是我打他手机硬把他约出来的。我说发现了一个可以大赚一笔的潜在商机，想要跟他探讨一下捞钱的计划，他就轻易地上钩了。

“果然是您啊。”说这话时，她面带微笑，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负累着一样，硬生生地憋着话。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就是站在那边吧。再往左一点吧，对，恰好把那个暖气出气口给挡住了。”见我开始琢磨起那个出气口，她又酸溜溜地补了一句，“我当时就觉得他这人特别扭，站在那出气口被热风吹着不要太难受啊，真是有病！”

不，不仅仅是模板，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羸弱不堪的男子确确实实就是记忆中那个健康热忱的医生！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的光阴似乎在他的身上被拉长了十倍，那双晦暗的瞳孔中甚至浮现出了垂死者特有的色彩。

“各种联系方式都试过了么？”

而那个接受过他的骨髓的魏衡，恰恰也是一个最佳的选择，因为他的体内有万用的O型血，Rh阴性的O型血！

“魏衡是我大学的校友，他在大学里面就是一副领导者、急先锋的做派。大二那年，他找我商量退学的事儿，说要干出点大事情来。现在想来，当时要是没有听他蛊惑，安安心心地把书读完，以我的能耐，未必不能取得今天的地位。

他是去奚落那个倒霉的病人么？没那么简单。他应该带上了催眠剂和致幻剂，安置在了暖气管道的出气口。如果去调查一下那个管口的话，应该还是有一定的残留的。

“我虽然这么说，却并不代表我有悔过之意，你也没必要把它看作是一种自首的行为。”他的话中还是带着股不可一世的味道。

她不做回应，只是痴痴地看表。

他抬起头，想再看爸爸一眼，一道白色的大门已经紧紧地闭上，门上的玻璃窗中，爸爸的面孔渐渐被蓝色的幕布遮住了。然后，像是被吞下似的，他被推进了更深处的门里。里面的人们没有表情，自顾自地准备着什么。

“还是谈正事儿吧。”我强行扭转了话题，尽力把怒气压在平静的面容下。

“昨天周医生说要和我一起去取宵夜，但刚下到11楼就冒冒失失地出去了，我都没来得及叫住他。”

他再转头看自己这边，那些刚刚还身着白衣的天使们，刷地化身为恶鬼，将锐利的针头刺进他的腰际。虽然全无痛感，但注视着自己的鲜血随着管子汩汩流出总是件令人恶心的事情。他无力地循着管子望去，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庞然大物正嘬着管子的一头，每吸一口，管中的血液便加速流动，而那张干瘪的面孔也会添一分红润。

意料之中，匆匆闯进休息室的小伙子语无伦次地嚷了起来。

“但终归没经得住诱惑，就上了他的船。D集团是我和他一起创建的，开头的那几年里，他没少耍过老大威风，我却像个下人似的让他呼来喝去。如果不是我拼死拼活地干活，帮他打点，D集团早就要被他那些不负责任的指标给折腾死了。

周助理伸手劫走了那杯咖啡，一边冷冷道：“恕我冒昧，没想到你们队长会把你派来。”

“那倒没有，我们这边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呀。”

匆匆别过了周医生，我一人立在电梯门前，不知为何，周医生虚弱的样子总是不时撞进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您觉得是旗下的员工。”

但是，那个诈取过我血液的父亲，他，居然推托了。作为一个父亲，面对濒死的孩子，他居然推托了，这同直接的拒绝又有何异！

——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干什么？

那学生用纠结的表情向老师申诉，继而颤抖着向着敲击声的来源走去，或许是紧张吧，那把钥匙竟迟迟对不进锁眼。忽然，他吓得坐倒在地上，不顾形象地爬了回来。13号箱似乎凸了一点出来，缝隙间，伸出沾血的手指。

“所以，你认为在3天前离开茶座之后，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是这个意思吧？”周助理只是继续喝着咖啡，不做回答。

对于那些抱定了自己理想的人们来说，时间真是过得飞快。

“成见？”

“您也看到了，我不久之前出了车祸，然后就一直躺在这里了。一直就说是没有血源，不能冒险做手术，不过我觉得根本没那回事儿。这几天我听护士们说什么血库里有失窃的迹象，说是各种血型都有丢失。哼，明明就存有A型血，宁可放在那里被偷，也不愿意用来手术，他们还不就是想多捞点住院费么？”

两个阶段，他都在走极端，明显不像是受到某种矛盾的、犹豫的心理的指导，而是具有强烈的目的性和执行力。

“来这里是想告知您一件事情……”过去，我常常觉得向罪犯的家属陈述这样的事情过于残酷，而今，我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讲出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作为他目前唯一的亲人，您随时可以去探望他。”

还有，为什么她没有选择离开？为什么要指出周助理的嫌疑？

他先是一惊，继而眼里闪过无奈的笑，冷冷道：“那个人，我早就不把他看作父亲了。”他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不温不火地说了声，“还是要谢谢您。”

“沉默对你没有好处。”我掩藏住自己的惊讶，冷冷道，“到了现在，仍然不肯认罪么？”

那些毛躁的菜鸟们今天一定开心得很，因为他们几乎用不着劳神费力地耍什么审讯手段，便能从周助理的嘴里套出话来。

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只是你这家伙的猜测太过离谱，我可不愿平白无故地遭你如此诬蔑。所以呢，那个老吸血鬼还要烦请你去找寻，我绝不会提供任何线索。

——有很多人对您“一年一层”的举动感到困惑不解，有人把它看作一种高明的营销策略，有人把它视作商业炒作，请问您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

明白了我的来意，这个看上去有些刁蛮的中年妇女立刻毫无防备地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他？嗯，来过，没错，就是他。虽说昨天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但他的声音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他觉得，人生从此被画上了休止符，而电话那头谈到的马上会上来找他的警察就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反正，那东西就这么靠过来了，然后，就朝我胳膊上咬了一口！它在吸我的血。”

爸爸！我是个好人，我正在做正义的事情呢！

“我才是一直想找机会报答您，那时做出那样的抉择，想来您也担负了不小的压力吧。”

第一阶段，他想要竭尽全力地掩藏证据，甚至盗走了并不具有太大说服力的手机。

“三天前，”他顿了顿，好像在回忆，“我和魏董在常去的那个茶座碰了个面，之后就没再见到过他。”

“所以他难免会和他的头儿发生利益冲突。”我见她仍在犹豫，便继续引导说，“你想告诫我不要轻易地排除他的嫌疑？”

我伸了个懒腰，想要给自己减减压。恰在这时，电梯门开了，睁开眼时，刚才那个漂亮的护士正在冲我笑呢。

“D集团的员工是没有定期体检的福利的，因为魏衡他可以想见那一张张体检报告会是多么令人触目惊心；你提到的商业竞争对手也是没有的，因为魏衡他只靠吸自己人的血就足以叫那些对手靠边站了。下流的商业手段？他那种自以为是的人才不屑呢，他只相信契约，用来压榨别人的契约。

“比喻？你以为这只是个比喻？他——魏衡——是一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吸血鬼！1998年的时候，我们取得的那些业绩可不是被他拿去赈济灾区了，而是去对付他的白血病了，连我儿子的骨髓也叫他随随便便地拿去用了！

“真的没有，请别问了。”她的声音越发凄楚，我只觉得要是再加逼问，她怕是得要当众哭出来。

“哦，确实……”对方的寒暄毫无诚意，也许那双冰冷的手才是他此时心境的真实写照。

“两次。每次都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才不会理睬呢。”

“是我，还有小吴，她今天休息。”戴着宽边眼镜的那个抢着说道。

“那尸体呢？”毕竟这才是我最初的目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生存在这样的大企业中，每个没有达到顶点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在公开场合，周助理他虽然站在了集团的立场上，但私下里，他还是为谷雄的事情上下疏通，付出了很多。如果没有他的奔走，谷雄的赔偿怕是很难落实了。”

“至少他对我的态度不怎么样——每次都是。我也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来维护他。”我尽力克制着自己的不满。

“抱歉，我不能再多说了，这真的不合适。周助理他……对我们有恩。”她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羞愧。

且不说周医生巨大的变化，单是他父亲自首的方式就十分可疑。

“是关于什么‘血型库计划’么？”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我不大确定。

“去年的事情，真的很感谢您！”她的态度似乎同之前有了很大的区别，无论言语还是表情都显得坚忍。

可是，据说“范海辛”也有他自己的苦恼，他致力推行的“稀有血型库计划”多年来都只得到了道义上的支持，真正投身其中的人并不多。

那他真实的目的是什么？两个阶段的目的显然存在天差地别，那便说明，其中有一个，必然是虚假的，是用来混淆视听，迷惑警方的。

不觉间，茶已经凉了，我想重新沏两盏，却被陆琼制止了。

“一开始吧，怎么都睡不着，觉得不舒服，又没法翻身。反正应该是闹到好晚了吧，有人，噢不，是有什么东西就推门进来了。

“那这回可要请您手下留情了，这样对大家都好。现在这个社会爱看戏的人很多，我不想做供人取乐的小丑。”

“刚刚的问题，”我也故意顿了一下，“您只回答了一半。”

“午休时间快过了。”她起身，又似乎在犹豫什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认真道，“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出庭指证的。”

那个当年吸取了我的骨髓的家伙，那个如今流淌着我的血液的家伙，那个油光满面的老吸血鬼，他居然也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只是轻描淡写地推说担心有后遗症。哼，笑话，当年拿走我的骨髓时，怎么就没考虑过后遗症的问题呢？

当噩梦消散干净时，他第一个看见的是爸爸。然而最先撞击到他面庞的，却不是铿锵有力的赞美，而是满含苦涩的泪水。

而事实上，在我去年第一次走进面前的这座通天大楼时，才猛然发现这掷地有声的宣言是多么地索然无味——D集团董事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我的任务，就是把他找回来。

十多年前，像他这么大的少年，敢于做出同样抉择的并不多。

“会是竞争对手所为么？”

周助理诧异地看着我，那双原本热切地伸过来的手忽地止住了向前的趋势。

本以为她早已离开了D集团，着实不曾想到会再次，在那个浸润了太多泪水的大厅里遇到她。

我再次亮出了证明，故作庄重地说：“我们手头上的案子和这家医院有关，涉及到您自身的利益，请慎重回答。您回忆一下，他有没有带什么来或者拿什么走？然后，他有没有刻意地做什么动作，或者站在什么位置上？”

“那，您觉得周助理他这人怎么样？这样问应该不算是在刺探案情吧。”她竟像赌气似的快速反击道。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分局里下达了义务献血的硬指标，虽然心不甘情不愿，我还是被推上了献血车。

他认识那个孕妇，两年前，他曾经致电希望她参与到“计划”中来，却遭到了冷漠的拒绝。

“您现在认清了吧，真正的吸血鬼长什么样子。”周医生突如其来的话语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

这一幕太过熟悉，两年前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进了我的脑中：

他发现自己的照片出现在各大报纸上，这些新闻无不打着“史上最年轻的骨髓捐献者”一类的标题。那些前来采访的记者多被爸爸挡在门外，但作为交换，爸爸会回答那些记者的提问。

“往里面去了啊，估计从里面的楼道上去了吧。”

他是个虚伪的人，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总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从小到大，他都把所谓正义放在嘴边，喋喋不休地要我做一个善良的人。

——魏老板倒是蛮看得开的，也不怎么追究了。

而周助理却大大方方地提供了茶座的地址，如此直接地给出关键线索未免太过了。另外，他所坦诚的情况可以十分明确地划为两个阶段：

“您应该知道，我是个坚韧的人呢。”他这样说着，眼眶里涌出泪水来。那张挂着微笑的脸上，这两道水迹令人心寒。

我，真如旁人所说的，是一个博爱之人么？

我曾经去寻求父亲的帮助，我知道，只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以现在的技术，是可以通过放疗治愈白血病的，又或者，他可以帮我说服那个当年接受我骨髓的董事长，如果能够完成骨髓移植，我便大有康复的希望了。

握着记有地址的纸条，我一边思忖着是否应该亲自去那个茶楼查证一番，一边低着头朝大楼的门口走去。

文件夹神经质般地列得整整齐齐，连那套名贵手工笔筒中的钢笔都立得笔直，只有靠近我这边摆放的咖啡杯中升起的轻烟稍有自在之感。

“是么？”我越发觉得周助理刚才的做派可笑至极。

“——昨天晚上，我好像是碰到吸血鬼了！

然后，像他的父亲一样，他没有拿毕业证便离开了学校，顶着耀眼的光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成了血液病及心血管疾病的专家，正式披上了白大褂，拿起了柳叶刀。

警车再度停在了那栋显眼的大楼前。

“二十年了，我对他的那副嘴脸再清楚不过了。他就是一个吸血鬼，他手下的员工们个个都是他的活祭。他每吸干一个人，就会毫不留情地将那尸首丢掉。二十年了，我见过太多元老拖着病体离开这个大楼，可他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不是喜欢用‘积累’这个词么？这个大楼可不就是他用吸来的鲜血累积起来的？所以说呢，这可是个相当血腥的地方呀。”

真正到了Rh阴性血荒的时候，我只能捐出自己的血液，两年以来，我的胳膊上也出现了一个永不消褪的印记。

“只是觉得您在看待他人时往往会抱有成见。”她的措辞十分尖锐直白，未及说完，她自己的脸上已染上绯红。

“我还没说完呢！”她几乎是用骂架的音调冲我喊着。

“如果你能把那个吸血鬼逮住，我们就能给它定罪了。”我半开玩笑地说道，“顺便问一下，你见到的那个周医生是不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呢？”

他差点脱口而出。事实上，在危险发生时，他一度希望献出自己的血液。但是，只怕要将他整个抽干，才能挽回孕妇的性命吧。

“那你是最后见到他的人咯？”

“哼，你不是说过一直犹豫着想要自首么？怎么又会刻意地去隐藏通话记录呢？”

我故意报以不解的笑容。

最终，医院让他充当了替罪羊，他被调去了医院附属的医科大学，整天与一帮没有人生追求的孩子面对面。

“愿意自首？”我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干脆，原先设计好的剥下他假面具的路数全都泡了汤。

就在几个月前，我的血象出了问题——我，得了白血病。

那时，人们才逐渐地意识到，原来老道的董事长先后买下了旁边的另两座大楼，然后像摆弄乐高玩具似的，把他们全部拆掉，再重新拼装在一起。

说来，正是她敏锐的嗅觉，才寻见了吸血鬼的踪迹呢。她也来扫墓么？应该是为了死去的男友吧。

而第二阶段，他又似乎想要竭力地帮助我们查出“真相”，忙不迭地给自己掘坑。

已经有人用粗得可怕的针管往他体内推进了惹人麻痒的药剂，还有人在准备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针头，仪器上跳跃着他看不懂的数字，医生们隔着口罩，谈论着他听不清的话题。

“我在茶座里拿走了他的手机，琢磨着这样就可以避免被发现通话记录。然后，我在车里勒死了他，说来，他的这辆宝驹的车窗还真是帮了大忙，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您，是不是看见过什么？”我探着身子，希望她能够揭露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大秘密。

最后，关于那个抛尸的地点——江里？只仅仅是不想让我们找到尸体的托词吧！

与这些问号同时浮现在我脑中的，是周医生那张白得凄惨的脸。恍然间，我像是明白了，原来，还有吸血鬼存世，好在，她没有长出獠牙……

待坐定后，我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一下对面的这个“老熟人”。与一年前相比，他头顶上的地中海要明显得多，只是那处变不惊的眼神还同一年前一样，令人心生厌烦。

“您觉得他有自杀或者出走的可能么？”我瞥了眼端端正正的纸条，继续问道。

那么，把这一切结合起来吧，他为什么急促地想承认罪行？为什么要盗走手机？为什么不希望我们去追究魏衡的尸体？

直到废墟被清理干净，再到废墟上立起新建的毛坯，最后新建成的低矮楼房上挂上了D集团的牌子——被当地人称为“一年一层”的新传奇开始了。那座略显低矮的新大楼，几乎每年都会被加盖一层，有时甚至是两三层，印象中，似乎只有1994年和2008年不曾有过进动。

——要做医生，要找到不用献骨髓也能救人的方法。

秋意渐浓，风吹得肃杀，悲闷间，我捉见了熟悉的身影。

“尸体，我已经丢进了江里了。我才不会给他留个全尸，估计这会儿已经叫鱼虾咬得不成人形了吧。”他的脸上泛出恶毒的笑意，充满逼仄感的鼻音令人唏嘘。

“自首是后来的想法，一开始只想把事情压住，所以就……”

——你知道什么是骨髓移植么？

没错，他的目标就是那些稀有的血液，他已经厌倦了一个一个地去征求别人的意见，他不想再碰一鼻子灰。为了执行他的“计划”，他决定抢走别人的血液。

听罢我的推理，眼前这个清瘦小伙子沉默了。我知道，这是犯人承认罪行的前兆。

“那么，你们是看着他从楼道上去了么？”

就是怀着这么简单的抱负，他一路走进了最棒的医科大学，在最高端的医科杂志上发表了学术论文，取得了自己的导师都望尘莫及的学术奖项。

二十多年前，D集团刚刚创立，只在城区中央附近的大厦里租有一间工作室而已。可是D集团的董事长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几乎是以一月一层的速度租下及至买下了整座大厦。一年之后，那座大厦已经改名换姓，成了他的私产。

“昨天也是这样哦。”

“我没有这么说，去年的事只是个案，我只想提醒您不要抱着陈见来看待这次的事情。”

我猛一抬眼，这招曾放倒过不少心智不够坚定的嫌犯，但对他似乎不太见效。

“不太可能，毕竟在企业竞争中我们从没使过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我们也是从小做起的，知道这其间的辛苦。当然，如果真的是企业的竞争对手所为的话，我们也只能叹声气了。”

——这不好说，包房里也进不了别人，那个周先生也不像是会为了只手机贼喊捉贼的人。

电梯门的正对面，值班的两位护士正一脸好奇地盯着我。

他和别的孩子不同，从差不多记事开始，就不曾因为打针之类的痛苦而掉过眼泪。他对周遭的白衣人们有着一种天生的信赖，无论面对的是他们挂在脸上的微笑，还是捏在手上的针尖。

不过，这种失望很快地就被别的情绪取代了。他成了学校里的名人，给他表彰的领导一级高过一级，那些过去自己苦苦争取的荣誉，此时却排着队争先恐后地向他跑来。

他出人意料地沉默了。漫长的冷场让那些满心期待的领导、对面的主持人甚至他的爸爸都甚为尴尬。

“没想到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会这么过瘾，早知如此，我便早点去自首好了。”他脸上的笑意越发令人感到揪心，“那么，范警官，该拿出你的手铐了吧……”

“那可不可以请您为我们缩小一下嫌疑人的范围呢？”

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他真的“杀死”了魏衡么？他坦白说杀人现场是在车内，那辆车的车窗也确实可以阻挡外来的窥视，但是——杀人真的能无声无息么？他说的勒毙的动作又该如何在狭小的车厢内执行呢？

“你们外人津津乐道的‘一月一层’、‘一年一层’，哪一个不是浸着员工们的血汗！我们的收入是很高，但是没有一分钱不是我们透支生命换来的。

“当时没想那么多。”

“然后呢？”

“除此之外呢？他还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么？”我赶忙打断她的话。

他看见那个大伯微微张开了嘴唇，吃力地嗫嚅着什么。再想仔细看时，却蓦地瞅见了摩挲于幽深缝隙间的獠牙。

“人丢了多久了？”

我在墓前轻轻放上了一扎风信子，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在他还活着的最后一年光景中，我一直不曾找到这个机会，或许是自尊心在作祟吧。

“可不是！昨天来的这家伙就更不是东西了，跟我鬼扯什么阴阳，居然还说我是自作自受。要不是行走不方便，我早就……”

“做错事的并不是我们，我不想灰溜溜地逃走。”陆琼说得很坚定，大概是察觉到我眼中的异色，她试探道，“您不会把我列作嫌疑人吧？”

“这栋大楼不是一天建成的，但却可以在一天内坍塌——如果它的骨架不够结实的话。”周助理的声音极为冷酷，仿佛是从冰河时代飘来。

我想，多半是想掩护真正的罪犯吧。他删掉的其实是真凶的通话记录，想要千方百计压住的，其实是魏衡在失踪前与另外一人有过联系的真相。

又是在这个狭小的休息室里，氛围却和之前那次截然不同。

我至今仍记得大学时导师说过的一句话：“当危难发生的时候，最优秀的医生总是先保护好自己，然后才去拯救别人。”那时，年轻气盛的我对这句话是颇不以为然的。而现在的我，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却不得不去盗取血库中的血液。为了防止被看出端倪，我甚至选择将所有的血型都盗去一些。真是讽刺啊，在死亡的威胁之下，我还是没能守住人生的底线。

“因为你觉得，只要自首了，我们就不会去细查通话记录。而把手机交还给我们，你就可以说：‘哎呀，我当时一紧张，把所有的通话记录全删掉了。’然后，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你的鬼话，乖乖地给你戴上手铐，然后，把你的证词原番不动地呈交给法官大人。

周助理只是板着那张有点僵硬的脸孔，忽然抽出一支钢笔，一丝不苟地撕下一张便笺纸，在上面写着什么，一边抱怨道：“如果你觉得会有什么突破口的话，就亲自去查验好了。我只答应过你，让你毫无顾忌地提问，可没有保证说会回答你的每一个问题。”他写完，用双手将字条推到我的面前。

可等到第三年，大楼却在爆破声中轰然倒地——盛极而衰，大多数人们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承，生硬地转问道：“陆……陆小姐才是，做出留下的选择想必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有样东西，想请您看看。”他面部的肌肉神经质地抽搐着，“得让您知道谁才是吸血鬼。”

他时常向别人炫耀自己健硕的肌肉，或是拍着胸膛给别人讲述自己从前见义勇为的故事，但他的那些中学同学们却从不知晓他捐献骨髓的事迹。

半晌，我才从自己的思维中回过神来，草率地回了一句：“是噩梦吧？”

我打着招呼走了进去，果然，她又开始唠叨了。后来，我一直觉得这是命运的召唤，因为电梯又停在了11楼。

“让我走，我不想跟你谈了！”他发了狂，歇斯底里地嚷着。而我，只是向旁边的年轻人招了招手，满足了他的愿望。

“您是……”

——可能确实是哪个小工财迷心窍了吧，不过没证据我也不好多说。

“请问，昨晚是谁在这里值班？”我亮出证件。

“你真以为我们不会去调查通话记录么？”我瞪大了眼睛，用平静而空洞的声线问道。

他曾经向某杂志抱怨说：如今的民众只是希望自己有难时，能够得到新鲜的血液，但谈及为别人献血时，又唯恐避之不及。那些常见的血型都常闹血荒，更别谈什么Rh阴性血这种稀有分支了。

我必须承认，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对眼前的这个家伙产生了类似于同情的感觉：“很犀利的比喻啊。”

待那丑陋的怪物饱饲一顿之后，居然还毫不在意地冲他咧嘴一笑。

不过，所谓的至善，或许真的已经从世上消失。当我提出了自己的“稀有血型库计划”的时候，能够得到的实实在在的回应真的太少太少。我满心以为，这个互惠互利计划能够得到热烈的响应，可是事实，却给我当头泼了盆冷水。眼睁睁地看着Rh阴性血的储备越来越少，我的失望与孤独，又有谁能知道。

——周先生一直不依不饶的，硬说是我们的人摸走了手机。

“哪里，应该怪我添了乱才对。”我的话语有些局促。

——这是她自作自受……

“我说过了，这次会面是董事长日程安排之外的，我不想被查到通话记录。”

腰间的印记像是深深地烙上了一般。他一度怀疑，这就是吸血鬼的牙印。

我拒绝了，只是自视清高地不想让人认为自己是为了这点好处来献血的。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着娓娓道：“先生，您的血液可是稀有的Rh阴性哦，这样吧，您在这里签下名字，就算是加入了我们的‘计划’，今后您需要血源时，可以优先获得帮助哦！”

“他的妻子早就去世了。而且，如果真的出了事，他的孩子们也一定会先来找我商量对策的。”

“可以具体说说么？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在那个茶座？”

我偷偷窥视着那边，她似乎也在墓前献上了一扎风信子。为什么是风信子呢？

“商业机密。”

“是么？还真是过分呢！”我故意加重了语气。

茶座的服务员曾经提到过，周助理曾经对魏衡失窃的手机表现出不依不饶的态度，现在看来，这一定是在演戏。但演戏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为了排除自己的嫌疑，因为那毕竟是个包房，能下手的人着实不多。但仅此而已么？要我说，联系到他主动告知茶座地址的行为，他的这一举动，简直就像是在故意留下痕迹，想让警方知道魏衡手机失窃的事情。

那一天，死者的家属闹到了公司里面，保安架不住这前所未见的场面，我被派去了现场。上面分派的任务是调解矛盾，可是我没有完成自己的职责，而是加入了抗议的队伍。

其实就在几个月前，一个大出血的孕妇因为得不到及时的输血而死亡。家属们纷纷抱怨，为什么医院的血库中明明有充足的B型血储备，却延误了治疗。面对这些激愤的家属，他实在无力阐明什么是Rh阴性，为什么不能给死去的孕妇输入充足的阳型血。

“怎么说呢，应该是那种吹毛求疵、见风使舵的讨厌鬼吧。”我想到了这两个形容词，便毫不顾忌地说了出来，心里居然有种复仇般的爽快。

“是无可奈何吧……”

我道了谢，顺着她们手指指着的方向望里面走去，拜访过了几个病房的病人，终于寻见了目标……

“魏董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露面了，公司里也开始有了传言。是失踪了吧？”她的语气很平淡，“我希望可以帮到您……”这句话拖着尾音，真诚得过分。

当我认清了这一切，我便下定决心，要早早地摆脱他，做一个独立的我。我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践行真正的正义与善良，我要以自己的至善的存在，让他羞愧，让他痛苦，让他付出代价！

“您这么确定么？或许他老婆叫人唬住了，正背地里筹钱准备付赎金呢。”我不怀好意地打趣道。

“唔？”

这个赤裸的中年男子像是被曝于日光下的吸血鬼，开始不适应地打起冷战。血液从他的嘴角间渗了出来，看到了周医生，他开始连连退却。

“我知道您会这么说，”她的声音变得激愤，“那些护士们也都说我在做噩梦。但是，看看这个，我胳膊上的的确确有个血点吧，这还是擦过了，一开始，那血点旁边是有血迹的！”我笑着瞅了一眼，的确不假。

“光是手机就打了不下五十遍，他家里人也没有消息。”

“等等，我回忆一下……对，好像是提到了什么‘计划’。对，我第一次就拒绝了，我才不想被人忽悠着去献血呢，他说是有什么保证，其实那些保证根本就不靠谱的。”

撞击声更加猛烈，13号箱着了魔似的一截一截地探出来。金属磨擦发出的尖锐声响就像是地狱里的嘶嚎。

周助理坐在写字台的另一边，平静地望着我。

这里是医学院的停尸房，头顶上的灯正以忽明忽暗的诡异方式向我们致意，但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空无一人的停尸房里不断传出的敲击声。

我用点头的方式草草回应，她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我说啊，警官先生，您与其计较这些事情，还不如听我说些更奇怪的事情。

“是么？可能是太累了吧。”我笑着回应，伸手去按关门键。或许是幻觉吧，玻璃面板上好像倒映出了周医生憔悴的面容。接着，我做出了和那位周医生一样的举动，抛下了可爱却唠叨的护士小姐，抢着步子冲出了电梯。

至于我父亲的证词，说实话，当我初听说这件事时，还着实感动了一下，心想着会不会是一直错怪了父亲。但听着听着也就只觉得可笑了，我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D集团的创建者，他只是人家的一个小跟班罢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骨髓，他这一辈子也终究只是个小跟班。

“嗯？”他一愣，眼珠不自然地转动着，“唔……这次只是感觉不妙罢了。”

“我们给犯人定罪，靠的可不仅仅是主观的判断……”

“为什么隐瞒？”我上前一步逼问道，“你明明知道魏衡的手机在茶座里就被人摸走了，却还假惺惺地说什么打不通！你就这么瞧不起我，以为我拆穿不了你脆弱的谎言么？”

“怎么会呢，您的声援也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谷雄他能够得到应有的赔偿也离不开您的帮助。”

“所以我才说您的成见太深。”女人的声色黯淡。

十余年来，他的理想不曾改变，只是换了个更加成熟严谨的说法：“我要做一个血液科医生，减轻血液病患者的痛苦。”

可疑之处不在于他那种矛盾的心理，事实上，很多最终选择自首的犯人都会有与他相似的心路历程：他们虽然一早就做出了坦白的思想准备，但在真正被逼得走投无路之前，是断然不可能爽快地提供关键线索的。

“据我所知，恐怕是的。”他自顾自地打量着杯中剩余的咖啡。

没错，是我以骨髓移植后遗症检定为借口，把他约到了医学院，带到了我的办公室里，给他注射了麻醉针，然后，把他藏了起来。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而今，我只要他时不时地给我提供点血液，缓解一下我的痛苦，这很公平。

走错了楼层？如果说是在上行的电梯里面错把11层当作了12层倒还可以理解，但从12层下行的电梯中把11层错当作1层却是断断不可能的事，因为时间太短了！

“呀呀呀，怎么回事？开始变得话多了呢！”我猛一抬眼，这回，我捕捉到了他脸上的悸动，“我还以为什么样的问题你都能用一句话了结呢。既然你都把实话说出来了，又何必再把手机交还给我们呢？”

麻药渐渐起效了，恍恍惚惚间，他侧过了脑袋，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点痕迹是玻璃窗对面那张苍白的脸。那是需要帮助的伯伯——爸爸是这么说的。那个大伯也像是被打了麻药一般，一副困倦的样子，可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苍白的眸子里恫吓般不见血丝。

“为什么要拿走魏衡的手机？”

他害怕让别人瞧见腰际的创口，更害怕亲眼瞅见那总也消散不去的血点。当时做手术的医师告诉他，这个口子不久之后就会消弭不见，然而十几年过去，医师的话落空了。

这个世界太过清冷，早已泯灭了我爱的热烈，留下的，只有暗暗的，无差别的恨吧。如果非要挑出个我最恨的人，那应该是——我的父亲吧。

“从明年开始，我就要被削职了，到时候，我就只是他的司机和生活助理，彻头彻尾地成了他的附庸！这就是我和我儿子鲜血换来的结果！

这两个被命运牵绊了十几年的吸血鬼应该没有想到吧，在他们死后，居然被葬在了同一个墓地。据说，在押期间，周医生都时刻自视为吸血鬼猎手。

“这么说，您是董事长的亲信。”我本来想用“走狗”这个词的。

陆琼曾说过，周助理是一个行事谨慎的人。我不排除这种人杀人的可能性，但绝对无法想象他能够心平气和地说出“我杀了人”之类的话来。

只有一次，他亲口说出了实话——那是一个谈话类的节目。

“好久不见了。”我有些无奈地笑道。

“之前你们有过接触？”我靠在病房的墙壁上，任凭质感粗糙的暖气打在脸上。

“没什么可笑的。这个世界上可不是所有人都有天生的奋斗意识，谁都会有犯懒的时候，这个时候就需要我们这些管理者来提点一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敲了敲桌面，“别忘了这个，我们集团在那个茶座有一个固定的包间，你去了就知道。”说罢，又挑衅似的，把剩下的半杯咖啡重重地放在了我的面前。

“他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人，就好比这栋大楼一共28层，他如果要自杀，就会从28层跳下去，不会挑27或26层。所以，如果他有这种倾向，他身边的所有人一定都能察觉出来。可是至少在他失踪前，我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

十几年了，我承载了太多的赞誉。

“那就说点不一样的。”我同样不客气地回应道。

他，是抱着明确地目的去11楼的，那个骨科的病人，带有Rh阴性A型血的病人，就是他要找的人。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抛出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您难道只愿意听取那个人的话么？您觉得这样合适么？”

一年之前，她给我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淌不完的眼泪——她的同事，也是说她的未婚夫死在了办公桌前，因为连续几天的加班加点。

说真的，听到那个服务员的说法，再结合陆琼之前的描述，我一度以为服务员把两个人弄混淆了。

还能有谁呢？他的宝贝儿子吧，那个真正的吸血鬼。

也好，我暗自笑着，拉住经过身边的服务员，亮出证件……

——知道。

“你觉得电信局里的记录也能被消除掉么？”

——不会……

“在您看来，走狗这个词更恰当吧。”周助理说得很直白，让我一时难以应付。

“其实呢，”他向前弓着身子，小心地说道，“做人做到了老魏这个份儿上，难免会沾上些声色犬马的事情。如果贸然报案，回头魏董他要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事情就不好收场了。所以呢，魏董他要是‘走丢’了一两天，我们是不会有什么动作的。”

窗外的天空渐渐暗淡了，华灯初上，该是吸血鬼蠢蠢欲动的时候了吧。我便这样，时而盯着手表，时而观察着他的脸色，慢慢等待决定性的时刻。

“嫌疑人？”我不觉得她有理由说出这三个字。

“好吧，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在您眼里，周助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不值得我信任？”我重新坐定，并取出了笔录本。

一直到初中毕业，他都常被那种莫名的恐惧袭扰。每每看到腰际的创口，他就会想到那亦真亦幻的沾血的獠牙。

“要不换个地方说吧，趁着午餐时间，”见她还有迟疑，我又补充道，“没关系，我会替你解释的。”我略带强硬地把她领进了警车，又朝那张纸条上瞄了一眼，沉稳地踩下了离合器。

——如果下次还有人需要你的骨髓，你会帮他么？

“是么？”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在笔录本上匆匆写下了“证人态度暧昧”的评注，继续问道：“这么说，并没有接到过索要赎金的电话？”——摇头。

她做凝神状：“这个嘛……我印象不是很深了，但他确实有些气喘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