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人称
作者:滕野
“我说过,虵是一个生物学上的无限分形,阁下。”博士制止了将军不断放大画面的举动,“您就算放大到显微级别,也不会有新发现的。”
“我连死法也不能选择吗?”将军靠多年戎马生涯培养出的定力,勉强让自己还能保持冷静。
“虵是一种生物学上的‘分形’。”博士说道,“它没有我们传统概念里的器官分化,我们做了各种尝试,但不管怎么测量,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覆盖数百平方公里范围的虵,与这根试管里的虵,从形态、结构再到生理功能,都完全毫无二致。”
地球上。
“欢迎见识崭新的生命形式。”博士张开双臂。
浮游生物停留在第一人称的时代,只知道自己的存在;恐龙停留在第二人称的时代,只知道自己与世界的存在;人类停留在第三人称的时代,知道除了自己与世界之外,还有其他许多与自己相同的个体存在。
一个人类的轮廓,正在虵的意识海洋中消散、崩解。
数千万年……将军在内心计算了一下,那时地球上哺乳动物刚刚摆脱中生代巨大爬行动物的阴影,人类的祖先还四肢着地、愚钝地食用青草和昆虫。远在那个时代,木卫六的海洋深处就已经萌发生命的种子。
“没错,等您回去告诉那些记者,一定能弄出一个大新闻。”博士神情略带疲惫,面孔因缺乏休息而显得苍白,却掩饰不住目光中的兴奋之色。
扳机一响,博士的脑袋并没有开花,相反,他的脑壳以子弹穿过的轨迹为界,向左右缓缓裂成两片伞盖。
虵看到一切,听到一切,感觉到一切。虵从远方注视着地球,亲眼看见那些渺小的氨基酸链聚合成复杂的多肽分子,再聚合成细胞结构,进而发展成原始的生物,它们游弋、进食、繁殖,变得足够强大之后登上陆地,然后在进化之路上分道扬镳,或者变作短命而灵活的动物,或者变作长寿而木讷的植物……星空寂静,它们的世界无人打搅,它们在属于自己的时代里崛起、兴旺,然后消亡,让位给进化链条中更上一级的后代……
将军透过舷窗向外望去,木卫六的海洋深处一片黑暗,视野所及,只能看清深潜器灯光照亮的一个小圆圈范围。
他正在成为虵的一部分。
“当然,虵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全新的生存方式。”博士回答,“虵是真正的星际种族,您想象一下,无数这种拖着触须的伞盖穿过星空,落上陌生行星的表面,花费足够漫长的时光,成长为与星球同样庞大的个体,然后再释放出新的伞盖……虵是被星风吹动的蒲公英,在宇宙这片辽阔的原野上遍地开花。而每一株虵的根系,都通过思维跨越时空彼此牢牢相连……”
“还没到底?”将军问。
也许,赫斯提亚这个名字并没有取错。这是一个古老的火炉,在漫长而寒冷的夜色中散发着生命的光彩。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慢慢被汹涌而至的图像洪流包裹。那是来自宇宙每一个遥远角落的讯息,他看到一切,听到一切,感觉到一切……星云中正在吸积物质、逐渐成形的年轻恒星,一边膨胀一边衰老的红巨星,刚刚爆发的超新星,还有那些渺小的行星,流浪的彗星,以及光辉灿烂的银河……视角迅速拉远,他像一个巨人大步在宇宙的标尺上前进,跨过本星系群尺度与本超星系群尺度,看见了时空的纤维状结构,那是一幅美丽而又千疮百孔的图案……
不知过了多久,“海洋”深处除了黑暗终于出现了别的东西——无数巨大的白色伞盖,伞盖下面连着触须。
那过程就像是从一颗星星里面衍生出了整个银河!将军当时这样惊叹。
“这里是虵的表层。”博士说道,“我们现在要去深层,那里才是这颗星球上——不,可能是这个宇宙中最伟大的奇观。”
深潜器进入“海沟”后,将军才发现刚才所处的地方是一块蘑菇般的伞盖,而“海沟”则是两朵伞盖之间的夹缝,在伞盖下面,还有无数不知几千米长的触须,直通黑暗深处。
“不是‘它’,是‘虵’。”博士笑道。
又过了许久,深潜器微微一颤,这次是真正碰到坚硬的海床了。舷窗外,苍白的灯光照亮一条更加苍白的触须,这根触须粗大无比,将军把监视器上的画面拉近,发现触须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伞盖与触须,而仔细观察,又可以发现它们由更小一级的伞盖与触须构成。
而虵进入了第四人称时代。早在人类出现于地球表面之前。
过了很久,依旧没有见到海底,将军有些不安。
那是宇宙各个角落的虵存贮在意识海洋中的知识与讯息。
将军毫不犹豫拔出腰间的手枪,顶在博士脑门上,厉声问:“你刚才说,‘你们人类’?”
那个并不太长的程序跑起来之后,屏幕上的三角形就迅速一圈一圈生长出新的小三角形,仿佛某种藻类在疯狂繁殖,很快变成漂亮的雪花晶体模样。选中这片数学雪花的任何一部分,无论怎样放大,总能得到与整体轮廓毫无二致的美丽六角形,毫不走样,絕不失真。
虵眼中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所有意识在同一片海洋中彼此连接、合而为一的未来。
深潜器突然轻轻一震,似乎降落在了一个软绵绵的表面上。
还有多久才到底?
“博士,我听说你们在这儿有了重大发现。”将军说道。
这就是死亡?
“读音是‘蛇’,字形是左虫右也,虵。”博士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比画,“这个汉字的本意也确实指蛇,但在这里,虵代表的是‘你’‘我’‘他’三个人称之外的新人称——第四人称。”
将军回忆起了大学时代的数学课程,分形是那些枯燥乏味的图像中的一抹亮色。
博士还是握住了将军的手腕。将军试图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却发现博士的手指已经化作触须,牢牢缠住了他的关节。
“这对我们的发展有什么帮助吗?”将军一向是个务实的人。
“第四人称?”将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木卫六上,虵小心翼翼地让一颗种子离开海床,钻破冰层、浮上水面,然后朝星空升起。
一颗又一颗星球成为虵,一个又一个星系也成为虵。虵渴望了解宇宙,而唯一的办法就是融入宇宙,成为宇宙本身。为此,虵无限延续、扩张着自己的生命,朝大爆炸之初第一束光都无法照亮的宇宙边缘前进,不停前进。
“阁下,我没有恶意。”博士摊开手,“噢,请原谅,不该用第一人称……应该说,虵没有恶意。”
他以为是海底的地方,正有节律地缓缓起伏,仿佛整个地壳在呼吸。
“你说得简单些。”将军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啊,阁下,在宇宙面前,你们人类的语言实在太过匮乏……‘思维’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的词汇。”博士说道,“虵并没有大脑这样的独立中枢,也不存在什么独立人格,相反,虵的思维层次可以向下无限细分,又可以向上无限汇合,那是一个比多维宇宙更加复杂的嵌套结构。在人类眼里,虵是最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却又是最为坚定而健康的智慧个体。”
将军感觉到自己在下沉,不断下沉,沉入一片没有尽头、亘古存在的古老海洋。
“你是虵?”将军问。“你也犯了错误,你用的是第二人称。虵就是虵,既可以用于自指也可以用于他指,为了从人类语言里找出这样一个合适的第四人称,虵花费了不少时间。”
“我什么都瞧不见。”他摇摇头。
那颗种子的方向是地球。
木卫六——那些天文学家用这个干巴巴的名字称呼这颗卫星。将军摇了摇头,他还是喜欢这颗卫星的另一个名字——赫斯提亚。
博士伸手想要握住将军的手腕。
“等等,思维?”身经百战的将军终于真正动容,“你是说,这个东西,像我们一样能够思考?”
深潜器再次启动,缓缓飘向前方的一道海沟。
两人身边是一口开凿在冰面上的湖泊,岸边停泊着一艘早已准备好的深潜器。博士和将军进入船舱,深潜器开始缓缓下降。
赫斯提亚是希腊神话中的灶神,掌管火焰、光明、温暖,以及希望。可惜的是,这些词没一个能跟木卫六搭上边。木卫六是个冰冷、不近人情的世界,平均温度为零下一百七十度左右,表面被厚重的冰层所覆盖。
触须用力刺入将军的皮肤,却并没有血液流出。将军的血管开始根根凸起,那些触须正沿着血管在他皮肤下朝着心脏与大脑爬行,将军努力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逐渐模糊。
“你说的那个……”将军这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博士的发现,“它就在底下?”
他正在成为虵的全部。
“你说虵正在成为这颗星球本身,是怎么回事?”将军抬头问道。
只剩下虵,永恒而伟大的第四人称。
深潜器舱内的灯光开始摇晃、暗淡、慢慢收缩成一个光点,飞退而去,越来越遥远,最后终于熄灭。
不……有些不对劲……将军仔細观察着。每个伞盖上都长着巨大的黑色圆圈。
最后,意识深渊中的人类轮廓彻底崩解,虵明白了。
“我们到了,阁下。”博士说道。
“蛇?”将军皱眉,想起地球上的冷血爬行动物。
将军感到自己正被一个庞大无比、莫可名状的存在凝视。
请用一根长度无限的线填满一块面积为零的区域。将军的老师以这样一个任务向学生们展示分形几何学的用途与魅力。当然,将军没能解开这道题,但他在老师的指导下,用电脑绘制了著名的雪花曲线。这条曲线是从一个边长为一的等边三角形开始,在每边中央加上一个小等边三角形,然后在这些小等边三角形上再加上更小的等边三角形,如此重复以至无穷。
“这些触须,向下探入地壳。”博士指指脚下,“与我们以往的想象不同,木卫六内部存在着相当活跃的热能活动,其成因是木星的巨大引力对深源物质的不停拉扯。虵是一种很奇特的碳硅双基生物,它从木卫六表面稀薄的甲烷大气中吸收碳来编织神经索,从地壳中吸收硅来制造外壳。我们猜测,虵在木卫六上可能已经生长了数千万年。”
“它包裹了这整颗星球。”博士比画了一个极大的跨度,“或者,更恰当的说法是,它正在成为这颗星球本身。”
“你、我、他,代指个体。”博士竖起左手食指,“你们、我们、他们,代指群体。”他摊开右手手掌,“那么,假如有这样一个东西,它自身是一个庞大无比的个体,但同时又是无数活生生的小个体组成的集群,我们该怎么称呼它呢?”博士用右手握住左手食指,问道。
不……还是不对劲……
那是眼睛,无数连着神经索的眼睛。
“耐心些,阁下。这片海洋很深。”博士说道。
将军点点头,“带我下去吧。”
然后,他也看到了自己。
“虵的根须源源不断地把木卫六地壳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经过这几千万年的时间,虵已经几乎要与整个木卫六融为一体了。”博士说道,“我应该再次欢迎您来到这里,来到一颗活生生的星球上。”
“这东西……有多大?”将军惊讶地问道。
博士摇摇头,“谁说你要死了?”
“在下面。”博士敲了敲玻璃,示意将军低头。
将军的眉头舒展开来,“那么,确实有必要为这样的存在创造一个新词汇。”他点了点头。
博士从怀里掏出一根试管,里面一团水母状的东西拖着长长的触须,在液体里不停浮沉。“这是虵的一部分,也是虵的全部,它与外面覆盖整个海底的虵,并无不同。阁下,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分形’这个概念?”
将军走下登陆艇,踏上光滑坚硬的冰面。巨大的木星占据了他头顶夜空中的很大一块视野,仿佛一只充血的眼睛,冷冷俯瞰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看见概率云弥漫在时间轴上,勾勒出每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的形状,等待着观察者前来发现、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
“他”已经消失。同样,“你”与“我”也已经消失。
前三种人称所带来的差别,在第四人称中消弭殆尽。
然后,将军看到了虵。
不远处亮起两束灯光,博士的声音响起:“将军阁下,欢迎光临。”
“他失踪了?”元帅皱眉读着来自木卫六的报告,“算上那个倒霉的博士,我们已经失去两个骨干人物了。再派一位将军过去,这次要带上舰队。”
随后图像的洪流滚滚倒退、远去,他在那根竖直的宇宙标尺上迅速跌落,从巨人转瞬化作侏儒,一头摔进分子尺度、原子尺度、量子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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