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怀表靠近耳朵，闭眼聆听着规律而急促的机械嘀嗒声，轻声哼起一首童谣：

他凝望着幽黑深邃的远空，低头，摸出一块老式怀表，弹开雕琢着细腻花纹的表盖。里面有一张家庭合影。他给怀表上好发条，将指针拨正。

“这是最后的森林了。树是最接近上帝的生物，它们庇佑着所有鸟兽虫蛇。现在，该由我来保护它们了——去逃跑，去铭记，去朝圣！”男人面向森林讲出这些。

“国王”是一棵老树，青翠挺拔。它陷入了沉默。

“你好，甜心。”

老树无言，静默地聆听，像一位真正苍老、睿智的国王，每一片树叶都在昏黄的光线里映出绿色。

“时光大盗”的引擎在怒吼，在咆哮。它扭动着身子，奋力逃离太阳的引力，奔向黑夜的深渊，奔向星辰大海，奔向人类从未到达的领域。

一只灰色的野兔偏着头，嚼着汁液饱满的嫩草。它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轰轰的噪声，为什么天空是钢铁，为什么树屋附近会有舞曲。其实它不关心这些，充足的食物才更重要，而且这里很安全——它根本没看到或嗅到任何人。

预备信号传来。男人随即起身，幽灵般穿墙而过，走向操纵台。

“警告，你正在超速航行，已偏离航道，且非法改装飞船。立即减速！否则，我们有权对你进行攻击！”冰冷且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回荡在舰桥。

男人的视线移入舷窗内，“国王，你怎么想？”

“嘀克哒克，时钟走着，我不知道在何处；嘀克哒克，时钟走着，我不知道去哪里。”

几百年后。

“亲爱的，那是引擎的声音吗？我们要去哪里？”

这艘飞船的外壳上歪歪斜斜地漆着“时光大盗”四个字。飞船里没有衣着华丽的船员，没有半醉的军官，也没有压仓的货物，只有树，连带厚实的土地和其他生物——它们挤占了飞船的每一个角落。

两艘精悍的银色政府战舰正在悄悄接近“时光大盗号”，男人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眼里涌出一丝杀意。林中的男人立即消失，出现在舰桥上，笔直地立着，静如黑影。

他走到老树身边，缓慢地摩挲着那几个有力的字母，体会着这奇妙的触感。然后他将脸贴在国王老壑纵横的树皮上，眼里写满了凄凉与无奈，任凭晶亮却虚无的泪珠划过脸颊，消逝在空气中。翠绿的叶子轻拂过他姜黄色的头发，依旧无言。

“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只爱喝热巧克力。”

“那些星云真美。”男人嘀咕着，“或许我可以靠近些，只要保证舱内辐射水平不伤到森林就行……船体的隔离效果应该还不错。”

现在还可以补充数据，不过料理好飞船后，他只想做一件事情。

“我的甜心，我会以相对性的方式，偷满满一袋比‘波隆拿香肠’还粗的时间送给你。不要忘了，这是‘时光大盗号’。”

再睁眼时，他已经身着燕尾服，站在林中厚实的草地上。他的前面是一座树屋，半掩在落叶中，角落里生满了湿润的苔藓。他的妻子正在屋内，身着白玫瑰色连衣裙，头戴花冠。

一只伯劳鸟飞上国王的树梢，跃上男人面前的一根树枝，用尖细的喙拨弄旁边的嫩叶。男人伸出手去逗那只鸟，可他的手穿过了鸟，直接触到树枝。

“杰罗！为什么我会消失？我不能思……”她的最后一句话，缠绕在树丛间，慢慢消散。

他伸出手，指向星云，飞船的方向立即被精确地调整。

“嘀克哒克，时钟走着，我不知道在哪里；嘀克哒克，时钟走着，我不知道去何处。”

“玛丽安，我也不知道。这是一次漫长的旅行，没有目的地，只是披着星光自由前行，远到让人类永远无法追上。”

“突然想起上学时读到的一句话，‘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能逃亡，连一片叶子也不能。’”男人用嘲讽的口吻说道，“我这样反驳它。”

下一瞬间，所有半嵌在屋顶的灯全亮了，像一颗颗耀眼的白色太阳。原本隐没在黑暗中的阔叶林在光晕中显现，反射出可能是现存的最绿的绿色，似乎把照耀其上的电光也染绿了。受惊的鸟群飞出树丛，织起一张彩色的网；每一个隔间，每一条走廊，都被打破；巨大的船舱连为一体；整片森林生态系统填满阔大的空间，在钢铁苍穹下，一眼无尽。

操作在十分之一秒内完成，一分钟倒计时开始。

他闭上眼。

“因为，你和我，都已经死了，是由数据组成的幽灵，是有意识的幻影。生前我将自己的完整意识上传进‘时光大盗号’，所以，这一整艘船里都有我。我却没来得及将你完整上传，除了那次舞会中的你。你永远只能和我跳舞，循环，一遍又一遍。但这已足够。我一定会带着你和我们的森林，远离人类的视线。”

随着粒子风暴引擎的轰鸣划破寂静，男人望着窗外那可怕的黑暗深渊，目光炯炯，眼中的光彩仿佛高热的病人。他大声喊道：“Allons-y！”

舰桥周围十码的范围内，鸟兽四散，仿佛有十二个魔鬼追在后面。男人屹立不动。

铅灰色的飞船船首，一个黑影坐在舷窗边，小口啜着烫热的巧克力。那是一个藏在黑暗中的男人。他将目光投向地球被黑夜覆盖的一面：地球的边缘闪着蓝宝石般的柔光，但这宝石笼罩着灰色，像一只笼罩阴翳的瞳仁。

四分五十四秒的乐曲结束了，她的身影渐渐融解在湿润的空气中。

远地轨道，一艘看似普通的飞船，在寂静中泊着。

“哦，我上传了所有森林的数据，却没有上传动物的。”

男人呆呆地望着空掉的草地，颓然坐在树屋的软梯上，孤独地荡着腿。

他调出武器界面，选了一枚分子炸弹——它能切断分子间的作用力。人类最优秀的战舰，也会被它慢慢燃烧掉，变成灰烬。灰烬。

“那我们何时能到达？”

“嗨，杰罗。领结不错！”她从树屋里飘然而下，轻轻拥住他，迷人地微笑着。

男人看着那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大红按钮，缓慢伸出手，却犹豫了。因为他想起来，国王在他后面，默默地，注视着他。

男人噙着泪，望着国王。“人类拥有了神一般的能力，却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吼叫着，“那是两艘战舰！就因为它们，我所热爱、珍爱、敬爱的一切，森林、妻儿、父母，我目睹他们——死去，我为什么不能复仇？！”

老树沉默着，像一位苍老的父亲。

“见鬼去吧！”男人的声音更阴冷，像一把反射寒光的刀。

“人类，愿我们永不相见。”

《The Wind Forest》响起，悠扬轻快的钢琴声在林间回荡。他们开始在蒙着淡淡薄雾的树林中跳舞，旋转、飘荡、游移……

“唉，时间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暴力只会延续暴力。包容，智慧，并生生不息。”几个哥特字体的词嵌在老树的额头上，幽深古老，是父亲刻下的。

黑夜如墓的深渊中，一艘老船在寂静中滑行。时间在船内的树木上刻下一道又一道年轮，鸟兽轮回了一代又一代。一个孤独的幽灵，坐在舷窗边。他依旧有一头姜黄色的头发和灰蓝色的眼睛，只是锐利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柔软。他望了一眼很远很远的远方——那是一片绚烂的超新星爆发遗迹，艳丽的光丝交织在一起，如一朵虚无的玫瑰。

男人长长叹息了一声，将目光投向无限黑夜。他缓缓移开手，用力按下另一个小绿按钮，飞船升起力场防护罩，开始疯狂加速，将战舰远远甩在后面。

他苍白的脸映在微弱的灯光中，充满倦意的灰蓝色眼睛里闪着冷漠和坚定。他的头发是姜黄色的——它们曾像燃烧的火，现在变淡了。他迅捷地输入数据，完全没有抬眼看屏幕，熟练得仿佛他自己就是由二进制数构成的。

舰桥就在国王的树梢上，像一片银色的小舟。男人欣赏着下面的森林，发现妻子的身影似乎从中一闪而过。她戴着花冠，身着白玫瑰色衣裙，棕色的卷发跃动着，仿佛林中的精灵。

以“时光大盗”的技术，这不算是反击，而是一场屠杀。

五、四、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