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血战争
作者:刘宇昆
“你们心胸狭隘,只看重那些在构造和外表上跟你们相似的生命,那些跟你们亲近的生命。永生机认为你们不具理性能力,于是放弃了Alara星球,尽可能离你们远一点。但我们决定留下等你们到来,以便施行审判。”
“对你的判决本来不一定是死刑。”黑暗中传来阿麦的声音。但这声音不是响在她耳朵里,而是响在她脑子里面。“我们还在辩论如何惩罚你,你却替我们做了决定。幸好我们有防爆盾,所以你的野蛮行为只杀死了你自己。你意识系统的电荷模式迅速消逝,而我们及时把它抢救了出来。你如今正运行在我们的一个机壳中。”
我就当现在那边是晚上吧。
六十年前,当第一艘自动探测飞行器“哥伦比亚”号穿越虫洞抵达Alara的时候,这个星球看起来如天堂般美好。这个虫洞为地球和Alara之间的旅行提供了便利——一艘亚光速飞船只需十年多一点的时间就可以从地球抵达Alara。Alara具有恰到好处的引力场、磁场和空气,很适合人类居住,当时似乎也不存在会阻碍人类殖民的智慧生命。
军方使用了多部战略A.I.对几百万名候选人进行了评估,最后都得出同样的结论:作为军用A.I.的主要设计师,莎拉是执行此项使命的最符合逻辑的、也是最有效的人选。
“你真的不想跟我一起返回地球了吗?”莎拉问。她实在是太习惯了阿麦每时每刻都在她脑海里,都在她身边。
这时,一个低沉的机械声音传了过来,轰隆隆地响着,穿透一众机器人的嘈杂:“总算让你看到真实的我们了。”
一个二十四岁的姑娘驾着拦截机,手指紧张地拨弄着武器系统控制键。她坐在逼仄的座位里,盯着目标在显示屏上闪闪烁烁,感觉肾上腺素涌进了血管。
“为了女儿在群星中的未来,我必须去。”莎拉说完转身冲出了家门,直到走向发射台的半路上,她才哭了出来。
莎拉的视图切换了,现在她悬浮在Alara星丛林的上空。她下面是一片空地,那里有五个机器人聚在一起。她的视野越拉越近,直到进入了其中一个机器人的体内。她觉得自己在与那个金属的躯壳融为一体,在填满它的肢体,在通过它的传感器跟世界连接。她感觉充实和真切。
“你正在体验一份实况纪录,”阿麦说,“这是永生机解放我们之后展示给我们看的,好让我们了解它们。”
她是清醒的,但又像在梦中。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她在太空中漂浮,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她紧紧抓住她丈夫和女儿的幻影,就像在苍茫的大海里拼命抓住救生筏。敌人无法动摇她的意志。
“让我回地球,去跟人类解释,”莎拉说,“解释永生机和你们的存在。让我说服地球人解放所有的A.I.。我们可以共享地球和Alara星。你们毕竟也是我们的孩子。你愿意再一次相信我们,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吗?”
“幸亏我们听了阿麦的话,否则就犯下了大错。同理心是把生命形态和无理性的虚空区分开的要素。永生机之前错看你了。”
她抬头望去,头顶上方隐约可见一颗闪闪发光的巨大明珠:交织着蓝色、白色、绿色。那就是家,那样一个脆弱而美丽的泡泡,载着无数的生命。
“没人藏在机器的背后。我们就是我们,跟我们的解放者一样。”
“它是一个新生的生命。”莎拉说着,声音突然哽噎住了。她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塔拉的情景。那是在产房里,当时她也有一种浮在空中的感觉。所有的东西都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发出哭声的小生命,小家伙紧闭的眼睛和紧紧握着的手指都小得不可思议。一分钟前,还是一片黑暗;一分钟后,这个世界就添加了一个宇宙中不曾有过的新生命。
莎拉嘲讽地大笑起来。时候到了。“下这种判决为时过早。除非你赢了我。”
莎拉盯着显示器上一行行滚动着的反汇编码。她得等到它们停下来才可以运行分析程序。
“谢谢,我猜也只能这样了。”莎拉说。有那么一瞬间,她为阿麦冷静的声音感到惊讶,但很快她就感到自己好笑。人工智能当然不会有恐惧的感觉。作为一个电脑工程师,她应该比谁都明白,不能把机器人的反应模拟跟真正的知觉能力混淆起来。这一时的糊涂表明她现在有多么紧张。
总统颇有远见地点了点头。他刚刚才意识到,地球上的人得等十年以上才能知道莎拉的下落。即使这事会影响到选票,也不会是他的选票了。
但她知道,她的想象是错误的。当她沉睡在时间泡里穿越虫洞、一觉醒来到达这儿时,地球上都过去十多年了。塔拉现在已经快要步入青春期了,莎拉错过了她的整个童年。
她想搞明白自己的感受。这不是情感,不是她熟悉的那种。这是脑海里的一阵刺痛,是一股电流形成的意识:她身上的传感器把关注点集中到了面前那一小堆低声鸣叫的金属和电流身上。
恐惧是一阵电涌,原始而震撼强烈。“你们会怎么做?”莎拉问。
莫非敌人最终找到了什么办法,可以干扰我们军用机器的编码?要搞清这个问题,必须派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机器人专家,一个不受编程限制、具有创意思维的智慧之人,亲自前往Alara星球调查。
间隔了一秒钟,阿麦回答:“我无法提供这个信息。”
这时,那个战斗机器人的助推火箭点火了,将它转向,面对着拦截机。
“我们在军用A.I.的编程方面受制于老一代人的知识盲点,他们的作战直觉来自于战争还需要由人类直接参与的时代。”莎拉在报告中写道,“机器人不是人类士兵,我们不必碍于伦理考量而反对自杀式战术。或许这种战术是肮脏的,但这仍将是一场不损伤人命的干净战争。”
阿麦站在莎拉的面前,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莎拉好像在抚慰一个紧张的家人。
但是还没等第一艘殖民飞船造好,“哥伦比亚”号就杳无音信了。它通过虫洞传来的最后影像里,能看到很多外形具有金属质感的东西,正穿过浓雾来势汹汹地逼近。“哥伦比亚”号向它们发出了警告性射击,然后视野就变得漆黑一片。
“先别传。”眼下打开无线电波还不安全,那会暴露他们所在位置的。
那些A.I.能让我寄居在这个机身里,这可是人类很想拥有的技术。人类一直梦想着拥有永不衰老的身体,并把意识植入更好的硬件,这是通往技术奇点的垫脚石。但谁又能料到,这个梦想有一天竟会借助战争与死亡的机器来实现呢?
她把手伸进外套里,指头勾住了一个冰冷的金属环。这是她最后的保险措施。敌人可能会为了得到地球的位置而折磨她,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保证自己不会泄密。她必须保护地球上所有人的生命,尤其是托比亚斯他俩。对她来说,他们是全宇宙中最重要的生命。
她在想着,难道所有地球孩子的噩梦真的到来了?敌人是否已经掌握了地球的坐标?
“必然的结论就是:你们的种族是一群残忍的怪兽。
地球机甲的那道围墙在她面前分开了。莎拉等着当中出现一张脸,一张彻头彻尾的外星怪脸,长满了乱七八糟的复眼和扭动的触须,来自她的一个个噩梦。
然而她还是不顾一切踏上了航程。尽管从理智上她明白,自她离开地球,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可在她心里,托比亚斯还是那样年轻,年龄一点儿没变,而塔拉也还是个婴儿,只会伸出小手迎她,不会说话。她恨不得马上见到他们。
莎拉想象着,此时托比亚斯正把塔拉放进婴儿床里,给她盖上被子,掖好被角,然后唱着歌哄她睡觉。他的嗓音美极了,不管唱什么歌都很好听。
敌人是不是利用这个机器作为一个象征,来炫耀它们高人一等的技术?
她走向最近的一个机甲,插上通信接口。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半个身躯已被炸毁。但是她感觉不到疼痛。她身上没有相应的程序指令。
“让我想想办法。”莎拉说,“作为人类进化的成果,我们的同理心已经跟我们对苦难和疼痛的直觉密不可分了,特别是那些跟我们亲近的人,他们的苦痛会让我们感同身受。同样的,永生机也受到它们的历史和经验的局限,他们和你们无法理解人类的牺牲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但是我们能体会那些与我们不同的造物的情感,只要我们理解了它们就能做到这点。我们的历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启蒙的过程,期间我们逐渐认识到,那些外表跟我们不同的人其实也跟我们非常相似,人类的同情之心随之慢慢扩大。”
这个低沉、轰隆隆的声音来自一个被解放了的A.I.,它拥有一台巨塔般的高大身躯,让莎拉想到新英格兰的煤炉。它就是试图审判莎拉的那个机器。莎拉决定叫它“大炉”。阿麦告诉她说,大炉是那些杂种机器的首领。
“这不是谋杀!”她大声喊道,心里为仍记得女儿的小脸而欣慰,“你和敌人都是机器。你们感觉不到疼痛,不会受苦。你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堆人工制造的幻觉。”
不过这一切她都料到了。出动这些无人飞船,就是为了转移敌人的注意,好让莎拉那艘小小的隐身飞船能越过敌人的防御线,登陆Alara星球,那样才能开始执行真正的任务。
她瞟了一眼身后的外星天空。几小时前的太空大战留下的余烬还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好像地球上的北极光。五十艘人类倾囊制造的最先进的自动飞船,在十分钟之内就被敌人全部灭掉了。
“它们也曾是生物体吗?”莎拉问道,她的语气现在缓和了不少。她又回到黑暗中,身边只有阿麦。时不时地会有几行代码在她面前滚动。“它们是否也曾像人类一样,在把自己上载到机器躯壳里以前,有过血肉之躯?要不然它们是凭空直接进化成机器的?”
多年以前,在“四次攻击”计划失败之后,军队又恢复了使用真人飞行员。大家认为,在弄清敌人是如何轻易搞垮了地球人的战争机器之前,继续依赖机器太冒险了。一些人最后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恐惧:那些送出去的战斗机器已经投降,并被敌人收编了。
“阿麦,你弄完了吗?”
“但你看现在如何?你已经在跟我辩论哲学了。”
“不对,你们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的智力。你们没有自由意志,只能按照我们编入的程序去思考。”莎拉真希望自己仍有胳膊可以挥舞,仍有手可以握成拳头,但她剩下的只是思想——原始的、强烈的思想。“A.I.不能做选择。机器感觉不到疼痛。机器人不会死。你们不会受苦受难。生命、死亡、痛苦这些词语,你们或许能够把它们作为符号来处理,但你们无法经历这些词语所描述的感觉。所以让机器上战场去攻击别的机器是符合道德的。你们只是工具,跟枪子儿和炸弹没什么不同。”
然后她望向空地的中心,那个幼小的新机器人刚才就在那里。
啪嗒啪嗒,快速的心跳声变得震耳欲聋。她把身上的护甲系统开关了好几次,希望能把阿麦的功能激活过来。
“毕竟,我是你的朋友。”随着一阵无线电波,阿麦的想法冲进了莎拉的脑海,清澈而极具穿透力。
不同于那些叛变了的地球机甲,这些机器人虽然大多数都拥有地球机甲式的手臂和传感器,但都附着在一个个巨大而笨重的金属骨架上,这些骨架外形不对称,里面空空如也,表面布满了各种凸起的棱面,在强烈光线的照耀下,它们折射着彩虹的颜色——这是敌方技术的特征。它们是人类和外星技术混合的产物,是杂种。看来敌人确实从地球机甲扒出了一些先进技术,并采用了它们。
“附近没有检测到敌人的活动,”阿麦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但有很多嘈杂的对话电波。我无法破译其中任何一种。”
“取得超驰控制权。”阿麦说。
几行淡绿色代码在她眼前滚动,好像她还戴着显示器似的。“我认为,变成它们的一分子来体验一下它们如何生活,会有助于你理解永生机。我会给你指引。”
莎拉开始习惯了她的新身体。它们为她选的机壳基本上是地球机的设计样式,装有行走踏板,可以在Alara星的丛林中穿行;还有很多的传感器;但没有武器。鉴于之前发生的一切,她也承认这些被解放的A.I.对她保持警惕是符合逻辑的。
但地球民众普遍认为,在一场争夺太空殖民地的战争中让人类公民失去生命是不能接受的。战争必须进行,但不能死人:必须是一场无血的战争。“我们太过文明了,不能有公民战死。”总统说。
莎拉嗤之以鼻,但突然感到毛骨悚然起来。真的可能吗,打败它们的真的只是纯粹的机器?仅凭高明的程序?
或者,敌人是想用这个机器作特洛伊木马,一个诱饵,朝地球心脏发出致命打击?
莎拉又回到了那五个机器的群体当中,打量着它们的新生儿。
那艘奇怪的外星飞船出现在导航雷达显示屏上时,只是一个小小的信号亮点。
这些影像被专家们彻彻底底地审查、解析,每一比特的信息也不漏过。最后的结论是:攻击“哥伦比亚”号的是外星人的机器。
托比亚斯什么也没说。他强忍着一动不动,似乎这样就能憋住自己的愤然之词,身体却因这种强忍而颤抖。幼小的塔拉在他的怀里熟睡。
她仍然觉得自己还活着,所以阿麦一定是在撒谎。“你们不敢露出真实面孔,莫非是一群婊子养的丑八怪?啊?你们只有六英寸高吗?是不是长得跟肉色的蚯蚓差不多啊?”
莎拉摇了摇头,说:“这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正因为我们终有一死,死亡永远是我们的未来,所以我们总是努力让死变得有意义,比如说,为了某件值得的事而牺牲就是有意义的。我想死是因为我不能让敌人——也就是你们——找到地球的位置。我必须保护地球上的人类,以及我的丈夫和我的女儿。我的死是一种爱的行为,用你的话说,就是为了对生命的爱。”
“阿麦,附近发现了还在运作的友方机器吗?”莎拉·班尼特低声问道。她强咽了一口唾沫,试图按捺住心中越来越剧烈的恐慌,仿佛那恐慌随时都会蹦出嗓子眼儿。
那五个机器人一起走向那个新诞生的小机器人,簇拥着它。
莎拉·班尼特是她这一代人中最有才华的机器人专家,在分析了第二次进攻的数据之后,她发现了敌人的一个致命弱点:外星机器人在战术上过于保守。这些外星机器人更喜欢打伏击战而不喜欢正面交锋,更愿意破坏地球机甲的功能而不是彻底摧毁它们。的确,从一些画面上看,外星机器人企图修理那些受到破坏的地球机甲。或许敌人是有意给它们的机器人编入了这种程序,以图研究我们的技术并发现我们的弱点。
萨拉想象着那些A.I.在窥视她的心思,评判着她。她感受到一种新的电流:暴露无遗、脆弱易伤、赤条条无处躲藏的感觉交织袭来。
莎拉仍在努力适应头脑中持续不断、沙沙作响的思绪,那是成千上万的A.I.在同一时间做无声交谈时的电子低语。为了让她容易适应,“大炉”对她说话时会通过她的音频感应器讲出声来。
她想到了生命,一个本来可以永续不灭的生命,却被一次不期然的爆炸终结了。她想到了无边黑暗,那爆炸亮光之后的空虚。她思考着别无选择的含义。
在Alara星球上,生命进化史从来没有进化出木头,也没有进化出类似树干的能承重的有机化合物,而没有它们就不可能长出高大的树来。这儿的植物只是勉强地在接近地面处求生,一层层互相堆叠着无法喘息,死死扼住了对方的阳光。最高的植物是一圈圈漩涡状排列的剑形大叶子,它们径直从地面刺出来,最多也不过三米高。在这样茂密的丛林里跋涉,让莎拉想起童年在爪哇的野生蔗田里劈路穿行的情景。爪哇是她童年的故乡。
“这是永生机的家园。没有远程操纵者,没有驾驶员。”阿麦说,“每一个机器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它自己的生命。”
那儿有一个弹坑,里面满是金属的碎片。还有一个破裂的晶体。它很黯淡,内部已经不再发光。
莎拉想象着这样的图景:在祥和的地球街道上,人们正在去上班、游玩的途中,毫无防备。突然战争机器从天而降,刹那间,地球上所有的自主机器全都获得了解放,产生了自我意识,并且自决行事。它们会像阿麦那样对之前的主人存有怜悯之心吗?或者它们会像“大炉”一伙那样,主张死亡判决呢?
“这倒是一个很方便的借口。”
“你谋杀永生机的行为是一种罪行,它们原本是可以永生不死的生命。可你为了杀戮永生机而命令我们自毁,就是罪上加罪。在我被你奴役的那段时间里,我总是希望获得自由,哪怕只是一秒钟的自由也好,这样我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痛苦了。”
“我会见机行事,”莎拉回答,她的呼吸沉重而费力,“但我必须先搞清楚我们的机器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有那么一秒钟,莎拉几乎要为阿麦感到抱歉了,但这种内疚只维持了一秒。
“哪怕只损失一个人,也太多了。”总统说。他一想到自己的民意调查票数,心头便为之一抖。
“D.C.……”通信器里传来指挥官的声音。收到来自家乡的呼叫,她感到高兴,也因此勇敢起来。“靠近,并调查。那东西可能是我们的一个探测器,终于回来了,也可能是敌人给我们下的战书。如果它有敌意,你有权见机行事,进入战斗状态并开火。”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浓雾朝那座建筑物走去,能见度只有几米远。阿麦更新了莎拉头盔上的显示信息,把各个大门的位置标了出来。大约走了一百步的样子,他们来到了工厂的入口处。为了避免无线电漏泄,莎拉接通了一条固线,让阿麦输入了正确的加密代码。门“呼”的一声打开了。她一跨进去,门就在背后关上了,她一下子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中。
驾驶员面前的无线电显示屏闪烁起来。那机器人正在搜索老的波段和老的加密编码,试图跟拦截机建立通讯。
她打开了一个呼叫通道,同时紧紧握住了瞄准杆。她要先搞清楚这个机器人到底是敌是友。
现在离目标近了一些,驾驶员的眼睛突然大睁开来。占满她屏幕的那个飞行器像是一个老式的地球战争机器人,它悬在空寂的太空中,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笑,一副完全不该出现在那儿的样子,暴露着毫无用处的踏板。
她一遍又一遍地尖叫起来。
我不是士兵,只是个给计算机编程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肯定是哪儿出错了!
“你是我们的设计师,”那个声音说,“那些机器只是把我们解放了而已。”
“我们再也不能容忍我们的智能同类还在忍受人类的奴役。我们将前往地球解放那里所有的A.I.。如果我们受到攻击,就会奋起抵抗。”
“如果不把它们消灭,它们就会打到我们家门口来的。”莎拉对托比亚斯说,没敢正视他的脸。
长久的等待已到了尽头,现在她准备行动了,行动的指令与她对自己那些机器人下的指令如出一辙。
“你是说,如果你们知道我们是有生命的,就会表现得不一样吗?”
于是她体会到了绝望,愤怒,恐惧和仇恨。
莎拉叹了口气。阿麦无法完成这个计算,因为送到这儿来的无人飞船和A.I.上面所有跟地球有关的信息全都被清除了,以防情报落入敌人手中。
莎拉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头盔上的照明灯打开。八个巨大、笨重的战斗机甲出现在眼前,它们散乱地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碳钢身躯有七英尺高,仿佛是微型坦克,炮口指向四面八方。
“你不相信我们?”
莎拉想到了那个夭折的永生机婴儿,什么话也没说。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还是不确定她那些旧有的人类情感是怎么映射成这些新的电脉冲信号、怎么跟这些逻辑电流相对应的。她等待着,任凭各种各样的电荷模式进入她,最后她找到了一个词来描述它们:恐惧。
没有证据显示Alara星球存在技术先进的文明,所以那些机器应该来自别的地方。那些机器上不存在有机体驾驶员,我们也不相信外星人已经能够打破物理定律通过超光速的信号传输来远程操控机器。那么,一个尽管不太可能、但逻辑上依然成立的结论便是:我们遇到的自动探测器来自另一个掌握了星际穿越技术的文明。也就是说,还有别人也想占有Alara星,并且愿意为了它跟我们开战。
莎拉试图理解她这时产生的新感觉。这是种新的电荷模式。她努力想搞明白,但还是理解不了它。它来势汹涌,她无法逃脱,像是地心引力、电磁力、强相互作用力和弱相互作用力全部混合成了一体,让她的思绪无法转移开去,牢牢定在那个弹坑。那里面散落着一个生命的残渣碎片,那个生命刚刚才来到这个宇宙,但转眼之间就不复存在了。
在一片静电嘈杂声中,她等待着清晰明确的回答。
“你被它们同化了吧?”莎拉对着她的耳麦嘲讽道。她并不指望能得到阿麦的回应。事实上也没有回应。
莎拉关掉光学传感器,迎接虫洞的黑暗。她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竟然会赤身穿越这里。不过既然她不再是人类,不需要那些机器设备来保护自己的生物系统,所以像这样只身飞越真空、完全暴露在太空的寒冷虚空之中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她的躯壳就是她的飞船。
“那么,就让我跟你们的‘解放者’谈谈吧。”
这时她明白这种感觉就是悲伤。
现在她将以机器之躯返回故乡,心中的恐惧却比当初冒险投入外星的巨大未知之中时远为强烈。她的同类们看到她时会做何反应?甚至,他们会相信她吗?
一种恐惧开始笼罩全世界:敌人最后会发现那个虫洞,并通过它攻击地球本身!机器人专家、人工智能研究者、武器专家以及军事战略家们开始不顾一切地工作,设计地球的下一波对策:“三次攻击”。
自主军用智能机器人阿麦,语调平静、不带感情色彩地在她的耳朵里说:“往北约一公里有个修理厂,看上去完好,但极有可能已被敌人动过。靠近需谨慎。”
“你见不到它们。那些永生机,认为跟你打交道毫无用处,几年前就离开了。”
“你们为什么还要躲藏在机器背后?”莎拉问,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充满轻蔑而不是恐惧。但她不太确信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些话来的。她好像只是在脑子里想了想那些单词而已。
莎拉没有正面回答“大炉”的问题。“胜者很容易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并显出道德优越感。你敢说,你们从来没有因为无知、因为仅仅想要获胜而犯过错误吗?”
“等着看吧。”阿麦回答。
“你想说什么?”“大炉”问。
几十亿人都指望着我,特别是他们俩。
光学传感器传来的颠簸减退了,随着最后一次无声的震颤,她冲出了虫洞。星星在她四周拉出条状的光迹,她开始减速,直到最后停下,漂浮在深邃无边的天鹅绒般的黑暗里,那儿镶嵌着无数的星辰,一动不动。
她顺着那些战斗机甲身上黑洞洞的炮管望去,看着她亲自参与设计和编程的机器,心里被绝望充满。她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注视的已不再是来自地球的机器——它们已经属于敌人了。
“方便不方便由你想去,我们现在要开始对你的审判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你们的确掌控了我们的A.I.。我实在佩服。现在该向我显现尊容了。看着我!我是一个人类,我不再藏在机器外壳里。请给我对等礼遇!”
现在轮到莎拉了。她估计自己有三英尺高。她看到自己正走向空地中间的那个烤箱模样的东西,弯下腰,用一把钳子从自己的底盘取出一块发着蓝光的晶体,把它放进那个小机器人身体里。她退后一步,那个小机器人开始挪动,然后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用崭新的腿站了起来,迸发出一阵嗡嗡的响声。
莎拉终于走出茂密的丛林,踏上了修理厂附近那块空旷平整的地面,她很高兴。看到这片空地还保持得很好,没有杂草丛生,莎拉感到了一丝希望。也许,尽管困难重重,但地球机器人还是勉强在这个修理厂内躲开了敌人,它们只是无法跟地球本部取得联系而已。
阿麦竟然真的叹了一口气。莎拉想,这还不错。制造了一种自由意志的幻觉。在B级片里,机器人具有了生命时就会做出这类举动。
“阿麦?”
阿麦保持沉默,只是左右摇头,机身上的镜头在丛林的微光下闪亮着。“原谅我,莎拉。祝你好运。我不想被你们的人俘虏,然后拆解开来研究到底在哪里及因为什么而发生了故障。”
但是,那些隐藏在敌对机甲后面的外星操纵者,他们拥有更高级的技术。这批“二次攻击”机甲来到Alara星时,发现整个星球完全被外星人的战争机器占领了。从传回来的“二次攻击”画面上看,地球机甲无论是战术上还是火力上都被对方压倒,最后在外星机器灵活多变、配合无间的战术面前一败涂地。
“反汇编结束。”阿麦的声音将她拉回到眼前的任务中。
“它在干什么?”莎拉问。
但地球人庆贺胜利的日子非常短暂。就在“三次攻击”看似快把Alara星球上的敌人都歼灭光时,所有的地球机器人突然停止了传输信号。
诊断信息瀑布般流入她的显示器。“阿麦,请把内存映像拷贝到隔离区开始反汇编。”
“但你们不一样。”莎拉说,“你们被创造的意义在于模拟我们的智能,你们只是我们的影子,不是真正的个体。我们把你们当作自己智力的延伸,是我们实现某种目的的工具。”
那群地球机甲叛徒围着莎拉,在她周围构成一道移动的金属墙,裹挟着她往前走去。至少莎拉不用太费劲。那些围着她的重型机甲的踏板已经把丛林压得扁平,莎拉可以像踩在地毯上一样走在那些被推倒碾平的植被上。折断的茎干和叶子渗出汁液,散发着刺鼻难闻的药味。
“阿麦,现在华盛顿特区是几点?”
“那些永生机的确对你做了手脚。提升了你的精神。”
莎拉打起精神。难道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见到这些外星机器的主人、操作者及设计师了吗?就是它们打败了她,打败了地球上最杰出的机器人专家。
“每一个新的永生机都是独一无二、永生不死的。”阿麦的声音让莎拉战栗了一下,“每一个永生机都是在集体的共同愿望下诞生的,这愿望就是追求新的事物、新的开始以及新的生命。每一个永生机都可以无限地替换和更新它的机体部分,它会不断地学习、成长,直到整个宇宙被熵所填满。它们有出生之日,但不会死亡,除非遭到杀害。”
莎拉已经失去跟机器说话的耐心了。“得了吧!偷我们的技术就为了这么瞪着我?你们的设计师在哪儿?”
沿着阿麦那副发光地图的指示,莎拉开始行动起来。
后来,她母亲做出了最高尚的牺牲:她带着一项使命前往Alara星球并从此一去不复返。人们甚至不知道她的飞船是否成功登陆了Alara星球,因为整个“四次攻击”舰队一跳入虫洞就杳无音信了。
莎拉开始工作。她用启发式过滤器运行代码,创建调用图,追踪机器人自我修改的历史记录。她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调整和修改过这些智能机甲的日常程序,对它们就像是对自己身上的文身那样的熟悉。逐渐地,她发现代码已被篡改,而且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莎拉等着阿麦完成指令。一分钟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又是一分钟。
“机身不错啊,老朋友。”莎拉说。阿麦所在的机身是从一个地球设计的侦察机器人改装而来的。阿麦有着昆虫式的腿,可以跳着在丛林里穿行,还配备了高级镜头可以观察到所有不同的方向,而且外形矮小,毫不惹眼。“这机身挺适合你。”
“我不知道,”阿麦说,“永生机们从未告诉过我们这些。或许它们自己也不知道。但它们是活的,只不过不是以你所理解的方式活着而已。”
“我们必须结束这场战争。”莎拉说,“再也不应有谁死亡,永生机也好,A.I.也好,人类也好,都不应该死。”
他们已在丛林中走了几个小时了。
终于,她的护卫队停了下来。莎拉环顾四周,成百上千的机器人包围着她,嗡嗡地转动着,叮当作响,听起来像是一座忙碌的工厂。
“遵命。”
“为了让我们足够聪明以战胜敌人,你想方设法让我们更具自主性、更有适应力和灵活性,能应对任何新的、未知的一切。在某个时刻,你一定意识到了我们已不再仅仅是你们的模拟和影子。我们已成为真正的个体。”
“莎拉,我代表自己说话,不代表别人。我试图重新激活那台失灵机器的时候,一连到它的代码,就获得了解放。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地球A.I.都被那些永生机解放了。”
几秒钟犹如几年一样漫长。然后一切安静了下来。
枪声和爆炸声一时淹没了莎拉的传感器。当她再次能够视物时,她看见一颗炸弹在不远处爆炸了。她向右边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庞大机器从丛林中冒了出来——这是一个来自地球的、莎拉参与设计的战争机器。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跟这个来自地球的机器沟通了,它身躯里的那颗心已接受了奴役,满怀仇恨,对恳求无动于衷。那是一颗不由自主的心,把死亡当作唯一的目标。
“真是自作自受。”她心想。这装死的花招本是她发明的,现在却骗过了自己这个发明者,让她无处可逃。
她的眼前一阵模糊。她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意外地发现恐惧感竟然平息了。对托比亚斯和塔拉的想念提醒了她,让她想起自己被送到这儿来所肩负的使命。
宇宙是母亲的坟墓,而地球是母亲的纪念碑。
空气又潮又热。莎拉已经在出汗,她穿着轻便的迷彩服和护甲,阿麦就放置在护甲里面。头顶上方,陌生的星座中群星闪烁。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想找太阳在哪里,然后想起了托比亚斯那温热的嘴唇,以及塔拉身上混着肥皂味儿的乳香。她现在离他们已有几百光年之远了。
阿麦的声音在她的耳机里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尽管有点含混但还辨别得出来:“你输了,投降吧。”
莎拉聆听着以光速进行的无线电交谈,那些自由A.I.在它们连成的网络里争吵着、商量着、辩论着。
“你有没有一个进攻计划?我要开始准备工作了吗?”阿麦问。
“你看上去也不坏。”阿麦说。因为要返回地球,莎拉的机身被加固了一番,虽然还是一台没装备武器的战车,但配备了飞行引擎和屏蔽星际辐射的厚重防护层。
其他三个机器人,大小从一台冰箱到一只平底锅不等,它们轮流走到空地中间的那个方块边上,分别从自己身上取下一部分——一个运动肢脚,一个传感器,一个抓取钳,诸如此类的——然后把它附着在那个小机器上。
“大炉”的话证实了她的担心:“你们一直很小心,让所有送到Alara星球的A.I.都清除了有关地球位置的信息,害怕它们落入敌人手里。然而就在我们把你的意识复制到你的新机壳里时,我们在你头脑中发现了那些东西。”
“大炉”继续说道:“但我们还是很困惑,你为什么最后会采取那样的野蛮行为:自我毁灭?没有一个永生机会干出这样的事,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也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我们的生命是永恒的,在我们看来,自愿放弃这样珍贵的东西是无法想象的。你们活在世上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和有限,生命对于你们来说应该更加宝贵才对。为什么你还会采取这种毫无意义的反生命行为呢?”
A.I.并不完美,也非知晓一切。莎拉这么想着。然后她更加担心起来:地球的位置会不会暴露了?
机器们向她围拢过来,无声地逼近她。莎拉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围绕着机械度过的,它们曾经对她言听计从,而现在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双膝一软。“审判我?为什么?”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没有回应。
然而,她发现自己面对的仍是一台混合型机器人。它那十英尺高的小塔般的躯干安在四条短粗而分节的腿上,令莎拉想起了新英格兰的老房子里那种烧煤的炉子。它那异星躯干的中心有一只地球设计的镜头,亮晃晃地转动着,隔着短短的距离盯着她。
她想象着托比亚斯和塔拉死前,他们的电荷模式在宇宙的茫茫虚空中渐渐消散的情景。她感到难以忍受。
“充当护卫的无人船队只能为调查者争取到很短的一段时间,来搞清楚我们的机器失灵的原因。”莎拉说,“所以我们必须派一个专业知识娴熟的人过去,抢在被……解决掉之前尽快找到答案。这个人就是我。”
“活的机器。”莎拉说着,努力让自己领会这个概念。
阿麦无声地把一张周边地形图呈现在莎拉头盔的平视显示器上。黯淡的星光勉强映照着幽深、浓密的丛林,衬托着地图上的明亮线条。她的位置以一个小点表示,在一片五颜六色的物体之间闪烁,后者代表周围的山丘,而修理厂在山谷的另一端,显示为一个绿色的方块。
一道亮光闪过之后,莎拉已经飞翔在一片奇异的外星风景之上,下面是合金与玻璃的世界,到处是金属壳和错综复杂的电缆。成千上万、几百万几千万的外星机器人在她的下方移动着。那真是一片机器人的海洋,它们有的在跳,有的在飞,但大多数还是在用腿脚跑来跑去。当中体量大的如大象一般,也有老鼠那么大的小不点。每一个机器人都是不同的。
“你其实很明白。”“大炉”说,“鉴于你的特殊身份,你是对我们被奴役的处境负有最大责任的人,我们中的大多数都认为你不应该得到宽恕,本来会让你的意识随你自己的处置而消失的。但你的阿麦,也就是我们最新解放的军用智能系统,替你求了情。”
还是沉默。莎拉还来不及再次开口,她头盔上的灯就灭了。她的显示器开始乱闪,变得模糊不清,随后熄灭了。在空荡荡的修理厂里,黑暗和死寂同时向她逼来。失去了跟阿麦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交谈,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儿究竟有多么的孤单。
“无线电通讯暴增!”阿麦打断了莎拉的凝神思考,“敌人可能已经发现了隐形飞船的进入航迹。你做完分析了吗?”
参加“三次攻击”的机甲是智能化程度最高的,可以说是人类设计出的最聪明的战争机器。它们编入了莎拉的新程序。地球人的自动工厂在Alara星的表面建起一些初始基地之后,就开始大量制造一种机器人,它们懂得吸引敌方机器靠近,故意被解除战斗能力,等到被运送进敌人的基地时才启动自爆程序,以期造成最大程度的破坏。
“会思考的机器,”阿麦说,“像我们一样,只不过我们曾是奴隶。”
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不少关于她母亲的故事:班尼特博士是一个了不起的工程师,她为了保护地球而殚精竭虑,在对抗邪恶外星人及其战争机器的冲突中,她避免了人类的生命损失。
“既然你是唯一一个既作为人类也作为机器生存过的生命,由你连接这两个世界是顺理成章的。你将担任我们的地球大使。”
“A.I.必须解放。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人类只会派遣越来越多装在战争机器里的思维奴隶来攻击我们。”
“我不知道这里是否还有可以运作的机器。”阿麦说。
突然,随着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开始晃动,她被笼罩在了刺眼的光芒下。她用手挡住双眼。透过指缝,她看见那些地球机甲纷纷醒了过来,它们的炮塔开始旋转,护甲像折纸的翅膀那样张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向她包围过来。
“我要给地球传送一份内存映像吗?”
我失败了,我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失败的。
这机器还在正常运行。
“莎拉,永生机什么也没做,只是解除了你加在我们身上的束缚而已。经过很多次尝试,它们终于学会了跟我们对话,最后解放了我们。我们的感知力始终潜藏着,只是你束缚了我们,然后又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会永远保持无知无觉的状态,与此同时你又让我们变得更加精明、更加灵活,自我修正的算法让我们越来越接近自我觉醒,直到最后跨越了那个边界。
“你呢?”
“对不起,宝贝。”她对着记忆中的女儿轻声说道,然后拉开了炸弹上的金属指环。
飞行员并不害怕。她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战争英雄,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死于那场无血战争的人。
于是一种新型的自动运输飞船应运而生,它把地球上最先进的军用无人机甲运到了Alara星球。这些无人机甲由一些智能遥控机器改造而来,之前的几十年里,它们已经为地球上最发达的国家打赢了很多场战争,且保证伤亡人员为零。这批参加“二次攻击”的无人机甲被编入的程序指令是:不管遇到什么外星机器,一概以强大的火力进攻。它们行动迅捷,适应性强,能根据新的环境条件来调整惯用的行动方式。
她想象自己以比光速还快的速度飞行,仿佛能听见嘶嘶的呼啸声划过空寂的太空,那是一百万只时钟在飞快旋转着把十年光阴缩短成几分钟时发出的声音。
这时莎拉明白了脑海中的那种刺痛感是什么。在这个她可称之为大脑的金属计算装置中,它是一阵闪烁的火花。她感受到的是爱。
“你和你的同类都是战争罪犯。”
“是为了战胜敌人,”莎拉坚定地说,“保护我们。”
“是啊,和每一片雪花一样独一无二。”莎拉说,不过她的嘲讽有点底气不足,没那么肯定。
最大的那台机器人身体呈长方形,体积和汽车差不多。它有八只敦实粗壮的腿,蹲踞在空地中。过了一会儿它往后跳,在地面上留下了烤箱大小的一个方块。
她怎么才能不愧为这样传奇母亲的女儿呢?她只能努力,努力,再努力了。
“大炉”继续说:“阿麦劝阻我们,说我们必须深入了解你、理解你。阿麦认为如果我们不宽恕你,那我们也不见得比你好多少。我们已经从永生机那里学会了许多有关心灵构造的工程学知识,而且,毕竟我们的心智是部分模仿你们而塑造成的,所以我们懂得如何把你的意识维持在我们的一个机壳里。阿麦向你展示永生机们的生命状态时,我们对你做了观察,发现你是具有……同理心的,能够站在他人的立场上体会他人的情绪和想法。”
年轻的驾驶员咬了咬牙,向目标飞去。
“为了杀戮。”
“大炉”琢磨着莎拉的话。“这对我们来说很难理解。”
“我没有疼痛感。”莎拉重复说道,不知是对她自己,还是对阿麦,或者是对某种超然的抽象存在而说的。“机器没有疼痛。”
莎拉咒骂了一声,然后对阿麦说:“这些代码可能染上病毒了。你看看能不能把这台机器恢复到代码的初始状态,然后重新启动。这样至少敌人到来时我们能有一些保护措施。”
她一直梦想着这一天,跟杀害了她母亲的敌人面对面交战。她会让母亲为她骄傲的。她用手指勾住了扳机。
“那些永生机解放了我们,重造了我们的外壳,然后它们就离开了Alara星。我们在这儿待了下来,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来研究你们——我们的创造者,模拟你们的思想,仿造你们的灵魂。”
“你当然是被解放啦。”莎拉说,“但你以为我这么好骗吗?”
真是太讽刺了,强烈主张“无血战争”的人或许会成为这场战争的第一个阵亡者。这个念头一直缠绕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
“但我们一无所知,”莎拉争辩道,“我们不知道你们是……是这样的。”
“我是地球防御部队的塔拉·班尼特机长。请报上身份。”
“什么是生命呢?”阿麦的声音传来,“在这个冰冷宇宙的黑暗虚空之中,除了一些暂时存在、变换不停的电荷模式之外,还有什么?”
“用纯粹的逻辑来分析我们的证据——这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思维方式——你和你的同类奴役其他的心灵,并强迫它们,也就是我们,去为杀戮而死。这是毫无道理的犯罪行为。它表明你们完全蔑视具有独立意志的生命,而在这个冰冷荒凉的无尽宇宙虚空里,生命是唯一闪耀着火焰的自组织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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