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老的挑战
作者:赵洋
现在,长生不老的技术仍属于科幻范畴,最多只能做到延缓衰老。死亡的现实意义之一就是为后代腾地儿。阿西莫夫的小说《天上的小石子》写到,未来的地球因环境恶化,60岁以上的人必须安乐死,尽管地球属于银河帝国的2000万个行省之一。或许,科幻大师也意识到,人人都永生的社会,要是再只生不死,整个银河系都不够住。对抗死亡不是没有办法:有人通过遗传,在下一代的身上使自己的基因获得“永生”;有人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给后人留下“迷米”(文化基因);有人通过做自认为有价值的事情,使短暂的生命变得永恒。
或许血肉之躯仍以原来的物理形态生存下去,才是保证心理健康的长生方式,长生者只需要不停地更换失灵的器官和身体就行了。然而对于一生下来就是长生者的人来说,仍有一些不易克服的困难,比如无限的回忆和有限脑容量的矛盾。阿瑟·克拉克在《城市与群星》里设想了一座存在了十多亿年的人类城市,人通过储存记忆实现了永生。但克拉克也承认,“在一个身体里活一千年,这对一个人来说够久了。在那段时间终了时,他的心灵会被种种记忆堵塞,他只求安息,或者一个新的开始。”若如克拉克所言,可以通过删除不愿保留的记忆,以及更换全新的躯体实现长生,但是,这么一来,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永生的生命岂不成了一系列熟悉的陌生人生命的串联?为了解决记忆重压的难题,日本科幻作家梶尾真治在短篇《回忆爱玛侬》中想象了一种记忆长存、记忆载体却不断更新的长生模式。作者借爱玛侬之口说出了长生者的苦痛:“但人应该是不需要过多的记忆的。因为比起想要记住的事,想要忘记的讨厌的、污秽的体验应该更是多得不得了。对这些想忘却的事,经过几亿年也无法忘记,你能明白这是怎样的心情吗?”于是,长生者爱玛侬生下孩子后会失去之前所有的记忆,而孩子作为新一代爱玛侬继承她 “记忆的种子”,个体的记忆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从而不至于把某一个个体的精神压迫太久。
长生是很受欢迎的文艺主题,古今中外的读者没有不喜爱的。《西游记》作为以道教神话为基础的神魔小说,简直是一曲对长生不老的颂歌。石猴渡海学道,求的就是长生。他在菩提祖师处学了本事,然后在天宫偷吃了玉皇王母的特供食品(蟠桃、仙肴仙酒、仙丹均以延寿为主要功能),算是坐实了不死之身。取经路上,所遇妖精看重的唐僧的“价值”,都是“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人参果之所以惹出恁大祸端,全因“得那果子闻了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的长生之效。当孙悟空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烧晕,气阻丹田,不能出声时,沙和尚以为他死了,垂泪道:“师兄!可惜了你,亿万年不老长生客,如今化作个中途短命人!”悼词竟也是从长生失效切入的。
在神话里,折磨永生者的唯一方法,就是向其施加永远的痛苦。失去自由是最大的痛苦之一。想悟空当年,在菩提祖师处学了筋斗云,无拘无束自在逍遥,享尽长生之美。然而在大闹天宫后,虽有不死之身,却被压在五行山下,那五百年的屈辱寂寞岁月也可谓生不如死了。类似的折磨还见于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将天火带给人类后,受到宙斯的惩罚,他被挣不断的铁链锁在高加索山的峭壁上,一只鹰每天啄他的肝脏,这肝脏被吃去多少就又重新长出多少。普罗米修斯是永生的,所以这种痛苦也不会停止。直到几百年后,赫拉克利斯解救了他,并让自愿放弃永生而去受死的马人喀戎做了普罗米修斯的替身。
器官移植
许多疾病都是由基因缺陷造成的,基因疗法可以将这些疾病消灭于萌芽状态。到本世纪中叶,常见的与遗传和环境有关的疾病,如精神疾病、糖尿病和大部分心脏病都能被基因疗法治愈。同时,越来越先进的药物和疫苗将使人类不再因细菌和病毒的感染而丧命。随着医学技术的日益发达,人们将因为远离疾病而获得长寿。
如果真有寿与天齐的生命形态,它也是克服热力学第二定律而存在的,它维持着低熵状态,收集宇宙间的物质能量为构成自己意识的信息服务,这些信息再进一步组织起物质和能量。它重塑宇宙,它将进化为宇宙的大脑。物质的宇宙终将消亡,除非生命能凭空创造物质与能量,否则它也要面对热寂或冷寂的大限。倘若真能够超越这个极限,那么它就是“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的存在了。
电子社会少不了计算机的支持,如果计算机产生自主意识,它还会恪尽职守地抚育电子化人类吗?《黑客帝国》就描绘了这样一种坏未来。
思维电子化
在刚刚实现长生不老技术的社会中,个体的长生不老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通过基因工程、人造器官、微创手术、神经网络等实现的。长生申请者只有证明自己能够自食其力,能为社会创造足够多的物质和精神价值,才能获准长生。但这也将会造成生命权的不平等。此时的长生者要么是精英(类似《2012》中的登船者),要么是自愿参加长生实验的人。因为物质条件或身体条件所限而不能使用长生技术的人会仇视那些“羽化成仙”的长生者,社会将存在分化为两个对立集团的风险。
人类对长生不老的追求还化为实际的行动。炼丹家的丹剂不知毒死了多少追求永生的帝王,被制成木乃伊的法老从未复活。医学的进步为的是延长人的生命,本质上都是向长生极限的步步逼近。
在我们这些“短命者”看来,由长生不老者组成的社会未必是理想国。通过简单的推测就可以知道这样的社会将面临许多问题。
文化产业空前发达,动辄上百卷的长篇小说、上万集的连续剧、超大型的电脑游戏被制作出来用以消磨大把的无聊时间。
不断进行器官移植毕竟要忍受手术的痛苦。神经和大脑也会衰老,并且它们很难通过人造并移植,中止其衰老过程是釜底抽薪之道。老年病学者认为,衰老是一个由基因编码的程序,很多研究也证明了这一理论。例如,竹子在15至20年间快速成长,并无老态。但是,一到种子成熟,竹子在几天之内就会枯萎和死亡。基因控制着生命体的衰老。生物必须衰老和死亡,才能为下一代留下生存空间和资源。近几十年来,随着遗传学、分子生物学、细胞生物学和分子免疫学等学科的发展,人们对衰老的机理有了更多、更深的认识,除了上面谈到的理论外,还有端粒、免疫、神经内分泌、基因调控、DNA损伤修复等三十多种学说。也许抑制衰老将是以上手段综合运用的结果。一旦人类实现对衰老进程的控制,甚至逆转,那么可以说,长生不老的千年梦想就将实现了。
但宇宙也有终结的时候,就连质子的寿命也是有限的。地球上曾经生活过的一千亿人都死去了,英雄、帝王、智者……无一例外。认识到自己必死,或许是文明前进的动力。因为生命短暂,人们才加紧工作,加倍折腾。
虽然刘慈欣在《三体》中提出的“黑暗森林”假说认为生存是文明的最高价值,但古往今来仍不乏捍卫信念的自杀者。屈原、王国维、崖山殉国者……他们都是能活却不活。自杀现象在长生社会里仍将存在。但自杀者一定要确保可以达到快速的脑死亡和彻底的记忆消除,否则,急救人员会很容易把他救活,甚至从记忆库中提取出记忆,再给他一副新的躯体。所以,除非有绝对的把握,否则自杀就是自讨苦吃。未来可能会出现“自杀族”,为了追求刺激,专门开发和践行绝不造成脑死亡和记忆湮灭的自杀方式,这是比“古代”的极限运动还刺激的“运动”。
阿西莫夫在短篇科幻小说《终极答案》中塑造了一个被电子化的灵魂,最后,他/它认为自己无尽生命的目标就是毁灭自己和自己的创造者——“任何自知会永生的生命除了想要一个结束之外,还会追求什么呢?”
霍桑、巴尔扎克等大作家都写过关于长生不老药的小说。香格里拉之所以诱人,不仅是因为那里与世隔绝,更因为那里蕴藏着长生不老的奥秘(《失落的地平线》)。在科幻界,长生不老一直是一个重要的科幻元素,在不同时代反复出现。编写著名科幻史系列读物《科幻之路》的詹姆斯·冈恩就著有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美国著名科幻作家杰克·万斯也曾写过一些关于长生不老的小说,1956年的《永生》便是其代表作。苏联作家阿·德聂伯罗夫创作的科幻小说《长生不老的公式》还出过中译本。
《西游记》第一回,通背猿猴开导忧虑着生死问题的石猴时说:“唯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好 一个与天地山川齐寿!川就是河流,因为地质运动和淤塞,寿命不过千万年;山由地质运动而生,也因地质运动和风化而平复,寿命可达亿年;天可视为宇宙,迄今已达百亿年。“寿与天齐”——与宇宙共寂灭总算长寿了。
死亡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困扰,也是哲学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从人之必死现象所衍生出“人生意义”之类的哲学思索,几千年来填充了无数天才的大脑。宗教一劳永逸地给出了终极答案:一神教以天堂和地狱来安排死后的世界;佛教用轮回来安慰苦痛的灵魂;而道教则告诉信众,神是天然不死的,凡人则可以羽化成仙,达到永生的境界。
经过公民运动和技术的进步,长生不老技术终于普及为每个公民的缺省配置,就像强制接种疫苗一样,人人都能在婴儿期完成“长生化改造”。好在新生儿并不多。因为自然死亡的人越来越少,为避免生活水平的降低,人口控制已成为大多数国家的国策。有些人还花钱给宠物进行长生化改造,这样可以满足主人的情感需要。
在科幻的技术时代,永生者受苦的方式就更多了。根据逻辑推断,第一代被电子化的人都曾是有血有肉的人。电子化前后,个体存在方式的巨大差异将导致思维产生极度的不适。刘宇昆在科幻短篇《爱的算法》中白描了技术奇点到来前后的人类生活:第一个被电子化的人类思维只存活了几秒钟就疯掉了,原有的熟悉感官都不复存在,在黑暗中与自己对话许多年(因计算机运算速度很快,电子人的主观时间相当于现实中的好多年),精神分裂是必然的。吉恩·沃尔夫的“长日”四部曲,描写了一艘世代飞船上发生的故事,飞船上的“上帝”是被下载到电脑里的古人,但有几位古人在电子环境中已经疯掉了。

长生社会一瞥

多长才算长?
这个时代最痛苦的人是处于过渡状态的那几代人。他们对于旧时代还有记忆和情感牵绊。他们还记得亲人、爱人生命短促造成的悲伤。有的人还不能接受自己因为运气好而赶上长生技术普及的现实。一神教信众会疑惑,既然不再有死亡,灵魂怎么上天堂?佛教徒会问,人类不再参与轮回了吗?新的生存方式会催生新的宗教运动和宗教改革。随着苦于自己长生不死的人越来越多,安乐死将逐渐合法化。
在这个N代同堂的社会里,你的孙辈成为你的上司和老师也不奇怪,你的后代与你是对头也不稀奇。生命太长了,长到无限,需要尝试各种可能性才能打起精神活下去。恋爱、分手、友谊、决裂……永恒的感情在无尽的生命里变得很不现实。《一千零一夜》中反复提及的“直至白发千古”的结局将变成天方夜谭。
所谓“一生中要去的50个地方”早就变成了500个、5000个,即便这样,也有大量的“在路上”的背包客把这些地方走过了好几遍。极地、高山、深海都不再有秘密的角落。在漫长的个体生命看来,地球仿佛变小了。无处可去的人、寻求刺激的人将一致同意,无尽的太空才是寿命无尽之人的乐园。

不懈的追求

消除疾病
中止衰老
许多原来的长期效应都将变得短期化:在经济、教育、情感上的投资不再像过去一样受重视。长生者会觉得,反正人生漫长,有的是时间,何必搞那么累,慢慢享受生活不迟。
第一代长生者将把许多旧时代的习俗带入长生社会,包括他们的财富和社会关系。这势必造成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局面,弱势群体失去上升的渠道。这种优势的累积会使得社会阶层板结。
即便实现了不再变老,血肉之躯仍显得脆弱。物理损伤、化学损伤都会造成生命的意外中止。其实人最重要的部分是思维,由于信息复制与贮存的便捷,许多科幻作家认为将人类思维电子化才是终极的永生之道。号称“新浪潮”旗手的罗杰•泽拉兹尼在《光明王》中,讲述了掌握高科技的“原祖”能够将自己的意识传入另一具躯壳,一次次转世轮回般的传输使他们获得永世长存的故事。刘慈欣在《中国2185》中,也通过大脑扫描技术在电脑中“复活”了几个故去的中国人。
即便不生病,人体器官也会老化。器官移植和人工器官早已是成熟技术,比如水泵一样的人工心脏就性能优异,但仍有无法用机电手段模拟的器官。这时,用生物技术培养的人工器官就要登场了。干细胞具有卓越的分化能力,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分化为多种功能细胞。除了在本人机体上采集干细胞培养外,近年来流行的3D打印技术已经可以“打印”出人造干细胞,用以生成人工器官。这种在培养皿中长出来的器官和人体原有的器官具有完全相同的功能,而且不会发生排异反应。
詹姆斯·冈恩在科幻小说《长生不老》中指出,人类每前进一步,都将会产生新的苦难,人类只有忍受并摆脱这种新的苦难才能继续前进。任何事情,包括生命和健康,一旦过头,就会产生难以想象的后果。长生不老也是如此,人类需要许多年才能摒弃短促生命打下的烙印,开始享受长生不老的乐趣。

长生的苦痛

古老的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主人公通过神明获得长生不老药。古代传说中的嫦娥吃了不死药,飞到月亮上。月亮与长生观念有隐晦的联系:月亮面容的盈亏不息仿佛死而复生,启发中国古人在早期宗教中创立了“不死”的概念。
个体的肉体虽然不断更新,但精神却日益苍老。记忆消除服务开始流行。否则,在有限的认知资源下,人会变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丧失好奇心。好奇心是大脑尚未被装满的表现。
解决了衰老问题后,肉体的返老还童可能比现在的美容手术还简单。如果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体状态,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停留在相貌和体力俱佳的青年时期。于是,社会上充斥着几代同堂的家庭,每一代都是青年人,先做了手术的长辈比尚未做手术的晚辈看起来年轻将极为正常。好处是以貌取人的陋习将消失。

永生的途径

以现有的技术遥望思维电子化,会发现需要解决的问题不少。目前逻辑架构的计算机能否对人脑进行仿真?运行数十亿电子人口的系统得消耗多少电能和硬件?抛弃了身体的灵魂,靠机器来供养,如果机器出故障怎么办?如果一个机柜掉电意味着一座城市人口的消灭,那么整个系统宕机是否意味着人类文明的终止?个体思维和社会状态在多处备份可以降低数据丢失的风险。如果正在运行的思维或社会程序出了问题,从数据库中调出以前的备份重新运行就行了。那么,正常人多久进行一次备份是合适的?或许在进行重大冒险前,比如考试、恋爱、探险前,就应该备份思维。反正可以从头来过——这会不会助长玩世不恭的态度?思维备份也存在伦理风险,如果出现问题而貌似被删除的思维又正常运行了怎么办?电子社会里将有两个同样的“人”在运行。谁来决定何时启用备份?电子化的人需要睡眠吗?面对过度的刺激,电子人有疲劳或晕倒等保护机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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