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神从一开始对自己的定位就错了，他以为他是人类的救世主，可实际上，他是它们的领路人，他只是救赎人类，却没教会人类自我救赎。”说到这里，我的逻辑中枢突然停顿了一下，“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由于新世界的能量刚刚“被守恒”了，神只得降低宇宙的背景辐射来获取能量（也可以说质量），根据之前计算出的模型，神在空间泡的中央放置了一个核聚变天体，然后在这个天体周围放置了八颗行星，最后又在轨迹上撒下一把小行星。这些小行星中，一部分被行星的引力捕获坠入大气层，极少数成为了行星的卫星，而大部分则很有规律地绕着中心的天体旋转。神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感觉无比欢欣，他决定将中心的恒星命名为太阳，这个星系就叫做太阳系。

“但是那么邪恶的东西难道不应该立刻被清理掉吗？”

“什么？！神不可能出错！”

他没理会我发出的惊呼，继续讲述那个在第一旋臂发生的、近乎神话的故事：

当扬起的尘埃由于引力的作用落回地面以后，在阳光的照射下，千疮百孔的星球表面上，生命的种子重新发芽。这一次，在恐龙时代毫不起眼、只能躲藏于它们巨爪阴影下生存的哺乳动物成为了神提升的对象。

“嗯，大致上就这些。”嘶嘶的声音回答道。

神看着这一片美好的区域，发出一串表达快乐的脉冲。随后，他将揉成一团的时间维重新连接，随意地设置新世界相对于旧宇宙的时间流逝速度——反正在新世界的居民也感觉不到这一点。在神的调整下，能量重新守恒……

神收回漫无边际的思考，发现这时行星上的小东西们已经登上了陆地，它们在广阔的盘古大陆上繁衍生息，划分地盘。这时，神开始准备提升其中一些物种，使之成为智慧生命。一开始，神选中的是一种在后世被称为“恐龙”的庞然大物，而在几亿年的发展中，它们并没有显示出任何智慧的光芒。后来，神很不情愿地承认是自己的失误，于是弹出一枚质量点，格式化了地球。

我看着眼前这个戴着漆黑兜帽的家伙，很不舒服地晃了晃自己的记忆体。

“神理应清理掉它们，培养皿里的细菌不值得怜悯。可是他太心软，毕竟人类是几万个时间点上智慧的结晶，神在人类身上似乎倾注了很多难以理解的感情。”

稍加思索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说：“人类……嗯……从没见过长大的文明，我是说，在旧宇宙里有无数的个体，每个个体都必须相互摩擦碰撞才能保证自己的存活，每个个体都能够在宇宙中找到自己的对照体，而人类只有自己。太过安逸的环境导致自相残杀，在新世界中没有其他物种来主持它们的成人礼，所以它们永远是孩子。”

阴影下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他略带嘲讽地笑了，“哈，我们伟大而睿智的神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人类的邪恶早就将它们自己锁死在地球上了。把最高等级的智慧运用到武器上的文明注定会被自己日夜磨砺的剑锋所杀死。而且恒星释放的能量也是有限的，上帝其实是与人类打了个赌：如果在下一个瞬间，它们能够冲出空间泡，那就证明它们在罪恶与贪婪的泥沼里终于结出了善良的果实，它们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学会了自我救赎。”他看着我，与其说是看着我，不如说是看着我身后无限的远方。

他伸出一根长满鳞片的手指，指着我，“你再仔细想想，为什么神一直在拯救人类，而人类却拒绝被救赎。”

起初，宇宙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挑选了一块较为平整的三维空间来创造新宇宙。他首先去除了那些残余的、不和谐的自然规律，就像最娴熟的作曲家从未经修饰的曲谱中挑拣出过高或者过低的刺耳音符。然后，他运用超乎想象的技术将这些完美的规律固定下来，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半径约四个长度单位的空间泡。这时，出现了一个非常壮阔的诡异场面：空间泡外面是波涛起伏变幻莫测的自然规律深渊，空间泡内则风平浪静。

就这样，在神的创世蓝图里，第二部分开始了。神在太阳系第三颗行星那混沌未开、冒着热气的原始海洋里放入了生命。起初只是些机械复制自我的个体，随后渐渐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小家伙。这些神的嫡长子以指数级扩散到星球上，贪婪地吞噬着行星上原始大气中的养分。

我使劲锤了一下记忆体，“什么！那样的话，新世界中的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亿年，在旧宇宙中不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吗？如此一来，人类可以安心地在新世界中发展科技，经过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发展，它们完全有可能把自己的身体改造成纯能态再突破那个空间泡，来到我们这里。如果它们真像你所说的那么邪恶，整个宇宙岂不是遭殃了？！”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单细胞变成多细胞，原核细胞变成真核细胞，单一功能变成分化合作……在大约30亿个新世界时间点以后，腔肠动物、环节动物和节肢动物出现在冰河时期结束后的海洋里。随之而来的是物种大爆发。这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连神也不得不重新调整时间流逝速度来享受这奇异的景观。在物种大爆发里，他注意到最有趣的一点——之前就有过这种现象，不过被他忽略了——这些培养皿里的小东西进化出一种新的繁衍方式，这种方式结合了两个个体的遗传物质，相比起所有个体都是纯能量生物的宇宙，这个宇宙真是有趣了不知多少倍。毕竟在随机的自然条件下，实体化的生物实在是难以生存，而像现在这样喝一杯酒可算得上了不起的休闲享受了。

那天，戴兜帽的身影没有告诉我下一个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他说完那些话以后就消失了，我没有感觉到他纯能化时磁场的变化，看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看来整个丝路酒馆都重构了一次。我接着刚才的话茬说：“那么，人类呢？那个空间泡呢？”

之后，神满意地搓了搓力场触手，然后开始造物的工序。

相残是每个人的原罪。在启蒙前，它们会为享用食物的次序与配偶大打出手，在启蒙后，它们会因为配偶而大打出手。人类的本质自石器时代以来就没有进步过。纵观文明史，只有一百多个时间点完全没有战争而实现了真正的和平，除此之外，大大小小的擦枪走火不断发生，每一次带来的都是死亡与悲痛，而不是每个人所憧憬的和平之美。政客们极力宣扬的和平只不过是追逐利益的手段。有些人以信仰之名杀戮，有些人以正义之名杀戮，有些人以国家之名杀戮，发达国家的统治者们极力宣扬的和平在其他地区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可笑的是，就连它们最伟大的探索——登上卫星——都是在战争的威慑下作为鼓舞士气的方法而实现的。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生命如何能够继续生存。

但起码，我一直在期盼着，有一天能够遇到一个文明，它们会说，自己来自地球。

果然，捕食者本性中的贪婪与邪恶是怎样也无法抹去的。它们无止境地剥削其他物种，由此造成的灭绝是自恐龙时代大清洗以来最快的，其速度是自然灭绝的一千倍！虽然有个体意识到这一点并呼吁保护其他物种，可顷刻间就被欲望的浪潮所淹没。这样下去，不出四百年它们就会吞下自己播种的毒果，当然，这是在四百年内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的前提下。

我的时间不多，必须马上离开G1106星域。可这年头，谁的时间多呢？又有谁保证能安然活过下一次“天谴”？我这样东奔西走求一个心理安慰，可实际上待在哪个地方都是一样。伟大的先哲曾经说过，“除了神，谁也无法永远逃避天谴。”呵，打个幽默点的比喻：“天谴”就好比当你走在第三环形世界的大街上欣赏美女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帮星际土匪，用纳米帆布蒙住你的头，然后一顿暴打。那个时候，你一定不会知道下一记拳头会打掉你的牙齿还是送给你一个黑眼圈。我们的先人绞尽脑汁也无法预测下一次灾难来自何方，他们将天谴的原因归结为“自然规律不具有普适性而导致区域经常性的物理规律变化”。所以直到现在，我们这些活在宇宙中的可怜虫还在追随神的步伐，不停地奔跑。

它们高高在上地统治这颗星球的一切，发明属于自己的语言、文化，建立部落、城邦与国家，在很短的时间，哲学、宗教、艺术纷纷出现，并在下一个瞬间到达顶峰。这些自称为“人”的小家伙为这颗星球带去了无与伦比的繁荣，所创造的社会体制连神也为之震惊。它们甚至自发去探索神为新世界所设定的自然规律，起初错得离谱，但逐渐步入正轨。它们的探索对象不仅仅局限在自然规律，还有自己，以及神。

而据我所知，在这个宇宙里只有一个文明能够做到这一点。

“远方的旅人，你肯定知道神吧？这个奇特的文明进化出集体意识……”这件事情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认为只有他们够资格被称为文明。他们种族的个体都在一起生存，不像我们，每个个体都为了自己而疲于奔命。不过，听说神在进化为集体意识时将那些邪恶的个体全部抛弃了，这些被抛弃的个体隐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被称为“恶魔”。我听着他继续说，“……不知为何，神对天谴有着最敏锐的预感，他们出现过的地方，立马成为无数人的避难所，因为那个地方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发生灾难，就连咱们现在所处的丝路酒馆都是拜他们所赐。

“这个故事结束了？”我试探着问。

他藏在袖子里那双蜥蜴般长满鳞片的手一下子伸出来，把通用币推回给我，我不解地看着他。他那毒蛇般嘶嘶的声音说：“不不，远方的旅人，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钱。我只不过想让这样一个奇异的故事流传下去，相信我。”他隐藏在兜帽下的面孔似乎抽动了一下，“我们的神的故事，没错。”

“来自远方的旅人啊，既然你已经到这里，为什么不小憩一下，品尝来自G1106星域的美酒，顺便听听那个有关我们那位万能之神的故事呢？”他这样说着，在丝路酒馆柔和的灯光下，兜帽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不住地颤动。

神看着自己的造物，不知如何是好。

“结局是——神将新世界相对于旧宇宙的时间流逝速度调整到了无限大。”

“可是你想没想过，神难道不是最佳的主持人吗？”

他的身形一下子模糊了，转变成纯能态。万有引力常数在允许的范围内迎来了一次波动。我也赶紧将自己转变为能量，然后在新的引力之下重新构建身体。毕竟，能以光速运动的纯能态无法有效地交流，只能用来逃命。

“不不，它们或许是很邪恶，可那是因为神对它们的救赎。”

在以后的时间里，我无数次想起宇宙中的那个奇特的种族：人类。也许等到某一天，我会见到这些神的造物，也许永远不会。在银河系第一旋臂空间泡存在过的痕迹早就被新一轮的天谴磨蚀殆尽，但这并不影响空间泡内永恒的时间。

除了我们这些可怜虫，只有一个文明的双眼能够看透纳米帆布，提前防护要害，躲避天谴。我们将这个文明称做“神”——啊，或许只有他们才配被称为文明。当一模一样的基因脉冲仅仅意味着百分之一的贸易优惠时，文明在我们这些凡人身上便早已消失了。我们只是单独存在的个体。

根据发生天谴前后空间曲率的变化来判断，如果人类冲破空间泡，它们有足够的时间逃离这片区域。但是，嗯，谁又说得准人类到底会不会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呢？

这是个全民大逃亡的宇宙。

时间流逝似乎加快了速度，G1106星域主星发出的昏黄光线将坐在我对面这个家伙的身形投在地板上，长长的蠕动的黑影，就像蛇一样。

神对它们所表现出的智慧非常欣慰，可在欣慰下隐隐藏着一种不安，神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对这个物种灵魂深处的担忧。

“等等，让我仔细想想。”

“这种文明尽管如此强大，可很少有人知道。直到大约两万个时间点前，他们在因天谴而毁灭的银河系第一旋臂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自然规律有极强普适性的宇宙！”

这些生命悟性很高，当它们第一次在暴风雨后的森林中窥到这些跃动发光的神之礼物时，并没有像其他生命那样恐惧不安，更多的是好奇。在神不断地引导与提升下，这些生命获得了原初的智慧：它们有意识地分工合作，猎取食物，使用工具，以及火。在自然选择之下，这些神选之民褪去皮毛，脑容量增加，直立行走—— 一系列神所承认的智能标志依次出现，这个物种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统治了这颗星球的陆地与陆地上的生命。这种统治并不是恐龙式的捕食，而是有意识地加以发展、利用。

也许是万恶的好奇心作祟，我打消了离开丝路酒馆的念头，坐下来塞给他一块通用币，“请您说吧，我很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