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是三个
作者:克瑞格·德兰西
她眯着眼看着我,质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沮丧地向儿科病房走去。
房子的其余部分很干净,但看起来有人常住。最后,克里斯汀·罗弗尔带我看了地下室和车库。车库就像我自己家的一样,满是多年来积攒的物品。我盯着三部自行车,一大、一中、一小,靠在车库门边,对着外面的车道。头盔挂在车把手上,仿佛在期待着人去使用。看着这些被毁灭了的家庭的生活残骸等在那里,我感到一阵深沉的忧伤涌了上来。
“谢谢。”
“不需要。”我说。
“你知道,”她打断了我,“我中间的一个在研究刺胞动物,大多数人称之为水母和珊瑚的。”
“我估摸大概七岁。”
律师叹了口气,回到了走廊上。她关上门,转身怒视着我,“你想怎么样?”
我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在说悄悄话:“不,不,我讨厌这样。不过三年前,我将一个小男孩送回了家。那家人看起来不错,一位律师和他那嫣笑迷人的老婆。结果他们将孩子给活活打死了。”他们也将我的什么东西给打死了,从此我每天上班都度日如年,“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朱莉是个很棒的女孩,聪明、礼貌,跟她交谈令人愉快,我喜欢她。我有责任将她这件事处理好。现在朱莉不正常,一般来说,这意味着有什么事——什么很糟糕的事——发生过。”
“谁赢了?”我指着跳棋问。我想她是在跟护士下棋,但无奈中途护士被叫走工作去了。
“看起来很棒。”我说。
我皱着眉,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这事错综复杂,令人迷惑,我觉得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一方面发现她这故事的可信度无可争辩,另一方面却又怀疑自己是被骗了。我站起身来。
这个问题我必须在明天早上之前回答。克里斯汀·罗弗尔问我的时候,站在我对面,双手支在臀部,嘴收缩成一道愤怒的曲线。幸亏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
“琼妮。”她喃喃地说。
“罗弗尔家。”我说。
“我没有,那是朱莉。”
“好吧,假设你说的是真的。我们能够证明它,像测试联觉一样测试人格:用令人疲倦的高速问答,我可以证明你不可能造假。这样我可以确保朱莉的……行为不是出于某种精神创伤,然后就可以让朱莉回家。”
“我得做对孩子最为有利的选择。”我说。
我们在沉默中吃完了比萨。
我的派送上来的时候,我问女招待梧桐路怎么去。
我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你是指研究生学院?”
“有什么事?”她问。经过了昨天晚上,她仍然显得有些戒心。
我介绍了一下自己,这引起一阵沉默。然后救火员兼代理警长哈里说:“这很好。你会发现对于朱莉来说这里一切都好,这里确实最适合朱莉们啦。”
“奇特……不过有过这样的病例,对不对?”
“我想是的吧。”
我犹豫着。语调的变化显得很怪异,而且她眼睛周围的肌肉也由松弛舒缓变为紧张关注。
“精神刺激过大?”我是心理医生,所以,威尔斯医生若是让我来接手的话,意味着女孩可能有心理问题。
“我,呃……”我指着他后面空空的走廊,示意他我得走了。托马斯是个大块头,即使他只是礼貌地站在那里,也基本上挡住了整个走廊。
我点点头,“我四点之前都有预约,我们可以在四点半见面吗?”
我谢过他们,付了账。
“我是朱莉安娜。”
凯仁摇了摇头。我用叉子又挑了些拉面到我的盘子里,而她则又打开了电视。
我摇了摇头,试图整理一下思绪,“朱莉有一些非同寻常的心理伤害迹象。”
她耸了耸肩,“不是我在下。”她换了支笔,开始描黑猫的瞳孔。
“我想她会好起来的。”我说,“我想她会和其他刚刚失去父母的女孩一样好起来的。”
我在椅子上不舒服地移来移去,“做这样的决定……我还真没把握。”
我来到走廊上。主任医师站在那里,从她房门上的窗户看着朱莉。
“朱莉说法语,我不会。”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医院后匆匆忙完我的事,然后准备驱车去朱莉家。在我整理手提包正要出发的时候,史蒂文斯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我站在接待室里看着她们离开。当她们走出自动门的时候,朱莉安娜——我想那是朱莉安娜——向我挥了挥手。然后我开始值上午的班,不过在11点的时候,我回到办公室给我太太打了个电话。
我皱着眉没有回答。我启动了发动机,“明天见。”
“好的。”她皱了皱眉,关掉了电视,“你心情不好?”
她瞥了我一眼,不过却点了点头,“好的,你什么时候可以来?”
“我今天的工作很糟。”我说。
“他们叫什么?”
“但是——”
她停了下来,手将春卷举在嘴边,“你为孩子担心,我知道。不过……不过以前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她恼怒地蹙眉道:“你这是……”然后,她考虑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们保证,”她说,“我们全部三个。”
“你打算像那些社会工作者一样来个家庭探视?”
“她是我的侄女。”她补充道,“我是她最近的亲属啦,你必须将她交给我。”
“我去沏点茶。”克里斯汀打断我的沉思。我跟着她走进客厅。
“琼妮?”
对着电话吼叫一通后,我感到神经饱受折磨,肾上腺素飙升。我带着颤抖的双手去赴克里斯汀·罗弗尔四点半的约。以我这样的状况,我们之间的一场战争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当她威胁要告我,并狂怒地冲出门去之后,我坐在桌子边,试图调整一下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过这只是奢望,托马斯将他的脑袋伸进门来:
“还是救火员?”我问。
她皱着眉,慢慢地坐了下去,“是什么使你改变主意的?”
我坐了下来,“我想要你给我个话,保证如果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开始发生在朱莉身上,你都会立刻打电话告诉我。”
但是,她最后说的话却使我完全措手不及:
我点点头,“对一个受到过度惊吓的孩子来说,这没什么奇怪的。”
“我不会说法语。”
我点了点头,悄悄回头瞥了一眼朱莉,然后向心理科病院走去。
“那我可以带她回家吗?”
一位坐在酒吧里离我两个位子远的男人摇着头说:“你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吧?”他一身救火员的装束,救火员的头盔放在身边的椅子上。
她皱了皱眉,张开嘴好像想争辩,不过最后只是点了点头。我带着她往前走去。
“不完全是这样。”我说。我没有合法权力进行家庭探视。“不是正式的,是非官方性质。我不大理解为什么朱莉会有这样的幻觉。我的工作要求我确认她适合离开,并且她进入的生活环境不会使她的情况变得更糟。”
“朱莉安娜和朱莉。”
长久的沉默后,她点点头,“我保证。”
有敲门声。理查德·史蒂文斯,我们的主任医师,站在那里。
“我会带你参观整个房子。”她说。
“史蒂文斯医生在找你呢。他对那小女孩至今还在儿科病房十分恼火,而且还在奇怪你昨天一整天都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我明天去你的办公室。”她说。
“请坐下。”
微型小镇的中心由一座加油站、几家聚集在一起的住房以及一间餐馆构成。
她摇了摇头,仿佛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不打算搞清楚她是不是完全明白自己的父母已经去世了,而是问道:“你说法语。你是从路易斯安纳州来的?”
“我可以看看朱莉吗?”
我注意到她是在用左手画,十分轻快娴熟。我皱了皱眉。早上诊视的时候,她还在用打着石膏的右手试图捏住铅笔,笨拙地填写一些写字测试。
“不,不。不过,我的意思是,那样我们就会有时间。”
眼前的房子不大,但很可爱,有着宽阔的白色门廊,坐落于一条宁静的梧桐道上。这里最响的声音是风穿过树叶的声音。排水槽很干净,屋顶是深黑色,看起来是新的。院子的草比较高,但是很整齐,看得出经常被修剪,只不过车祸之后疏于打理。
“这位怎么回事?”他问道,用手指着窗户那边朱莉病房的门。他在医学院学的是神经科,所以他自以为对心理科也很在行。
“喂。”我说。我检查了一下她的病历,没有什么变化。早上我给过她一组认知测试,然后一位社会工作人员对她做了玩偶治疗。她没有显示出认知缺陷,没有关于对她性骚扰的报告。我倾靠在床头看她的画:一只猫,有着一双巨大的眼睛,看起来很聪明。在我看来,画得很专业,大概像那些日本漫画,就是她房间里的那种。
我点点头。如果我承认她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可以看出这确实是个优势。
我往下看着表格,“你将要抚养她,我知道了。”
“有些她在学院研究鱼,高级学院。”
我从病床的钩子上取下她的病历。除了手臂,没有其他的身体创伤,也没有遭到过虐待的迹象:没有伤痕,没有内伤,没有烧伤,以前没有过骨折,没有过性行为的征兆。一个健康的女孩,很有可能出生于一个体面的家庭。这一点从父母让她坐在后座的中间就能看出来。
“是啊。”
“亲爱的,我们可不可以不开电视?”
“我妈妈在哪儿?”她用法语轻声问。
“不过,即使我相信这个故事,你告诉我的这些也并不能保证朱莉将来的安全。”
“我研究刺胞动物,很久前我曾经得到过一次启示。人的血液是什么?”
“我们不下厨啦,那么我们就会有些时间,说点话。”
“我带了我的律师来,你最好把你的律师也叫来吧。”
“不,我们不说了,你每晚吃晚餐的时候都在看电视,而我们总在吃外卖。”
“当然可以,不过我们能不能先谈谈?”
“哦?”
“也许如此,但是难道我们不能奢求一点自己的隐私吗?”她叹息道,“现在你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我在餐馆前停下车。门外是一条长长的酒吧,后面一位厨师一手拿铲一手拿刀正在熟练地操作着。靠墙的两边是一排排座位,坐满了正在轻松愉快聊天的老头老太太和一些跟我年龄相仿的客人。在他们的脑袋上方挂着些镶在镜框里的褪了色的人物照片,估计是关于顾客的悠久历史吧。
“是。”
我点点头,注视着她的眼睛,“我明白了。你是朱莉安娜,你不会说法语。”
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史蒂文斯的话——“氯丙嗪就能将她体内的其他声音灭掉”——在我的头脑里回响,令我感到恐惧。听起来多么像他在说杀掉两个……人。那时我意识到,我已经相信了。
“琼妮也会点儿法语,但是她不太聪明。不过她会画画,还能弹钢琴。”
她抬头看着我,将铅笔放了下来,问:“道格医生,明天我可以回家吗?”她说话很快,音调很犀利。
“希望可以吧。”我说。
“奇怪的是,她好像不是这样的,一点都不像。”
我再次期待着她的反应,不过克里斯汀·罗弗尔还是没有问我是什么迹象。通常,如果发生了虐待事件的话,整个家族都会是同谋,成员们其实都知道发生的事情。这个女人的沉默说明在好奇和关心之外,她还很迫切地想保守什么秘密。
她带着我依次参观了每个房间,短暂的解释之间是,令人尴尬的长久沉默。
“朱莉不只是有想象的朋友,她相信自己是三个人。没有一个七岁的小孩可以仅仅为了一个好玩的念头就将这副样子保持得这么好,这么持久。”
“明天。”我站起来向门口示意,“现在我带你去看朱莉吧。”
“一分钟。”
我确认他说的是复数。我把身体倾向他,正准备说“抱歉”的时候,女招待盯了他一眼。他舒展了一下身体,闭上了嘴巴。女招待急急地说:“这位哈里是我们的代理警长。”
“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跟朱莉讲话吗?”
“医生,你看起来很疲劳。”
“会有那么几个星期,人们会觉得你们简直是珍奇物品,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将你们遗忘。”
“哦,这样啊。我听说她已经回来了,至少在这附近吧。得抚养小朱莉们啊。”
“但是她使我想了许多,亲爱的。我只是感到……我感到孤独。我现在就需要听到你的声音。有时候,当你没有听我讲话,没有给我回话的时候,我无法思考。而有时候……”我几乎说不下去了。我感到泪水在往上涌,但是我忍住了。我深呼吸了一下,重新开始说:“有时候,当我孤独的时候,我不怎么喜欢我自己。不过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对自己更喜欢一点儿。”
我点点头说:“谢谢。”
“你怎么判断?”她一边端上大吉岭茶,一边问。
在我们这儿说法语,意味着她是个卡郡人,很有可能来自下三角洲附近。我的法语非常差,勉强能对付几句,我操着生硬的法语说:“对不起,我不会法语,你会说英语吗?”
“我不太确定,”我告诉他,“心理创伤的奇怪征兆吧。”
“对于我来说——对于我们中的一个——我们只需要转换成另一个自己。”
“不对。你是说琼妮说是鱼,朱莉和朱莉安娜是不会搞混的。”
我随着拥挤的车流狼狈地回到家后,发现我的太太正在厨房看电视。她叫了比萨外卖,那比萨大概还剩三分之一,躺在柜台上湿乎乎的纸盒子里。
她点了下头,“护士给我梳的。”
她咬了口春卷。
“你是左撇子?”我问。
“谢谢。”
“朱莉安娜?”我问。
“这还不够。”我告诉她。
“那是谁在下?”
罗弗尔没有动。她说:“她经常都有两个想象出来的朋友,事情肯定就是这样啦。”
“我想,这是遗传变异,是我们这个家族携带的。”
她点了点头,仍然看着外面的街道,“这可以追溯到好多代以前。我们身体里面都有好几个人,一般是三个,但也不都是这么多……这应该是某种有益的变异。”
克里斯汀·罗弗尔长时间地盯着我。我虽然很疲惫,但是多年的经验仍然使我能够察觉到什么时候人们可能会突然爆发,说出真相。我等待着,等待着,期待她承认确实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朱莉身上。
她在床上动了动,睁开眼睛——这双眼睛又深又黑,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盯着我。她拂开了遮住脸的又长又黑的头发。
“我得回医院去了,得开半天车才能到呢。”我向门口走去。
“她想象中的朋友。”
“当然,我上的是医学院啊。”我每天大概只能学习四个小时左右,之后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而且,在那之后,任何其他我喜爱的东西——诗歌、写作——都是不可能再学的啦。它们几乎都变成了折磨,就像噪音。
“朱莉说法语。”
“我劝你别这么做。”律师抗议道。
他微微对我点了点头表示打了招呼,“奇怪的病例,很吸引人,我理解你为什么会拖延。关于她这个病例肯定能写篇论文。不过呢,你知道,我认为她可以用标准的药物来治疗,氯丙嗪就能将她体内的其他声音灭掉。明天早上你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出院。”
“你会放她走吗?”
“哦,那么你是琼妮啦。”
“好的。”
“哦,很容易,”她说,“你只需要从这里往前走半英里然后向左拐就行了。你不会错过的,在转弯处有一座小小的坟场。”
停顿了一会儿,我补充道:“我想她产生了严重的幻觉,幻觉自己是好几个人。”
“很少,少到我一直都不曾真正相信这种病人的存在。不过,我觉得某些人也许确实会出现这种症状,那些真正遭到虐待、过着凄惨生活的人,可能会以为他们是不同的人,用这种幻觉来逃避现实。”
“其实真正使我头痛的还不是这个。我们今天收治了了个小女孩,我检查她还不到一分钟,史蒂文斯就想把她赶出医院大门。”
她耸了耸肩,“当然可以啦,不过她几乎不懂任何英语。琼妮又太慢了,你最好跟我讲话。”
“我听说了,多重人格。”
“为什么你要我保证?”
她离开窗户,“你有没有感到过你的大脑……满了?不是累了,只是满了。比如,你试图学点什么,学了一阵之后,你必须休息一阵?你也许拥有无限的时间,但是你却不能往你的大脑里装任何东西了?”
克里斯汀·罗弗尔,朱莉的姨妈,原来是位年轻妇女,宽肩膀,不太高,一头黑色短发,直来直去的性子。她来的时候,我被呼机叫到了前台。
“琼妮从来就不怎么在意上学,除了音乐课。”
“你显然知道什么选择对孩子最为有利——那就是让她跟我回家。”
“琼妮,朱莉安娜,朱莉。”我轻声说,“那么,朱莉安娜……”
“艾弗利,你那个小女孩怎么样啦?那个卡郡人?”
第二天早上,当我来到医院的时候,克里斯汀·罗弗尔已经占据了接待室。她在一个身着西装、坐在那里紧抱着公文包的胖男人面前踱来踱去。她一见我,便径直走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她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一切还好吗?工作没问题?是不是因为那个女孩?”
“当然啦。”
“有益的?”
第二天,我不得不跟本县的监狱争吵了半天。他们想把那个疯狂如罪犯的精神分裂患者退给我们。我得知他们两周前曾经将此人送到市里的另一家医院——显然就是那家医院想将这家伙甩到我们这儿。
“我是个博士生,马上就要写完我的论文了,正在做总结。我可以住在朱莉家,在她完成今年的学业期间完成我的博士论文,之后住哪里,得看我在什么地方找到工作。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会在一起的。我们也会照看她家的房子,我们有一大家子住在附近呢。”
她没有坐。“我会找律师,我会回来的。我要起诉你以及你的医院。如果你将她送到精神病院的话,我发誓会在法庭上打垮你。我会起诉你这狗娘养的。”她转过身,用力将门向我这阴暗狭小的办公室方向拉开,沉重的金属门狠狠地撞在我的书架上后反弹回去,随着她的离去缓缓地关上。我盯着门后的挂历,那挂历已经有七个月没翻过了。
我点了点头。对于朱莉的姨妈知道这另外两个名字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感觉更好还是更糟。我将身子倾向她说:“我想看看朱莉的家,那个你要住进去的家。”
“发生了什么事?”
我张开嘴正准备争辩,史蒂文斯制止了我,“他们需要你帮助对付那位精神分裂症患者,他需要服药。”
“哦,”我伸直身子,“好吧,别睡得太晚,我明天一早来看你,好吗?”
第二天早上,我到医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那个小女孩。她坐在床上,醒着,但是不说话。她的双眼发肿,脸颊上有未干的泪痕。看来她终于明白父母已经去世了。
“琼妮呢?”
当我开门的时候,我听见棋子碰撞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只见她探过身子,笨拙地用右手走了一步黑棋,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用右手移动了一步红棋。她坐回去,叹了口气,然后她换了种松弛的、甚至是空虚的表情,几乎是完全换了张脸。她用左手拿起铅笔继续画了起来。
“我说不好。但我觉得,这也许并不比单独的一个人更加失落和迷惑。”她使劲盯着我,轻声地问,“现在你告诉我,难道你不孤独吗?这么长时间都只有你自己一个?”
“你这么说不公平。”
“一分钟。”她说。
“我们家族的每个人的身体里面都住着不同的人。”她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看着外面树荫下宁静的街道。
“好像,好像她有好几个不同的人格。我们这一行称之为解离性人格疾患。”
“你喜欢你的姨妈吗?”
“朱莉身体上没有问题。”
“当然。”
“你希望我下厨?”她皱眉道,怀疑这是不是我挑起战斗的开场白。
我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吃惊。她是对的。
她关上了电视,“好吧。说吧。”
“好吧,琼妮。”我坐在床边,“感觉怎么样?”
“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威胁护士,打伤了医生,奔跑,尖叫,乱作一团。”
朱莉的房间比较凌乱,但不脏。一个角落放着床,另一个角落是一张带抽屉的桌子,上面钉着些照片。第三个角落放着一把椅子、一张小桌子和一个小书架,上面全是些有着大眼睛的小塑料动物,看起来像是来自日本的玩意儿。最后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堆溜冰鞋,上方的墙上贴着一些青少年歌星的海报。我突然感到,这个房间里仿佛住着三个各不相同但都很正常的普通小女孩。
“什么意思?”
“不过你……”我支吾着说。我告诉自己不能陷入这个荒谬的想法。最简单的解释是她在撒谎,或者是幻觉。
“对啊。她以前在学院读书,其中一个学习古老的语言,一个学习海洋,还有一个做的菜很棒。我喜欢她们每一个。我能回家吗?克里斯汀姨妈们可以带我回家吗?”
我又看了看她的病历,那上面的名字绝对是朱莉。“哦。那么,朱莉安娜,感觉怎么样?”
“什么时候……”
“不啦,”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笔画上,“朱莉和朱莉安娜用右手,我不是。”
“真可怕。你现在还好吗?”
她跟着我来到我的车边。我坐进去,将车窗摇下来。“假如你说的是真的,”我说,“你不会被这许多声音弄得……失落?迷惑?”
“时间?”
“我想上学,”她说,“朱莉也很想。”
“你是从路易斯安纳州来的吗?”
“啥?”我皱起眉,试图破解这话。这毫无意义,我在问小女孩的家庭生活,而这位生物学博士候选人却开始讲什么遗传变异。一时间我想她是不是也有什么精神疾病,在那里胡思乱想呢。“你说什么?什么变异?”
“当然啦。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身亡,谁不会有心理问题啊。不过,还不止这个,呃……”他凑近身来,仿佛这些细节是什么超级秘密,“她说话很奇特,仿佛她一忽儿身在其中,一忽儿身在其外。”
“但是你刚刚才说了法语啊?”
“我们有个受伤的女孩需要你来看看。”护士长托马斯三天前告诉我。那天早上,他在我匆匆经过前台的时候招手叫我停下来。我急着赶路,是因为一个罪犯般疯狂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刚被送到我们的急诊室,在门诊的间隙,我正好有时间去监督他办理住院手续。说实话,我只想尽快将所有的事情办好,以便我有些时间能放下工作喝点茶什么的,也许上上网。
“是。”
“因为没有什么比自然进化更简单啦,只有‘有益的一面的变异’是非常罕见的。你对于受到人们的过分关注而感到恐惧这可以理解,但不应该威胁到一个女孩的幸福。”
“是。”
“这正是我们需要决定的。”我叹了口气,环顾了一下我的办公室。在过去几个月,不,确切地说是在过去几年里,它已经变得杂乱不堪。纸张和书本几乎布满了各个角落。从没有看过的医院备忘录折叠着扔在书架上,折角以古怪的角度从书架上支出来。房间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咖啡杯,像是被遗忘的朋友。不少杯子的底部还残留着些许黑色液体的印迹。我不禁有些羞愧,不知自己怎么会让自己的房间变得如此杂乱。这说明了一个事实:我活得很累。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不过,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问我是别的什么问题,而是问:“我能带她回家吗?”
“什么?”
“我在担心别的东西。”
“罗弗尔家是好人啊,”女招待说,“这里没有谁不喜欢他们。你是他们的朋友?你错过了葬礼吗?”
“她是不是遭到过虐待,过得很凄惨?”
“多大了?”托马斯差不多将每个女人都称为“女孩”,其年龄范围可能非常之广。
“盘子。”我说。我讨厌直接在饭盒里吃。她耸了耸肩,我摆好了餐桌。当我们坐好,将餐巾纸在膝盖上放好后,她抓过了遥控器——那遥控器一直都在餐桌的某处——将在柜台上怒视着我们的电视打开。
我终于明白了,“你是说你……你也是这样?”
她的语气清楚地表明她问的是个学术问题,所以我耸耸肩道:“氧气传输系统。”
他慢吞吞地接着说:“女孩的父母在车祸事故中身亡了。她坐在后座中间,除了手臂骨折,基本上没有受伤。不过威尔斯医生认为你应该看看她。”
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我耸耸肩,“我只是不想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这个女孩……她很特别。非常奇怪的病例,很神秘。她用不同的声音讲话。”
史蒂文斯的周末都花在网球上,上班时间他则监视着医院的账本,像是对账本有深仇大恨似的将其保持得跟他的身材一样单薄。
不过我没脸重复我们主任医师的话,所以我耸耸肩说:“你可以保证吗?”
“我的决定?应该很快。”
她在我对面的一把高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你总喜欢这么凌驾于别人之上,这么毁坏别人的家庭吗?”
我可以将主任医师的决定推迟一天,没有谁能如他所愿那么快地转院,光是准备各种文件所花的时间就超出了他所规定的期限。不过,我只能有一天的时间。
我将中餐馆外卖的饭盒放在厨房中岛上。说实话,我们俩都应该注意我们的体重,不应再吃那些鸡蛋春卷和酸甜肉片了。不过,下班后要花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家,我们都无心下厨。凯仁几乎处于崩溃状态,她换了件运动服,将一头金发扎在头顶。我则解开领带扔到凳子上。
我坐在酒吧里,从一位微笑的女招待那里点了烤鸡、一些派,还有咖啡。她的名牌上写着布里安娜。
她点点头,“很抱歉,亲爱的。最近这已经成了你的常态。”但是她马上就回头看电视去了。
她耸了耸肩。
“你已经花了两天时间了,她今晚得离开。把她送到克里斯哈文医院去吧,他们有更好的设备可以决定她今后去哪儿。”他连再见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罗弗尔女士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我已经告诉你很多了,而你还在想着我们为什么要保守秘密。你实际上是在考虑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锁在一家精神病院,想象一下她将受到的精神创伤吧!难道这一切就是因为我告诉了你真相吗?”
“朱莉说是鱼。”
“她还好吗?”
“当然可以。”
这有些过分了。我将双手合在一起,仿佛在向她哀求,“以我的观点来看,这个解释不是那么可信。我原以为朱莉受到过虐待,这好像比你的……你的故事……更加可信。”
我开车去朱莉家的镇子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大多时间都是走在蜿蜒的、两车道的乡间小路上,不时还会有些从两边高大树木上伸出来的垂着葛藤的长树枝挡在路上。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她轻声地说:“我马上到。”
“亲爱的,”我低声道,“你能不能从你的工作中溜出来一个小时,跟我一起去吃午餐?”
我会让小女孩离开吗?我会告诉别人吗?我知道这些问题很重要。但是真正困扰我的,那个随着拥挤的车流一直跟随我回到家的问题,却是她问的另一个问题:难道你不孤独吗?
她皱了皱眉,“我们说话啊。”
“失陪一下,朱莉安娜。”我说。我来到走廊,将身后的门关上。
我叹了口气,“也许吧。无论如何,我们明天就会知道。”
“她怎么样了?”我们坐定下来后她问。
“朱莉安娜和琼妮。”
“对不起,你说什么?”
史蒂文斯点了点头,“这里不是精神病院,赶快将她弄出去。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就今天吧。”
“身体上。”她用那双铁灰色的眼睛盯着我。
“我一向不大相信真有这种病。我现在只想花点时间决定哪里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译/北星
“听起来很理想。”我告诉她。
“克里斯汀姨妈?太好了。”她抽泣了一下,虚弱地笑了笑。
“她是不是……精神上受到了打击?”
声音仿佛在整个厨房轰鸣而过。我们家的厨房很漂亮:樱木壁橱、洁白的墙和花岗石柜台辉耀在慵懒的灯光下。不过我却不是太喜欢,每一次叉子敲击盘子的声音都仿佛在长长的房间里密集回响。
“房子非常棒。”我说。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手搁在两膝之间,“不过你并没有告诉我一切。”
“什么?”
“请到我办公室来。”我告诉她。
托马斯知道现在不是叫我去休息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同情而若有所思的微笑后离开了。
“你利用了我,现在还要毁了她。也许更糟——你是不是要将我们的情况告诉其他人?”她比我矮一头,但是我坐着而她站着,看起来好像她压在我的头上。她无所畏惧地盯着我,她的愤怒令我害怕。也许,只是也许,她的身份让她有权如此愤怒。
“你是不是一直有……琼妮和朱莉跟你在一起?”
克里斯哈文就像地狱,最穷的病人像垃圾一样扔在那里。那里不仅到处堆积着给精神病人的药品,而且还让人随意地在肮脏的砖头走廊里搬来搬去。克里斯哈文的工作人员常常边看电视边数药丸,除此之外对任何事都毫不关心。
“而人类所有最伟大的成就都来自于对话,是不是?”她继续道,“来自人们的互相交流和互相挑战。现在,我们中的每一个都可以与自己交流,向自己挑战。”
她摇了摇头,接着却说:“我会。”
“我们现在不再怎么说话了,是吗?”
“因为工作,你知道的。”
我看着克里斯汀·罗弗尔。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用眼睛快速巡视我的房间。最后,她坚毅的目光迎上了我的目光。
“嗯,谢谢。”
“你去找谁啊?”
她点了点头。
“听着,宝贝,我刚刚知道你的姨妈就要来啦。她应该今天或者明天到。你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先生,”我告诉他,“我要去拜访克里斯汀·罗弗尔。”我觉得,听听当地人对本镇和罗弗尔家说些什么应该没有坏处。
我递给她已经填好的出院文件,然后又给了她一张我的名片,“请千万给我打电话,只要我帮得上忙。”
“我们并不比别的人更加疯狂。”
“你好,朱莉安娜。”我说。
“天哪,凯仁,今天真糟糕。”那天晚上我跟太太说。
我决定最好还是先看看她。我在儿科部找到了她的病房,病房的墙壁有渗水的印记,在天花板过亮的灯光下显得很污秽。一个小小的女孩,蜷缩在白色的被子里,安睡在病床上,并不比她的枕头大多少。她的右手从手肘到手掌覆盖着雪白的石膏。
“是的,先生,”他告诉我,“这是一个小镇,大多数人都是亲戚,或远或近的堂兄弟什么的。而且我们这儿比较隔绝,所以我们都身兼数职。那边正在做午餐的斯特凡……”他指着柜台那边正在一手往锅里扔鸡块,一手将油从油炸篮里摇下去的厨师说,“是我们的镇图书馆管理员。这位布里安娜还是我们的镇政府办事员以及周日学校教师。这里一直都这样。”
“当然,”我说,“她失去了双亲。不过……还有其他的问题。”
他们跟着我来到我的办公室。“我想跟罗弗尔女士单独谈几句。”我说。
“什么?”
“是啊,所有的她。”
“不会比我更糟。”她说。
“那是指它的功能。不过它到底是什么?它就是体内的海洋。人类的整个进化过程,就是将外界有用的东西带入体内,让我们可以控制。我们将海洋带入体内,控制它的内容和温度,这样即使你从海里上了岸,你体内的海洋仍然清洗着你的细胞,这就是循环。将你看到和闻到的世界带入体内,使你能够操纵和计划,这就是表达和想象——思想。不过,人类进步最大的飞跃是成为社会生物。而我们的家族,只不过是将社会带入了体内。你在社会中仿佛是一块海绵浸泡在大海里,而我们却自己带着一个社会,就像是每个人都带着血液。”
“我懂了,一点点。”我指着她的脑袋,“你今天扎了辫子。”
“不过你用右手写字?”
朱莉靠坐在床上。电视在病房一角无声地闪烁。床上一张跳棋棋盘放在她身边,上面布着的棋子显示一局棋刚下了一半。她正在一张放在膝盖的信纸上画画。
“我不是朱莉。”
她拿出两把叉子,递了一把给我。
一瞬间,我的头脑里出现大块头托马斯给小女孩梳辫子的荒诞画面,不过我马上意识到,梳辫子的当然是晚班护士。
“我会将声音关小点,”她说,“我只是想看看新闻。”
我坐在床边,“朱莉,我是道格拉斯·艾弗利医生,你可以叫我道格医生。感觉怎么样?”
克里斯汀·罗弗尔出门迎接我,她穿着牛仔裤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运动衫,一手拿着记号笔,一手拿着本课本。我瞥了一眼书名:《腔肠动物生物学》。
我叹了口气,“她具有非同寻常的感情创伤迹象,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创伤。”
我们打了下招呼,然后我来到橱柜旁。我起码会用盘子来吃比萨。
“我们这样的人已经生存了好多代了,我们中没有谁在精神上有疾病,一个也没有。”
她摇了摇头,“现在不行,我们比少数民族还‘少数’。我们不希望人们控制我们,让我们变成怪物展览,甚至还会有人指摘我们是变异威胁。”
我皱了皱眉,“她是做什么的?”
“绝对不行。”律师慢吞吞地说。他将手放在自己巨大的肚子上摇着头,一副恼怒的样子。他的肚子跟我的一样大,我为此扮了个鬼脸。
“很好。”
当我推开前门的时候,我想我听到代理警长问女招待:“朱莉是三个,是吗?”
“我已经告诉了你真相,为什么你却从不想想这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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