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富勒
作者:汪隽
“我生于地球,生于当下,却对自己一无所知。我确定我不可归类。我并非可被确立的物体——一个名词。我似乎是一个动词,一个进化的过程——一个宇宙不可或缺的作用力。”
然而这些都不是富勒思考的终点。
已经没有足够的影像资料能够再现当时“世界游戏”运行的实况,但毋庸置疑的是,富勒的设想所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作为一个海军老兵,秉持着“事半功倍”信念的富勒,一再宣扬“世界游戏”的目标是最大效率地利用资源,从而可持续地给全人类及后代提供更高的生活标准,有效减少纷争,化解污染,并保护自然环境和古文物。
网格球顶轻质而坚固,结构效率极高,也便于安装。球状的外墙使得其在内部空间体积相同的情况下比常规方形建筑拥有更小的相对表面积,从而最小化建筑材料的使用和外墙热能的流失,在节省经费的同时可以极大地降低能源消耗。网格球顶的多重优势很快被军方认可,富勒开始为美国的空军、海军以及冷战时期用于监视苏联的远程预警(DEW)系统设计专用的球顶。
1927年,在27岁的富勒(R.Buckminster Fuller)创立他的实验性公司“4D”之前,他已被哈佛大学强制退学了两次,在海军服役了三年,换过无数的工作,搞垮了一个初创公司,并在第一个女儿死亡的阴影下抑郁了两年,甚至在二女儿诞生所带来的经济压力下考虑过自杀。在这种背景下,万念俱灰的富勒索性把自己剩余的人生变成了一场实验——致力于检验一个平常而健康的个体究竟能为全人类作出怎样的贡献。
“我总听人谈起:‘不知道搭乘一架太空船是什么感觉’,其实答案很简单:你现在是什么感觉?我们每天都在体验的便是这问题的答案。我们每个人都是太空船上的船员。”
富勒的成功并不止步于军事领域,他先后为美国政府设计了1956年喀布尔国贸会上在48小时内建设完工的美国馆,以及几乎成为1967年蒙特利尔世博会标志的直径长达76米的美国大球顶。
——R·巴克敏斯特·富勒,谈论思考
时至今日,富勒仍然能够在学术和实践界激起研究热情,著名的英国建筑师诺曼·福斯特以及哈佛设计学院都在组织新一轮针对富勒的学习。富勒对多学科融合的热情、他的“协同”思想、他在球顶基础上生成的基于图案模式的思维方式,以及他对“事半功倍”理念的追求,不仅仅对建筑界的自成一派发起了挑战,也鼓励了多学科融合,还对环保生态思潮、全球化思考方式、整体主义等等在社会上和多学科中的推广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促进作用。他所主导的“世界游戏”与后世一系列在全球化框架下对人类发展和资源使用进行模拟演算的研究方式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时至今日,他所设计的网格球顶和张拉整体结构仍然在年轻设计师的全新尝试中屡屡出现,全无过时之感。
此后,无论是在建筑界还是在军方,公众眼界里声名鹊起的富勒似乎一直都在与社会既定标签作着斗争。二女儿艾蕾嘉在其逝世后接受采访时提到,富勒喜欢自诩为“综合预见型设计科学家”,一个“奇怪而富有挑战性的标签”,并以同样的综合全能标准要求和教育她。早在海军服役的时候,富勒就曾设计出一种搜救船专用的绞盘,能够缩短搜救落水飞机的时间。这段经历帮他赢得了去海军学院进修跻身为军官的机会,并让他在军旅生涯中习得了“只求事半功倍”的军事理论。然而,他真正的设计狂想起始于创立4D公司之后的第一个设计——4D塔房。富勒想象塔房将由全铝材料制成,并且由于材料轻便,可用齐柏林飞艇长途运输,对偏远地区进行投放。出于对自己军事理念的虔诚信仰,富勒甚至设计由飞艇投弹爆破来完成地基的快速挖掘,从而极大地缩短了塔房在任意指定地点建立起来的速度。
——R·巴克敏斯特·富勒,谈论自己
“思考是舍弃无关性的瞬间。”
自诩“综合全能”的富勒自然不会满足于只做一个工程设计师,也不会满足于“只求事半功倍”的军事工程理论和“动态极紧”的设计思想——和同时代的大多数天才一样,他寻求一个凌驾于现象之上的统一理论。富勒认为,思考在本质上就是确立联系的过程,这些确立的联系不可避免拥有着几何的形态。在当时的他看来,宇宙是几何的,能量是几何的,思维也可以是几何的。带着这样的世界观,1947年,富勒在黑山学院和学生们成功搭建了第一个网格球顶(Geodesic Dome)——一个日后成为他个人标签的专利设计。
在那个桌面电脑概念还不存在的年代,富勒想象用一台全知的超级电脑来协助设计师、规划师和工程师为“地球号”太空船进行准确的导航。通过一系列的宣传和努力,1969年,富勒终于在南伊利诺伊大学开启了一个耗资超过一千万美元的“世界资源模拟中心”计划,将配备有巨大的球顶建筑,以及各种配套的高科技电子设备。就在这里,富勒策划着“地球号”太空船计划的实质内容——“世界游戏”。富勒对外宣传,“世界游戏是一个用科学方法寻找高效利用世界资源的尝试”,通过数据模拟的方式,将世界运行的现状展现在人们眼前。富勒声称,作为“一战”时美国海军的一名军官,他曾学习了全球性战略、世界战争博弈论和系统论。这种类型的博弈模拟通常是以恶性的零和竞争为框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富勒认为科学技术的发展、正确的沟通和资源处理方式能够带来共赢的局面,保证全人类过上和平而优质的生活。

“地球号”太空船

这个大胆的项目并没有立刻获得成功,但却确立了富勒“更轻,更快,更好”的设计理念。之后的二十年,秉承着这一理念,富勒推出了“动态极紧”系列(Dymaxion是由“Dynamic—动态”“Maximum—最大化”和“Tension—张力”共同组成的混成词):动态极紧车、动态极紧地图、动态极紧洗手间等,以及最著名的动态极紧住宅(Dymaxion House)。他于1920年开始设计的动态极紧住宅,最后定格于一个圆形的平面,通过中心柱由上方形成的悬吊结构支撑,理论上电力自给自足,利用环境自然取暖和通风,能够抵抗地震和暴风,几乎不需要保养维护。与现代建筑的旗手——法国建筑师柯布西耶所代表的国际主义——“带有机器感的住宅”——不同,富勒的动态极紧住宅是真正意义上的居住机器,可以像家用轿车一样工业化生产并运送到全球各地的消费者手里,并能按照功能需要对房间布局进行灵活调整。虽然“动态极紧住宅”一直没有成功大批生产,但随着美国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富勒所设计的升级版动态极紧部署单元(Dymaxion Deployment Unit,简称DDU)以类似的功能满足了军方对大量简易居所的急切需求,数以百计的DDU得以被量产并发配给军队使用。
很讽刺的是,这种呼之欲出的“军事”理念却让富勒成了环境保护主义人士和反文化运动人群中的热门人物。受到富勒的影响,1967年《全球概览》(Whole Earth Catalog)杂志开始发行并风靡一时,除了富勒以外,《控制论》(Cybernetics)的作者维纳和《理解媒介》的作者麦克卢汉也对杂志的创办精神有所启发。《全球概览》广泛地涉及了非主流生活方式、可持续化设计,以及实验性媒体和社区运作方式等方面的各种信息;该杂志曾经分享过许多与富勒的价值观类似的建筑师、媒体和运动,包括2015年刚刚被追补授予普利兹克奖(Pritzker Prize)的德国建筑工程师弗雷·奥托(Frey Otto)、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的建筑电讯派(Archigram)以及反文化运动组织“蚂蚁农场”(Ant Farm),还有直接受富勒球顶设计启发而兴起的反文化艺术社群“天降城市”(Drop City)。在2005年斯坦福大学毕业演讲上,乔布斯称《全球概览》是“他们那一辈人的《圣经》之一”,就像是“提前了35年发行的纸版谷歌一样”,并引用杂志上的原话“保持饥饿,保持愚蠢”来给演讲结尾,以此激励新一代的年轻人。

球顶的世界

富勒一生一共拿到了38个荣誉学位、27个奖项、26个不同专利,他自诩为“综合预见型设计科学家”,又被后人标上过建筑师、工程师、科学家、诗人、教育家、反文化传教士等等称号。但这其中和他最贴切的,仍然是富勒的半个校友派德·恩克(Peder Anker)2007年撰文纪念富勒时所用的标题——《巴克敏斯特·富勒,“地球号”太空船的船长》。
由于其优异的性能,富勒乐观地认为球顶体系几乎可以无限制地按比例放大,从而在城市尺度上解决问题。曼哈顿球顶便是其中比较著名的设想之一。富勒设想用球顶将曼哈顿中城区完全覆盖,从而达到控制天气、免除积雪处理费用、减少空气污染等目的。类似的设计还被富勒运用到了之后东圣路易斯老人河新城(East St.Louis “Old Man River” City)的项目中。城市街道和楼房被堆砌成类似陨石堆的形态,与向上拱起的大球顶相辅相成。大球顶本身透光,回收雨雪用于灌溉和消防,并在地面设置护城河以收集不能完全回收而溢出的积水。富勒还在同一时期提出了“九霄”(Cloud Nine)的飘浮球城市设想。富勒认为,由于网格球体所包裹的气体体积随比例增长的速度比其表面积的增长速度高一个指数级,当球体足够大的时候,只要将球体内部的气体加热至少1度,产生的浮力就足以抵消网格结构的自重和其他负重。
作为当时最炙手可热的设计师,到逝世前,富勒建成的金属球顶总数超过了30万个。但这还不是富勒的终点。艰苦的海军生涯以及从抑郁中重新振作的经历,使得富勒一生致力于为“全人类的福祉”作贡献。除了一触即发的冷战大环境,当时笼罩着学者的还有令人绝望的“马尔萨斯灾难”(Malthusian Catastrophe):人类的增长速度恐会超过技术水平提升所带来的食物增长速度,从而造成重大的社会危机。富勒的观点与之截然相反,富勒对设计创造和技术发展怀有惊人的乐观态度。在NASA崛起的背景下,1964年,富勒开始了一系列巡回演讲,并最终把演讲内容收录出版,取名为《“地球号”太空船操作指南》。同样拥有封闭的环境和有限的资源,富勒在前人思想的基础上,通过涉及太空旅行这个流行话题,希望能够激起人们保护地球、合理利用资源、构建交流渠道、崇尚和平的社会意识。
——R·巴克敏斯特·富勒,谈论“地球号”太空船
现在的我们已无从知道,1916年的夏天,当身为海军船长的富勒,指挥着由他捐赠的海军巡逻舰游走于缅因州海湾的时候,他可曾想过,这个“船长”的职位,他一干就干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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