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
作者:肖也垚
莱因哈特·柏金斯是我大学时的舍友。他身体强壮,精力充沛,相貌英俊,交际广泛,是东部上流子弟最标准的代表。而他的生活也如同每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一帆风顺,刚刚大学毕业便在著名的上流杂志《名利场》中得到了一份编辑工作。柏金斯不是一个单纯的公子哥儿——他待人很好,简直好过了头,我能够得到《科学幻想视野》的录用便大半是他奔走的结果。我原本应该感激他,但大堂里辉煌的光芒却又让我感到生分与不适。我熟悉这种不适感,那是生活舒适但局促的中产阶层对于上流生活的被刻意压抑的嫉妒和言不由衷的不屑。这种情感让我如芒刺在背,因此当他穿过人流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甚至已经失去了和他打招呼的欲望。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我和柏金斯吃完了饭,相互告别之后,我一个人裹紧大衣,行走在冬天寒冷的夜风里。曼哈顿的夜晚一如既往的黑暗而璀璨,但从今天开始,不,从三个月之前,从我们收到第一段信息的时刻开始,一切都改变了。人类所熟悉的历史已经走到尽头,这个事实令我既不安,又激动莫名。我突然想起克拉克爵士笔下的莫安·卡利尔,忍不住抬头静静地看着黑暗高远的天空,仿佛有神秘的飞船在缓缓下降。虚构与现实慢慢重叠起来,一切旁枝末节都化为虚空,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反复地回荡:

“喂,你好,这里是弗雷德里希·舍尔。”我伸手接起了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太过疲惫。
“请问苏伯琳女士在吗?”我在3号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好。”我感到一丝兴奋,柏金斯确实值得信赖。
“嘿,弗雷德,最近怎么样?”电话那边的男声听起来精力充沛,中气十足,“晚上有时间一起吃饭吗?45街有一家中国菜馆听说味道很不错。”
最后的一封信看起来十分眼熟,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们杂志社的信封。我把信封翻到正面,看见收件人的名字被打上了一个圈,旁边用龙飞凤舞的字迹标注着“查无此人”,想来应该是邮差的手笔。收件人的名字是斯科特·海斯勒。
“既然这样,那为何他又不在给我们的信息中说明他是外星信使,而要假装自己是投稿者呢?”我又问。
“最近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吧?”吃着面条的柏金斯突然停下来问我。

尾声

“别骗我,要真没事你会是刚才那种表情?”
晚餐结束之后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到街道在节日的喧闹后归于寂静。又开始下雪了,银色的、暗暗的雪花,斜斜地迎着灯光飘落。远方天空的尽头也是苍茫的一片,仿佛一张巨大纱帐在缓缓落下。天气预报说的没错,整个新英格兰都在下雪。那些细小的雪花穿过天穹缓缓地飘落着,微微地落在刚被清扫出的狭窄小道上,落在屋后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附近波浪翻卷的小河里,再远一些,又轻轻落进远处尚普兰湖黑暗寂静的湖水中。这景象令我感到既宁静,又失落——飞扬的雪花静静地掩盖整片大地,就好像那个谜底,仍旧被掩盖着。
我就像那个邻居,一直在等待第二只鞋子落下来。
大堂的格局极有气势,水晶吊灯从极高的穹顶垂下,灯光在水晶的折射下辉煌地照着光亮的大理石地砖。已经到下班时间,不少衣冠楚楚的男女从我面前渐次走过,手指上光亮柔润的戒指熠熠生辉。其实整个大厅都是光彩流溢的,从吊灯到地板再到玻璃幕墙都在黑天鹅绒般的夜色背景下闪着亮光——金钱的亮光。
小说投稿作者:斯科特·海斯勒,发送日期:2025年7月18日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毕竟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和谜一般的投稿邮件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我们团团围裹其中。此时的我没有任何头绪,只能指望柏金斯的尝试能找到答案,或者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待下去,直到网收紧的那一天。
后面我们都没有说话。满堂鼎沸的人声仿佛潮水般退去,四周似乎突然静了下来,令人感到有些害怕。神秘的海斯勒又再次出现了,但他是否真的来自未来?或者干脆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我们离开餐馆的时候,柏金斯走在前面,他伸手推开被屋内的蒸汽浸润得有些雾蒙蒙的玻璃门,熟悉的黑暗而璀璨的曼哈顿夜景扑面而来。十二月的夜风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感到方才他推开的仿佛是通往幽暗世界的门扉,狭窄的街道纵横交错,似乎要将我引向不知名的遥远彼方。
“我分析过所有投稿作品中的描写细节。他的叙事风格和行文结构非常多变,这种多变对于一个著名作家而言都显得有些不正常——有的作品里,对女性的衣着搭配和心理活动有着极为细腻的描写,而对于男性的刻画则显得粗疏;但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却正好相反。而且不同的作品风格也全然不同,很难想象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我想起一个笑话:有个老头睡觉时有个坏习惯,上床脱鞋时总是把鞋高高地甩起来,再让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有一天楼下的邻居上来提意见,说每天晚上都这么闹一下,严重影响睡眠。当天晚上,老头睡觉时旧习难改,一甩脚把左脚的鞋子甩了出去,却突然想起邻居的话,忙把第二只鞋子轻轻放下。第二天邻居赤红着眼跑来找他,说昨天一晚上都在等第二只鞋子落地的声音,结果居然没等到,一晚上没敢睡。
今天上午的工作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给这位名叫斯科特·海斯勒的作者发了一封简短的回信,祝贺他的稿件已经通过了初审。然后我退回到收件箱的页面,站起身来准备去吃饭。但我突然坐了下来——就在刚才,那封投稿邮件下的一行小字猛地跳进了我的眼帘。
这样想来,我便已经可以理解,为何海斯勒能够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就交给我们如此多的稿件。而那些作品又为何是如此的风格多变,但每一部的深度与广度都令人叹为观止。而现在,那些作品有了更令人敬畏的理由,因为它们的背后,是一个在宇宙中孤独地进化了千万年的,无比智慧而尊严的庞大文明。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
“发现有很多,关键是看你能够理解多少。”他有些得意地说,“你还记得闵可夫斯基的四维时空吗?就是把时间作为空间的第四个维度的那个。”
我不记得后来是怎样和苏伯琳道别的。我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地走下了楼梯,推开大门,冷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虽然毫无头绪,但先把疑问一条一条整理下来总是可以的,这样以后思考起来也方便。于是我抽出一张白纸,尝试着把目前碰到的所有疑问都写下来。
“不,”柏金斯无奈地笑笑,“恐怕比这还要更糟。”
不仅是电子邮件无法发送,连实体邮件也因为查无此人被退回。难道这个海斯勒真的和那封奇异的投稿邮件一样,都是来自未来吗?
要说是作者本人故意为之的话倒也不像。我又仔细读了这封投稿邮件的正文和附件中的小说,文字之间并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整篇小说的结构十分精巧,想来作者应该是花了不少工夫。如果只是想玩一个时间上的恶作剧,又为何要如此认真地写一篇小说给我们呢?
他停顿了片刻。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嘴唇紧闭着,整个下巴上的肌肉受到牵动,在下颏上收敛出坚硬锋利的线条。浅灰色的眼瞳里凝着别样明亮的光芒,看上去像两个小小的太阳。这让我感到有些吃惊,他有一段时间没和我联系了,我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做了什么,又去什么地方找到了谁。但有一点十分清楚,今天的柏金斯是有备而来,不把整个事情推理清楚就决不罢休。
神秘的海斯勒所引发的关注热潮持续了大约一个月,随后就慢慢平息下去了。虽然他似乎离开了公众视线,但这并不妨碍人们买署上了他名字的作品。数年来他的书一版再版,声名也随之水涨船高。人们有时会在茶余饭后谈论他的作品和他本人,以及那些和他一样的隐士般的作家,例如托马斯·品钦或者艾米丽·狄金森。
“你这么解释确实说得通,但宇宙这么大,如此微弱的引力波如何才能有效地传到呢?如果它们不小心消散在半途的话,那不是太得不偿失了?”我问。
苏伯琳说她收到的写给海斯勒的邮件是“几份”,正如我所担心的一样,寄往《科学幻想视野》的神秘投稿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如果这几份投稿都是来自未来的话,是不是在暗示这个神秘的海斯勒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是的,”她点点头,“都是在这个星期收到的,来自几家不同的杂志社。每一封都很厚,似乎里面装了杂志的样子,不像是广告邮件。但是我确实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邮件会寄到我家里来,您知道他是谁吗?”她微微侧头问我,眼神中半是迷惑半是不安,“我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下班的铃声在漫长得仿佛有一个世纪的等待后终于敲响了。不出半小时,我就站在了康赛耶路88号门口。这是一幢颇为雅致的小公寓楼,红砖贴面的墙壁,小巧透亮的玻璃大门和明亮的楼道都彰显出一种精致舒适的小布尔乔亚氛围。在推门进入的时候我留意看了看门口的邮箱,3号房间的主人看来是一位女士,名叫伊丽莎白·苏伯琳。
在空闲的时候,只有我还自己思索一些未解的谜团。海斯勒发给我们的,是编译在引力波中的信号,但我们却是以电子邮件的方式收到的。那些向我们发出信号的“暗人”,究竟用了些什么样的手段,才实现了引力波信号与电磁波信号的转换?每一封投稿邮件都能准确送到我们的电子邮箱,这样的信息收集能力又究竟从何而来?还是这个文明本身已经在我们所无法觉察的暗处观察了我们太久太久?这一切,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了。但能确定的一点就是,这样一个能够自如利用星体所产生的引力波来发送信息的智慧种群,对于只有不到一万年文明史的人类来说,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
“还不错。”我含含糊糊地说,同时用力吞下嘴里的一大口面条。这家中国餐馆的牛肉面确实很棒,面条纤细柔韧,牛肉鲜嫩入味,汤汁浓郁辛辣,比我住的公寓楼下那家快餐店卖的配着白酱的意大利面着实好太多。“不过说实话,来稿的质量普遍都不是很高。”我又喝下一口汤,认真地说。
“你碰到过这种比大作家厉害的小人物?”我笑了笑。
我突然想起大学时代我们一起在威斯康星的雪原里猎白尾鹿的日子。柏金斯从来不用来复枪,他的狩猎伙伴是一支长三十五英寸半的猎弓。他总是伏在下风口齐膝深的积雪中,小心地隐藏着呼吸,孤独地、好性子地等待着,直到白尾鹿走近他的那一刻。然后他起身,搭弦,满弓,放箭,一气呵成,白尾鹿应声摔倒在苍茫的雪地里,胸肺之间露出微微颤抖的黑色箭羽。
翻开第一页,我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所以你觉得?”我感到喉咙口有些发紧。
“没事。”我在下意识地回避。
海斯勒相继发表的作品在文学界引起不小轰动,但在更多的人眼里,这个深居不出的神秘作者的真实身份更令人关注。不只是寥寥几个人在好奇他的身份了,在追逐真相的道路上,也许有人已经远远地走在了我前面。我不由自主地想,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裤兜里的手机——里面有柏金斯发来的简短讯息:“今天下午六点半,45街中国餐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的理智还在做最后挣扎。
我今年二十五岁,没有恋人,大学毕业之后失业两年。半年之前在朋友的帮助下,在纽约一家名叫《科学幻想视野》的杂志社找到一份实习编辑工作。这是一份发行量很小的科幻文学杂志,与《阿西莫夫科幻小说》这样的业界巨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我的工作也清闲,不过是每天看看不多的来稿,剩下的时间便是和同事聊天和打牌了。
从收到海斯勒的投稿邮件算起,整整两个月过去了,而整个谜团却似乎连冰山一角都还没露出来。所有的线索再次断掉了,站在纽约街头的寒风中,我突然感到有些无助。
圣诞节前两周的工作总是最繁忙的,但最忙碌的时刻同时也是最令人兴奋的时刻,触手可及的悠长假期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指尖的火焰,让人身体温暖,步履轻快。平安夜的壁炉,圣诞树上的袜子和烧熟的鹿肉总在眼前跳荡不息,像一个温暖而并不真切的梦,散发出团团的暖香。
整个东北部地区的冬天都令人憎恶,而曼哈顿的十二月则更是如此。寒冷肮脏的积雪在车轮和行人共同的践踏下化为污秽的水流,涌动在狭窄而不平坦的街道上。冷风刮面如刀,呼呼地从人的脖子、衣袖和裤筒往里灌。办公室里虽然有暖气会好很多,但是老式暖气片的噪声让人始终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在阅读那些除去描写了一大堆奇怪的机器之外什么都没有的科幻小说之后,这种感觉更是明显。我端起面前的一杯苦咖啡喝了一大口——我并不喜欢咖啡,只是想借此消除一些睡意而已。
“如果信息在两张膜之间传递的话,那么信息的通道应该是两张膜的并集空间。这个空间虽然只是大宇宙的一部分,但它的信息通量也相当庞大了。至少在数值上,这个信息通量应该远远大于光速。这个前提条件下,必然存在一种在波中编码的方法,使得信息能够毫无错误地从通道的一端传递到另一端。这是香农在近七十年前提出的有噪信道编码定理,是连蛮荒如人类文明都知道的事实。”
“什么?”我一阵剧烈的晕眩,仿佛整个脑袋被大锤猛击了一下,耳鼓嗡嗡作响。“你刚刚说那个……那个作者叫什么来着?”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接了电话。
“我们看不到在其他‘膜’上的世界,是因为‘膜’本身限制光的传播,但引力波可以证明这样看不见的‘暗世界’是存在的。也许就在我们世界的旁边,有一个和我们的世界没什么不同的暗世界,当然也就会有与我们相差无几的‘暗人’。
“你早应该去听的,”柏金斯说,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遗憾神色,“他曾经在课上说过,如果你用足够的热情去观察这个世界,那么它将展示给你文学性的瞬间。在那个瞬间,一个故事将会说明所有的道理。
一股巨大的、无可阻挡的忧虑淹盖了我,我想起纳博科夫笔下的辛辛纳图斯,那个不知道自己将在何时被处决的死囚。每一秒都变得漫长。我望着柏金斯,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至少现在,他还给不出我想要的答案,于是我长叹一口气,把视线埋进了手臂围成的黑暗里。
我盯着手里的信出神,突然,信封上海斯勒的地址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他留下的地址是纽约市康赛耶路88号的3号房间。我知道这条街的位置,它离我租住的公寓不远,就在布鲁克林区。
而且,最奇怪的一点——我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一封新邮件出现在邮件列表的最顶端,提示我刚才回复给海斯勒的邮件被拒收了,“目标地址不存在”。我又试了两遍,但结果依然如故。
我掐断了电话,手机的灯光熄灭了,房间里重新归于一片寂静,我在寂静中默默地望向黑暗的天花板。
这一年的圣诞假期我过得颇为混乱,毕竟我不是那种面对这么奇怪的事情还能够安之若素的人。我坐了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回到伯灵顿,与家人共度圣诞,到家后却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长时间地闭门不出。我有时候阅读海斯勒的小说和散文,更多的时候干脆坐在窗户旁独自发呆。窗外的景色变了,不再有曼哈顿令人窒息的砖石高楼和闪亮的万家灯火,极北的小镇夜空黑暗而高远,令人觉得天地坦荡。
“既然这样,你有兴趣自己写一部吗?”
要不要下班以后过去看看?兴许能找到什么有关的线索。这个颇为疯狂的念头在出现的瞬间就俘虏了我,一种久违的跃跃欲试感从心底涌了上来。
“公司新来的中国小妞告诉我的,等会儿你下班了直接到我办公室来。我马上还要开会,先挂了。”话筒那边的男人说完,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若这封奇怪的投稿邮件真的来自未来,那也太过于离奇了。虽然时间旅行确实是一个老旧的科幻题材,但也仅仅是在小说和电影中被人熟知而已,要是突然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对你说他来自未来,任谁都会感到匪夷所思吧。
一阵喧闹从旁边传来,我抬头看了看,几个同事看来是提前审完了稿件,正聚在一起玩名为“说谎者”的游戏,那是一种用钞票上的八位流水号玩的赌博,我在大学时代也玩过。想到大学时代,我突然感觉到心里一阵难过——那是一种年轻时代的壮丽梦想破灭的难过。我想起波光粼粼的卡内基湖,古老雍容的拿苏堂以及庄严巍峨的布莱尔拱门,它们在我眼前摇曳着,晃动着,仿佛触手可及,却又相隔千里,仿佛是青天白日下一个固执的梦——然后啪的一声破掉了。我的面前只剩下一间古老的屋子,采光不足,暖气片吱嘎作响。
莱因哈特·柏金斯在我的手表指针指向六点半的时候准时推门而入,他披着一件长长的呢子大衣,里面是纤尘不染的白色衬衫,衣领折得棱角分明。他走得很快,脚下仿佛带着风。看到他的样子,我不由得心里一阵隐隐的兴奋——柏金斯就是这样的人,他太热情又太傲慢,以至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一望而知——单只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一定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用费尽心机地去想着编故事,弗雷德。所有的故事都从生活中来,你记不记得《百年孤独》里开篇的那场决斗,或者《白鲸记》里的水手如何屠宰鲸鱼来获取鲸油?那些故事都不是编造的,它们是真实的——你知道马尔克斯的外祖父曾在决斗中杀死过他的同乡,也知道梅尔维尔曾在捕鲸船上做过四个月的投叉手吧?这世界不公平,但文学是公平的——只要你认真地经历过,你就能写,而且不会比你认为的那些名作家写得差。”
三个月前的那一天,天气阴冷,还下着零星小雨。钟敲了九下,我准时推开编辑部的玻璃大门。《科学幻想视野》的编辑部在十二楼,窗户狭小,在高楼林立的曼哈顿区显得有些采光不足,老式的取暖器也时常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我的办公桌在房间最深处的角落里,显得尤其阴暗与令人不适。但作为一个刚找到工作的新人,我没办法在意办公室的捉襟见肘。
“这个U盘里是我能找到的所有海斯勒的投稿,一共有三部长篇小说和七篇短篇小说,包括投到你们那里的那篇。除此之外,还有三十多篇长短不同的散文和诗歌作品,分别投给了四十多家不同的媒体。发送的日期是从2025年的7月18日起,到同一年的10月24日止,一共持续了三个月有余。他的每一部作品都非常优秀,其中有些更可以堪称是旷世之作。”
低矮的茶几擦拭得很干净,一些杂志散乱地叠放在上面。这本来是给访客在休息等待的时候打发时间用的读物,被无数双手反复地翻过,摩挲得都有些卷页了。只有放在最上面的一本《纽约客》还很新,看来刚刚买回来不久。
我一把撕开信封,寄出去的样刊和支票果然原封不动地躺在里面。
“所以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问。
假设这个海斯勒真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么讨论他是否来自“未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毕竟不同的世界时间尺度也不会相同。我用笔把前两个问题划掉。那么第三个问题,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海斯勒,是怎么把邮件传到我邮箱里来的呢?

柏金斯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紧锁着眉头,浅灰色的瞳仁里隐隐透出紧张与不安。我明白他的心境,平常我们与人交往时,如果觉得某个人的想法与旁人格格不入,便常常会调侃道:“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吧?”而当这样的一句话成为一种现实的疑问时,一切都改变了。不再有轻松愉快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直面未知世界的迷茫与恐惧。一如千年万年前,旷野里的先祖们敬畏地仰望群星。
“你记得的话就好解释多了,”柏金斯点点头,“我先告诉你我们今天的结论:海斯勒的确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但确切地说,他不是外星人,而是‘暗人’。”
二、如果是的话,那它来自哪个未来?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未来,还是“另一个世界”的“未来”?
“你是有什么发现吗?”我问。
“不不不……不是,我们也只收到过……他的一份稿件。”因为过度的惊愕与激动,我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但几乎同时我又犹豫了:这个神秘的海斯勒果然再次出现了,但该怎么把那封来自海斯勒的奇怪邮件告诉柏金斯呢?直接说他的邮件来自未来也未免太古怪了,但除此之外,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讲述这件事的始末。
半个小时后他便出现在我面前。两周不见,他似乎瘦了,脸上也显出疲惫的神色,不过精神却很好,眼瞳深处闪闪发亮,像两支燃烧的火炬。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U盘递给我,还有一张折叠得厚厚的白纸。我展开这张白纸的时候吃了一惊,偌大一张纸上是一个密密麻麻的表格。表格里许多知名的杂志社和出版公司的名字赫然在目,我粗略地扫了一下,有四十多家。
“还别说,一周之前刚刚碰到过一个。”柏金斯说,“一篇长篇投稿,讲上流子弟在大学联谊会上的故事。这篇文章写得非常棒,不仅仅是因为真实,文字的深度和张力都令人叹为观止,所以我们毫不犹豫地刊用了。过两期就会在《名利场》上登出来,你可以看看,作者叫斯科特·海斯勒。”
浓重的睡意再度涌了上来,我感到眼皮渐渐沉重。就在我几乎要一头栽倒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直到……
一、这封神秘的投稿邮件真的来自未来吗?
“世界这么大,总有万一的事情发生。”他的声音带着明显地颓唐感,仿佛一个在众人面前做出了失败预言的先知,“艾米丽·勃朗特一辈子都没有谈过恋爱,可是她写出了《呼啸山庄》。”
“斯科特·海斯勒,”他有些惊异地复述了一遍,“他是你们杂志的固定撰稿人?难怪那份稿子的写作技巧很娴熟,看上去不像一个新手。”
“怎么了?”柏金斯的眼神有些惊愕,“出了什么事?”
下班铃很快就响了,我披上厚重的呢子大衣,搭地铁赶往约定的见面地点。在这个拥堵而嘈杂的城市里,地铁是唯一能够保证畅通的交通工具。十五分钟后,我站在时代广场外的康泰纳仕出版集团大楼下,晶莹厚重的玻璃大门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我迈步走了进去。
尽管如此,这个世界依旧按照原来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自己运行着。因为这个被发现的文明离我们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得连距离都无法定义。人类依旧是独自生活在宇宙一隅中的渺小生灵,在黑暗广袤的大宇宙里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的梦。
“他确实可以直接告诉你他是外星文明的信使,但你会相信吗?伪装成投稿者有两个好处——既使得他能够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引起我们注意,但又不令这些来自异世界的问候显得过于有侵略性,同时也能让我们了解到他们文明的存在,以及那个文明本身的高度。”柏金斯说。
卧室的门被敲响了,妹妹让我下楼吃饭。我跟着她走下长长的旋转楼梯,餐桌上放着烤好的火鸡和乳猪,玻璃高脚杯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一片水晶的森林。我哥哥揽着他新婚妻子纤细的腰,两个人在亲密地低声说话。母亲背着我站在炉子前,她面前的锅里升起浓厚的白色雾气,让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身形。
“没有,我没办法编出精彩的故事。”我想起大学时代无数次以半途而废告终的尝试,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伟大作家的作品往往广为流传,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被称作本世纪最优秀的作家之一的斯科特·海斯勒也不例外。在任何书店——无论是厅堂宽阔的邦诺还是博德斯,或者是街边巷角狭小深幽的小小书屋,他的作品始终稳稳地占据着一席之地。他是如此不可思议,不只是因为从他发表处女作起,仅仅用了三个月时间就名满天下,还因为他刻意低调的行事作风。虽然街头巷尾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但却从来没有人告诉旁人他究竟是谁。
“海斯勒?”她摇了摇头,但又像知道什么似的打开了门,“请进来说吧,舍尔先生。”
“没问题。”柏金斯的回答言简意赅。
“行啊。”尽管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很快答应了,毕竟不去的话晚上我也确实没什么事可做。何况今天还是星期五——就算玩个通宵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拿明天一整个白天来补觉。“不过你怎么知道那里的?”我问。

“没结果?”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只是我不愿接受这个消息。
“宇宙这么大,有什么不可能的?”柏金斯倒是显得十分淡然,“说不定这还算是个进展,我明天一早去问问大学那帮学物理的书呆子,看看能不能从洛斯阿拉莫斯或者橡树岭那边问出点什么东西来……”
“闵可夫斯基曾经作出了四维空间的表述,但很可能这并不是我们所在的整个大宇宙的全貌。大宇宙也许会有十个甚至十一个维度,而以现在我们所拥有的科技,仅仅能观测到其中的四个。这种感觉有些像用肉眼看我们的头发——它看起来只是一条一维的线,而另外两个维度则要依靠放大镜才能被发现。因此,四维的世界在高维度的大宇宙中只是扁扁的一层‘膜’。

屋里的暖气似乎停了,寒气如同潮水般涌上我的双肩。昏黄的路灯灯光从窗户照进房间里,半明半暗的微光中仿佛有影子在轻轻地摇曳。这是海斯勒的灵魂,我荒唐地想,仿佛自己已经踏入到那一片空幻迷离的领域中去了。我想象着他的灵魂从他的小说中飘升起来,在夜色中缓慢地踱步,足音空空回响,却又细不可闻。
“这行得通吗?”
果然如此!
“他们在分析引力波的时候发现了波中含带有大量的信息。其实这并不难想象,引力波也是一种波,总有办法像调制无电线波一样将信息注入引力波中然后发射出去。但引力波中有信息这件事情本身却令人震惊,因为这意味着宇宙的某处存在具有智慧的生命,而他们正在主动地向人类发出通讯信号!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柏金斯在电话另一侧继续说,“作家让自己的作品长期维持高水准是很难的,再优秀的作家也难以避免作品的良莠不齐。但海斯勒却完全不一样,他的所有投稿你也看到了,每一篇都是佳作,无一例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如此的才华去做到这一切?”
目录的最上方是36磅的大号字,浓墨重彩地印在光滑闪亮的纸张上,花体的字形龙飞凤舞地泼洒开来,仿佛随时要从纸面上跳脱开去。“海斯勒在哪里?”——简单的几个单词深深地刺进我的大脑深处。题目后面是一个硕大的问号,夸张的弧度像一个大而有力的鱼钩,要将人一生的好奇心都钓出水面。

我登录上杂志社的收稿邮箱,几封新邮件出现在邮件列表的最顶端。我一封一封地打开来细读。最近的投稿都并不是特别出彩,年轻的科幻小说作者总是显出在叙事上的焦躁与稚嫩,故事往往还没有开始,他们便急着向你天花乱坠地推销他们想象出来的那些奇异机器。我退掉了第一篇稿子,并且在退稿信上附加了几句简短的评论。之后我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向11点,我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打算处理完第二篇来稿就下楼去吃午饭。
“然而去年八月的时候,两个天文台同时收到大量的引力波探测结果。一开始他们都以为是仪器错误,因为如此频繁的引力波信号如果是真的的话,说明宇宙的某处一定发生了剧烈的变动,也许是几百颗甚至更多的巨大超新星爆发,或者是我们所不知道,也无法想象的巨大星际灾难。因此他们仔细地分析收到的波形,却在其中找到了更大的发现。”
事实上,我很快就把这封邮件的奇怪之处忘在了脑后。因为那部小说确实写得非常不错,复审和终审都通过得很顺利,在小说发表后的一段时间里收到的好评如同潮水一样涌来,也顺便提高了我们这本杂志的知名度。很快向《科学幻想视野》投稿的人便多了起来,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忙。至于那位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我们在按照标准流程向他提供的联系地址寄送了样刊和用于支付稿酬的支票之后,便也没有再去多关注这件事了。
“没。”我回答得很干脆。
在现代社会里,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就算有心如此,无处不在的人际关系网络和发达的信息也会让人无处藏身。而除了那些投稿邮件之外毫无音讯的海斯勒,也许只有“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一说法才能解释了。
“我就是,请问您是哪位?”她开门的时候显得略有些惊讶。苏伯琳身材高大,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了,但仍然能够明显地看出来保养得甚好。她套着一件宽松的外衣,一头金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披下来,看上去随意却又庄重。
而在他们和我们周围,在整个十一维的大宇宙里,究竟有多少这样的智慧种族,有多少令人窒息的地外文明?在遥远的未来,会不会有一个文明程度高到难以想象的族群飞跃维度的障壁,像主宰或者神明一般君临地球?我无法想象,但唯一能够断言的,是人类永远不会停住自己探索的脚步。只要还活着,便永远会有一代一代的先驱者,在荒凉而狂野的黑暗旷野上,一步一步继续行走下去。
在我明白了海斯勒的真实身份后不久,负责引力波天文台的科学家宣布了发现存在地外文明的消息,却隐藏了有关海斯勒的内容。这则消息同样在世界上引起了巨大轰动,那几个月关于人类和外星人交战的小说投稿塞满了杂志社的邮箱,令我们感到颇为无奈。
好像是柏金斯的声音,我一团混沌的大脑开始缓慢地转动起来。我把手机又往耳朵上贴得更紧了一点,似乎有细不可闻的风声穿进我的耳鼓,仿佛是柏金斯在电话的那头低声地叹息。
“大概……还记得一点吧。”我有些犹豫地说。大学时代我确实选修过一门物理课,但那纯粹只是为了满足教学大纲对自然科学课程的要求而已,学得并非十分用心。但毕竟我也做了一段时间的科幻刊物编辑,再怎么说至少也是知道这个名词的,但如果问我细节方面的问题,那我还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手机铃声将我吵醒,我睁开眼睛,看到黑暗的天花板。虽然这令人感到不悦,但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被这样唤醒也不算什么坏事,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慢腾腾地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
他又恢复先前惯有的从容不迫了。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看我,目光明亮而复杂。我熟悉他的这种目光,它充满了自信、狡黠与近乎残酷的冷静——那是猎人才有的目光。无论在文字上还是在密林里,莱因哈特·柏金斯都是天生的猎人,他嗅觉灵敏,反应迅捷,耐性极好又胆大心细。
我越听越是心惊,只感到四周一片死寂。一个一周前还在写文章投稿的人就这么毫无痕迹地消失了,如同一滴水落入泥沼一般无迹可寻。不,说是消失都不恰当,这个名叫斯科特·海斯勒的神秘人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所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静静地看着我,橘黄色的灯光照进他浅灰色的瞳仁,格外有神。“海斯勒不是什么作家,他是信使,像‘旅行者一号’那样的信使。这些作品也并非是他的手笔,而是那个暗世界的文明千万年来的文学精华,是那个来自其他膜上的智慧生命所刻下的金唱片!”
假设柏金斯的推测靠谱,那么这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最神秘难测的事件。一个来自另外世界的作家投稿寄到我们的邮箱里,光想想就觉得够奇异了,而那个世界的作家写作技巧如此卓越,无异于给它再添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色彩。我再也睡不着了,起身把挎包打开,三个月前写下三个最初疑问的白纸竟然还在,我把它摊开,默默地盯着上面黑色的字发呆。
我盯着写在白纸上的这三个问题,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显得让人无从解答。但当时我并没有因此感到过分好奇和不安,因为这个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是一名投稿者。无论他的这篇文章被录用与否,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还会继续投来自己的其他作品。到时也许我就会陆续发现更多线索,并且最终弄清这封有些神秘怪异的投稿邮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圣诞节的长假按照惯例是和新年连在一起放的,因此等假期一过,就是第二年了。由于长假期间编辑部没人留守,邮箱里的投稿积压得很厉害,我们一大帮人每天忙得昏天黑地。一天下来整个大办公室里也没人说几句话,安静得有些令人感到压抑。
十二年后的稿件?我皱了皱眉头,今天是2013年10月7日,而这封电子邮件的发送时间却在2025年。也就是说,这是一封来自于十二年后的稿件。
“和文学有关的疑问,或许可以通过文学本身来解决。”柏金斯说,“这两个星期我大致读了他的全部投稿作品,非常不错——这是一种新人绝对不可能拥有的‘不错’——在他的小说里,无论是结构的安排、人物的刻画还是语言的美感,都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甚至用近乎完美来形容都不为过。因此我猜这位海斯勒也许根本不是什么神秘人,他很可能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像多克托罗或者阿尔比这样的名作家。只要能够用文风比对来确认这个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的真实身份,那么一切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
我无奈地笑笑,柏金斯和我实在是太熟悉了,再加上我刚才明显有些失态,要想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说实话我并不想隐瞒这一切,柏金斯好奇心强,知识面也广,几乎是为了解决这样的事情而生的。只是这件事来得突然,又着实过于匪夷所思,让我有些吃不准该不该告诉他。但现在他既然这么问了,我也就没有了刻意隐瞒的必要。
“难以置信,”我感叹,“有人联系到他本人过吗?”
无希望的等待带来的焦灼感再次蔓延,仿佛心脏里爬出无数只带着火焰的蚂蚁,猛烈地啃咬着血管和骨头架子。对,就是这种感觉,你预感到不知道的可怕事情将会发生,可它却像在恶意地嘲笑你一般迟迟不到,等你已经麻木到几乎忘记这件事,它才猛地出来给你全力的一击。
“怎么可能?弗雷德,你不是没办法编出故事,而是你不认真生活。”柏金斯收敛起笑容,认真地看着我。他深邃的浅灰色眼瞳射出审视的光芒,仿佛将人的内心都照得通透。“你以前选修过麦克菲教授的课没有?就是新闻系的那个老头,短络腮胡,戴一副大框眼镜的那个。”他问我。
“您好,我是《科学幻想视野》的编辑弗雷德里希·舍尔,”我把早已准备好的名片递上去,“请问您认识斯科特·海斯勒先生吗?他在给我们的投稿中留下了您的住址。”我抽出那封退回来的信,指着收件人的名字问。
邮件不会在寄出之前就被人收到,更何况这封邮件来自于十二年后。大概是发送邮件的时候电脑的时间出了问题吧?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现在的电脑都会在接入网络的时候自动校准时间。这样的话,因为时区的不同,时间的差异最多也只有一天而已。
“喂,弗雷德,坏消息来了。”电话那边的男人低沉地说。
人类从此不再孤独。
“没什么。”我敷衍着说,同时感到长时间无所事事所带来的眩晕感向我袭来,我晃了晃脑袋,拉开椅子坐下去。母亲转过身来,将满满一大勺炖菜舀进我的盘子里,一股浓郁的胡椒、肉桂与辣酱的混合香味冲进我的鼻孔,让我的大脑变得更加昏沉。晚饭开始了,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开始致祝酒词。我茫然地跟着他们起身又坐下,大厅的吊灯明晃晃的,照着父亲花白的胡子、哥哥油腻的嘴唇和妹妹脸上小巧的雀斑。它们在我眼前反复地晃动着,像一个制作拙劣的中国式走马灯。
“由于引力波过于微弱,因此使用引力波来发送信息本身就是一个暗示。这意味着这个主动联络我们的文明过于强大,以至于能够使用巨大的星球来作为自己的射波电台。我把我们收到的稿子拿给在汉福德工作的校友对比过,他告诉我,我们收到的这些小说,与他们所探测到的引力波中含带的信息一模一样。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吗?我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苦笑。数百年来,人类一直幻想着“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期许着听到宇宙中其他生命的回音。但是如果有一天,真的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又将作出怎样的反应?是喜悦,还是惊慌?或者是同《夜幕低垂》中卡伽什星上的人们一样,望着在黑暗夜空中显露身形的满天星斗,陷入恐惧和无边的疯狂?
但是谁也不知道,网收紧之后,将会发生什么。
“不仅如此,这些作品的写作技法之高,令人感到匪夷所思。这些投稿作品的内容包罗万象,但每一个细节的描绘都真切传神,让人有如临其境之感,这样的描写所需要的知识储备极其庞大,如果说仅是来自一个人的所见所闻,未免有些牵强。何况这些作品居然先后在三个月内出现,那么这个海斯勒又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来写作它们呢?”
“莱因哈特,”我艰难地打破长久的沉默,“你说……这个海斯勒真的会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吗?”
这顿晚饭吃得极其漫长,除了我之外每一个人都在快速而热烈地交谈。他们讨论我哥哥的新婚生活,我的工作和我妹妹的新男友。房间里那台老式座钟似乎又忘记了上发条,它今天走得格外缓慢。等到粗短的时针指向九点,父亲终于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他今天晚上至少喝了七八杯白葡萄酒,整张脸亮堂堂的,充斥着因为过度兴奋而产生的红晕。他和我们一个一个地拥抱,“我的好小伙子们!我的好姑娘们!”他大声地说。母亲微笑着望着我们,壁炉里的木炭在火焰中噼啪作响。
这天我吃完午餐回到编辑部,办公室里还没几个人,放在门厅里的大钟时针指向下午一点,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门厅的灯光很亮,落地窗宽大而通透,这让我有些不愿回到相比之下捉襟见肘的办公室去,于是我便在外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遣词造句的风格让作家无所遁形,”柏金斯微微眯起眼睛,一片复杂的光亮在他浅灰色眼瞳的深处流转不定,“一个简单的笔名永远隐藏不了作家的真实身份,无论是罗伯特·加尔布雷斯还是戴安娜·布里克都不行。”
“不知道。但如果还是确定不了他的身份,也许真的只能认为他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了。”
“不知道,”柏金斯显得有些犹疑,“但是我有个办法可以试着去推测他的身份。”
“可是你之前也告诉过我,他的那些投稿所使用的写作技法不是一般的无名之辈能做到的。”
海斯勒的横空出世突如其来,就在三个月之前,我都不曾接触过这个名字。大学时我在英语系混迹四年,成绩尚可。我知道霍桑、福克纳、梅尔维尔和海明威,也读过弗罗斯特、金斯堡或者惠特曼,但是从来没有读过斯科特·海斯勒,甚至也不知道他是谁。
柏金斯走到我面前,宽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我肩上。我有些惊讶于毕业后这两年多时间里,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被上流社会磨得珠圆玉润,事实上他仍然保留着我们大学时代相互招呼的方式。他又用力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我们走吧。”如同是要和朋友一块去酒吧的大学生一样。
“等我回家以后我去复查一下海斯勒的投稿时间。”听完我的叙述,柏金斯点了点头说。他的浅灰色眼瞳被面前的碗里滚滚而上的白雾遮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到时候告诉你结果。”
打开第二篇稿子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惊异,因为这部小说的开头写得颇为有趣,不仅情节异乎寻常的精巧奇妙,行文也十分流畅好读。因此我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一种惊喜笼罩了我,并且直到我读完全文它都没有消散。“推荐复审。”我毫不犹豫地在电子邮件里写道,然后把这份稿件转发给了另一位同事。
“没有,我们给他发送过电子邮件,但系统提示我们他的电子信箱地址不存在。寄给他的信件也被退回来了,邮差告诉我们找不到这个人。”
“啊,我的小弗雷德!”父亲开心地叫着。这几个月他似乎又瘦了些,不过精神依旧很好,“你可终于愿意从楼上下来了,让我看看这几天你都遇到了什么样的烦心事!”
我躺回柔软宽阔的床上,新换的床单散发着好闻的洗衣液气味,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小时候的那段时光——这就是我长大的房子。我环顾着占据了两面墙壁的高大旧书柜,里面是我用过的课本、我高中时候的美术习作,还有参加跑步比赛赢得的奖杯。二十年的回忆满满当当地挤在两百平方英尺的斗室里,成功粘连着成功,失败粘连着失败,总让人怀疑一切是否真正改变过。对了,还有童年时代的宝藏——我俯下半个身体,从床底抽出一个厚厚的纸箱子,里面是一些旧玩具——只剩一半的蜡笔、残破的大兵木偶、被摩挲得掉漆的魔方。对于一个二十五岁,事业不算顺遂的年轻男人来讲,这些纯真无忧的童年回忆弥足珍贵,却又一文不名。箱子的最底下是一些老旧的少年杂志,我随手翻了几页,一张熟悉的图跳进我的眼睛。那是一张所有人都熟悉的图片:幽暗巨大的天幕下,两只指尖轻触的手,正是著名的《E.T.》的海报。
“我不知道海斯勒这个人,但最近确实收到过几封给他的信件。”我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她对我说。
极度的震惊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的右手微微颤抖着,仿佛手指紧握的不是手机,而是一颗正不安跳动的心脏。我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似乎有一片半明半暗的灰色在我眼前展开。迷蒙中我似乎看见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年轻人在一方斗室中伏案疾书,而另一些身形在他身边飘忽地穿梭来去。
她微笑着把我让进了门。这间公寓布置得极有艺术气息。大厅中家具不多,屋子正中铺着柔软的地毯,低矮的原木茶几上,一杯红茶仍旧冒出氤氲的水汽。一整面玻璃幕墙正对着我,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正从窗外落尽了叶子的大树的枝丫间照进来,在房间里映出宁静斑驳的树影。
“没有,我分析了他所有的作品,总结了包括用词、叙事的技法和行文的结构之类的要素。但是在当今所有的作家里,我找不到一个能够匹配得上的文本。我仔细读了他的全部作品,和我们所知的作家的风格都不一样,也许这真的是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
三、假设这封邮件来自另一个未来世界,那它是如何进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

“引力波这个概念的提出虽然十分自然,但是要证明它存在却十分困难。它实在太微弱了,微弱到甚至质量千倍万倍于太阳的巨大恒星所发出的引力波,都难以被人类所探测到。有这种探测器的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在美国有两个,一个在路易斯安那的列文斯顿,另一个在华盛顿州的汉福德,1999年就建成了,2005年还更新升级过一次硬件。但是直到去年夏天为止,都没有探测到任何的引力波信号。
“喂,弗雷德,还记得上次你跟我提到的海斯勒那件事吗?我有发现,等下当面告诉你。”柏金斯沉稳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依然是我熟悉的那种毫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
又是一个上午九点,我推开编辑部厚厚的玻璃门,坐到自己桌前。几封信件随意地摊在我办公桌上。现在收到的纸质信件大多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商业信函——超市和快餐店的打折券、汽车保险的广告或者银行的账单。我快速扫了一眼信封就将它们逐一扔进垃圾桶,毕竟这些东西于我而言并没什么用处。
“如果真的和我说的一样……你再帮我另一个忙。”我想了想说,“去你那些出版界的朋友那里查一查,哪里都行,《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芝加哥新闻报》《时代周刊》……对了,还有出版社,不管是小出版社还是六巨头都好,去查一查,有没有来自一个叫斯科特·海斯勒的人的投稿。如果有的话,记一下时间,然后……告诉我。”
那家中国餐馆狭小的店堂里已经很满了,柜台里的伙计用带有浓重中国口音的英语大声地招呼着顾客。厨房里大锅的蒸汽往上直冒,滚滚地冲上天花板,带着一股浓郁鲜美的肉香。我和柏金斯并排坐在油腻狭窄的木桌前,一人面前放着一碗面条,面上堆着一层薄薄的牛肉。
“几封?”我的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更多内容...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