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烧脑”到“走心”
作者:电子骑士
现在,有些口味刁钻的科幻影迷似乎早已腻烦了商业科幻大片,专门喜欢挑冷门、奇特的科幻电影看。他们一旦发现有新的烧脑科幻片,就会驻足围观,甚至会带来连锁反应——豆瓣上《彗星来的那一夜》评分高达8.3,看过的人数达5.2万,想看的人数达4.3万!而另一部同样烧脑的低成本科幻片《信号》在豆瓣只有3000人看过,想看的人不足1000,评分5.9——连及格线都没过。比较一下IMDb网站上的状况,你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彗星来的那一夜》在IMDb网站上有2.2万用户打分,得分7.1;《信号》则有2.7万用户打分,得分6.2。由此可见,国内网友对热门、冷门电影的关注差距极大,评分也往往偏于两极化;有些小众的片子甚至可能因网友的推荐、引导而变成热门影片。
对我们来说,期待国内编剧、导演拿出像《这个男人来自地球》一样的低成本科幻电影,难度并不比拍商业科幻大片低,因为更多隐性的问题是钱和外援解决不了的。不过,笔者当然期待国内也有人能拍出这样的影片来。对此类影片的分析甚至批判,并不代表笔者不喜欢它们。只是希望读者和电影人能意识到:科幻电影不在于怎么拍才最好、最容易出彩,而在于它是你真正想拍的。拍出长久萦绕在脑海中、深埋在内心里的故事和思想,这是唯一重要的。
2014年的科幻电影,总体看来乏善可陈,在国内,除了《星际穿越》和《超体》引起了热烈讨论,其余皆无太大反响——其实就这两部影片来说,很多讨论也无关“科幻电影”四个字。不过,倒是有一部《彗星来的那一夜》被再次冠以“低成本烧脑科幻神片”的称号,在豆瓣等网站引发热议,颇有《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在2007年的风范。
这种“高概念”烧脑科幻片有点类似于玩魔方、猜谜或解数学题,其乐趣主要在智力挑战方面,对人性的感悟等等本来应该是电影根本的内容,但在烧脑和智力挑战的映衬下,都变成了附加值。由于影片的全部力量都用在把一个简单的故事线通过复杂的、多重的叙述展现出来,这类电影几乎没有精力和能力去铺垫故事、展开背景、深化角色和主题。看完《彗星来的那一夜》《这个男人来自地球》或《时空罪恶》《恐怖游轮》,你对主角仍然只有表面的认识:博学、可亲、漂亮、好色、爱孩子等等。它不可能像《她》一样,细腻地刻画宅男西奥多的心理,通过主角与人工智能系统的一段感情来深入探讨人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彗星》的女主角最后为何选择如此极端化的做法回到原来的世界?《恐怖游轮》的女主角为何最后决绝地要杀掉船上的所有人?基本上,这些选择只与影片的概念设定有关,而与人物的性格无关。这类电影中的角色,从影片开始到结束,基本都没有成长和变化,一直处于静态之中——由于故事往往与时空有关,影片到最后经常形成环状封闭结构,回到原点,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电影在角色塑造上的限制和无力。
我们可以拿诺兰导演早期的作品《记忆碎片》来和这些影片比较一下,导演水准及影片技巧明显能看出高下:基本上,这些烧脑科幻片都还是线性叙事,即使有平行宇宙概念,也不过是从中间跳转回开头,再继续直线叙述——像《恐怖游轮》这样三段式的结构实际也是线性叙事;而《记忆碎片》则是打乱时间线的非线性叙事,不断前后跳转(在诺兰最近这部《星际穿越》中,也有闪回和闪前的手法)。此外,《记忆碎片》开始的悬念在于主角想拼凑出真相,搞清谁杀害了妻子,但结尾却揭示出主角之前给出的信息并非真相,他成功地通过“欺骗”自己进而欺骗了观众。这一反转结局可以看做是双重的:对故事情节的反转和对角色性格本质的反转。由此产生的对人性的批判、讽刺、失望,就比《彗星》《恐怖游轮》等影片深刻和高出一筹了。
不过,影片同样有背景设定不靠谱的情况:几位教授的提问不够有水平,约翰的回答也相当泛泛。有些硬伤足以颠覆整个故事,比如在讨论哥伦布的探险时,约翰说当时人们还认为地球是平面的,其实自希腊时代起,受过教育的人就已普遍知道地球是圆的——哥伦布的错误在于低估了地球的直径以及到亚洲的距离,要不是万幸撞见美洲大陆,他就得葬身汪洋大海了。
除了角色方面的问题,此类影片在主题上也很难深入进行探讨。没别的,因为这类故事必须刻意强调颠覆性和意外性,本身其实相当单薄和概念化。之所以大部分此类影片都设计了一个展现人性恶的结尾,就是要借此提升影片的反思高度和惊悚的意外效果。为反思而反思,为黑色而黑色,结果就是看完《彗星》,你只会感慨一句“人性竟能这么邪恶呀!”。至于这里的“邪恶”到底意味着什么,主角为什么要选择邪恶的手段,就说不清楚了。这方面,且不说《现代启示录》等剧情片所探及的人性深度,这类影片甚至连《银翼杀手》《黑客帝国》,乃至《异形》《突变第三型》《终结者》等都比不上。“人性拷问”“爱的救赎”“他人即地狱”等主题如今被滥用的程度,简直可以和主流商业科幻片中滥用反乌托邦的程度相媲美!
根据同名科幻小说改编的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其构思比《彗星》好很多,但细究之下依然有疑问:它可以说相当科幻,也可以说很“软”。影片假设人能长生不老,因此具有无穷的知识。骨子里,它其实是一部宗教电影,本质是探讨人的神性:在不显示神迹的情况下,如何证明神之为神。在如今这个时代,所谓神,就是掌握了无穷知识的人。从《圣经》中的神自有神性,发展到影片中的知识即神性,这对基督教文化下的观众极具冲击力。西方人看这部片子的兴奋点与国内观众可能完全不同。主角约翰在说服大家慢慢相信自己就是传说中耶稣的原型时,众人的排斥、嫉妒、恐惧甚至憎恨达到了高潮。他的存在,不仅让人们意识到自己肉身的脆弱短暂,更否定了每个人的知识体系和信仰体系——所以心理医生才会发病猝死!他与约翰之间被隐藏的父子关系,正是神与人之间关系的某种隐秘映射。
总体来说,最近十年的低成本科幻电影很有特色,尝试了以极低成本能把科幻片拍出何等模样。但从2007年的《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到2014年的《彗星来的那一夜》,笔者在这里却想给这种低成本科幻电影泼点冷水——特别是在很多朋友都“鼓吹”(无贬义)国内电影人应向这类科幻电影学习,借鉴其思路来拍中国科幻电影的情况下。
低成本的高概念科幻电影,成功之处主要在两点:第一靠天马行空但又能让人可信(注意是可信,不一定是合理)的设定,第二靠绵密细致的剧本。但失败的例子也不少,比如曾拍出过高概念烧脑科幻片《死亡幻觉》的理查德·凯利,在其第二部作品《南方传奇》中就玩得过于混乱,脑洞开得大到无法收拢。2014年的《信号》也是在这两点上做得不够好,或者说,这两点没有达到水乳交融的平衡而最终导致评论两极化。
《彗星来的那一夜》的故事线很简单:一群朋友聚会,正好赶上彗星掠过地球,这一片地区的时空出现异变,平行宇宙在此交汇。众人发现他们面对着其他世界中的自己,无法区分。混乱慢慢滋生,“我”还是原来那个“我”么?或者已经被更好/更邪恶的“我”所取代?女主角发现她必须做一个决定,才能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中去。
(友情提醒:本文涉及部分科幻电影的剧透,如有不适,敬请谅解。)
科幻电影最初就是从低成本起家的,早年间,低成本科幻怪兽片曾是科幻电影的主流。自1977年的《星球大战》之后,大制作商业科幻片才形成气候。不过1980年到2000年之间,低成本科幻电影也时不时会涌现出来。2000年前后又是一道门槛,商业大片以1999年的《黑客帝国》为代表,预示着科幻电影迈入了一个新天地。最近这些年,低成本科幻电影不断出现话题之作,在商业科幻片外,它们已经拓展出另一片天空。2007年的《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大约可以算作近年来低成本科幻电影的一座里程碑。自此片之后,《恐怖游轮》《深空失忆》《时空罪恶》《月球》《超能失控》《忧郁症》《另一个地球》《她》等一批低成本科幻电影开始引人关注。2014年,这种低成本科幻片就有《彗星来的那一夜》《前目的地》(应该翻译成《宿命论》)、《信号》《I型起源》《你眼中的世界》《皮囊之下》等等。
从基本的故事线就能看出来,首先,这部影片的科幻概念的背景设定就很不靠谱:彗星能有那么大能量,令平行宇宙交叉?影响的还只有地球上的一小块特定区域?——这本质上和中国古人把彗星当成预兆着天灾人祸的扫把星有什么区别?其实这个设定更接近奇幻,谈不上坚实的科幻内核。有人说影片还涉及了量子力学,特别是“薛定谔的猫”的概念——那不过只是泛泛借用,在电影中并没有体现出来。
最近十年,低成本科幻电影大概分成两类:一类是以《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彗星来的那一夜》为代表的所谓烧脑科幻片,此类故事大多围绕一个科幻悬念展开,结尾往往出人意料,科幻构思精巧独特,多半是探讨人类自身的问题,尤其是精神、心理、脑科学方面等领域,也有不少与时空问题挂钩,因此被称为“烧脑”(大概就是外国影评人常用的“mind bending”)科幻片;还有一类属于比较文艺范儿的,如《忧郁症》《另一个地球》《她》《你眼中的世界》《皮囊之下》等,科幻概念在这些影片中往往只是个背景设定,故事还是关于人的情感、关系,这类科幻电影往往拍得比较写意,形式化的味道更浓,连打光都更多采用自然光,不像前者常有大量黑乎乎的场景。
好玩儿么?或者你会觉得在美剧中已经见过太多似曾相识的故事了,特别是《阴阳魔界》和《X档案》。
从电影产业来看,这种低成本高概念的科幻电影比较适合新人导演和编剧练手,但对整个科幻电影产业的推动不大。就像前面说的,此类科幻片经常显得像是把某一集美剧拉长而成的电影。执导这样的影片,对导演的锻炼不够全面,所以很少见到此类影片导演能不断推出佳作,成为名家(《这个男人来自地球》的导演后来拍的恐怖片评价极差)。尤其是,这类影片会把大部分一般科幻片重点描述的内容放到背景中去,让观众们翩若惊鸿地瞥见背景的吉光片羽,其他全靠观众自行脑补。这种手法有时确实能收到奇效,让大家脑洞大开,畅想故事背景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多半只能起到遮掩影片在资金、技术、场景把控等方面的不足而已。而科幻电影的场景正是最能反映导演、编剧想象力的要点之一。在我看来,像《第九区》这类中低成本的电影,既有创造性的故事和完善的角色,也有震撼的场景和深入的主题,可能是更好的范本。
7月2日,美国中西部某小镇,一群人正在后院烧烤聊天,一派欢乐祥和。突然,有人把电台拿到外面,招呼大家注意收听。电台里正在广播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消息,据说全球各大城市均已遭到攻击,成为一片废墟。众人惊疑不定之际,忽见几架空军战斗机从天上飞过。刚刚从临近大城市赶来参加聚会的某某声称,他开车过来时曾看到众多军队集结,还有逃难般的人群,但他当时匆匆而过,以为是在拍电影。众人回到屋里,电视和网络都已经没了信号。大家惊慌失措,讨论着该去何处逃生,有人则建议坚守此地等待救援,不同的观点一时势同水火,导致众人差点干起仗来。大家一起经历了不寻常的两天两夜:有人想独自逃走,结果差点出意外;有人想闯进来抢东西,被众人合力赶走……7月4日到了,终于传来美国总统亲自率领空军歼灭外星人舰队的消息!独立日又成了胜利日!众人走出屋子,欢庆胜利,享受自由——突然,所有人眼里蓝光一闪,人性下的外星人模样毕现!一个外星人的声音从天际传来:模拟训练结束,入侵舰队失利,请继续等待潜伏任务。The End!
综上来看,高概念烧脑科幻电影已经在主流商业科幻片之外形成了一种新的俗套,大都包括: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一群人通过对话推进慢慢揭示故事背景;一个悖论式的主题构成故事的悬念,比如《这个男人来自地球》——主角即上帝、《恐怖游轮》——主角开始即已死、《彗星来的那一夜》——主角遭遇平行宇宙中的自己;往往采用环状的封闭结构;惯常采用DV风格的晃镜头拍摄技巧,以营造真实感和临场感,弥补技术和拍摄技巧上的不足——自从《科洛弗档案》问世以来,手持摄影的纪录片风格就有点被玩儿坏了,包括《超能失控》和这部《彗星》都没有多少新意。你会发现,无论情况多么危险极端,角色手里的DV都能一点不落地记录着主角的活动。
先来说说最近这部神片《彗星来的那一夜》自身的问题——笔者认为此片根本称不上神作,只能算中等偏上的科幻电影。在著名的影视、音乐、游戏评论网站Metacritic上,《彗星来的那一夜》得分为64分,这个成绩相当一般。笔者对这个评分还是比较认同的。这部影片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其实也正是此类所谓“烧脑”科幻片的常见问题。
借用上面分析的俗套,我们不妨试试把《独立日》也“改编”成这样一部烧脑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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