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止于云梦，女子以剑赋女童曰：“汝剑道成，可去矣。”
忽一日，女童现惊慌之色入女子庐中，跪曰：“先生。”
高渐离进前拜太子：“太子请少待，容我击筑一曲，相送荆轲。”
女童曰：“虽然，亦当相助。以先生越女之剑术，助荆先生当可刺秦王，非先生，荆先生危矣！”
荆轲白衫散发，长拜太子：“斯土养我，斯水育我，今为之别。”
女童进曰：“先生，荆先生将去燕境，此时不追，恐将不能及。”
荆轲正遥望水畔，闻言回首，面色忽变。
女童问：“先生何有此言？荆先生为先生故，于邯郸鲁句践相斗，血透衣甲，三月不能起，其诚可测。日采芝兰相赠，其意可知，今逢大事唯待先生至，其心可见。吾见荆先生日见先生则喜，不见则郁郁寡欢，先生何以疑其心耶？”
太子躬身长拜，回头喝曰：“车马。”
太子问：“所待何人？”
荆轲怒，扬眉喝道：“荆轲此一身肝胆，以为与太子相照，太子何以见疑？太子迟之，吾当辞绝！”
荆轲遂就车，临去，荆轲叹：“天下果有此人，太子不知耳。若此人于我去后而来，望太子阻之，莫随荆轲。荆轲瞒于太子，荆轲邀其远来，实非欲其助我，唯欲再相见。若太子以荆轲身将死而不见责，望告之曰，轲今去，深恨，非以其不能助我为恨，以其终不能相见为恨耳！”
天色渐暗，太子疑荆轲恐惧，上前拜而讽之：“日将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得请先遣秦舞阳。”
女子又问：“天下闻此者，动静如何？”
女子抚尸曰：“轲，汝身虽去，魂一缕可留，当不离不弃也。”
车发，荆轲去，烟尘散乱，终不回首。
女子低语曰：“轲，此一去，终不见吾，汝恨我否？”
女子转顾女童，颜色凄楚不胜，终长叹，掩帘曰：“吾其归矣！”
女童曰：“荆先生初投太子，本不欲为刺客之事，欲为将领兵报国耳。曾言我曰，先生领越女门人，剑侠中人无不敬畏，荆先生自以为街间屠狗辈，不堪相配。若能为将报国，当有上卿之位，名望足与先生相当。可备礼论嫁娶也。”
明日，咸阳街中，五百秦兵围荆轲地。一女子素衣白马，仗三尺剑如雪，取秦兵项上人头入于围中。马不停蹄，人不离鞍，以长鞭卷荆轲尸身去，人不能追。见者曰恍惚白影，一路秦兵溅血，转眼即去，疑为天人。
荆轲忽进步昂首，起变徵之音，幽咽婉转之意宛若琴弦，不绝于缕，宾客皆泪下。筑声一变，荆轲以羽烈之音，声振苍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士皆瞠目视之，欲掩耳而不能，毛发耸，肝胆俱裂。荆轲歌声更见浩荡，旁若无人，高渐离泪下纷纷，手颤，一击之下，筑弦尽断，歌声筑声皆止。高渐离长叹，掩面而去，荆轲转身临水而望，默默不言。
数里之外，风扬山上，隐约云雾间，素车白马。
风起，车帘动，女童见车内女子伏席上，以席掩面而泣，状不胜悲。
女童曰：“然，荆先生刺秦王政，一击不中，秦王以所负长剑卢鹿斩之，荆先生以兵刃掷，又不中，失兵刃不能敌，双腿为之断，踞坐笑骂，死尤怒目。秦市中传言秦王因此染惊惶之症，日夜不安，常以为荆先生尚在，持匕首刺己。御医束手。”
高渐离取筑，坐地，缓缓击之，复转高亢，而终嘶哑。郁郁悲凉之气传于四方，七百宾客各自心惊。
一女童持剑立车前，遥望，回身拜曰：“先生，荆先生去矣。”
女子执荆轲手，若哭若笑，静静不言，小车自行。
此事因其虚妄，渐渐不传矣。
女子幽然独叹曰：“轲，汝所求者，汝得矣！”
女童问曰：“如此，何今日眼见其赴死而不救？先生此举，恕弟子不能知。”
土人曰，非只荆轲墓，每初一十五，荆轲墓上必结白庐，有女子如冰雪，立墓前流泪而笑，仿佛神仙中人，但云雾遮挡，不见其真容。
女子抚琴悠悠不止曰：“吾已知，今日白虹贯日而不彻，轲必功亏一篑也。”
女童曰：“天下共称其义烈，名动四方，秦地尚有人白昼于市中为萧萧易水之歌。”
太子及坐下宾客七百人，知荆轲携一尺之剑孤身入秦，皆白衣冠相送。
女子沉默少倾，终长叹：“轲，既曾爱我，何苦更爱于区区之名？既怜我，何故终弃我而去？”
女子忽幽幽而笑，笑声悲恻：“秦廷虎狼之地，纵得刺秦王，亦难脱死地。荆轲或成或败，今必不能归，汝不闻其歌乎？若以我之剑能助荆轲逃生，纵死地我亦将慨然而赴，今不能相救其人，我何苦为燕丹走狗耶？”
女子以小车赴云梦，女童引车。
纤纤素手忽起车帘，女子其中，青丝黛洗，颜若冰雪。
始皇十九年，冬，天暗云低，水寒而欲冰，正霜风凄烈。
女子又叹曰：“荆轲生于贫贱，常以此自哀，以为生而当为世间英雄事。却以身世故，街中屠狗为业，心中深恨。燕丹遇之以礼，奉以黄金美人，荆轲遂以之为知己。燕丹逼以忠义，使荆轲西如强秦为刺客之事，轲也不拒。以为此一举，身虽死，得留豪侠之名，流传天下。我曾书信劝之再三，终不听，尚邀我至此，欲以我为助臂乎？我固剑侠，亦为女子，若目我为女子而见爱，怎能舍我而去任我孤独？邀我为助，陷我于死地，男女之爱，有得如此乎？我以此弃之。”
后三月，女子结庐易水畔，相待荆轲。
遂推琴仗剑起，破门去。
后云梦泽中一岛上有山，土人狩猎，曰曾见荆轲墓。其地偏僻，山间云雾飘渺，人所难至，众皆以为土人妄言。
女子笑，路人见其笑而惊艳，唯女童黯然落泪。
荆轲撤手退身为礼：“当不相负！”
女子问曰：“何以此说？”
女子久望，容色渐转痴凝，荆轲车马不见，终空望不休。
女子长叹：“我知荆轲爱于我。我本齐人，幼时，未列越女门下，女子弱质，乡里见欺。荆轲年少而家贫，唯以武勇知于众人，曾为我故，与豪强斗，数十男子围而击之，血溅三步。众人去，我怀其而哭，荆轲尚笑而慰我，终倒地无知觉。我深痛伤之，以为其死，后所幸遇名医相救，得存性命，其中种种，非你所知。”
女童问曰：“先生以荆先生死而不救，今荆先生亡魂难召，何甘冒大险取尸身耶？”
荆轲缓缓回身，垂首长叹：“我有所待。”
车中女子曰：“我固爱于斯人，斯人未能爱我如此也。”
女子婉然笑曰：“轲一世所爱者，其一，名也，其二，我也。二十年求名于天下，今日得名，当无憾矣。此时四海传其忠义，剑侠之属咸称其侠名第一，尤在我之上。若其尚在人间，当知隐退。以其豪侠之名，与我相配再无不可，此后，轲必将爱我而不去也。”
女童引车而返，终不能忍，问曰：“先生爱敬于荆先生，荆先生此去，自蹈死地，无先生之力相助，恐不能成事。何以至于易水而终不肯相见？”
女童叹息：“先生爱于荆先生，乃男女之爱，非豪杰相敬爱耶？”
女子问曰：“轲今日何在？”
女童曰：“探马自咸阳报，荆先生死，尸身刚硬，人不能合其双目，秦王不敢见，遂使人剜去双眼，弃尸体于秦市，冻于冰雪间，令兵士日割尸身百刀以吓天下，今日已割百刀。”
车中，女子陈以冰雪，置荆轲尸身于雪上，抚其双眼，尸身虽无双瞳，竟缓缓合其双目。浑身沐血而面色安祥。
女童引车西行良久，思之良久，又言：“虽荆先生此去自陷死地，不以先生故而珍惜自身，弟子尤以为荆先生于先生确曾以男女之意见爱。”
女子曰：“汝年幼不解，后当明了。”
太子疑而问：“天下有此人耶？”
女童再拜而去。
秦王知而畏惧，以男女各一人祭天。
太子丹执荆轲之手：“望卿……珍重！”哽咽不能言。
女童追而不能及。
迢迢水畔，衣袂飞扬，若万千雪鹤凌风欲起，众皆无言。
太子眉头微蹙，少倾，缓缓点头。
易水，一水之隔，燕秦分界。
荆轲道：“斯人与我俱，则大事可成，不然，恐徒死于秦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