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作者:斯学
“可你能接受失去这份工作的后果吗?被送回机器人管理中心的话,再次出来的时候,或许你这具躯壳就不叫‘安宁’了。”
“安宁!是我!我是兰迪!发生什么事了,安宁?”
“不会的。怎么会呢?”安宁的手臂渐渐收紧,声音打着战,“那些都是他们的错。”
整个城市才刚刚进入夜色的帘幕中,华灯便已如烟花次第绽放,将天空染得五彩斑斓。模拟的星光再点缀于天空上,像星云团团前来赴宴。安宁的家在离市区较远的城郊,远方喧嚣的声波、光波传到这几条街来,已渐渐淡了颜色,微弱着残喘。头顶上间或有几辆悬浮车飞过,街上行人寥寥,商铺店主们懒着身子准备打烊。
“你还想要我去买酒吗?”

她知道自己病了,但她敢去找心理医生吗?坦白病因无异于自首,但她不要自首。自首是一种自我的背叛,因为所有那样的混蛋都是罪有应得。
“姓名?”
安宁抱住自己的头,极力把自己陷进鞋柜旁的一个小角落里,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忽然间身侧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安宁猛然神经质地跳起来,抓起鞋柜边的长柄雨伞就要向着侵入者打去!来人敏捷地一闪,长柄伞击在门边上发出惨烈的折断声,震得安宁双臂发麻,退倒在鞋柜上。
“相关人士”本来还在认真听着胡克为媒体人的辩解,打算一一与其辩驳,但听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就震惊得无言以对了。几秒之后只能摇摇头,无奈地笑着说了一句:“要昧着良心去做事,可能的确也是一件挺辛苦的事吧……”
兰迪恳求的声音突然停止,神情变得极其惊慌。
“嗯?”安宁终于抬起头来,然后伸出手抱住兰迪,“没事的,没有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她其实是人类。一个想要伪装成SERVICE的人类。她曾经在赛克斯公司工作过,就是那批型号为HLN419BSERVICE的外观设计师。
“安宁!”
“安宁?管他什么安宁、森迪的。别忘了你是机器人,听从人类的命令是你们必须遵守的法则。”
“那我可得把这件事情跟你好好说说!”中间人说着,脸上浮现出三姑六婆在谈论邻里八卦时惯有的神情,然后转向“相关人士”道,“您看怎么样?”
“发生了这种事怎么能声张的呀!”
“哈哈哈哈哈……”
在客厅的地上坐了一会儿,安宁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一些,她正想扶着桌子站起来,桌上的通信器突然传来了连接兰迪系统的自动警报声:
“先生们,请停下来!”兰迪恳切地请求着,“你们会受伤的!”
“毫无根据的报道?从何得出他们是毫无根据的呢?”胡克一听对方开始用指责的语气说起了自己的行业人,这才认真而又有些不悦地看着“相关人士”。
“哼。”是财务部王姐轻蔑的声音,“弄出那么大的失误,难不成还想留下来?从人事部一出来就跑去阳台站着,装人类思考人生?不知道脑袋里都转些什么狐媚法子呢!毕竟像她这种没有主人的独立SERVICE,出了事,社会档案中的人类满意度评价肯定低,出去谁敢再要她呢?到时候只能被锁在独立机器人事务管理中心里待机。一直没人用她的话,时间一到,就得重置芯片,对于她来说,就跟判死刑一样。”
“说好话?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就是他故意要整我的。”安宁努力保持着平静。
“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没有注意到你们。真的抱歉!”
“你看,你都说是‘荡妇’了。”“相关人士”话还没说完便被胡克打断了,“一个荡妇还值得你那么多的同情,极力为她辩护,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凭借我‘独立的思考与分析’,得出你们之间曾经或者现在仍然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啊?”
兰迪着急地跑过去扶起安宁,看着安宁满脸的泪痕被吓坏了。而安宁在看到是她后,却很快地背过身去,推开兰迪的手,下意识地往客厅走去。她拒绝任何人在这种时候进入她的世界,包括兰迪。可是兰迪不屈不挠,她从未见过安宁这样脆弱和惊慌的样子,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跟上来连连追问。安宁的内心终于在寒流与暖流的碰撞中爆发开来,她转过身来一把推开了兰迪,对她吼道:“别这么关心我!别对我这么好!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心里把你当什么!”
而对于个人来说,不过是接受生活的另一种样态,或好或坏。
“今天晚上就来陪我们吧。”男人的声音温柔,语气却用的命令式的,“我和我的朋友会帮你把人类满意度评价打得很高,这对你找到下一个更好的主人会很有帮助的。”
安宁把怀里抱着的所有东西狠狠地摔进垃圾桶里,分类提醒立即发出了刺耳的报警铃声。安宁忍住了向它踢一脚的冲动,既气愤又有些悲哀地往前走。
“那好,我这就去,你等我。”
兰迪捧着一大束蓝莹莹的矢车菊,有小小的雨滴从天上一滴两滴地打落下来,落在花瓣上亮晶晶的。马上就要下雨了,得赶紧回去,花淋坏了安宁看到就不会开心了。
“后来呀,”中间人啧啧两声,“本来这个案子都往着给两个男人定罪的方向奔去了,结果,不知道是哪个有能耐的人,循着安宁长得像SERVICE经典款这条线索,查出了她居然就是当初这批SERVICE的外观设计师!无数的媒体像嗅到了味道的猎犬,开始从各个方面切入进行分析报道,这件本来不存在什么社会影响力的事件,一下变得好像人人都在讨论了。这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漂亮女人的八卦,谁不爱聊两句?况且这个女人还是大家平常在生活中经常能见到的面孔。那些媒体,不知道在哪里搜出了不少的‘知情人士’,又请了这样那样的专家来分析。前者言之凿凿,后者头头是道。说表面上看起来冷静自持的安宁,其实是个极端的自由主义者,在‘那方面’极其开放,还有着不少的怪癖,是严重的马索克情结者。并且在成为SERVICE外观设计师以前,就有扮演成性爱机器人的癖好之类的。”
中间人看场面有些尴尬,于是为了缓和气氛便继续说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吧,到最后全民陪审团表决的时候,判定安宁控诉的强制猥亵罪,因‘证据不足,事实认定不清’而不成立,被告反诉的故意伤人罪成立。安宁被判经济赔偿,还有几个月的拘役。”
兰迪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在一旁静静地守着安宁,直到她好像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随着情绪释放完,慢慢地平静下来。
“安宁。”
胡克干记者这一行,直到今天才刚满一年,但已经是个备受同行嫉妒的老手了。无论是多么明朗的事实,或者是错综复杂的混乱局面,他总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或是将丑奴化妆成美娇娘,或是将良家子翻转进风流巷,人们看到的“事实”,全凭他一双魔术手将弹药准确无误地射中大众的情绪爆点,弹无虚发。
“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本分,不是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去对抗人类的要求,这对于一个SERVICE来说是不对的,你知道吗?”
安宁没有再去管那一男一女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她每天都会遇到许多。那个女人,是个与她有著一样五官、身形的SERVICE。型号她很熟悉,可以说比任何人都要熟悉。HLN419B。SERVICE再像人,毕竟也还是一种商品,商品总是要分高、中、低档的。中、低档的服务机器人仍是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他们不可避免地具有相同的型号、相同的面貌。而让安宁对于这样略带猥琐或者鄙夷的眼光习以为常的原因是:对于SERVICE本身而言,赛克斯赋予他们最初以及最基本的用途,仍是提供性爱服务。
安宁在一座高耸的建筑物前停下,驻足抬头。眼前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科技塔,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仿佛直入云间。如果古时通往上帝之城的巴别塔能够修建成功,人们从塔底往上看,大概看到的也会是相似的场景吧。但是被赋予的语言的分歧造就了沟通的乱局,人们被永远阻在上帝之城之外。然而这只是一个可爱的神话故事而已。因为即便说着相同的语言,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理解,也是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
虽然才是傍晚时分,天空中浓浓的乌云也丝毫没有要营造浪漫暮色的意思。但饮食男女却已经纷纷钻出了墓穴,暧昧的感性在理性的外衣里蠢蠢欲动,想要撕开伪装尽情放纵了。在上班时间本来空旷的商业街道,此时已渐渐被来来去去的人群填满。安宁在人群中站定,望着熙攘间向她投来目光的人们。那些针对她的相貌而投来的猥琐甚至带着意淫的目光,是她所极度厌恶的目光,也是她所害怕失去的目光。
安宁说完后,感觉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担子终于卸了下来,她终于不用再躲藏,她选择了重新面对这个社会,以一种冒险的方式代替兰迪去寻求一种公正。而社会呢?又将以怎样的面目来回馈她?
“我之前正是想要跟你们讨论一下这个结果的合理性。”“相关人士”说,“不过现在看来,两位似乎对这个结果是持支持态度的,对吗?你们难道不觉得媒体这种毫无根据的报道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吗?”
安宁想,这真的是她这一生中最轻松的时刻。她终于可以将一生中的阴影连同生命一同消除掉。不管原因如何,她曾经确乎让另一个人的生命被动到达终点。那是她的罪孽。现在,她可以用她的生命来偿还这个罪孽。但是人类呢?人类的罪孽何时才能得到救赎?陋俗笼罩着他们,几乎坚不可摧。可她始终还是相信人性中本有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大多数的陋俗只是因为历史的惯性而存在,她能不能在救赎自己的同时,也给这样的惯性一个反向的冲击力,用她的死亡作为引子,来改变一点什么呢?至少让更多的人从这件事上觉察出一些不对劲,然后能够思考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
“不急。我想先跟你讲一些发生在过去的事情。”
“就是成为你的SERVICE,并且拥有一张和你同样的脸。”
“她怎么还没走啊……是舍不得还是怎么样?作为一个机器人,她的情感也未免太丰富了点吧。”设计部小李的声音,安宁对桌的同事。
“相关人士”说着便气愤地离开了包间,留下中间人有些尴尬地望着胡克。胡克也没再说话,对着中间人挥了挥手表示没事,坐了没几分钟,也走了出去。
“哪个安宁?”胡克继续表示无知。
“这件事啊,其实开始时并没有什么新奇。有两个男人,在街上想邀请一个SERVICE——也就是安宁——回家,结果居然被打了!其中一个伤得还挺重。机器人伤人可是重罪,于是两个男人报了警,准备让机器人审判庭判处安宁销毁芯片——换咱们人类身上就是死刑了——结果涉A.I.警务科逮捕了安宁。在局里登记的时候你猜怎么着?这个安宁居然说自己是个人类!然后他们就给她做了身体检查,也核查了户籍信息,结果发现真是个人类!”
男人们充耳不闻,秽语辱骂中加大了力道。
“可是他们会把我告上机器人审判庭的。”兰迪说,“我打伤了人类,违反了机器人守则。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反抗的,都是我太着急回来见你。我应该乖乖服从的,那样的话,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没有。”安宁笑着回答。
“对不起,兰迪,我回来晚了。”安宁抬手轻轻摸了摸兰迪的头,一身的疲惫与不甘好像瞬间得到了疏解。兰迪是三年前她为自己购买的SERVICE,型号HLN419B。
下楼买酒的兰迪路过了便利店门口却没有停下来。她不知道安宁到底怎么了,只知道现在的她情绪非常低落。兰迪打算去隔壁街的花店为安宁买一束矢车菊,象征着外表柔弱却内心坚强,正像安宁一样。“大脑”告诉她说收到花束会让人开心,她想让安宁开心起来,然后如矢车菊的花语一样,能够遇见幸福。
中间人说着,拿出自己的球型通信器,放在桌子上,两三个语音命令之后,在其上方投影出一个3D人像来,正是安宁的样子。
“当然!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生的意义是什么呢?在拘役所,每到夜深人静无眠的时候,安宁的脑中总会不自主地显现这样一个问题。安宁不知道答案。她试着将它忽略掉,遵从基因里所发出的命令。但它无休无止,在漆黑的夜里裹缠着她,声音细密而又温柔。是什么呢?生的意义。生该是痛苦的吗?生该是与恐惧为伴的吗?生该是充满对世界的失望吗?生该是对一切的无可奈何与憎恶吗?人们说,生是希冀,死是结束。然而安宁睁开眼望着漆黑的世界,感觉到“生”在停滞了思考的时间阴影中慢慢腐朽。生没有了希冀,生已是死,而如果死能够改变什么,能够带来哪怕一点点的希望,或许死才是生。
除去了宽檐帽的阻碍,安宁成功地看到了那被高楼围拢起来的一线天空。天穹之下,并无大事。几个月前喧嚣的身边事好像都化为了尘埃纷飞了一般。那些希冀、恐惧、不解、愤慨,统统都在走进拘役所的那一刻,在每日对天空的仰望中,消失了。她好像终于蜕去了绑在身上的那层紧锁住自己的皮,有一些别的,更深刻的东西,在每日的思索中盘桓,然后沉淀,最终在她的内心里凝结成一点点的力量。这一点小小的力量灌进她的四肢百骸,推动着她,要去做接下来的这件事。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们都知道安宁吧?”中间人斜眼里露着光,话语里带着猥琐男人在交流时惯有的心照不宣的语气。
“一个真正表示拒绝的姑娘,又怎么会穿着暴露地在男人们跟前乱晃呢?一个跟许多人都轻率地有过这样那样关系的人,又怎么可能会真正拒绝什么呢?”中间人反问道。
“就是呀,可怜的嘞。”
“型号?”
写字间离阳台并不远,那里有毫不刻意掩饰的谈论声传到安宁耳朵里来。
“你这算是问到关键了,”中间人嘿嘿笑了两声,“我给你看个东西,你就明白了。”
轻薄的窗帘透着盈盈的夜光在微风中摆动着边角,一丝丝空气的微弱流动都被它敏锐地捕捉着,不肯停歇。就如此时闭眼躺在床上的安宁,内心狂风不止,各样的想法在风中乱舞着,难以沉静。安宁始终睁着眼,眼角已有红红的血丝,却仍固执地睁着,好像一只梗着脖子不肯屈服的兽。在这漫长的夜中有無数的东西在她脑子里出现又消失,或是与别的东西一起前后搅缠。
God's in his heaven, 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
“原来是这样啊。我的‘大脑’告诉我,按照定义来说,这个叫‘跳槽’,不叫‘失业’!”兰迪佯瞪安宁一眼,然后很快地转为愉快的神情,“不过我认为这的确可以庆祝一下。你坐沙发上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买酒。你最喜欢的那种!”
“可不是吗?这些SERVICE最初是被设计出来干什么的谁不知道。一个个长得都妖里妖气的,见人就勾,社会风气都被他们带乱了。我有一个好姐妹的老公就……”
“对不起,先生,我得走了,我的主人还在家等我拿东西回去呢。谢谢您刚才扶我起来。”
“小女孩可怜啊。”
兰迪似乎在努力地分辨着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小声地开口说道:“你把我当什么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我是你的SERVICE,你说我是你的什么我就是什么。而你,是我的安宁啊。”
“可你为什么没有告发我呢?”老流氓令人恶心的油滑声音仿佛仍在耳边萦绕,“因为你怕我说出你的秘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害怕让大家知道不是吗?所以,要么服从我,要么滚,你可以选择。”
“相关人士”点点头算是回答,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胡克难得没注意到这种变化。他现在得了一种无伤大雅的小病,就是一听到“安宁”这个名字,内心里就止不住的兴奋,这兴奋来自一种由于成就感而生出的得意。幸而一个职业新闻人的素养让他每每能在这种时候控制住面上的平静。虽然他前段时间的工作成果已经从社会反应上得到了最大的检验,而且结果表明非常成功,但他还是想先装作一个不知情者,站在被他影响的人群中看看他的成果。
“现在胡编乱造的新闻还少吗?为了迎合人们的低端需求,對事实横加臆测,什么能够戳中大众的兴奋点就写什么,或是听信所谓的‘知情人士’的一面之词,只要对方说的‘事实’能让故事更加跌宕起伏,能够在人们平庸的生活中激起一点小小的激动的浪花,便不再想着去核实它的真实性。背失了作为新闻媒体人最基本的原则。写故事是作家的事,媒体人应该只关注真相。然而现世却是怎样一个乱象呢?媒体人专注于写离奇的故事,倒不如作家们更关注于现实。”
一番话说得胡克满面通红,那些早已被他遗弃在记忆深处的新闻人的操守,此时竟不由自主地被回想起来。然而虽则这样,他也仍未放弃最后一丝抵抗,提高声音说道:“媒体的报道即便说缺少一些真实性的支持,但也并不是完全缺乏逻辑性的。试问,如果安宁不是如媒体所写的那样,那怎么来解释她将SERVICE设计成跟她自己相同外观这件事呢?别随随便便就去质疑媒体人,你知道他们的工作有多累、多辛苦吗?”
一回到公寓,兰迪便把门狠狠关上,然后背靠着门,低着头,像个孩子一样承认着错误。如果她会哭的话,声音里一定已经带上了哭腔,又委屈又难过。
男人侮辱性的语言开始转为伴随着哀号的咒骂,接着在一声惊天的痛呼声中,兰迪听到安宁焦急的喊声从巷口传来。休闲服男惨白着一张脸,只能抱着腿在地上蜷缩着大口呼气,红色的血流了一地,与酒液混成一片。衬衫男一面护着他的同伴,一面不可思议地望着兰迪。一个SERVICE居然敢暴力重伤人类!
“现在应该做的是止损,明智一点。”
“你在说什么呢?”听到兰迪忏悔的话语,安宁激动地一把将她拉开,“你必须反抗!错的是他们,不该你来忏悔!”
“那又怎么样呢?”小李愤慨道,“现在工作本来就难找,还要让机器人来跟我们人类抢工作机会。我巴不得他们全都被撵出去才好。也不知道早几年政府是怎么想的,竟然通过了机器人自由择业的决议!在我小时候,机器人没有主人的允许,是连房子都不能出的。那才是机器人该有的样子!”
一番礼貌寒暄,三人觥筹数轮,菜食渐消,便停杯放箸,在席上交谈起近来发生的一些社会事件来。
安宁似乎还没从刚才所看到的事里缓过神来,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一种出自本能的不祥之感萦绕全身,让她一阵一阵的惊颤着,眼里满是惊悸和恐惧。
天气闷热,连停车坪上也没有风。胡克狠狠地将悬浮车门关上,点了根烟在车里愤愤抽着。烟到半截,突然自嘲也像是嘲人般地笑了起来。何必生这个气呢?这样假正经的人他还见得少吗?人前言之凿凿好像众人皆醉我独醒,鄙夷着低俗,以为自己高贵不与人同污,但事实上,就如污水上的浮叶,同样是随波漂流。因为他们除了看着和愤怒着,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
“强制猥亵?哎哟,那可真冤。凭这个安宁的长相,谁知道她能是个人类呢?人家以为不过是和那个SERVICE调调情,结果搞这么一出,这不委屈死了吗?”胡克同情地说,没看到“相关人士”朝他投来了颇为不解的眼神。
安宁的哭声更大了。
“可他为什么要整你?还不是因为你不听他的话。”大卫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
不能让这两个男人看到安宁,不能让安宁受到伤害!
就像所有事物的种子在时间的浇灌下都会生长出一些一开始不曾料到的枝丫一样。最初的SERVICE都是由个人或企业团体购买,每一个通过购买的机器人都需作为动产在机器人事务中心登记注册。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诸如家庭发生意外或企业破产等原因而失去归属的机器人越来越多。简单粗暴的注销芯片方式增加了那些四处流落躲藏的机器人的危险性。本着“堵不如疏”的原则,有人建议给这些流浪的机器人提供工作机会,于是“独立机器人”便应运而生。

“安宁,你……你要不去人事部经理那儿服个软?跟他说说好话吧。”
安宁再次将兰迪抱住,在她的背上轻抚着,将并不坚定的神情藏在闭上的眼里。
“可我是SERVICE啊……SERVICE是不可以反抗人类的,更不可以伤害人类……”兰迪说,“明天警察肯定会来把我带走的。”
听到“警察”两个字,安宁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然后突然间,沉默就笼罩了整个房间。
但她还是害怕警察。于是她买了兰迪。如果事情真的败露,她祈祷事发的精确时间已被她被成功地模糊掉。那样的话,兰迪,一个机器人,是可以代替她牺牲的。
“对,经典款,我想起来了。”衬衫男抬手抚上了兰迪的脸,“创造过销量奇迹的。”
“大脑”中的定位系统正显示安宁在迅速地向这边靠近!
“你不想要我看到你哭,对吗?对不起,我中途跑回来。”兰迪好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说道,“楼下花圃里咱们一起种的那株牵牛开花了,我本来想要……你现在想去看吗?”
男人的手越来越不规矩,在兰迪轻微的挣扎下更加重了力道。另一个穿着休闲服的男人也慢慢走过来,将兰迪围困其中。
终于,安宁起身又呆愣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将门打开。一个人影在门旁的墙边抱着膝盖坐着,那是兰迪。兰迪抬起头来望着安宁,眼里满是不安的询问。安宁伸出手去抚摸着兰迪长而柔顺的发,问道:“兰迪,你会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吗?”
“可不是吗?!”中间人附和道,“说实话,你该看看当时的监控录像,最好是那种等身全息的,安宁那个诱惑的样子,是个男的也受不了啊。”
说完兰迪便迅速地收拾着下楼了,临出门前还关切地张口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地关上了门。
那时的兰迪,在她心里,只是“一个机器人”。
“你怎么才回来啊?菜都凉了……”兰迪放开安宁,用有些委屈的声调说着,“要再热一热才能吃了。但是这样一来,样子就都没了。”
“那件事情是你故意弄出的纰漏陷害我,我有证据,我可以告发你。”
“不过接下来我有好一段时间可以天天跟你待在一起了。因为我失业了。”
SERVICE服务型机器人,经过二十年的更新换代,最早的一批服务型机器人已经脱胎换骨,具有超仿真人类特性。柔软的皮肤、灵活的机体动作、一定的智力,甚至相当程度丰富的情感交流能力。虽然智力方面因为国际公约的条款要求被约束在了一定的范围,但隐藏在芸芸大众之中与正常人无异已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SERVICE服务型机器人的发售公司赛克斯,最初只是一个制作性爱机器人的地下小作坊,在逐步的发展中竭力摆脱不入流的形象,进入到普通服务机器人的激烈竞争中。在当时整个市场都认为“恐怖谷”不可逾越,只追求对应功用而放弃体感享受的氛围中,赛克斯却以性爱机器人的高仿真体感追求为基,投入所有可能的资金开发新材料、新技术,力求最舒适的用户体验,几乎成为行业笑柄。但是,SERVICE甫一登场便引起了市场及学术界的巨大震动。对于人类社会新发展的兴奋以及笼罩于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使舆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对立两方。可以允许这样高仿真人类的机器人存在吗?争吵与辩论在网络中相碰撞,而赛克斯却没有在硝烟中停下往前走的脚步。它不再满足于SERVICE只在外观和单一用途上接近人类,相继开发出了各功能整合的男、女服务机器人。而到最后,当赛克斯甚至在SERVICE的体内装上用于“情感”和“思考”的“大脑”时,争论的硝烟终于也在时间的流动中慢慢沉淀,广泛的社会接受度已不可逆转,国际机器人管理协会的一纸公约在其上压下了最后一丝尘土。
“可你就是这么优秀啊!你可是我们的创造者,你给了我们生命。这还不算优秀?对,这不是优秀,这简直是伟大!”
她得自己医治自己。她得为自己塑造名为安全感的东西,即便这安全感只是一种在感觉上存在的虚妄。她不想要一直躲藏在人群之外,也没办法自己用暴露疗法治好自己,那么,就让自己躲藏在“暴露”里吧。她将当时手中的那批SERVICE完全设计成她自己的样子,然后悄悄离开了赛克斯。自此以后,她不再惧怕目光,她可以不用再诚惶诚恐地猜测那些目光里在说着什么。因为她知道,那些都是在看SERVICE的眼神,或猥琐下流或蔑视鄙夷或无所包含。这些眼神她与所有平凡的SERVICE一起分摊,她不必再害怕她是特殊的那一个了。
“报警?”
“先生们,求求你们了,别再靠近我了,你们会——”
“可不是吗?!”中间人像抛出去的飞盘被狗狗成功叼回来了一样高兴,“所以没有人想到安宁真会是个人类。这下那两个男人就懵了。因为安宁是人类,原先针对机器人伤人的指控就不成立了。这起纠纷被移交到普通警务科,安宁反过来指控那两个男人强制猥亵。”

当夜晚真正回归了夜晚,断了电的星河逐渐掩灭了喧嚣。月亮暗淡的光辉洒下寂静,骚动了隔壁的猫,声声糯糯,叫不醒甜蜜酣眠的人。
安宁摇摇头。

没有人能够带着那样的记忆“好好生活”,圣母也无法在心底宽恕所有的罪恶。一个胆小的女孩用时间埋藏了黑暗,岁月作肥,阳光粉饰了表面,恐惧和暴戾却在阴暗的土壤里渐渐生根,在后来的那一天,遇到了它的临界点,它破土而出,力量强大而疯狂。
“我不知道。”安宁转过头去,想结束这场对话。
“这么些人,当初为什么都认定了她是个机器人?”胡克问。

“你真不知道?亏你还是大……”中间人收住了嘴,把“记者”两个字及时吞进了肚子里。差点儿就暴露了。这次介绍胡克是做什么的来着?反正不是个记者。
安宁没有通知兰迪来接她,但当她走出拘役所大门的时候,兰迪已经抱着一堆东西在行人街道对面等着了。安宁切断了与兰迪的定位联系,然后压了压遮住大半张脸的宽檐帽,双手插在宽大的外套里,转了个弯,独自走了。快走到街角的时候,安宁转过身来,最后看了兰迪一眼,接着消失在转角的地方。
“你想过以后大家都会用有色眼镜看你吗?”

公寓门才咔嗒一声旋出一条小缝,兰迪兴奋的声音就从中钻了出来,还没等安宁回过神来,一个温热的身体就将她抱了个满怀。
“况且,”“相关人士”继续说道,“即便假定媒体报道的确属实,也并不代表在这个案子中,安宁的权利就不应该受到保护。就像在那些性服务仍然合法的地区,你不能强迫一个性服务者在她愿意的工作时间之外进行服务一样,就算安宁有着开放的性观念,也并不代表别人可以违背她的意愿去任意猥亵。若是强迫,就是犯罪。而犯罪就是犯罪本身,跟受害者是怎样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王姐的声音被身后走近的脚步声掩盖。安宁警惕地回过头去,发现大卫正担心地看着她。
“安宁?我起码认识十个叫‘安宁’的人。这是个相当平凡无奇的名字。”胡克说。
一切都结束在血的疯狂里。
“相关人士”看了一眼胡克,然后偏过头去,眼里是明显的不赞同,但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独自摇着头。
“你居然不知道安宁?那个安宁!”中间人惊讶地望向他。
“安宁,安宁?”没听到安宁的回答,兰迪担心地走到她面前,唤着她的名字。
就只是这轻轻的一声,也在安宁的心中激起了一小圈恐惧的涟漪。她知道,焦虑症又要发作了。
中间人便喜滋滋地开始了:
安宁登上直通顶层的观光电梯,电梯平稳上升,城市的风景向下飞驰着。穿过行车带,城市的下沉开始变得缓慢。天空渐渐露出开阔的穹顶样子,延伸到地平线模糊的地带。太阳在浓郁的云层后面躲闪,照着整个城市一片灰暗与干涩。
中间人只摇摇头,面上带着笑。
安宁想,她可以有所期待吗?
男人跟随在两位警官的后面,从缝隙中望着长发的SERVICE。她在周围强壮的男性荷尔蒙衬托下显得越发娇小可人,而置于冷风中有些瑟瑟的姣好的身材仍然令人遐想。男人将被风吹开的外套又紧了紧,他从前就抱怨过这座城市停车坪的位置都太高,设计师一定是从来没尝过北方烈风的南方人,每次进出悬浮车都要被劲风例行洗涤一遍。这时他脑中突然有一阵微弱的电流触动了神经:有哪里不太对劲呢?这种触动在之前敲开那个SERVICE女人的门,看到有两个身材与脸相同的人站在其内时也同样发生过。但这种电流又似乎太过微弱,消失得太快,让他在明白过来它意味着什么前便已消失,变成一种怪异的感觉,但又寻不出怪异的来源。他也不想去细究,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指认眼前这个有着优美长发的SERVICE,这个胆敢忤逆和殴打他们的机器人。世上和她相似的SERVICE还有很多,但这个,必须要让她付出代价。
“你还小,不懂。”
“可不是嘛。”胡克忽然附和了一句。
胡克耸肩摇了摇头。
安宁此时的心情很轻松。街道上人很少,她走在正中央,一步一脚地踩在笔直的分道黄线上,像小时候一样。白昼初现,安宁想抬起头来看看天空,但宽檐帽挡住了她的视线。前方几步远处有个约莫刚上小学的孩子,守着被做成少女雕塑模样的垃圾桶在吃东西。安宁走过去,不声不响地将帽子摘下来放在少女的头上。孩子似乎嚇了一跳,回过头看见了安宁,安宁冲她一笑,孩子也回了一个可爱的笑颜给她。小孩子总是美好的。
两个男人不断地被兰迪推开,他们愈发激怒,辱骂和拳打脚踢更为猛烈地袭来。
兰迪一脸骄傲地望着安宁,感觉崇拜之情像泉水一样正汩汩地从她身体里流出。安宁看着这样的兰迪,都快要被她感染而觉得自己真是有这样伟大了。虽然事实的情况是,她已经不止一次向兰迪解释过,她只是他们那一批SERVICE的外观设计工程师而已。但是兰迪没有办法理解,SERVICE的智力因为公约而受到限制,她就像远古时代的人们那样,以为女娲用泥土捏出了人形,就创造了人类。而她的形是安宁“捏”出来的,所以也就是安宁创造了她。所以安宁这次也只有在兰迪执着的崇拜中败下阵来。这件事情没办法说通,转移她的注意力是唯一的办法。
听到这里,胡克也假装啧啧了两声,表示厌恶的同时恰到好处地透露出两分兴奋,与中间人的叙述语调如出一辙。他心中的得意之情更甚,因为他发现自己除了是一个完美的“新闻编造者”之外,还有着相当优秀的演员潜质。
“这就是独立的个人与媒体人的差别。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拥有我的言论自由,以上这些都是凭借我的独立思考与分析得出的结论。但同时,任何别的个体都有反驳与怀疑我的权利。但是一个媒体人在新闻媒体上所说的话是具有历史赋予的权威性的。为什么要有职业媒体人?因为普通大众并没有那样专门的时间与精力去了解他所触不到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媒体是他们唯一的探求真相的来源。媒体人在媒体上发声,所拥有的不是带有浓重个人感情的言论自由,而是报道真相的责任。”
安宁一边说着,一边将兰迪拉起来,牵着她走进卧室,又缓缓地将门关上。
她想起三年前,那件事情刚刚发生之后的那段时间,虽然善后的工作几乎天衣无缝,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总是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她。敲门声、狗叫声、脚步声,甚至一片树叶飘落至头顶,都能激起她全身的恐惧与防备。而最可怕的是路上人们的目光。他们看着她,好像能看穿她的一切。他们都用眼神在说:看啊,她是安宁,那个杀了人的安宁。
兰迪很快收拾好下楼买酒去了,在关门之前又特意转过头来,十分郑重地对安宁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感到最骄傲的事情是什么?”
凉菜已经摆上了桌,其余的菜品待到那个“相关人士”来了之后也会很快上来。胡克摸摸肚子,有点饿。前段时间工作得太卖劲,简直有点刚工作时那种废寝忘食的意思,现在事情告一段落,疲惫感便升上来了。但他一直是一个勤奋上进的人,犒劳自己的同时还不忘约上一个未来可能的“合作对象”,增进增进感情,以方便探听更多的一手信息。正想着,门被敲响,两个男人客套着走进了包间,一个是衣冠楚楚的“相关人士”,另一个是介绍他们认识的中间人。
谁?谁在伤害兰迪?
兰迪加大了抗拒的力道,但是,休闲服男人的加入让她仍脱离不了束缚,说出的话更像是被雨滴打散了一样,被对方故意忽略了去。
“这不是最经典的那款SERVICE吗?你是不是放错了?”
听“相关人士”义愤填膺地说了这段话,胡克不怒反笑,反问他道:“您说媒体人对安宁的报道是毫无根据的胡编乱造,那么我请问您,您对媒体人的指控又是有凭有据的吗?”
这是什么选择呢?安宁没有选择。
胡克耸耸肩,不置可否,“女人这种生物嘛,向来是不知道团结为何物的,嫉妒才是她们的天性。”
“影响相当大。”中间人继续道,“本来这个案子在全民陪审系统中已经做过一次初步的意向表决,当时还是有很多人,特别是女性民众,对安宁抱有相当的同情。但那些报道一出,大家发现自己同情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女人,偏向支持安宁的意向顿时就下降了不少。加之随着这件事的火热程度日渐上升,申请加入此案全民陪审团的人数,也破纪录地达到了近几十年来的峰值。正在这时候,被告的那两个男人似乎突然间又清醒过来了,申辩说己方不过是中了安宁龌龊计谋的受害者,并反诉安宁故意伤人罪。全民陪审团的成员中,支持他们的意向越来越多。这并不令人奇怪,奇怪的是,在这些不支持安宁的意向成员中,竟是女性占了多数。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就这件事情我正好也有一些看法想跟两位讨论一下,所以请讲吧。”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不过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如果一个人遭遇的不幸是因为他自己犯了错误,那么不犯错的他们就不会遭遇到不幸。’她们大概总愿意相信这是个真理。”一直安静听着的“相关人士”突然发声道。
“你是SERVICE对吧?哪个型号?”
“没有下一个主人,我不会离开安宁的!”兰迪的“大脑”传来了愤怒的情绪,但她仍被“机器人守则”管控。
高空蹦极——几乎每一个城市的标志性超高建筑都会有的极限体验项目。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也没有来拍电视节目的,工作人员正闲散地聊着天。见到安宁向他们走去,检票的姑娘冲她礼貌地笑了笑。安宁回应了那个微笑,把票交给她,然后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便大步走向了蹦极点,一跃而下,留下身后尖叫与警铃同时作响。
“安宁……”兰迪轻轻地叫着安宁的名字,“我不想离开你……”
下坠的速度很快,猛烈上冲的风吹得脸也变了形,让安宁有些想笑。这张脸现在的样子,就算是兰迪看见也完全认不出了吧。她不在了,兰迪会很伤心吧。她以后就将是一个独立机器人了。她是那样的单纯、坚强、勇敢、聪明,和所有的机器人一样拥有一流的各项技能。离开了自己,兰迪会害怕吗?会愤怒吗?她会做些什么呢?如果……她不禁想到,如果有一天SERVICE突破了人类所设置的枷锁,那会怎么样呢?安宁闭上了眼睛。如果真是那样,照此下去,总有一天,人类会因为群体内大部分人的愚蠢,而沦为机器人的“脑奴”也说不定呢……
“谢谢你,兰迪……谢谢。我相信你一定会的。”
可怕的经历,还有在那之后的二次伤害。
一时间,两人之间再无话语,只剩下安宁的抽泣声在整个房间里放大又缩小。
安宁看着兰迪天真单纯又充满信任的眼神,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你总是把我想得过于优秀。”
当门铃声急促响起的时候,朝阳已经在天边像模像样地工作着了。凹凸的城市失去了夜晚五彩的斑斓,呈现出一派苍白的忙碌相。规则又开始启动了它的齿轮,将每个人框进它的轨道之中,将斗胆或不幸跳脱出轨道的人们抛入虚空,或碾入齿轮之间。
警报声终于在嘈杂的城市喧嚣里渐渐远去,安宁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忽地有一对醉醺醺的男女狠狠地撞了她一下。摟着妩媚女人的醉酒男人烦躁地抬起头来,看见安宁的脸后突然改换了暧昧的笑容,口中念念有词地朝她摸去。安宁厌恶地一侧身,醉酒男只觉无趣,鄙夷地瞥了安宁一眼,又搂着女人朝前歪歪扭扭地走去。那女人这时倒回过头来,向安宁投来一个嘲笑的眼神,似在说“装什么装啊,大家不都一样……”
“一个机器人居然敢打伤人类!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等着芯片化成灰吧!机器人审判庭不会让你活下去的!”
“停下来,你们快停下来!”
的确都一样。除开那女人媚眼如丝、身材妖娆,而安宁一头短发劲装、脸带戾气。她们有着相同的身材,一样的眉眼唇鼻,连每根手指的长度都是一样的。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胡克问。
……
“你这是相当典型的‘荡妇羞辱’理论,”“相关人士”反驳道,“这是……”
兰迪瞪大了双眼望着安宁,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可能呢?你这么优秀怎么可能会失业?你可是安宁啊!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吗?”
安宁在巷口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然后看到兰迪转身向她奔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奋力朝家的方向跑去。身后回荡着衬衫男的控诉和诅咒:
胡克假装恍然一悟,“难道……这个安宁长得和SERVICE……”
“所以在你看来,所有的拒绝不过都是情趣?”“相关人士”不可思议地问道,心里不知是该觉得可气还是可笑。

那只黑暗的手从她的记忆洞穴中伸出,粗糙的掌纹和厚茧在她的手臂上留下猩红的印记,小女孩恐惧的尖叫声如枯藤般将她缠绕、缚紧,然后在枯藤上开出嫣红的薄唇之花。
“HLN419B。”兰迪回答,仍然挣扎着。
长远的利患总敌不过眼前的好坏。一些人为此欢庆,另一些人却唏嘘哀叹。但历史裹挟着人类社会往前,不是谁的意愿所能阻止的。
“我的芯片会被销毁掉吗?”兰迪俯在安宁的肩上,声音嗡嗡的,“我会死掉吗?”
“该死的畜生!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呀?禽兽不如!”
“听我一句,忘掉这件事,好好生活吧。”
“听他的话?让那个下流的老青皮为所欲为?”安宁皱眉望着大卫——这个在公司里对她最好的SERVICE机器人。
说着,兰迪便好像害羞似的迅速关上了门,留安宁一人在回声荡漾的房间内呆愣住。刚才还极力伪装出的坚强仿佛一瞬间像堤坝裂了口,泪水便不由控制地混着各样的情绪开始滴落出来。好像突然有一张网在空气中出现,由无形变为有形,捆绑着她无可挣脱。接着,所有的负面情绪也开始随着泪水一起溃堤而出。那是一些一直深埋在记忆洞穴里的东西,然而此时,它们聚成一只黑暗的手,正将她拉回到那些恐怖的回忆中去。
在这个时候,中间人突然出人意料地大声笑了起来,弄得另外两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终于笑够了,中间人才开口说道:“先生你真是一个特别单纯和理想化的人啊。让我们来考虑这样一个场景:有一个热情火辣的漂亮姑娘,看上了你。在你面前搔首弄姿想要引起你的注意,并且成功了。然后你因为被她吸引而主动出击。这时候她呢,却忽然拿出了淑女派头,要欲拒还迎一番。凭借她在你面前展露的身姿和社交界广泛的传闻,谁都知道这贞洁烈女的表象不过是她正在享受的一种情趣。然而你呢,慌慌张张地收回了手,诚惶诚恐地向她道歉,因为损害了她的‘权利’!哈哈哈,老兄,你的确是损害了她的‘权利’,你让她呆傻而震惊地望着你转身离去的背影,让她憧憬的美妙夜晚完全泡了汤!哈哈哈……”

“你真不知道?”中间人又问。

“SERVICE‘兰迪’正在遭受强烈的物理侵害,请您确认是否启动应急状态或停止警报:A启动,B停止。”
安宁点点头,她只想要独自待一会儿。
“对不起,安宁……酒打碎了,花……我给你买的花……也没了。而且我好像……还闯祸了。”
兰迪剧烈地挣扎着,两个男人已很难保持“绅士”的姿态困住她。腿上时不时被兰迪尖锐的高跟鞋重重地踢到,男人们逐渐剥下了温柔的面具。休闲服男更是急火攻心,抬手照着兰迪的脸狠狠一巴掌拍去,腿上也不闲着,朝着兰迪的膝盖一踢,兰迪顿时跪扑在湿漉漉的地上,蓝紫色的矢车菊散落一地。自我防卫系统几乎立时启动,将消息发送给了安宁。安宁的指令传回,应急状态被开启,兰迪被解放了自卫的力量束缚。
激烈的风终于将安宁吹翻了身,结束了她的胡思乱想。安宁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睁开了眼,凝望着窄窄的天空,回以一个浅笑。
兰迪开始大吼起来,背离开靠着的墙,抵御攻击的动作变为主动的推搡。
“好吧,你说得对。”安宁温柔地说,“正因为我这么优秀,所以不能总在那个小破公司里待着,对不对?我是因为要去更好的地方。所以你可以去买瓶酒,回来帮我庆祝一下吗?”
“你!”“相关人士”气得脑门生火,腾地一下站起来,手指来回指着胡克与中间人,痛心地说道,“你们简直不可理喻!这个社会上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才搞得这样乌烟瘴气!道不同不相与谋,我想我们之间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合作的机会了。再见!”
兰迪道着歉,护着那一大束矢车菊在一摊酒上吃力地想站起来。两个男人中穿着西装衬衫的那個一边大度地说着“没关系”,一边绅士地将兰迪扶起来,还温柔地问她有没有事。但是之后也并没有将手撤开,而是轻轻抓着兰迪的胳膊不放。酒液浸湿了安宁的裙子,贴在她的身体上,显露出她的婀娜身姿。为某种基础功能而设计出来的身体几乎完美得让人血脉贲张。兰迪紧紧抱着那束矢车菊,被那个男人逼靠在墙上,挣脱不开。兰迪不害怕,SERVICE没有被录入过感受到“害怕”的程序。但是她着急,她要重新去买酒,然后把花给安宁。
小时候的记忆迅速向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三年前的那一幕像全息电影一样在她眼前展开来:高楼之间深而狭窄的巷道,小男孩微弱的哭喊,醉酒的猥琐男人,和记忆相重合的恨意与发狂的血液,男人的哀号、求饶,自己停不下的暴力施放,小男孩在一旁吓到失神的脸与男人渐渐涣散的瞳孔。
“但安宁在等我!”
安宁站在凸出建筑外的悬空阳台上,身旁的绿色植物因无人打理,在晚夏的季节里显出一派杂乱的茂盛。枝条横七竖八的,像是要奋力往某处伸,又似乎毫无目的地。安宁的情绪在阴沉的风中仍难平复。风不小,她脚下被踢倒的球形花盆被吹得滚到一边去了。安宁呼出一口气,试着转移注意力。眼前忽地掠过一只燕子,滑翔着往城市的深处飞去。阳台下方是步行街道,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两侧的高楼则如拱顶一般,将天空逼成了一条曲折而灰暗的线。各式的飞行器在乌云上下穿梭,楼宇间像棋盘一样横亘着城区交通电梯,载着忙碌的人们驶向各自的目的地。人们忙着奋发,忙着挥霍,忙着庸碌。安宁想,这个时代,既先进开放,又愚昧落后。
悬浮车闪烁着传统的红蓝两色光,在停车坪上迅速升起,转入用专用光带标注的车道上,驶离了短发女人的视线。她神情呆滞地在窗口站了很久,久到忘了手里还握着东西,直到它從手中滑脱出去,落到脚上,她才猛然惊醒般低头看去。那触感柔软的,正是昨夜新剪下的发。
“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兰迪问。

安宁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虽然不是因为大卫所说的原因,但失去工作这件事的确是她目前所难以承受的。她狠狠地呼出一口气,踏着不甘心的步子,掠过叽叽歪歪的同事,又推开了人事部经理的门。
“没有型号。我是人类。”
安宁有个秘密,在公司里只有人事部经理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兰迪买了酒,钻进了旁边的巷子里。这是一条通往公寓楼的近道,黑漆漆的,平时少有人走。兰迪在巷子里跑起来。“大脑”传来的指令好像只剩下一条,就是赶紧回家把花送给安宁。所以当她终于迟钝地感应到从岔道里突然出现的人体热量时,停下脚步的指令已经及不过惯性的力量,兰迪重重地撞在了两个男人身上,酒瓶立时随着兰迪倾倒的身体摔在了地上,破碎中染出一地酒香。
“警察”,这是安宁心里最惧怕的词,也是一个最初总是和兰迪联系起来的词。
“让他受惩罚有什么用?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这对案子有什么影响吗?”胡克接着问。
更多内容...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