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玉揉眼的手被拉开，一股软软的气吹进眼皮里。紧眨几下，渐渐睁开，眼前的人，却是骆家小玉。

但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骆奎扬却偏执地拦住他的去路，提高声音问：“王大人，您真不知道这位道长是谁吗？”

陈老实还想纠缠，但陈老太横在原地瞪着这些族人，大家一时忌惮，不敢上前阻拦。

又要表演跳月了。

骆小玉也从三人身后追出来，搀起地上的曾小玉：“你还好吧？受伤没有？”

曾兆寅没有作声，门外忽然传报，县令王大人派人送来口信，说有急事要请曾兆寅来府上一趟。

“阿实怎么了？”小玉心里一沉，用力拔开门闩跑出去，管家想阻止已来不及。

“玉儿，醒了？”

“旧的是该断，把那几个刚死的腰筋抽来换上便是。”

近日出了各种事，没什么人再有看戏耍的劲头。

“怎么回事？”骆管家连忙奔出去问。

院门紧闭。但凡入夜后，骆奎扬都会独自到此，不许任何人打扰，起初家人也有好奇的，小玉曾听阿碧她们私下议论，偷听内里不时会有碗盏碰撞、人声走动，但又听不清内容。

看曾韶乐的样子像吃坏肠胃，因此小玉和阿真从旁照顾，起初没多在意。

骆奎扬沉稳的声音陡然传来，惊得骆小玉一震，原来爹就坐在灯旁。骆奎扬站起身：“刚才姨娘给你检视过，说你除了几块淤青外，没别的伤……夜里别再到处乱爬乱转，这几日在房里好好休息。”说完就往外走。

“曾世弟，修塔的匠工十六人集齐了，按照之前绘好的图样，明日便让他们开工吧。”

“好，以后我们就是姐妹，拉钩永远不变！”

“你看他们抛起来的白绫，你当真以为是布料吗？那是死人的腰筋。”骆小玉压低声线，“跳月，是为了超度塔底镇压的亡魂。”

那道士望着王允贾，以手扶额：“当年造下这孽因……若不是跳月班主发现本地遍生尸气所滋的鬼伞草，并来信告之，真不知还要惹出多少人命。王知县，当年我修业之初，师父命我下山经历红尘磨炼，入世未深不懂人心险恶，在此地镇塔祈福时，竟听信你父亲王校尉的巧言令色，替他在盖这方宝塔时，于塔基的存宝地宫内放入能助他升官填禄的灵符，没曾想到时隔几十年后，你会生出这图谋害命之举。”

王知县当天就赶回了衙门，但他心急火燎地进大堂后，突然发起疯癫，嘴里喊着“别过来！别过来……不要追我”的胡话，到处躲闪跑跳，最后一头撞在衙门前一口大柱上，血流五步开外，当时就脑浆迸裂死了。

“大人急召我来，有什么指示？”曾兆寅只得立在那拱手作揖道。

这时旁边角落里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女伎，一边做事一边低声哼着歌，阿实觉得十分悦耳，便趁父亲和管家说话，挪步凑近去听，那歌词唱的似乎是：“月歌儿发亮，化解心底冰霜，哪怕夜正长，歌声恰似月光……不必怨山高水长，歌声飘到故乡……”

禹门坊里的白苔藓一夜之间暴长得密密丛丛。

“这、这是什么法术吗？”曾小玉看得心惊肉跳。

为停殡而临时搭建的草棚就在江堤上，棚前立起长竹，挑三尺招魂白幡，棚内两具遗体以孝布覆盖，周围不断焚烧一些药草，几位斋公围着诵唱经文。

阿实的担心是有理的，接下来风雨滂沱，小玉披着蓑衣也被淋得像落汤鸡。但甫进入坊门，一眼望去，长长的青砖地，白苔藓好像有生命一样疯长，道路两旁的墙壁在短短时间内，被覆上细密的一层。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阿照扶着一位老太太颤巍巍走来，小玉望去，不禁小声嘀咕：“陈奶奶？”

“这就是跳月人的跳月术，我……也是最近才晓得。”骆小玉说到这停了停。

“别看！回屋去！”骆奎扬突然厉声暴喝一句。

骆小玉却不由分说，拉起曾小玉就往崇天塔走去。

因为起风，江上渔船差不多都已回泊码头，只有零星两三条渔船还在奋力往回赶。那几段龙吸水先还在数里外，但江面风向陡然翻转，水流急促又卷起新的漩涡，引得龙吸水“唰”地掀起山高浪头，挟风带势地冲着下游禹门坊的码头而来——

骆小玉终于看到院内情景，却见正中空地上，有盏油灯搁在一旁，骆奎扬手拿凿锤，没头苍蝇般对着虚空张望，不时将凿子对着某处敲击几下，但他锤凿的对象好像很快就移动消失，他也随即转身追逐。

小玉打个冷战。

“滴答滴”的丝竹奏乐声传来，音调流畅婉转，时吹时止，听起来像呜咽。

这样持续数月，坊间就有人传言骆老爷的妾室不是人，而是蛇魅鬼祟一类的精妾！这家人自出事以后，气数已衰，连精魅都能登堂入室。

“是那塔，崇天塔在作祟！”陈奶奶痛心疾首道，“骆家请跳月人表演，就是为暂时平息宝塔的怨气，这是多年的传统……近几十年没有祭祀，塔基便开始爆裂，这禹门坊里，接下来会出更多的事！你们家的阿实……能不能找得回，就看他自己的造化罢！你不要再阻着这些跳月人演出，要找人自己去找！”

“这些怪力乱神阻碍视听……明日是五月初一，恰好也是当年宝塔竣工之日，赶在明日开工，图个吉利……曾世弟，别叫跳月人演戏了，但必须明日开工。”

“牡丹花？”小玉更莫名其妙，“哪来的牡丹花？爹说那是北方才有的花卉。”

狗洞中露出十二岁少年阿实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小玉，你要不要去看龙吸水？”

墙身的苔痕濡湿，抓在手中触感凉滑，骆小玉匍匐在墙头定了定神，慢慢往院子内挪去。

“我们阿实不见了，怎是小事？”陈老实立刻大声争辩，但毕竟陈老太在族中辈分高，一个眼刀掷来，他马上噤声。

“那几个……不是坊里的人？”小玉指向远处。

晌午暴雨引起龙吸水时，被卷进涡心的陈家两叔侄，他们的尸身被找到了。

“筋绳？”曾小玉立刻背脊上升起寒意，眼睛扫视过跳月人的队列，却不见老班主的身影。

老班主赤膊上身，亲自挂腰鼓一路击打。

小玉一惊，那老头正怒目瞪视着自己，搬运箱子的中年男人则讶异地看着手中那截断绳：“这根筋绳也断了……班主……”

西江自古横亘数省，水系贯通两广，北岸有座老城区名“禹门坊”，数百年来临江而立，因地势倨高，每年春夏潮涨时，如浮于天水之间的孤岛般，从未被洪灾吞没。

知县王允贾带着一个的亲信，偷偷来到塔底视察。其实工程已近尾声，该修复的裂缝也基本填补完好，只是下了一夜的暴雨，还没干透的水泥，又被冲刷掉一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建塔是由王骑尉及本地世家大户骆家、曾家牵头，大家筹措上万两白银兴建的，可自此骆曾两家并不见福荫绵长，去年骆家又出了天大的祸事，宝塔本身亦陷入危机，恐怕……这是极不详的征兆啊。

“小玉，我刚才梦到、梦到塔底下的牡丹花开了。”曾韶乐的话没头没脑。

“姨娘？”骆小玉急忙拽住爹的衣袖，“什么姨娘？爹！那女人真是蛇精不成？她会变出鬼火月亮……”

紧接着又有人哭喊：“那是我阿爹的船！”

此刻在衙门后的自家花厅，他一边由小妾伺候，一边就着八色果碟小酌，看曾兆寅到了，便招手让他过来，却不让人添置座位。

但一晃眼，阿实就跑远了。小玉连忙追过去。

“去哪……不，我怕……”曾小玉想挣脱。

“老爷……”一个声音低沉地发出询问。

眼前确实是活生生的人，除道士是陌生面孔外，老班主手中攥着个跟阿端一样的圆球，正气得咬牙切齿：“王小子，任你在塔里，也跑不出去。”说罢和道士一同追去。

曾小玉立刻闻到一股混合着熏艾的药香气味，借着微光慢慢坐起，惊异地看到走来三个骷髅人，但是听声音，似乎像骆奎扬和跳月人老班主，奇的是还有一个道士打扮的骷髅人，正是他的手中拿着一束香，随着空气中熏艾的味道变浓，烟气飘过每一个人的脸，很快又恢复成血肉面皮的正常人模样。

“嘿，看！”突然有个女声从角落里响起。

没想到这话一出口，正在搬运的一口箱子上，绳索“啪”地又断了。箱子翻滚着地，盖子上铜锁被磕开，“哗啦啦”银光闪动，一袭银片锁甲的演出服滚落在地。

“永远不变！”

借着昏黄的灯火，骆奎扬看着小玉，又叹口气：“一步错，步步错……都是为了上一代的过失，就要继续遗害下去……玉儿，你愿意帮爹吗？”

曾小玉回到家时，姐姐曾韶乐已经见好一点了。管家让小厮去请来曾老叔公，及时给曾韶乐开了方子。

扑面而来的狂风中，三个骷髅单手撑着杆顶倒立，底下连声叫好，拍掌的骷髅张开白牙空口，连声叫好。

王知县听闻这话，顿时一怔，这才仔细审视那道士：“你是张真人？……不对，五十年前张真人就与我爹一样的岁数，五十年过去怎么还会……”

“你、你们这些走江湖坑蒙拐骗的……”王允贾双手死死攀住围栏边，他的随从正用力将他往塔里拽：“大人，别松手……”

时晴时雨的天气里，小玉的父亲曾兆寅督促着工期，崇天塔周围围着竹棚，不断发出“乒乒乓乓”的敲打声。

跳月人圆满地跳完七日的月戏，一切都风平浪静起来。

但骆老爷听到风言风语居然也不以为意，骆家在本地又没有辈分更高的宗亲族长，没人敢驳斥他，骆小玉又能如何？

起初家里人都以为，这一切是骆老爷自己臆想出来的，但很快有人在夜里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后来管家有次到母亲房里汇报家务时，吞吞吐吐说自己曾看到有陌生女子在偏院出现，只是面目模糊，转眼即不见踪影，母亲只让管家不要声张，自己自会处理，此后便没了下文。

曾家上下都没发现曾小玉跑出去。

自从去年隔壁巷子的骆家嫁长女时，被雷劈翻花船，导致喜事变丧事，没过多久，骆家太太也逐渐一病不起……再接着，崇天塔慢慢倾斜，塔基上的几尊石雕塑像爆出了一指多宽的巨大裂痕。

禹门坊地处端城外的江畔，而正牌大夫都住在城里，平素人们头疼脑热，都去找曾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叔公，他懂得些治疗的备急方法。

“相信我吗？带你看跳月……”骆小玉不由分说就往前走。

至于工匠们，除了例行查验是否偷工减料或疏忽怠工外，按照不同程度的死伤，给予银钱赔偿了事。

“对……”王知县惊疑参半。

骆奎扬朝塔下张望，塔下已经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人，只得点头。

骆宅的管家和几个仆妇下人，都在背后议论她得了痴症，但骆小玉不在意。自从长姐骆金余死后，爹便开始变得行状古怪，即便母亲得了重病也不管，只将二哥骆承余送到城里亲戚家去上书塾，每天不睡在自己屋里，偏跑到一处空院去宿歇，对外声称自己娶了一房妾室，但明明家中没有操办过任何聘娶纳房的事。

白苔藓像疯草一样生长，将塔下所有地缝盖满，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其中犹如针毡。

“天雨路滑，跳月的绳索断了。”有人这样喊了一句。

“可是……跳月人用的腰筋，是真的吗？”曾小玉每念及此，还是毛骨悚然。

他指的就是那个手执艾香的道士。

骆奎扬面无表情，没有打伞，雨水流满脸颊：“你在看什么？”

“孩子受惊了，没事了回去吧？”老班主笑道。

按照惯例，禹门坊内横死之人不用停殡，而是就地在江边搭棚，请僧道行七日超度斋醮仪式后，再移走安葬。

骆小玉被爹瞪得只能低头往自己屋里走，骆奎扬站在雨里，将门“乓”地用力关上。

这话好像戳中王知县的心事，他陡然大喊一声：“好啊！你们几个联合起来欺骗本官！”

突然宅门外巷子里传来一阵锣鼓响，有人大喊：“龙吸水了！龙吸水了！”

曾小玉半信半疑，不敢让骆小玉碰自己，摸着脖子爬起身，跑出塔外。踩在绒绒的潮湿白苔藓上时，不留神滑了一跤，整个人仰身摔倒，身后骆小玉连忙伸手拽住她衣袖：“小心！”

阿端一手护在自己后脖颈处，费力地爬起来，示意上方：“这人突然从墙上掉下来，幸好没被她砸断脖子……”

曾小玉吓得快哭了，两人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她脑海中又忆起昨日跳月人班主吩咐阿端去抽死人的腰筋，后来陈家的叔侄被人们找到时，据说背上就有奇特的切割伤痕，还有阿实昨晚上失踪，按陈老实的话，当时就是跟阿端在一起……莫非这两日发生的事真的跟跳月人有关？而跳月人又是骆家请来的，这一切都是他们在合谋捣鬼？

“我……”

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曾小玉和骆小玉便成了好友，曾小玉的许多困惑，都是骆小玉后来慢慢告诉她的。

“没错……”王知县有些动摇。

两人循着他们的目光回头，原来塔身三、四层之间的围栏外，正吊着一个人——

“那是老陈家的船！”有人这样喊。

此刻除了疯长的白苔藓，就只剩未整理完全的竹竿什物。

曾兆寅刚从衙门回来，觉出他神情有异：“怎么？”

紧接着，斜刺里一阵冷风旋起，小玉循着风向往上看，塔旁搭的棚架“吱吱嘎嘎”地摇晃着。

“小姐，今天的饭菜就凑合着吃吧，是我和王妈做的。”阿碧笑着端出饭菜，骆小玉却没有胃口。

骆小玉睁眼醒来，自己好端端地睡在自家床上。

突然一个人影靠近，拉住她：“随我来。”

“他死于吐血之症，夜半三更吐血暴毙。”道士说到这里，又冷冷一笑，“原本他该有七十岁寿，我当时为王校尉布置好宝塔，便继续云游去了，没想到后来在建塔过程中，骆家当时的太爷利欲熏心，私吞工款购买次等材料，又在春夏暴雨时期赶工，造成工地塌方，以至当时十几位土木匠人都从山冈滚下，被江水淹死。天灾人祸，是我学艺不精没有算到……但你！”他猛地一指王知县，“你从你父亲王校尉那里听来盖塔填禄的说法，以为害死工匠就能以命换福，血祭功成么？”

周围的人搀她起来，阿实看清，果然是骆小玉，但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已经昏迷。

许是因为潮湿，家里几乎每处墙根和地缝，都长满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絮状白苔藓。小玉不明白原因，只听说禹门坊的一些老人们，最近总在念叨些不懂的话：

“小玉，快回去吧？”阿实担忧地伸手在小玉眼前晃晃，“愣着干什么？”

他是被人勒死的，脖子上有紫黑的印痕，双目圆睁地望着天空，身上的蚁群循着他的下巴爬入微张的口中，他的喉咙中却生出一簇蓬勃的白苔藓。

小玉犹在怔忡之际，突然被拉住，转头一看却是婢女阿真。

“可是……”曾小玉心里还惦念着阿实的去向，但拗不过阿真，便跟她回家去了。

说时他挥舞双臂，整个人从地上跳起，朝塔下奔去，道士和老班主并未阻拦，任由他径直跑下塔去。

稍晚，天晴雨住的黄昏时分，当夕照打在小玉房间窗棂上时，她听到外面远远传来凄厉的哀嚎。

乌云重又遮蔽了天际，投下一片阴郁长影，工匠们照旧敲敲打打，曾兆寅站在那翘首仰望。

道士冷哼一笑：“你当然不会见过我的样子，王校尉是在九年前的乙丑年正月十九去世的？”

骆奎扬按照她的指示，又转向那一边，往空中又锤了一凿：“又没钉着！”

“但是……”管事曾才正向小玉的阿爹汇报此事，说到这停了停。

“那以后我也做你的亲人吧？”曾小玉真心为骆小玉的遭遇难过。

有人已经去找缆绳，打算船只靠岸时帮忙拽上一把，但西江太宽，那几条渔船如落叶似的被浪头牵住，瞬间被吞入涡心。

“鬼伞草是一种长在阴湿地方的植物，也有人说是怨气所结而生……几十年前这里建塔时，死过很多人。”骆小玉拼命将曾小玉拉起，紧张地望向高处，“快点走……”

阿实还是没有找到，陈老实家已经报了官府。官府派人四处查找，却没有什么线索，只好扣押了跳月人戏班的阿端，但跳月人的演出还在继续。按照跳月人与骆家的协议，每天都必须在塔底周边的空地上表演一番，即便缺了主角，也还要坚持演齐七日。

骆小玉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一幕，喉咙像被掐住一样堵噎，恐惧已使身体僵硬。她再也忍耐不住，脑子里一片混乱，只知道没命地往前爬。前方远远点着灯火，那里应该有人，能救自己——

往西眺望，远处的崇天塔下，一群人似乎正闹得欢——

“那年的正月廿一本是他的六十大寿？”道士又问。

王知县十分关心宝塔维修的进度，不时要来视察一番。

街坊老尊长们说，多亏了在禹门坊外石顶岗上立的那座“崇天塔”：传说五十年前，西江连年水祸，有位青乌术士一路“寻龙”而至，他找到当时的地方官吏建言说，此脉江水气势恢弘，可惜江底盘桓孽龙，不时兴风作浪，只有加固堤围并建塔镇守，才能杜绝水患。

阿真汗流浃背，看来为找小玉兜转了不少地方：“你怎么跑到这来？刚才管家说你忽然自己跑出去，屋里又忙着张罗人给大小姐找大夫，就没拉住你……来！快回去吧，让夫人知道你跑出来，我们都得挨骂。”

“去哪？”

陈奶奶不知是气愤还是悲伤，双手都在发抖：“什么时候了还为这些小事吵？”

“不对，你再仔细看看？”骆小玉摇摇头。

当看清其中的几个形象，他气得朝地上啐一口：“那些跳月人怎么又来？”

他围着塔基探视一遍，小声嘀咕一句：“还是仓促了些啊，这几处裂缝太大了，干不透又被冲开了。”

他大声嚷嚷到这里，周围原本不知情的街坊也哗然起来。阿端手中原本拿着一颗与拳头相仿的白珠子，在左右手之间抛掷，听到陈老实的指控，少年轻轻跃下，与陈老实面对面而立：“昨晚已经说过，我在井边搓筋绳，那小姐突然从墙上掉下来，险些没被她压断脖子。”

被风卷入水底的两条渔船，是陈家两叔侄的，后来风浪越来越大，岸上许多人都经受不住，阿实趁乱拽住小玉：“别看了，咱快先回去避一避！”

“嘚琅，嘚琅——”前方传来清越的摇铃声。坊巷另一端，雨幕帘后，似乎有几个戴斗笠的身影在忙碌。

骆夫人重病在床，那妾室也从未请安服侍，但骆老爷似乎跟夫人已有默契，夫人也不刁难过问。

小玉和阿实勉力排开一条人缝往里挤去。说话声听着很熟，望去果真是隔壁禹门坊三巷老陈家的男孩阿照，他正拉着他娘，俩人正心惊肉跳地盯着江上。

头还有点晕沉，骆小玉摸摸脸，脑子里慢慢想起方才经历的画面，自己看到那诡异的鬼火圆环后，拼命在墙头爬走，后来一个不小心就——

“我昨晚也说了，我在做跳月用的筋绳，他只是好奇过来问我几句，我专心做自己的事，根本没看到他后来去哪。”阿端语调沉静，一字一顿重复道，“即便官府的人来，我也是这个话，而且我之后再没离开过，大家都能作证。”说到这，他抓住对方揪自己领口的手腕，看似轻轻一抖，陈老实就露出惊愕的神情松开了他。

“小姐有夜游症，你们别宣扬出去……”管家的脸色阴晴不定，叫班里人把骆小玉抬了回去。

有人无意中发现两具尸身附在崇天塔下方的石崖缝隙里，可能是漩涡翻涌间被嵌入其中。尸身还算齐整，只是肩背上有齐整的血口，并不像风暴撕扯或碰撞形成的伤痕，大家虽然存疑，但毕竟两人在众目睽睽下遇难，也不好多说什么。

“跳戏？祭奠？”曾兆寅眉头一皱，“跳月人班子？好多年没请他们来了吧？眼下突有丧事，塔里工匠又在搭棚赶工，他们却在一边戏耍，岂不乱了阵仗？”

巷子尽头正是通往江堤的道路，奏乐声一响，几位中年壮汉就端起插着刀剑利器的高竿，由数个衣饰鲜艳的小伎围拢成队伍行走。高竿上的跳月人，都是身穿金银锁甲衣的十几岁男女少年，他们爬上杆顶或坐或站，做出种种高难度的表演姿势，看得人们不住拍手叫好。

“老爷不如进塔里回避一下？这样回去怕要迎头碰上，待会趁人多眼杂再走？”那跟班又建议，王允贾只得点点头。

阿实循着她的手指望去，不置可否：“再晚回去，你家就知道你偷跑出来了。”

两人奋力走出崇天塔，意外的是，台阶上聚集的跳月人停下了表演，所有人的目光都惊诧地注目着塔上。

“月歌儿发亮，化解心底冰霜，”塔下空地上，伎人们临时立起两根木柱，当中离地一人多高处横起粗大麻绳，绳上有位撑油纸伞的漂亮小伎在小心翼翼地行走，边走边唱，“化解心底冰霜，哪怕夜更长……”

“抬你娘的手！你们骆家人跟跳月人串通一气，也脱不了干系！”陈老实急红了眼，指着高竿上的阿端，“昨晚就是你！在巷子里鬼鬼祟祟拿着绳子不知做什么，然后骆小玉就从墙上掉下来，谁知道你们都是什么货色……”

阿实的身影看上去轻巧灵活，像是个女孩子。

“这是……给死去冤魂看的？”曾小玉惊惶地转向骆小玉，正想问个清楚，却发出一声尖叫——

阿实被吓一大跳，低头看地上，却是一茶壶盖，已经摔碎。破口大骂的又是那位老班主，他怒瞪着小伎：“跟你说过多少次，歌不许乱唱，话也不准乱说！”

吓得阿实把口一捂。

小玉惊惶不已，转头望向院中，果然一个白色身影走到中央，从袖子里抽出宽宽长长的白绫，随手往空中一抛。那缎带像活蛇似的在空中绕一个圈，自动环成桶口大的圆形，而白绫末端垂下的部分，恰好落到油灯上方。

旁边跟班答道：“算起来跳月人要连跳七日，今天是演出的最末一日……那老班头极倔，我之前去传话说出了人命不许再跳，他们却说伎人表演没有伤天害理，又是本地士绅出钱，官府也不能明令禁止……”

“明日？”曾兆寅惊诧道，“近来暴雨连绵，尤其还曾出现‘龙吸水’，将禹门坊两位渔家卷入罹难，如何开得了工？”

小玉搀住阿实的娘，也跟在人流后面。领头高竿上的跳月人，恰是昨日在巷子里见过的阿端。阿实爹赶到后，抡起手中扁担就往底下奏乐的人身上打去，奏乐人吃疼连忙闪开，阿实爹破口骂道：“我家阿实就是因着你们不见的！还跳？！”

“去！”小玉从柴房里找出一件蓑衣，跟着阿实径直奔上大堤。

阿实夹杂在人群中伸颈张望，那个叫阿端的少年，俯身在地，身上横着一个人。骆管家走近惊呼：“小姐？”

死得最惨的，直接被粗竹竿穿透身体，人还立在当中，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在塔壁上顺势流下，染红了那些立体凸出的牡丹花……

“不见了？”

“小玉。”曾韶乐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据说骆家老爷新纳了一房妾室。纳妾本不奇怪，怪就怪在这位如夫人几乎没人见过。骆老爷将她安排在一侧偏僻小院内，平时不让下人进去打扫，更不必递送饮食，只说如夫人自己带有贴身下人，但家中上下从没见过有人从那院中出入。唯独到了晚上，骆老爷进去宿歇时，大家却听到屋里传出说话笑谈声，简直无比诡谲！

再到了今年，骆家更出了一件奇事！

本地果然从此文运兴旺，水患勿扰。那位王校尉在宝塔建成后，逐年升至从七品武信佐骑尉，可谓吉祥如意，步步高升。人们交口议论说，建造七级浮屠，已是功德无量，王骑尉却盖了九层，所以更加荣耀无上。

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只听说王知县微服私访至此，却并不明白塔上究竟发生何事，但见王允贾与随从气急败坏奔走，都面面相觑。

“白牡丹、红牡丹？”小玉口中喃喃这几句自小就熟悉的童谣。过去自己也常随口哼唱，竟从没注意到歌词，“白牡丹……姐姐说看到塔底下石雕的花开了，而且变成红色……”

骆小玉在自家花园里失神地望着天。近来，她经常独自这样，没人会来打扰她。

“你、你们这些……”王知县终于爬了上来。方才因为过于慌乱，整个人不小心失去重心翻出了栏杆。惊魂甫定，他喘着粗气，对身边跟班吼，“回府……将这些人抓起来！”

“鬼伞草是什么东西……”曾小玉的小腿都软了。

但就是宝塔出现裂痕后，禹门坊里才开始生这些白苔藓……想到这里，小玉蹲下身，在墙角捻起一撮藓草。小小皲裂作五尖的爪状，触感湿润且有微微的水腥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曾小玉趁机央求爹准许自己去江边，曾兆寅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性，想看跳月杂耍，沉吟一会便应允了。

远处传来清扬的乐声。

曾小玉在回去的路上，走在骆奎扬他们身后，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谈话，大致因为去年家中长女出的凶事，未过门的女婿来明察暗访，原为寻仇，但后来双方释怀，骆奎扬痛定思痛，才明白当初祖上造下的罪过总得后人承担，便四处打听，寻觅到当年参与超度工匠们的跳月人戏班。所幸知悉内情的老班主还健在，于是对他表达了许多忏悔之意。老班主洞察世情，按照他那一行的古老观念，认为宝塔建成几十年没有再办月戏，总有不虞之祸，便让自己亲女儿暗暗来到禹门坊的骆家居住，勘探情况，只因她身怀绝技又不想被人发现，因此一直隐瞒身份，昼伏夜出地居住在骆宅偏院内，才会有坊间流传的精妾一说。

小玉一怔，用手遮挡雨水跑到外院，那里只有一个管事的王婶在擦拭屏风。小玉怕被人发现，溜着墙根转到偏角处，那里有一处狗洞，平时都用半方断裂的磨盘石挡着，但却是小玉的秘密通道——

思绪陡然连接在一起，小玉全身的毛孔都被寒意激起。

“你……”陈老实揪住阿端的脖领，另一手高举扁担，“那后来呢？阿实还帮忙搀你，跟你坐那说过话，后来怎就不见了？”

叫阿端的男孩穿一件前襟敞开的破旧坎肩，露出瘦削坚实的胸膛，大半张脸隐没在斗笠中，听到那老者的话，点点头，转身朝江边跑去。

龙吸水的事件本是天灾，但恰好这时跳月人来到禹门坊，按照张真人所说，王知县知道跳月人班主明白当年内情，又找不到机会对跳月人下手，所以指示那个专替他做暗事的随从，借此事为开端，大做文章，继而杀死阿实并嫁祸跳月人戏班，为的就是挑拨街坊联合起来赶走跳月人。随后匠人们搭建竹棚作业，王知县的跟班就按照他的指示，偷偷在夜间跑去用石刀磨破部分竹棚的捆绳，造成捆绳自然断裂的意外假象。

又不知从哪一年，沿江一带的人们兴起在游春或重九，到江边登塔观景，有童谣唱：“白牡丹、红牡丹，宝塔游戏左旋转、右旋转，跳月弄虎掷青蚨，芒笙呜呜赛鸡咕，荒鸡咕、塔髅哭……”

清越的铃声渐近，花园角落的墙砖下，好像有什么在“簌簌”地骚动，小玉不顾淋湿走过去，用手拨开草丛，泥土中冒出一种白色毛绒般的植物。困惑之间，突然一只手搭在身上，吓得骆小玉几乎跳起：“爹？您、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曾才迟疑地又道：“听说骆家老爷请来了跳月人的班子，要在塔下唱跳七天，跳戏祭奠。”

然而时近中午，曾韶乐脸色越来越青，胃肠中吐无可吐，就冒出许多酸苦白沫，身体发冷抽搐。小玉喊来管事的王婶，王婶毕竟有些经验：“大小姐竟有几分中毒的样子？过去曾见人家婆媳吵架，媳妇煮乌头汤喝下，也是面色逐渐青白……”

“跳月人？”骆小玉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房门却“咿呀”一声被推开，小巧的白衣妇人从门外闪入：“事到如今，小玉既已发觉，老爷你又何必再瞒？”

小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小声道：“天呐，龙吸水要追上来了！”

“滴滴答——咚咚锵——”

中年男人这才俯身抱起衣箱，众人把行李递送到另一张板车上，然后推着板车进入巷子。小玉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这些人奇奇怪怪的……真的是杂耍戏班？”

许多天来压在心中隐隐的不祥，突然浮木出水，曾小玉冲口而出：“爹！小心……快躲开！”

小玉奔出门外，迎上已哭喊得声竭力嘶的阿实娘：“姨，阿实怎么了？”

小伎觑了他一眼：“这是我们跳月人的引路歌……”正说着，从远处飞来一个东西，“啪”地砸中她的后脑勺：“多嘴！再胡说打断你的狗腿！”

“你们都给我闭嘴！”突然人群外一个声音，打断了争吵。

“怕，当然怕。”骆小玉说到这，长长叹一口气，“但这一年我家里发生那么多事，我更怕的是亲人的离散和孤独的折磨……起初爹瞒着我们到那偏院去住，那一夜我自己爬上墙头偷看，结果看到跳月人把一段绳子扔到半空做出个着火的白月亮，吓得拼命逃跑，不小心掉到墙外晕过去……之后管家叔叔将我送回家，我醒来的时候爹跟我坦诚一切，我才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害怕了。原来爹没有疯，我也没有疯，能继续好好地活着，一时的害怕只要克服就是。”

曾小玉奔到大门口，管家曾才正在看小厮清理门庭上的白苔藓，牢骚道：“一夜起来，这苔就生出三寸厚……”

旺婶陈氏，正是龙吸水时在江上出事的陈家侄子的娘，甫听到儿子的死讯，便晕倒过去，醒来发出凄厉尖叫奔丧而去。

第二天，阿实的爹陈老实在禹门坊里到处疯找儿子。

王允贾眉头一皱，侧目望去。雨帘外，一行吹吹打打的队伍逐渐走近。

曾兆寅的腿受了点伤，一瘸一拐地迎向曾小玉。恰恰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锣声，在场所有人都一惊，原来是王知县乘着官轿，一路鸣锣开道来了。

风从塔身不同的孔门吹入，再在其中旋环回绕，最终从底门涌出，像笛哨般发出空洞嘘长的声响。

这时，茅棚外猛地传来声尖叫，把众人激得一震。

曾小玉战战兢兢地问：“是因为这里高，所以看得清楚？”

塔内原本就暗，那人将脸完全掩盖在蓑衣后，身旁的同伴将他扶起，两人继续往塔上跑去。

塔底下已经汇聚了好多赶来的看客。

窗外仍是黢黑，屋内点一盏油灯，但灯捻未挑，光线很暗。

“这些到底是什么？”

“是啊……不能明着禁止，那老班头……”王允贾目中若有所思。

骆奎扬想追，老班主却拦住他：“随他去，造化结果自会叫他承受。”

阿实看着那些人搬东西：“最近下雨，演不得了吧？”

茅棚内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在忙着整理行装，但他们你接我送之间，深有默契，鲜少话语。

粤西春夏之交多雨水，江面已经比平时上涨了数十丈，快要没到堤坝下了。

但身后飞来个什物，打中其中一人的后脑，那人“啊”的一趔趄，登时摔倒。

“不许胡说。”骆奎扬拉下脸来打断她的话，皱眉许久，末了才微叹一口气，“你姨娘是人，跳月人……算了，以后自会告诉你，但不要听外人胡言乱语。”

所幸立即有人扶着一身尘土的曾兆寅，从横七竖八的竹竿中走出来，曾小玉大喊一句：“爹！”

阿实在人群中左闪右躲，小玉总是追不上他。眼看他往塔底的那段台阶跑去，小玉气得跺脚：“你爹娘为找你都要哭死了，你还跟我捉迷藏？”

“是。”

小玉站在人群中，仰头听得入迷。有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孩拿着盘依次走到看客面前，有些人便摸出一两枚铜钱扔到盘里。

童谣没头没尾，也不知是什么人编的，大概是描述塔下欢庆的情形吧。

曾小玉害怕地环视所有人的脸，骆小玉此刻也恢复正常模样，满脸关切。

旁边的亲信适时搭腔问：“老爷，还要再组织工匠修理吗？”

至于遍生整座禹门坊内的鬼伞草，骆小玉说，“大家用张真人调配的草药去熏炙，鬼伞草便消失不见了。张真人鬼伞草会散发出一种让人不容易分辨的气味，闻得越多，越会出现臆想幻觉。所以那王知县和他随从的死，应该是在塔里沾染到太多鬼伞草的缘故。”

仔细观望，竟是王知县！

“呼”的一声，白绫末端被火苗燃着，而白火圈下立着一个束发的白衣妇人，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大家开始谣传，说骆老爷的妾必是能上梁下壁的蛇精，骆老爷和太太都被迷住了。

扭转曾小玉脖子的力道骤然减少，紧接着听到几个人的脚步声，钳制曾小玉的手立刻松开，曾小玉像破口袋一样被扔下，那两人转头又朝塔上的台阶跑去。

竹棚坍塌事故发生的第三日，也恰好是陈氏叔侄的“头七”。

顾不得身上被蹭得潮湿肮脏，骆小玉手脚并用地挪到围墙的右边。院里的女声“扑哧”一笑，拍手道：“今夜有客，待我挂个月亮照照看？”

曾小玉趴在地上拼命喘气，喉咙里几乎要溢出血来。

曾小玉看到父亲的身影立刻止步，父亲告诫过她，不许靠近塔下工地。

小玉心急如焚，哪等得她们慢慢商量，转头便跑下楼，径直往外奔去。

骆小玉的脸，也变成了骷髅模样。

但这一切还远远没完。

崇天塔底浮雕上的牡丹确实开出了红花——

“姐！你在说什么？”小玉越听越觉害怕，连忙捂住曾韶乐的口，“你是不舒服所以做梦吧？让王婶给你炖一盅安神汤好不好？”

因此，当时一位王姓修武校尉牵头，地方乡绅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建起这座巍峨的崇天宝塔。

尖叫声后不久，门后却传来奇特的丝竹习练声，是那些跳月人发出的吧？

阿实娘睁开泪眼看清是小玉：“阿玉啊？昨晚实仔不见了，到骆家做木匠活，半途中就不见人，到现在都找不见……”

爹这是怎么了？

“呀！要脏了！”小玉下意识想帮忙捡起，耳边却响起一声暴喝：“不许碰！”

街头巷尾的人们议论说，当年建塔的时候就发生过类似惨事——同样是在初夏暴雨时节赶工期，造成工地塌方，十几个土木工匠从山冈滚到江水里淹死……这么不详，莫非是塔下怨魂作祟？

曾小玉疼得泪流满面，只觉得那人一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是个温柔的女孩声音：“别动，我给你吹……”

突然有东西掉到头发上，小玉起初没在意。过一会，又有石子儿一样的东西掉下来，打在头上，小玉有点生气，转头望去，人群林立的远处，立着个熟悉的身影：“阿实？”

另一边，曾宅——

几个戴斗笠的人高矮不一，待走近，才知其中有男有女，最老的已年逾古稀，是位佝偻的瘦弱老头，大概是班头，正指示一个跟小玉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阿端，抽筋的事儿你去办……”话到一半，看见小玉走近立刻噤声。

“是，坊间大家都说骆老爷疯了，去年花船出事，今年又纳蛇妾，看这阵的行径，越发怪诞。”曾才看着老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那竹棚塌得邪门，做事的工匠都是老手，怎会连竹棚都捆绑不牢？王知县令人调查此事，追究主事的曾兆寅督工不力，念在曾兆寅自己一条腿也骨折重伤的分上，暂时罚俸三月，并出钱贴补赔偿死伤者。

“不是，小玉，”曾韶乐拉起小玉的双手，“是真的！我很清楚地看到！”

这禹门坊内，两街八巷，都是知根知底的宗族关系，方圆一带几乎到了夜不闭户的程度，所以小孩子在坊间乱跑，从不需要担心，可这回……阿实真的不知了去向。

老头拿手往阿实一指：“你再敢乱说话！我把你舌头揪出来拧绳子用！”

阿端在高竿上，将一个白球在左右手之间来回抛掷，渐渐从一变二、二变三，最终球影化作无数个在他手中轮转，至末再抛入高空，恢复一球在手。

“是真的啊，跳月人杂戏，本来就是通灵超度的，据说只要附近有人横死，魂灵需要他们超度，旧的腰筋绳索自然会断，他们就会趁人不注意时，找到死者以他们密不外传的方式抽出腰筋，用这筋绳表演跳月，戏演成功之时，也就代表亡魂已顺利被引渡往幽冥……阿端是老班主的孙子，未来要继承跳月班的。而据老班主自己说，五十年前他第一次到崇天塔跳月时，就像阿端这么大……他们跳月人确有许多神奇能力，我第一次发现爹和跳月姨娘一起时，姨娘正教我爹将铁器钉在不同方位的门柱上，不单可以遏制住鬼伞草的生长，我娘的病也好多……”

“王小子，老夫早就料到是你。”老班主指着摔在地上的人。

但骆老爷对大家的议论毫不在意，坚持我行我素。

曾小玉家的睡莲开了，在狭窄天井一隅，莫名钻出了数团雪白的碗大花朵。

又有两个矮小骷髅，用口叼住白瓷盘子，顺杆爬到阿端旁边，一个握住他空出的手，另一个踩着他俩握拳处，翻身纵跃，稳稳立到阿端的脚掌上。然后他把口中瓷盘小心放到头顶，把预先备好的白绫腰带解下，再用巧劲抛掷。令人惊讶的是，那腰带在半空中打一个回环，自动定格成圆形。

阿实的爹察看几下：“倒是不难，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修好。”

“这些是鬼伞草。”

她听见有人哀嚎，心中着急，想知道爹的情况，这时有人拉起她，往后连退出许多步。

骆小玉看不清女声的形貌，索性顺着墙头爬到另一边。

上天好像也为这场人间惨剧掬一把同情泪似的，降下滂沱大雨。

“哎，二小姐！”

“王大人，”骆奎扬站在塔里，冷眼望着这对主仆，对眼前的险情视若无睹，反倒冲他作一揖，“王大人，您可认识这位道长？”

骆小玉也顶着一件蓑衣，小小的斗笠下露出她苍白清秀的小脸：“嗯，跟我去一个地方。”

来人在黑暗中看不清形状，但当中一个迅速拿出火折。

“哦？”阿实这才仔细望了他们一眼，“可能是跳月人的杂耍班子吧？昨日就听我爹说，骆家老爷花钱请来了跳月人，过去端午、重阳，他们总会到崇天塔下演几日，骆老爷可能想恢复这传统？但这班子有几十年没来了，听说会舞老虎头，还有橦木技哦！可有意思了！”

听到跳月人的名号，阿实的爹暴怒地撸起衣袖：“那些人还敢演？”正好看到路边人家门槛上有根扁担，他拿起扁担就往响声方向冲去。

果然，磨盘石后面伸出一只手，正在费劲地挪出缺口。小玉赶紧过去帮忙，压低声道：“阿实？”

“嗯？”曾小玉回头望去，曾韶乐赤脚立在青砖地上，长发披散，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不觉微微一惊，“姐，你刚好些怎么就起来了？”

丧家请来斋公，在江边停殡的空地上举行超度法事。虽然陈家不富裕，但因二人死状有些蹊跷，官家派来验尸的仵作，认为尸身肩背部的齐整伤口应是人为，只是切割并不致死，且伤口没流血，只是皮下有些空隙，不知是什么造成的。众疑纷纭之下，只得让打斋的丝竹班子大声奏响哀乐。声音传到坊间街巷内，听得人心神不安，尤其阿实的爹娘听在耳中，更是直刺心头。

骆小玉穿过花园来到前庭。

“做什么梦了？”

“白牡丹、红牡丹，宝塔游戏左旋转，右旋转，跳月弄虎掷青蚨……”一串若有若无的童稚歌声从沙滩那头传来，是几个六、七岁渔家的孩子，几家船一靠岸，他们就急不可待往崇天塔的方向跑，后面跟着焦急提醒的父母。

据说昨夜他带阿实到骆家做木匠活时，阿实趁他不注意跑开了，等当爹的发现，在附近已经看不到人影，当时也没在意，直到忙完回家，才知道儿子还没回。

偏院门外的廊道上有扇镂空的石花窗，窗上的横、直棱纹可以借力，骆小玉打定主意，就从这里爬上墙头。虽然人小力薄，但连撑带爬，还是努力攀了上去。

阿实忍不住走到小伎身边：“你唱得真好，是什么歌？”

“哗——”，固定竹棚连接处的绳子猛地崩断，紧接着那些粗如人臂的竹竿瞬间溃塌，曾兆寅似乎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影已湮没在纷纷滚来的竹排里。

“你爹告诉你这些的时候……你都不害怕吗？”曾小玉担心地看着骆小玉。

“别怕。”骆小玉执拗地走，两人下了台阶。

曾韶乐好像畏惧什么似的，压低声：“我刚梦到那些刻着牡丹花的浮雕上……石头花居然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开来，而那些举塔力士……也全都活过来，手中拿的大铁凿挥舞，然后、然后花就渐渐变成红色，大红色！花瓣像被鲜血渗透一样，慢慢晕开……”

曾韶乐芳龄十六，比她大四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但这会儿小玉仔细看她的面色，青气还未退去，一对眼中蒙着阴翳，不由吓一跳，“姐，你哪里不舒服么？”

匠人们在塔下铺陈了工地，阿实从他们之间轻巧地钻过去。

两个披着蓑衣戴斗笠的人影却悄无声息地来到崇天塔下。

一蓬遮天的尘土扬起，遮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据说老叔公看到她，似乎早料到般，说近来时气不对，全家上下的人，近日再不可饮用生井水，食物必须烧热煮沸，还特地嘱咐用干艾叶混合雄黄，熏屋内各处角落。但凡熏过的地方，那些白苔藓都接连枯萎。

曾小玉起初并不知道这些事。她的姐姐曾韶乐今晨起就病倒了，早时她空腹喝了一盏调蜜的生井水，这是她不知从哪听说的美容方子，可没多久就开始呕吐起来。

崇天塔外观九层，但内分十七层，除了塔尖一层名副其实外，其他各层都分明、暗两层，二人上了一明一暗二层楼高的台阶，来到二层的外围，从这即可俯瞰周围景致。骆小玉指着下方：“你看？”

“不对呀？阿爹说这睡莲种子应该开出紫红睡莲花才对？”小玉困惑地望向天井外。

“小玉，我、我……”曾韶乐慢慢走过来，伸手抓住小玉，“我刚才做梦了。”

起风了，又下雨了。

“陈家的老太太，在江边疯言疯语，说是塔下冤魂造孽，她儿子和侄孙的死不是意外，大家都说她年老加上伤心，所以魔怔了，都在劝……”

“嗯？”曾小玉望去，刚才跳月人正在表演的空地，一转眼好像又聚拢了许多人。

“啊！”

禹门坊中，那段时间里，跟曾韶乐一样莫名染受疾病的人其实还有不少，按照道长张真人所说，都是因为水源被鬼伞草污染引起的，曾家老叔公虽不明白事件起因，但凭经验知道这是一种疫病，用祛邪扶正的艾草熏燎服用，大有成效，最后张真人再专门为大家配制药方，这一带感染病情的危险，就迅速解除了。

老班主和道士下来时，看到曾小玉，见她仍手抚喉咙面色青白，道士便伸手在她脖颈处一探：“有些错位。”用手背一顶她的下巴，曾小玉还没明白，脖子里轻轻“格拉”一声，立刻顺过气来。

曾小玉站在睡莲花池水边，捞起一朵花轻嗅，蕊中水气夹杂着馥郁的莲花幽香，十分清爽。

小玉却听到阿实爹娘沿街用哭腔叫唤：“阿实！实仔啊……应阿娘一声吧！”

小玉的阿爹不许家里人说这些话。曾氏家门，是本地有名的书香门第，三代单传到曾兆寅，二十来岁考入县学，乃是县里第一名的廪膳秀才，如今在县衙任职文书。最近新任的知县王大人，正是当年王骑尉之子。他听说宝塔出现裂痕，塔基松动，不禁焦急万分，命当地的工匠前来勘探，制定修复宝塔的工程计划，还从私囊拿出百两银钱，补贴工钱。

竹棚上作业的人，因为竹棚异样的摇晃停下手来，露出疑惑的神情，而下方的人们，还自顾着手中的活计。终于摇晃声引起了曾兆寅的注意，他转头望去，架子上有工匠已经露出惊恐的神情——

“曾小玉，咱们下去？”骆小玉又伸出手来拉她，“塔里太多鬼伞草，会令人目迷……事情的缘由我们先出去再解释。”

惨祸发生的第二天清晨，有人无意中，在一处偏僻巷道的旧物堆里发现了少年阿实的尸体。

曾小玉跟在群人末尾，定定地望着最前方的阿端，心中最大的困惑一直萦绕不散，究竟阿实是怎么死的？

“大人说得有理。”曾兆寅无可反驳。

“既然有人死了，就劳世弟多费心走访……我听说，禹门坊骆家请来了跳月人？”

曾小玉离得不近，但仍被倒塌的竹排溅起的沙砾冲进了眼睛，好长时间疼得蹲在地上。

接下来，看似平静的过去了五天。

阿真吓得想哭：“那、那找大夫来吧？”

“阿实你看！那、那是什么人？”小玉心中有股寒意升起。

阿实家住隔壁瓶隐巷，过去他娘在曾家做丫环，长大后就嫁给瓶隐巷木匠陈老实为妻，所以小玉和他从小认识，也常一处玩耍。后来渐大了，小玉阿爹就再不许自家姑娘没事出门疯跑，唯有阿实知道小玉的心思，有什么热闹就来狗洞外喊她。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啊”的一声凄厉尖叫。

人群里还有一个人，正是曾小玉，她像过去那样披着蓑衣，从狗洞爬出来，正好看到跳月人往江边去，便混入队伍。

她不敢置信，当中最高的杆子上立的那个骷髅，原本是阿端吧？小玉认得他身上那件敞开前襟的坎肩，但现在看去，只见两排横支雪白的肋骨。

“嘚琅，嘚琅——”那几个人好像在手板车上装卸什么货物，当中系有铃铛，一动就发出声响。

管家指着空地上几张高矮板凳和桌几：“这是表演用的道具，在路上绳子断裂摔坏了，我们老爷说本地木匠活做得最好的就是你陈老实，银钱多少不拘，务必今晚做好，不要误了明天正午开始的表演。”

曾小玉吓得差点大叫出声，但看清这人的面孔时反倒心中一缓：“骆、骆小玉？”

“不是……”曾韶乐的手在微微发抖，“小时候，你记得吗？小时候爹娘经常带我俩出门，有时傍晚风光很美，途经塔下时，爹就让车子暂停，和娘登塔观光，我俩则在塔底玩捉迷藏，当时你还小些，看着塔底那些白色花岗石浮雕，尤其是几个举塔力士模样的雕塑，吓哭起来……”

曾小玉再去看时，突然发出惊呼，因为她看到，那正在攀爬的人，虽然还穿着白天见过的伎人们的衣服，但那露在外面的脸与手脚，竟是骷髅！

仵作初步判断阿实死去大概五日，官府查了许久，实在查不到跳月人阿端谋杀阿实的罪证和人证，只能将他放回。

晌午时云雨稍住，但江水一线依然笼罩在浓浓的灰霾里。

“小玉……”

晚上丫环阿碧把饭菜端来屋里时，骆小玉才得知先前尖叫的是厨娘旺婶。

长姐骆金余死后，这个家就像蒙上浓重的阴翳，长久以来爹娘疏离，取而代之的只有宅中不时莫名的嘈杂暗语，越靠近爹住的小院，声音越明显。

老太太的话斩钉截铁，陈老实也急了：“奶奶，您是伤心糊涂了吗？跟塔有什么关系？禹门坊向来平安无事，这些外地人来后就出这等坏事，这小子……”他伸手想拽阿端的手臂，却不想阿端身形微微一侧，陈老实还未看清，他已如鹞子飞跃般，一个倒翻身，稳稳当当地坐回到先前的高竿顶端。他双手交缠在胸前，再不看地面的众人，只朝领头吹打的人示意：“咱们走吧，别误了时辰。”

阿实的爹连忙过去赔笑几句，但老班主不买账，气哼哼走了。

另一端巷子尽头，突然敲响震天锣鼓，远处有人大喊：“跳月人的好戏开锣了！”

阿实跟着阿爹陈老实，由骆管家带着到骆宅旁一处茅棚下时，已天黑许久了。

“麻烦了，把这一个掐死，还有下面那个……”曾小玉疯狂地挣扎，只觉脖子处被一股巨大蛮力撕裂，千钧一发之时，下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阿实爹看大家都站在自己这边，重新壮起胆子，拦住阿端的去路，后面两个高竿上的小女伎看阿端被围，也都跳下来帮忙，一时间混乱不已。

王允贾眯了眯眼：“就因为是雨季，若再不加紧维护，宝塔一旦坍塌，到时的损失更大……何苦呢？曾世弟你说是不是啊？”

曾小玉再也按捺不住。她仅存的理智想到，塔下有跳月人，得往塔上的通道跑。但就在通过中间两层暗隔间时，突然眼前出现两条黑色人影，随即一只大手将她钳住，口鼻瞬间被捂上。

塔基四周的竹棚全部坍塌，当时在棚下的十多位土木工匠们，几乎都被碗口粗的乱竹砸中，有七位惨死当场。

奏乐骤停，队伍也无法行进，旁边的骆家人赶紧过来遮挡：“老实哥、老实哥！阿实不见与这些跳月人无关，还请老实哥高抬贵手！”

“有意思？”小玉再望向那几个人，突然拔脚跑到他们跟前。

“怎么是你……骆小玉？”曾小玉惊讶道，随即想起，“我爹呢？”

“那他们……刚才在下面，我明明看着他们是正常人的模样，为什么在这就变成了骷髅？”曾小玉更加不明白。

跳月人从午后开始表演，一直演到黄昏日落时分。

小玉仔细想了想：“是啊，想起来了，但你做梦跟这有什么关系？”

知县王允贾今年年届五十，平日除了忙于公务外，私底下没有太多爱好，不特习文与武，闲暇就是色与酒。

“呯呯——”院子里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小玉一惊，下意识想转头，却又被骆奎扬一手拦住：“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