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小说家
作者:张玲玲
我说,有人跟我说,我们年轻时候,喜欢的东西,我们终将喜欢。他是对的。
去找他很临时。这段时间我总是梦见他,梦见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有时候则梦见我们坐在屋顶上看对面高大的玻璃建筑,建筑幕墙上悬挂着面具,每张面具都有一间屋子那么大,我们什么也没说,就是呆呆看着。这个梦境并不会像多数梦境那样,醒来之后便消逝无踪,而是会长久地萦绕着自己。到最后,我觉得自己非去找他一趟不可,否则便无法脱身似的。
最近因为一个青春作家的争议,过往的许多人事都被翻了出来。我意外地在一本多年前的旧杂志上的模糊合影中发现了他。他位于第一排左侧第三个,后排也站着四五个人。这是那本杂志的第二期,其中一些人如今已经非常有名,几乎成为青春作家的代名词。他当时二十岁出头,留着干净的短发,狭长的丹凤眼,脸庞窄长,微笑着坐在一张桌子上,穿着一件条纹衫和一条深色中裤,一条腿盘曲,另一条伸直到地上,长相在一堆人里面也毫不逊色,甚至可以称为好看。比起他在写作上的一意孤行和脆弱自信,他在小说里对个人样貌的自我贬损令人吃惊。而我除了这样一张杂志合影,几乎没见过他什么别的照片。
长大之后,我读了中文系,以理性和解析的方式,去辨认他们的好,只有他是,无需辨析,不加辨别,直入内心的好。我对于美与好的感受从他开始的。后来他渐渐销声匿迹,他也不再写那样的东西,他每一个阶段,都有新的变化。但我总会想起自己当时读到的他写下的奇特比喻,他傲慢的宣言,充满了莽撞的少年感,即便再读一次,也很喜欢。
火车开始检票。我走到蓝色通道里面,回头看他,他还没走,只是伸手告别。等我再回头,已经看不见他。火车向前移动,路途枯燥冗长,乏味疲倦。我在火车上趴着睡了一会儿,之前写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有些像书信,也有些像日记。为了给他避免麻烦,我又用笔涂掉了,重新换了写法。
我带了一本他去年新出的小说集。年初的时候,我在一家书店看见他名字,买了下来,却一直没读完。我开着床灯开始阅读,渐渐才意识到,他写的都是真事,他经历的故事,都改头换面变成了小说,甚至不算小说,他没怎么经过改动就写了下来。这些事情都真实发生过,带着浓重的自传色彩,只是时间线被打碎了。他的生活,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像拼图一样把它拼出来。
2014年2月,他父亲罹患胃癌去世。他父亲年轻时候是代课老师,四十多岁之后,才得以转正,并且在学校后勤处里面谋得一官半职。但这段时间并没持续多久。
经济情况仍然在不断恶化。他又回头去写小说。此时他依然不名一文,四处投稿,四处碰壁。即便如此,他还是写完了两个长篇和十三四个短篇,因为无处可去,便贴了一部分在网络文学网站以及豆瓣上供人免费阅读,却受到谩骂不断,读者批评说他不知所云,粗鄙不堪。他每一条评论都看,看完之后和评论者对骂,骂完之后又感到无比沮丧。
大学生活无聊闲寂,他空闲下来开始读书,读青春文学。2004年,我们都在读青春小说,看那些作品,以为自己也会活成那样,或者误以为,靠着写作就能过上不坏的生活。当时有不少人确实读了两年大学之后就选择退学,但他一直熬到毕业,也没真正逃出来。
另一个女孩则要坚决许多,从他小说里的蛛丝马迹,以及论坛注册的地址,跑到他所在的城市,一定要见他。他处于快乐、惊慌和焦虑的多重矛盾中,但还是去见了面。女孩并不如他想象里那么好看,是一个样貌普通的工作没多久的年轻女生,对他这类文艺青年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两人在一所大学附近的招待所开了一间房,他本来想走,女孩主动要求他留下来。然后她讲起自己的故事,跟文学没什么关系,只是她的个人经历:她没法摆脱的家庭,她呼之欲出的痛苦,他打起精神努力听着,还是昏昏欲睡,他没法假装自己为她神魂颠倒,他和多数男生一样,只会凭借女孩的长相来判断她们的品质,女孩好像也不如他想的那么关心他,以及他的小说,好像只是为了自我的倾诉而已。他什么也没做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像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一样悄悄离开。
他一改之前的坦率,变得讳莫如深和扭捏起来。
我说:“是关于中年困境之类的吗?关于婚外情,子女教育,个人职业晋升之类,关心世界和社会,政治以及公共议题之类的。”

4

我知道。那是2015年。小说集出来了,却毫无声响,他对于自己的写作不满,对于别人的写作更不满。多余精力无处发泄。于是在网上四处找人吵架。旁人却懒得回应,大概觉得回应会丢了自己的体面。他自己难免羞愧起来,像波拉尼奥在《一件文学奇事》里写的那样,作家A和作家B之间的故事。他总是把自己抛到一个尴尬处境上,结果只是叫自己更加难受,又没有足够能力去消化。
但他并不再有格外的反应回赠。我们又回到了朋友的位置上。
“差不多两个月之后就分手了。”他说。
我读过他后来写的的一些几篇小说,是一些不那么容易被定性的现代小说,有些段落很出色,有些却很糟糕,过度的口语化,情节也随心所欲,主角郑重其事的行动总是会不断被日常琐事打断,结尾莫名其妙,总是带着无疾而终或者不了了之感。我小心评论说,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写一个故事,而不是一段情绪。

7

路上忽然下起了一阵雨,开到市区后,雨停了。青石色的天空出现玫瑰色的云彩。他看了时间,下午三四点,说还不算晚,可以带我去看一个古代诗人的故居。
回归家庭。这段故事他写得不多,只言片语,草草掠过。大概意识到每一段情感都不应该美化,从情绪高涨再到低落、难堪、痛苦,与所有的恋情故事都几乎都如出一辙。他不再提她,偶尔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沉静和焦灼叠加的晚上。
我醒过来的时候八点多,看了下手机,他在七点多发了一条消息,问我想不想去城郊一带看看,那边有个农场,可以在镇上吃午饭。我回说好的。我下楼时候九点出头,他在酒店转门外抽烟。见我下来,他把剩下的烟抽完了,再带我去汽车边。
他考虑应该找一份正常的工作,而不是在这类圈子里面打转。幻灭的感受并不好,好像那个宿醉的早上,经历迷幻的夜游之后,还是得面对苍白无聊的清晨。
大家都有些疲倦,回去的时候没人说话。气温降了下来,他把窗户摇上。因为树木的原因,从窗外可见夜晚的天空变成了梦一样的深绿,黑暗绵延平缓,向外低斜,仅有的一点太阳光,像是最后一星点焰火,闪耀着异样的神彩。开到酒店时候,天已经黑透。他把车停在前面的广场上,买了一包烟,送我上了楼。
买完车票,我问他有没有时间见一面,并且为自己可能会打乱他的生活节奏而道了歉,说,如果他没有空的话,我可以自行安排。他想必诧异,但是电话里语气却很自然。他说,你来吧,反正也没什么事情。
边界的丧失大概成了他现实生活的一种隐喻,他在各个圈子里,文学的,生活的,都一样,既试图进入又格格不入。他去了不少地方,成都、南京、上海等等,但是都没真正留下来。有时候归属一种流派大概是为了寻找一种同类感,但是即便同时身处于迷幻剂下,每个人感受依然不同。
他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清醒。
我说:“都行。”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说。
抽完烟他平静了下来,回到车上,说:“天气还行。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把窗户打开。开快点,风吹进来会好一些。”
2012年底,他跑去厦门和一个写诗的朋友一起合租。两人共同分担房费。过了一段时间,朋友不再写诗了,去深圳华强一带做手机生意。一天晚上,一个年轻女孩忽然来敲门,说是来找他的朋友。女孩的出现十分古怪。引起他注意的是缀着粉色毛线球的围巾以及橘黄色鲜亮的羽绒服,然后是围巾没有挡住的眼睛。
到了9月,四川的一家出版社在网上看到了他贴出来的一个短篇小说,说愿意出版,花八千块钱买断,前提条件是得改成长篇。对当时房租和吃饭都成了问题的他来说,显然是意外之喜。
他再次感到失望。此时他在广告公司写的小说忽然拿到一个商业比赛的冠军,奖金是一万元,扣完税拿到八千。他很高兴,毫不犹豫地辞了职,回到小说写作上,开始更为积极地参加比赛。一年陆续投了十几个后,却连入围奖也没进入,终于明白,那次比赛的成功,只是一次极为侥幸的结果。
不过会写的年轻人真多,一个接一个涌入其中。他的迷惘和痛苦不够独特和新鲜,跟同辈的或者更年长的比起来,他的观察又谈不上深刻。有些人开始声名鹊起,拥有了一大波的拥趸,并成了80后写作者的代表,有一些开始编入丛书,甚至有了自己的单行本。至于他,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只是朝夕间的事情。2010年,他在上海那家文艺杂志位于四楼的办公室内,和其他作者一起拍下了杂志第二期的封首照片,看起来目空一切,满志踌躇,却不知道结尾已经近在眼前。
“我之前遇到过一个女孩。”他说。
但我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他多年积压的外债终于就此慢慢还清。我们在北京见面那次,应该就是他生活逐渐好转的时刻。但是他从没忘记自己的干渴和饥饿,总是唯恐第二天早上醒来,干渴和饥饿又会突然降临。他的不安感从未消失,也不敢消失。
从上海到他所在的城市需要五个小时,我到的时候已经是夜间十一点多。我跟着人群走向出站口,中途不断被人踩到脚,一抬头看见他在玻璃门外等着,穿着一件藏蓝色的T恤和浅灰色长裤,点头向我示意,头发比上次见面稍微长了一些,乱蓬蓬,看起来不大有精神。
他拐下高速,在驶入一条混凝土铺成的路面时候,一面巨大的砖墙出现在我们眼前,刷着“不可种植罂粟”的白色标语,我困惑起来,像是在田野的天真无邪之中、地毯一般的白光和玫瑰后面,隐藏着某种罪恶与迷幻。
他还在写小说,却不抱期待。但命运总是在他每一次想放弃的时候,伸出一只手将其反转。北京一家出版社找到他,确定了短篇小说集出版消息,又过了一段时间,北京的旧友,出版公司出来之后经营了一家影视公司,给了他一笔剧本预付金。
我稍感吃惊。但很快觉得,对于他从前的生活来说,大概是免不了的。2011年,他25岁,小说写作和文学生涯都没有什么起色,却在一个论坛上认识了一些写作的朋友,多数是地下诗人或者是独立写作者。从网上到线下,聚会很多,多是找一个小饭馆见面,吃饭,聊天,就此熟悉。
这段时期是他最好的时光,像是看见了彼岸的绿灯,处在一种盛世和夜夜笙歌的幻象里面。他和他们厮混一起,庞大迷人的文艺世界初露峥嵘,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漫天的星辰。
他过去不是,以后也很难是第一流的作者,但是有一度时间,他对一个人来说,比一个世界的分量还重。如今我也开始步履蹒跚地写作,以写作方式去接近他,理解他。我也依然成不了好的作者。就像他说的,我们年轻时候喜欢的,终将喜欢。他变老,停止写作,也不会影响我喜欢他这件事情。
就像记流水账一样写。他写到十万字的时候,回头去看写出的一摞文稿,光标移动到文档最末,都得花费不少时间,忽然对自己产生了巨大怀疑,觉得写的毫无价值,不知道将时间日复一日消耗在上面,究竟有什么意义。可是除了写作,他什么也不会,在写作里面,他会写的种类也十分有限。写作节奏变得缓慢起来,为钱写作的感觉不那么好受,他充盈澎湃的自我表达欲不见了,每天醒过来只是想尽快在空白文档上敲满一定数字,但更多时候,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什么也写不出。
车辆上的CD机买来的时候就是坏的,他在点烟器上装了一个优盘音频发射器,音质不大好,曲目次序也没法调整,反反复复都是同一首,我听了一会儿,发现是奥兹·奥兹朋随处可以听见的那几首:《Dreamer》、《Googbye to Romance》。车窗开着,带入一些温暖轻柔的夏日季风,歌手慵懒怪异的嗓音被似有若无的风吹散在半空,像是在道路上遗落下一条又一条看不见的光滑的丝绸缎带一样。
年夜饭吃得很沉闷,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家人解释惨然的现状,也不知道说自己写的是什么,能够带来什么收益。显然什么也没带来,只是让生活变得糟糕而已,和街头上任何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也没什么区别。母亲问他为什么不能和旁人一样,找一份正常的工作,不管在哪里都好。她认为他只是懒惰,父亲制止了母亲在饭桌的继续发问,说,没事,大概时间没到,有时候就是时间的问题。
18岁之前,他一直没想过写作,高中把作文课的方格纸填满都是问题。相比于文学,他对异性显然更感兴趣,高中谈了三次恋爱,虽然只停留在牵手和接吻的地步。
我不想他太清楚看见我的脸。我对自己长相一直不自信,总是想用头发挡起来,心想容貌远远不到足以使他动心的程度,距离近一些,脸上的缺陷更加明显。为了缓解暧昧的气氛,我和他说,最近自己总是梦见他,他果然哈哈大笑,但是不再细问,也许一加入描述,就像是在虚构,我也不知道自己使用的词语是否准确,我一直怀疑自己的每一个比喻。但是我还是说了下去,描述了梦境里的景象,关于蓝色的海水,玻璃建筑以及巨大的面具。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我想象着,自己穿过多年的时间,在苍白的屋子里,穿过迷宫一样的走廊,以及烟雾,与他相见。灯光把我们中间的时间差抹去了,我错过的部分。去掉了法令纹,去掉了晒伤斑,还是和当时一样,像我第一次读他写的书,他在杂志照上,他的野心勃勃一览无余。
阁楼不仅囚禁疯女人,对于他这样的小说家来说。他在阴暗的阁楼上不断写着,敲出来的字又成不了章。甚至一句整话也写不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写了,写什么,给谁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出一篇自己满意的小说,只是在不断地推倒重来,到最后连一个句子也没有写好。他的脑子里面只有一些不成形的片段、感触,这些感触转瞬即逝,甚至来不及捕捉,就跟夜间的昙花或者烟火一样,不足以支撑他完成一部费时费力的小说。或者说,这些灵思连烟火也算不上,就像是黑夜里面微弱光亮着的萤火虫,短暂的命运甚至等不到明天。
他离开家乡之后便很少回去。2013年过年前夕,他身无长物,小说迟迟没出版,几个投稿也杳无音讯。他不再网上免费贴小说,对于网上争吵也感到厌倦。和女友大吵一架之后,女朋友把最后的两百块钱扔给他,回了福建老家。他腆着脸,跟朋友借了一些。他本来想给父亲买一件皮衣或者羽绒服,他记得父亲好多年冬天都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大衣,是以前淘汰下来的劳工用品,四十多块钱一件。但是买完车票后,他所剩无几,只买了两瓶酒,提上火车。
他拿到钱,小说出版的消息迟迟不来。他原本指望着凭借一本书能够改变自己的处境,一夜成名,显然有些天方夜谭。他不断看到过去朋友的消息,那些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曾经站在一起的人,已经走在前面,他竭尽努力,却始终跟不上。他也很难预料,他们后来也会在转型的痛苦中反复挣扎。
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总是会忽然唱起歌,低沉沧桑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唱着,在每一个看起来不应该唱歌的场合,都会忽然唱起来,也不大在意别人怎么看待,在喧闹明亮的、布满灰尘的街道上,我只听见了一句“是这般柔情的你”。是《海上花》。我把能找到的所有版本都听了一遍,一遍一遍听着,蔡琴,甄妮,小娟和山谷的居民,罗大佑演唱会上的合唱版本,技巧都胜过他无数,每一首更美,更柔和,情绪也更为饱满,但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在大街上随口哼唱的的版本,没有人比他更适宜,像是它本该呈现的模样,像来自于天空或者大地本身。
女孩误以为他是君子,又找了他几次。他躲了起来,女孩一个人在城市的街道上闲逛,不断给他发消息,他却一言不回,女孩只能灰心丧气离开。他好像总会摆出一个逃跑者的姿态,总显出一副孱弱无用的模样,看起来想去做一件事情,但多半会做到一半就泄气,就放弃。
他没做任何反应,大概生气了。我多读了几次后,又觉得不是太大问题,这些都形成了他自在、野蛮的个人风格,并且有种罕见的真诚。文学标准通常很混杂,不会那么黑白分明,甚至会自相矛盾。好也从来不是偏狭的。他原谅了我,我们开始在网上闲谈,交换对于共同朋友的观感,关于写作,关于个人处境那些此起彼伏的困惑。但通常谈论的都很抽象浅显,和其他人的困惑也没区别。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父母,并且愚蠢地买了两瓶酒。父亲瘦了很多,只吃少量流质食物,他以为是胃口和心情使然,却没发现真正的问题所住。整理遗物时候,他发现了一份卦书,原来父亲在2013年9月的时候曾给他做了一个占卜,大意是说,他得越过一些槛,才能获得成就,大概是要到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还有十多年,他不知道怎么判断未来,眼下已经足够艰难,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到那个时候,但是卦书提示了他,他长期以来不工作,父亲大概一直心存忧虑,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甚至也没告诉他卦书的结果,而是藏起来,让其随着自己的死而终止。他有很多次可以跟父亲聊聊的机会,关于他的写作,他遥不可及的梦,他的固执,他的困窘,也许父亲会宽恕并且理解。但是就像卦书的结果一样,所有秘密都随着父亲的死亡业已中止。死亡就是死亡。最彻底,最无可挽回。

2

一天,他读到王小波,忍不住从上铺跳下来,大喊,写得太棒了。他挥着手臂高声朗诵,寝室里面三个打游戏的男孩错愕地看着他,整个寝室都响彻着他的声音。读完他才发现,这些文字只是对他有效。其他人压根感受不到,因此,他显得突兀、滑稽,只能讪讪爬回上铺。一个人在惊心动魄的阅读体验中,感到天翻地覆。

3

他写得不快,这些年更加缓慢了。曾经写作上的朋友,有些发了财,通过炒股票或是炒比特币,有些则正式经商,到处找融资渠道,有些开始写电影电视剧本。他们都还会找从前的朋友,但还是不一样,每个人跟着时代都有些踉跄,有些纷纷变成了富足的中年人,只有他简朴依旧,挣扎依旧。他后来又写了一两个网络大电影,都没拍出来。总处在反复修改的状态,但多少能够带来收入。书籍虽然销量不多,也在缓慢推出。
少年的叛逆和愤怒渐渐平息了。他偶尔会在微博上发表议论,依稀可见年轻时候他四处找人吵架的影子。年少成名的恐慌,他没经历过,轮不上他;但是等他开始有起色,市场和读者的阅读趣味又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有些写得好的,开始走期刊路线,写更沉重更像那么回事的小说,写更有现实关照的小说。这些青春期的忧郁、离乱、暴怒,显得过于轻盈和矫情,好像一夕之间,没有人再去读校园里的白衣爱情,他们“明媚的忧伤”变成了一个戏谑笑话。
他和那个女作者因为这类批评而相识。一个萨宾娜式的女性,自负,独立。他们不可避免因为性相互吸引,但是他却希望精神性的更多一些,不必那么操之过急。但是他不能否认,女友陪伴自己已经足够久。他和女友结婚了,她不像从前那样,怀有对他写作的热情和期望,但是也并非什么过错。他不快乐,也没有更多让自己快活的办法,家庭生活虽然偶有波折,也不算太糟糕。对于眼下一切他都应该心怀感激。

1

“难道你们这边种植罂粟吗?”我问。
从高架看过去,这是一大片灰白枯寂的平原,土地、住房和居民,都呈现极淡的赭黄色,平原上种植着皂荚、刺槐之类的绿色树木,像永恒不变的旧景。天空很高,色彩疏淡,几个工厂的灰色烟囱不断向上排着白烟,但是闻不到什么气味,更多是车内二手烟草焦糊过时的气息。
我们什么都无法确定,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会继续写下去这件事情本身。我们一个共通朋友曾经说,年轻的时候写作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但是过了十年,还是在写,才是真正的写作。莎拉·沃特斯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如果要写作,先写上十年。这么多年,他陆陆续续放弃了很多事情,只有抽烟和写作坚持了下来。
天气还有些热,他等了一会儿了。座椅上铺着粗编织的椅垫,晒得很烫,落有烟灰,杯架底部都是灰尘。我犹豫了一会儿,才把我的矿泉水瓶放在杯架上。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不对劲。他也意识到了。但谁也没说。五分钟后,他把车开下高架,停在一片深绿色的毛白杨林边上,摆弄着出风口,不停开关空调,最后尴尬地解释说:“空调坏了,只能打热风。”
当然他也许不那么想。他大概也未必想在我这边找到一种判断和确定,只是下意识的提问罢了。我顿了顿说,其实对我来说,一切都不重要。比起公共话题,我更关心你。他看了我一眼,为了避免误会,我又补说说:“不是你,是写作里的你。”
他休息了一个月,在一张传单上面看到推销油烟机清洁剂的工作。推销员们跑到任何一个小区的任何一间屋子里面,就开始擦洗油烟机,而后开始煞有其事地介绍性能,以及他们的终身清洗的会员服务。他开始真以为是卖清洁剂,后来发现这类清洁剂的神奇除垢功能只是因为海绵和刷子作用,买完产品之后,推销员就消失。会员卡没法开通。
我说:“这样坏的次数多吗?”
说到这里,他忽然烦躁起来,打开车门,站到树荫下面抽烟。烟盒扔在座椅上,只剩下最后一根,我不知道哪件事情让他更困扰,快要空掉的烟盒,还是没法修复的空调。去年他差不多花了四万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的大众波罗,但是车似乎经常出现问题,今天又发生了一次。这件事情提示我,他生活还没有真的好转起来,就像车内落满烟灰、满是漏洞的廉价编制椅垫一样。
他没说话,大概对此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确实有一段时间不会写自己了。我想我们大概都处在中年危机里面。你呢?你觉得我们应该更多关心外部,而不是自己吗?”
我想说,有很多写法,但还是看个人选择。内向的不一定是问题。他还生活着,他的个人生活还在持续,他还有无限可以延展的空间。我不想那么武断,毕竟论写作,我还远不如他。即便他不断重复自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又能做成什么样?真正的天才寥寥无几,他们拓展边界,展示想象之外的可能,所有法则对于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剩下的,都是平庸的我们。
我笑着说,如果你继续写下去,有一天你住的宅子,你去过的地方,也会被人罩起来参观,成了一座在时间里不会颓去的纪念碑,一朵永不枯朽的真空花。我们写作不就是为此吗,为了某一个黄金和暗影般永恒的可能。
广播通知火车延期了十五分钟,逼迫我们不断找话。为了避免他的困扰,我走到车站窗边,透过铝合金的窗格发现他低头发着消息,似乎已经不在现场。有些时候我总是会把他和小说里面那个人混淆起来,但是其实并不那么相似。我不知道写作改变了他,还是他只是在写作中再现自己。我也好奇那些写下的故事,究竟真假的边界在哪里,他经历的生活是否像他写下的,像我拼凑出的那样。他以前曾经天真地把写作当做一个可以获取名利的途经,但是不够灵活,也不愿意悖拂自己,以至于磕磕绊绊走到现在。
当时他正处于空前的性苦闷中,除了倚靠看A片自我发泄,还想过是否应该尝试找一个站街女。一个在下雨的夜晚忽然出现,送上门的、生着病的、颜色鲜艳的年轻女孩,像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里的特蕾莎,顺着水流飘过来的婴儿。他和托马斯一样,对自己说,比喻是危险的,但还是和女孩睡在了一起。他记得女孩因为感冒的原因,鼻子和声音始终嗡沙沙,呻吟也脆弱而含糊。他很快结束了性事,心情复杂,不知道如何处理,也不清楚女孩是否得到快感。女孩说,如果你不喜欢,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也好。语气平静,充满体谅。他却更愧疚了,更加觉得应该担负责任。女孩没有离开,两人成了固定的男女朋友。
对于他这样的底层少年,文学原本便是一种奢侈品。他选择的职业,他矢志不渝追寻的,也许不过是对于现实的退避,一路下来,最终发现身后是高墙,或者悬崖,并没有可以退缩的空间。他把那张三角形的护身符、那张卦书以及父亲的一张证件照收到钱包里面,决定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城生活。女友虽不愿意,还是跟了过来。他想自己人生大概如此,也许会和父亲一样,在一所小学里面找一个教师工作,一直到死。

5

烟抽完了,床灯没有关掉,我们面对面站着,灯光打在他脸上,面容看得清楚,我发现他眼睛瞳孔呈现深褐,形状也很优美,鼻梁挺拔细窄,有一种不稳固感。眼睛注视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这种注视,存在一种真正的关切和温柔。
拿到出版社的稿费是八个月之后,他已经欠了两个月房租,和女友因经济带来的矛盾也在加剧。他拿着汇款单在卫生间哭了一场。物是人非的感觉太强烈,如果早一些时间,也许情况不会那么糟糕,两人付完房租,拿钱去吃了一次火锅,却腹泻不止。他们脆弱的饥肠辘辘的肠胃,经不起油腻辛辣食物的刺激,经不起饱食之后的震荡。
从18岁,到现在,他已经写了十多年,生活看起来有了一些改变,但更多没有。他还在写着,经营着一个几乎没人看的公号,发一些自己和朋友写的小说,或者是自己看来的,觉得喜欢的译介小说,但阅读量、点赞数很少。他问我,那些读者呢,他们去了哪里。读者抛弃了他这样的写作者,但他好像从来没有太多忠诚的拥趸者。他出版的那些书籍,他贴在网络上的文章,谁读过他们,触动过哪些人,谁又因此感到宽慰、快活或者愤怒,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无所知的。
傍晚五点半,参观的时间结束,但天色还亮。出门前他买了一瓶水,又服了一些片剂。在这座古旧宅子里面,短暂的黄昏时分,所有时间都是迟暮、古旧的。有人在庭院里面打电话,他说:“我们每次旅行都在计划着去哪里吃饭,去哪里玩,但真到了那边,却发现吃也没吃成,玩也没玩好。”我们笑听了一会儿。他说,其实和多数事情一样。
我们打开窗户聊天,窗户只能开到一半,他靠在窗口上,让烟味不飘进房间里面。我们看了一会儿夜景,我问:“你最近在写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但我以前有过吸食迷幻剂的经历。”
他不是作家们说的“作品召唤着他”,比起他一直抗拒的被工作奴役来说,眼下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奴役,身心备受折磨,只想尽快收尾结束。半年之后,长篇小说终于写完了,他看待它像看待一具死掉的狮子,他对于要钱这件事情始终觉得难以启齿,又觉得别人肯出自己的书就万幸。
他露出若有思索的神色,但是没持续多久,他笑了起来,说:“我也关心写作里面的你。”
他开车送我去酒店。我们之前见过几次,在不同城市的不同场合。这类聚会通常是几个人组局吃饭,有人中途不断加入,但是通常又变成了两三个的聊天。

6

他的小说渐渐发表,但多在一些三四线期刊杂志,千字八十,甚至更少,稿费微薄。女友之前便是开淘宝店,到了厦门也是,专门卖各种手工制作的首饰、冰箱贴,或者明信片,生意时好时坏。两人考虑是否应该去大理或者腾冲之类的地方卖手工制品给旅客,但是去往的车费又成了问题。两人攒不下钱,只能打消了念头。经济太拮据,每一天都在计算着过日子。生活看不见尽头。他们一无所有,除了一点愚妄的期待。
我以为天快黑了,但醒来时却发现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从车窗看去,平原黄绿相间的色块上,孤零零长着几颗树,像是莫奈或者其他印象派画里的景象。柔和,雾蒙蒙,但是仔细瞧去,只是一团没有什么意义的白色烟雾从头至尾笼罩罢了。片刻后,我才发现是因为睡前把隐形眼镜摘了。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夏天就快过去了。我经历着北方的最后一个夏天,因为错误而停了下来。我们的夏天,在一步一步过去。我们在荒原上走过,迷惘,困惑,然后下一代人赶过来,依然迷惘,不知道做什么,想问一个答案,想知道荒谬究竟是世界的本来面目,还是说世界发生了变化。不管怎么变化,年轻的人们依然不知道怎么找到正确的位置,有时候用消极对抗,有时候则是转瞬即逝的热情,尝试改变世界,后来发现外部悍然不动,能够保全自身已经千难万难。我们当时问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要的答案太难获得,求索过程又太漫长,有时候一生也找不到,有时候它会卷土重来,像梦魇一样缠住我们,但是渐渐困惑不再,我们就若无其事地过了下去。
2010年8月,在南京江宁区的一个诗人朋友家,吃完饭之后,主人拿出了致幻剂:一小堆白色粉末,接近于盐。有人已经多次尝试,姿势娴熟,他是第一次,抱着恐慌大于尝试的心态,吸入了一些。粉末有些呛鼻,他忍不住咳嗽。有人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也有人开始胡言乱语。起先他很平静,除了麻木之外,并没有太多感受。但是过了一会儿,这种麻木感渐渐消失,周围寂静得叫人难以忍受。他不可自控地说起话来,多半是怀才不遇的牢骚抱怨。他原本指望着能看见《裸体午餐》里描述的卡夫卡式的变形甲虫,和机器人对话或者是翱翔宇宙之类光怪陆离的场面。但药效过去,幻觉并未产生。在这过程中,他忽然意识到失望感并非来自于麻木的个人体验,而是主观自我的消失,他惊恐发现自己丧失了边界感,存在于自我和他人之间、他用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边界感。他最初被这个圈子吸引,恰好是这种无边界感,但是某一类他一度抗拒的东西正在侵蚀他,使得他追索的目标发生了裂变,他以为他们在一起扫除枷锁和障碍,事实上,拆毁之后,他还希望看见一些新的稳固的东西,这是他和他们不同的地方。
“不定期会有一次,但是通常重启一下就好,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辞职之后,他收入更加惨淡,有时候来自于朋友主动的救济,有时候来自于借钱。生活没法安定。他和两个女孩开始因为参加比赛相识,然后在网上聊天。他对两个人都有好感,对其中一个好感更多一些。那个女孩住在石家庄,主动提出来说,希望他去看看她,他跟朋友借了四百块钱,在火车站从下午两点坐到五点,抽掉了一包烟,还是没有买票。回去之后,他把女孩的联系方式删掉了。女孩没再出现。
他已经在这座北方小城住了三年,也公开表示过以后不会再离开。原因多样,除了经济,还有习惯问题。他试图找一家餐厅吃夜宵,但时间太晚了,餐厅多数已经关门。我表示自己火车上已经吃过,不用麻烦。他没再坚持,送我到酒店,叫我早些休息,就先走了。
他渐渐尝试许多风格和类型的小说,但无论哪一种都充满了模仿的意味,但是文坛从来不需要相似,大家要的是一个新的人。他大学时期投出去的稿件基本都石沉大海,只在校刊和大学生报纸上发了几个短篇。但这段时间出现了所谓的杂志书,比起传统杂志,要厚一些,宽一些,装帧也更精美。当时同一个系的学姐在杂志社内做实习编辑,他的一篇投稿得此发表。这篇小说写得极有个人风格,讲述的是自己和伙伴的一段童年往事,读起来暴烈、残酷,读到的每个人都给予了极大的赞颂。他进入圈内,成为青春小说写作的一份子。
写了这么久,他始终找不到自己在哪里,没跋涉多久便很快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以至于到了结尾看起来仓促而且苍白,变成一个巨大的风口,永远也无法结束一样。
比起早期的青春文学偶像,这波独立写作者对他的影响显然要大得多,在撇除宏大、庄重、优美、神圣之后,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他站在一个空旷、野蛮、杂草丛生的荒漠上,四周是陡峭的奇岩怪石,风干的胡杨木,但是,有一群人和他站在一起,共同对抗和讥讽严肃和权威。对于他来说,大概没有比这更酷的事情了。像是1960年代的反战嬉皮士一样,大家衣衫褴褛,依靠大麻或者类似的致幻剂过一种自发而纯粹的精神生活。他总是混迹在论坛上,不断发表关于小说写作的议论,关于别人小说的评论,并且渐渐小有声名。
我们站在车站里面,夜间的魔力消失了,周围每个人都气色很坏。我知道他期望我尽快走掉,他在一篇小说里写着,希望别人尽快消失。我们都这样,一面憎恶孤独,却又终其一生,寻找着不会存在的独立之屋。
“几乎每天都写,每天都写一万多字”。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我们差不多同龄,他比我大两岁,从过去到现在,影响我最多的人,不是后来因为文学训练后了解的经典作者,不是曹雪芹,不是雨果、巴尔扎克,不是纳博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弗兰岑·乔纳森,对于一个小城市里长大的高中女生来说,她接触的实在太有限,她的智识贫瘠,接触的书籍太有限,只有他,向她展示的是一个她从来不曾去想的世界。
2011年,他把蓄了多年的长发剪了,在地摊上买了一身廉价的西服,再次去人才市场投递简历,半个月后面试进入杭州一家广告公司,月薪900元,负责给地产公司写楼书。他租住在蒋村一带,房子是民房顶棚,三百块一个月。这种塑料雨棚搭起来的屋子,人住在里面,夏天被晒到脱皮。除去工作,他几乎断绝了一切的外来联系。公司管午饭,晚上时候他吃路边流动摊,有时候什么都不吃,饿着肚子去睡觉。第二个月,另一个年轻的同事开始与他合租,减少了他的房租开支,但有时候还是入不敷出,楼书上绮丽华美的句子以及描述的生活,和他的现实生活形成了强烈的落差。创意总监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性,一直未婚,工作上一丝不苟,对文字要求严格,总是指责他写得不够优美。他刚刚学会写真话,又得倒回去写假话,无法适应,他还是会偷偷摸摸写小说。刚入冬,他便辞了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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