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虫
作者:亘星惠风
YES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说是中学生也不为过,却似乎是和我读同一所学校的大学生。我还认真思考过:或许她是一个跳了级的天才少女吧?
在图中,发光的是“填入细胞”生成的神经细胞和围绕它们的神经胶质细胞。我与生俱来的细胞不过是发光细胞之间的黑暗缝隙而已。以前我体内天生的细胞还占多数的时候,“填入细胞”的相连状况能够轻易分辨,但如今发光的神经胶质细胞太多,就很难看清了。
教授通过套管,将内窥镜和手术钳伸进了“帐篷”里面,一边在我的腹内拨弄,一边仔细观察着。
从学校出发,循着水声前进,再走个十五分钟的样子,便可以发现涌出的山泉。
她将鸡肉丸子和蔬菜下到了锅中的汤汁里,然后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她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抑或知道这种疑问是任谁都会有的。针对这种疑问,守井教授说不定已经做过无数次的解释了。
教授像要抓住我的手似的伸出了右手。我伸出右手反握住她的手。握住了。紧握住了。
教授沉默了。她的样子既没有生气,也不像高兴,只是一副难以读懂的奇怪表情。
朝阳的光芒正好射进屋来,照在了教授的身上。
“虽然人都会变,只不过程度大小不同,但你会从男性变为女性,这可不是什么小差别。”
译/千江
虽然以前练习过,但我还没能完全适应新轮椅的操控手法。慌忙之间,我把手柄往反方向一拉,结果连带着她给一起拉倒了。
为了达到实验目的,我还需要二倍体的涡虫。我在另外的山泉里布置了装有诱饵的玻璃皿,对捉回的涡虫进行观察,发现它们果然都是十六条染色体的普通二倍体。接下来,我用自制的手术刀在二倍体涡虫的身体上切开一个四方形的洞,把事先从三倍体涡虫身上切下来的同等大小的四方形身体组织嵌进去,再用日本纸从上面封起来。我想,如果移植顺利的话,只要将远离移植部位的地方切断,令再生芽长出,再看看新长出的再生芽里有没有三倍体细胞,便知道三倍体细胞是否真的会移动了。
“摸够了吗?”
“我在这儿。”
我是在刚开始坐轮椅的那段时间里与她相遇的。有一回,她帮我按了车站电梯的按钮。我们就这样漫不经心似的相逢了。
我被带进了餐厅。因为厨房的大小由不得乘着轮椅的人帮忙,我只好老老实实地等候她准备饭菜。她正切着买来的蔬菜。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当时,我打算使用三倍体的涡虫做实验,对新生细胞的移动方式进行一番研究。
我欣喜地不断重复着。很快我也能发出别的音节了。
“然而,这里所说的‘人种改良’和欧洲优生学的那种‘天才制造’不同。村庄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制造士兵。”教授一边说着,一边把没做成丸子的鸡肉也放进了锅里。
最近我看了报道,说是有西班牙研究者也进行了同样的实验,并取得了成功。只不过,他们使用的是四倍体涡虫,而非三倍体,但移植的方法和我当初所做的一模一样。由此,他们证实了细胞的移动,且成功地测出了移动速度。他们在论文里写:移植组织很容易便与接受移植的涡虫结合在了一起。对此我真是十分羡慕。
“会有些刺痛哦。”
虽然此刻我的头脑中满是问号,却没有忘记自己必须说的话。
右手很温暖。我的眼皮粘住了,睁不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透过眼睑却能感觉到少许的光亮。这已经不是在梦中了。
为了增加与她相遇的概率,我选择每天都在同一时间点去学校。有些遗憾的是,即便这么做了,我也无法每天如愿以偿,但只要她注意到了我,就必会替我将轮椅一路推到大学。
开始 现在 立刻 开始 现在 立刻 开始
教授的父亲确实是伟大的人物,二战方才结束之际就成功研究出了细胞培养的方法。可是,这种成功也是拜教授自身细胞的强大特质所赐吧。
饲养涡虫很简单,需要着重注意的仅有保持水质干净而已——每天为涡虫更换从山泉里汲来的新鲜泉水,并用毛笔将粘在玻璃杯上的黏液揩走就行。因为饵料会将水弄脏,所以不进行喂食。即使连续两个月不给涡虫投食,它们也只会身体逐渐变小,并不会死亡。涡虫缩小后,我便把它们放回泉水里去。
裸鼠正如其名,是皱巴巴的表皮上只生着稀稀拉拉卷毛的小鼠,因为其免疫系统已被破坏,所以不会产生排异反应。我将“填入细胞”注入裸鼠的身体以后,裸鼠的肛门里便流出血来,然后逐渐衰弱,在大约半个月后死去了。它的皮肤变得溃烂不堪,但把坏死的皮肤剥落后,下面却是滑溜溜的体表,看起来就是一只长着人类肌肤的老鼠。在显微镜下对小鼠的组织进行观察,我发现那看上去的确是人类的皮肤。接下来我还发现,在裸鼠的体内,填入细胞已经进入了全身的脏器,且在增殖。
“我将来某天就不是男人了。”
教授把手伸进我的肛门,将肠子从里往外拉扯。肠子内外翻了一转,滑溜溜地被拖了出来。肠子,可真长啊。
接下来,我看见教授伸出右手拿起了导管。那是用来插入我胸腔深处的大静脉的。
村庄的起源十分古老,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村庄是为了一定的目的而建的,这个目的,就是人种改良。也即是说,村庄是一个人类的育种场。
“像是‘忍者村’的东西?”
“关于这个,我有一个请求。”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方法,能克服这种疗法的缺陷。”我说。
“这个已经没用了。”
虽然我想从里面切取一些组织来研究,但是,既然连观察大脑内部后都发现自己变样了,便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虽然仅是模模糊糊观察得出的结论,可现在除了激光显微镜之外,也没有更好的检查手段了。
细胞注入在三个小时之后顺利结束了,输进我体内的液体也被换成了高营养液。
用笔将涡虫放置在打湿的滤纸上面,把剃刀的刀刃贴在它身体之上,一气按下的话,不管横切竖切都能成功。刀片很容易折断,因此可以把卫生筷接在上面当刀柄,做成自制的手术刀。这种贝印公司产的铁制剃刀是我当时东找西找好不容易才在店里买到的,现在却完全见不到了,恐怕已经不生产了吧。
接下来关于那个奇妙村庄的故事,是她从父亲那里听说的。她的父亲是村中唯一一家诊所的医师,一直研究着村庄的历史。因为当时村中已经几乎没什么居民了,所以父亲是唯一一个知道村庄秘密的人。
教授在鸡肉煮老之前将其夹起,和蔬菜一起盛到了我的碗碟里,同时继续讲道。
我看见,在她伸出的手指上,被切出的伤口里正渗出血来,鼓起了球形的血珠。她把指尖放进口中一吮,再把手伸到我的眼前。
能够和教授的细胞共同生存下去,我其实很高兴。要怎么说,她才能理解这种心情呢?
如今在我的内脏器官里,与生俱来的细胞与“填入细胞”正处于混合存在的状态。其中,中枢神经系统的情况特别有意思:“填入细胞”刚好挤在了我的神经细胞的间隙里,形成了应该称作“第二神经回路网”的网络系统。
捕捉涡虫是需要诱饵的。将切碎的鸡肝放在玻璃培养皿里,再用石头将玻璃皿压在水底,过上一夜,第二天就会发现有数十只涡虫聚集在里面。涡虫的身体太过柔滑,用手指是没法抓住的,所以得用蘸满水的细毛笔轻轻将涡虫沾起来,放进备好的烧杯里。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长久持续的。结果,在二战结束之际出生的我,成了村里最后一个出生的人。”
她沉思了片刻,回答道:“那我也有话要对你说。这样吧,今天请到我家里来,我请你吃晚饭。”
NO
我保证过,若病情恶化到了无法自理的地步,我便休学。以此为条件,才说服父母同意我继续读研究生。但事到如今,这个缓刑期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我把这一切都照实对她说了。
我注视着她的指尖,却丝毫不见伤口。我想也未想便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原本受伤的位置,但那里的确安然无恙。
教授最初很担忧,后来也渐渐听烦了。
“没什么。”
我下定决心,缓慢而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在我变得不是男人之前,我想和你享受一次鱼水之欢。”
“对。多亏你才想到的。”
只要盯住显示幕上的五十音表中的某个字一会儿,就可以选中该字。在病情恶化到全身除眼睛之外都不能动之后,我便只能这样一字一字地进行选择,再联成语句。通过这种方式,我不断向教授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切割涡虫时,我用的是铁制双面剃刀。现在的不锈钢剃刀或许要好多了,可当时的不锈钢刀比较钝,若用它来切涡虫,就不能保持切面光滑,所以我选择用剃刀。
医用推车的声音嘎吱作响,朝我靠近。我的眼球已经只能在有限范围内转动了,这时,教授的脸庞带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峻的表情,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我也承认,做那样的研究确实跟在看恐怖电影一样。但在见证“填入细胞”让动物朝人形变化的力量的时候,我为之着迷了。在我心里,动物变形的样子,与我自己被治愈的图景重叠了起来。
“我家没有别人了。”
她走到我的跟前,捋起袖子,把右手给我看:她的手上根本没有任何伤痕,只留着一条泛白的线。
在约定的时间,她来了车站接我。我们在一条两侧建有住宅和小型公寓的没有人行道的路上走着。幸运的是,她所住的公寓并不远,轮椅的电量完全够用。途中我们还顺便去了超市,购买了晚餐的食材。
“我们的身体就算受了伤,只要把裂开的伤口合起,就会立刻愈合。我想,如果把你我的伤口合在一块儿,也会长在一起的。”
涡虫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可不只是为了给人类切割着玩而准备的。涡虫即使没有被切割,成长到一定大小时也会自然分裂成两只。自然状态下的涡虫只能由一只分裂成两只,但是人为地将一只涡虫切割成十份,便也能长出十只极小的涡虫来。
“我会研究出让携带‘填入细胞’的人合二为一的方法,一定会的。”
我实在难以相信,这种做法有何意义呢?但据说,婴儿的伤口复原速度确实变得更快了。若是说这种做法真有效果,那便是植入的细胞在婴儿体内增加了,并起到了治愈伤口的作用。那实在是令人震惊的细胞。
教授微微颔首,双臂环抱住我的头道:“到时我就和你合二为一。”
卵巢是否存在,现在还不太清楚。
不知为何,她的心情不太好。这似乎不是提出请求的好时机。可我剩下的时间也许不多了,明天突然就不行了都是可能的。
不要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腹部两侧都在发痒。我试图像往常一样把意识排出体外,任身体痒去。这是我自从没法挠痒以来学会的一个办法。可这次不太管用了,就连脚趾甲都痒了起来,膝盖内侧也开始发痒。瘙痒的感觉正在扩散,全身都在猛烈地痒着。就算我向教授抱怨,她恐怕也不会帮忙挠痒,反正痒又不会死人,挠痒却可能把皮肤给挠坏。可是,我实在不行了。受不了了。要怎样才能描述那到底有多痒呢?我只想有人替我挠一挠。想挠。想把皮给挠破。
此时,我头脑中的问号虽然增多了,却被大大的惊叹号所覆盖。我的心雀跃无比。
“原先的涡虫,是否就此被夺取身体而消失了呢?”——我无意中写下的东西似乎触动了她。“夺取”这个词确实不好听。教授心情不好的原因,就是这个吗?
我提心吊胆地开口了。
教授的父亲早就知道,她的伤口再生速度之快,即便在村里也前所未有,所以她亦不可能活得长久。为了拯救女儿,他从教授出生之日起,便一直研究着那种有迅速治愈伤口功能的细胞,并成功地找到了培养这种细胞的方法。这种细胞,便是现在被称为“全能干细胞”一类的细胞。
“那两种细胞以什么样的结构取得平衡,是很有意思的话题。可你的情况多半不会那样。以现在的形势看来,你原来的细胞被完全取代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大概也会拥有与教授相似的再生能力吧。至于大脑的部分,记忆力和思考能力肯定会对神经细胞的性质有所反映,我若能变得像她一样聪明就再好不过了。
我坐着该死的轮椅,在检票口等候着她。其实,我不确定她今天是否要去上课,而且,我连她的联络方式都没有问过。我在为此后悔不已的同时,拼命盯着人群,生怕错过了她。
两个脑如此交互连结,然后化为一个脑。对于由“填入细胞”构成的人来说,肯定可以做到将两个脑合二为一,再放进一个身体。
教授将金属丝穿过我腹部的皮肤,然后把食指粗细的穿刺套管扎进了我的腹部。
在之后漫长的人生里,每当我回忆起这一天,都认为它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这一天下午,我正努力做着仰卧推举,刚练到四十公斤的重量——也就是最重的一挡的时候,教授走进了房间。
她平时似乎不怎么做饭,不太熟练,切到了手。我正想看她的手指要不要紧,她却转向了我。
这个时机再糟不过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慌忙放开了手。
“脑部也是一样。只要切割的技术够精湛,把切开的两个人的脑交叉拼接起来,大概也会长在一起。”
显微镜的摄像到此结束,我也被从实验台边放开了。教授将栓子塞回我头盖骨上的小洞里,把头皮盖了回去,再用胶布固定好。
通过注射泵,“填入细胞”被缓缓地送进我的体内,但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心电图扫描仪上的律动显示我的心跳节奏有些加快,如实地反映着我的紧张。
教授又恢复了皱眉的表情,但眼里有了一丝藏不住的笑意。接着,她伸手在我的额上轻轻一敲。我头部的肌肉感受到了这个冲击,对此我无比欢欣。
虽然我想,不多练习几次是不行的,高三的夏天却到此结束了。
无论怎么切,涡虫都能长回原样。将涡虫纵切,但只切开头部,并每天重复切割,使之保持不能黏合的状态。如此一来,还能造出长着两个头的涡虫。每次看到涡虫再生的样子,我都能切实感受到生命的神秘,这一点真是有趣。
准备工作似乎已经顺利就绪了。
“YES”和“NO”在字表中是单独显示的,所以选起来比较容易。
教授同样看着显示屏上的影像。我听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欢迎回来。”
这时,我还以为她是独居的学生。
他对教授全身都进行了射线照射,这样一来,不论是癌细胞,还是健康细胞,都无法再增殖了。然后,他再将大量培养在别处的教授的全能干细胞注入她的体内。可以说,这跟现代使用末梢血干细胞治疗白血病的疗法有些类似。
不知何时,教授已经把我蜕下的皮和内外翻转的肠子塞进了塑料口袋里。她背起袋子,走出门去。
教授的回答很直接——她徐徐脱掉了衣服,爬上了诊察床。
有了前车之鉴,教授便令我记录下过去回忆的方方面面。关于涡虫的记述就是其中一部分。只要事先有记录,即使过后忘记了什么,也有处可查。教授还有这样的期望:我的记忆会向“填入细胞”生成的新神经回路转移,如果我不断回想过去的大事小事,这个转移的过程也许会容易一些。
我不愿轻易败给病魔。我想利用上学的这段时间,研究帮助身体衰退的人的方法,因此在研究生院学习“生活支援机器人”的技术。尽管这已令我筋疲力尽,但我还是想直面自己的病情。向脊髓移植干细胞的做法,是我为数不多的希望之一,因为自己有病,所以我便考虑能否使用健康人的干细胞。可是,在日本就连自体干细胞移植都是非常困难的事。
我一直练习到了傍晚。这时,教授刚好走进房间,我便伸出手指,示意她过来。等她把脸庞凑近时,我低语道:“我,发现,这个,疗,法,有,缺陷。”
我迅速地洗了个淋浴。因为要做检查的缘故,头发早就剃去了,所以并没花多长时间。我在淋浴室附带的小房间里换上检查服,走进隔壁的检查室。身穿手术衣的教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先前的数据。检查室没有窗户,墙壁上只有一排紫外线灯,通过高性能滤气设备,使室内保持着和手术室同等的洁净度。
“一般会认为,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就该适可而止了吧。可规矩和习俗是顽强的东西。村里进一步发展出了令人生厌的新风俗。”
“我想应该专程向你道个歉。”
只需看看教授现在的外表,便可以预测未来我变成瘦小少女的样子。又或者我不会变成教授那样,而是变为成年女性的模样。
我们登上通往大学的缓坡。风拂过路侧的树木,阳光和暖,令人心旷神怡。
教授瞪着我。我想,她做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也很可爱。此时我意识到,教授只是有些严肃,却并没有生气。反倒是我自己失了方寸。如果此刻只求蒙混了事,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
统治者把伤口复原速度快的人聚集起来,让这些人在一起生下小孩,再从小孩中选出伤口复原速度特别快的,令其结合再产下后代,如此循环往复。这种行为虽是在各代统治者的强制之下推行的,但只要有了好的结果,一族人都能得到奖赏。不久后,村子里就产生了支持这种行为的风俗,人们把提高自愈能力内化成自己的目的,尽全力实现这种目的也就成了村庄的一条规矩。
“人,口,会,无限,增,长,的。”我用尽全身的气力,扭动嘴角的肌肉说出了这句话,“喂,我,是在,笑,吧?”
胸口传来湿润而冰凉的感觉,从气味判断,是消毒药。
教授调动支撑激光共聚焦显微镜的镜臂,将物镜伸入了头盖骨上的洞口。
若昨天的事只是一场梦,我倒是很高兴。可她专门给我看了右手,说明那根本不是梦。
“说。”
被放进烧杯的涡虫连挣都不挣扎一下,只是优雅地游动着。涡虫的眼睛长在三角形头部之上居中的位置,有点儿像某家著名点心的吉祥物做斗鸡眼表情的样子,甚是可爱。
她的话里流露出一种前所未闻的语气,拉回了我松散的意识。我愕然将注意力转向她时,无意间也将电动轮椅的控制手柄推向了她。结果轮椅一转,朝她撞去。她身体一摇,用手按住了轮椅。
完成这个实验之后,我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了完全无法站立的地步。由于医院离研究室很近,我在夜里都能够去做实验,所以我开始白天住院、夜间前往研究室做研究。只要借助轮椅,即便我没什么力气了,实验也还能继续。
教授正用针头轻戳着我的胸口吧。
她若无其事地催促着我,我俩一如往常地向着学校出发了。
学界认为,涡虫之所以能够再生,是因为它们拥有某种可以变成一切种类细胞的特殊细胞,并将其称为“新生细胞”。据说,新生细胞会在切口周围聚集,使再生芽得以生长。可是,新生细胞移动的距离和速度究竟如何,乃至新生细胞是否真的会移动到伤口处聚集起来,人们其实并不清楚。
可是,接下来她所说的天方夜谭一般的话,据说我是头一个听众。
“我也料到你会这么说。那么,就用局部麻醉吧。”
“新身体对复健的反应很不错。只不过,肌肉练习可能也就现在还有效果了。我想趁能练的时候多练一下。”
我给这种惊人的细胞取名为“填入细胞”。
我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倚在了我身上。
教授就这样活了下来。可是,又一个十年过去之后,癌症再次威胁到她的生命。父亲已经过世,但是教授采取了与父亲相同的手法对自己进行了治疗,并且取得了成功。
“我有一些话,必须跟你说。”
饿了
“你看。”
然而,我的想法错了。在移植实验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移植的四方形小块身体组织脱落了出来,一旁是身体开了洞的涡虫在打转。
“什么请求?”
我终于连说话的能力也没有了,面部肌肉亦无法做出表情,全身除了眼球一概无法动弹。因此,我只能使用可识别视线的摄像头和电脑显示屏来持续表达自己的想法。
“在看到你的组织相容性抗原的数据时,我十分震惊。你的数据和我的极为接近。”
“不错。可是村子建立的目的并不为了培养强悍的战士,而是要制造受伤后能够迅速复原的士兵。”
“关于涡虫的故事,我得更正一些细节。后来我才知道,自然界里有同时带二倍体和三倍体细胞的涡虫,两种细胞在它们的体内是能够共存的。”
精子和卵子都是通过两组染色体对半分裂的减数分裂形成的。三倍体不能进行减数分裂,因此,这种涡虫也不能靠受精卵来繁殖。考虑到这些涡虫只能以一分为二的方式来增加数目,这个山泉里所有的涡虫,或许都是从最初的一只不断分裂而来的。
第二天,我赶上最早的一班车前往学校,在跟平时一样的车站下了车。前一夜我完全没能入睡。
地下水就是从石管里流出的。石管与地面有两米左右的落差,于是形成了小小的瀑布。瀑布的正下方积成一米见方的池子,池中石头堆叠,石头的背面便生活着涡虫。
现在有人工养殖的三倍体虹鳟和天鱼,体积可以长得非常之大。因为它们不会发育成熟,所以能够持续生长。我觉得三倍体细胞的生命力是强于普通二倍体细胞的,若是三倍体的新生细胞比二倍体细胞的增殖速度快,哪怕只快一点儿,接受移植的涡虫全身的二倍体细胞也都会被三倍体细胞所取代吧。原先的涡虫,是否就此被夺取身体而消失了呢?
“看来不得不和你谈一谈了。”
“身体状况没有问题吧?”
为了说明自己刚才产生的想法,我在脑中搜寻整理着语句,教授则静静等着我开口。
自被教授招入研究室以来,我的任务就是令自己知悉移植手术的疗效和风险而已。虽说是研究,我能做的事情却很少。
虽然她确信自己原本是知道某件事的,却不清楚具体的内容是什么。
正如教授父亲所预料的,教授刚过十岁,各种内脏器官便被恶性肿瘤所侵。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为了拯救濒死的女儿,父亲断然采取了行动。
“用那边的插座吧。”
“可是,你的记忆不会全部保存下来。”
教授说过,她每经历一次自体细胞移植,就会失去一部分记忆。但当我询问她失去了哪部分记忆时,她却答不上来。
怎么回事?显示屏看不见了。那不就没法告诉别人我很痒了吗?我好比身处浓雾之中,倦意涌了上来。连视觉也被夺走,就无法再传达自身的想法了。我很恐慌,一筹莫展,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我害怕自己会变成行尸走肉。很怕,很怕。
“让你睡着比较好。”
我似乎是昏迷了过去。我以前从不知道昏迷竟有如此大的作用。如果在那种又痒又痛的状态下保持清醒,我恐怕会发狂。
这时,我已经连胳膊也动不了了,只好中止实验。
“我也该问候一下你的家人才对。”
我想知道,若是当时的移植实验成功了,那只涡虫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种细胞在教授的体内大量存在着,却不会无限增加。每当有伤口需要治愈时,这种细胞便迅速聚集起来,再分化为身体所需的细胞。接下来,为了填补因分化而减少了的数目,这种细胞便会进行增殖。可是,它们在增殖的同时会产出少量的癌细胞。癌细胞如此在体内堆积,只要十年左右的时间,便会生长成危及性命的肿瘤。
“我是很感激你的。如果没有你的细胞,现在我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在几乎低至地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教授用绷带将我的头固定在实验台上。把头绑在台边实在很难看,但既然是临时的检查台,我也只能忍耐了。
书里有一个类似的关于涡虫的有趣实验:在涡虫身体的正中央切出一个四方形组织,将这个四方形组织背面朝下、腹面朝上地翻转,再嵌回去,涡虫的身体仍能恢复原状。正是因为有这个实验在前,我才以为移植应该也是同一回事。
她站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捂住右手跑开了。我僵在原地大概有三十分钟。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我突然想看见阳光,于是轻轻把教授放在诊察床上,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间东侧一扇平时都关闭着的门。
“啊,那就打扰了。”
教授再一次看着我的脸,问道:“从上面开始?还是从下面开始?”
教授仔细地为我的头皮消了毒,向皮内注射了麻醉药。她切开一个两厘米见方的U形口子,将头皮揭起后,下面露出了一个开在头盖骨上的小洞。为了不让小洞愈合,洞口塞着栓子。把栓子取出来后,她小心翼翼地将大脑表面覆盖的薄膜切开,脑内的情况便可以看见了。
我总算是发出了声音,然后看见了教授一脸不安的表情。
“a,i,u,e,o,a,i,u,e,o……”
然而,虽然提高伤口复原速度的目标达成了,村民们却遇到一个麻烦:一个人伤口复原的速度越快,就死亡得越早。死因是癌症。渐渐地,村民的寿命缩短到了连生育年龄都活不到的程度。
“被注射了细胞的动物都变了形。对此你是什么心情,我其实完全没有考虑到。”
令我吃惊的是,她的住所里还备有室内专用的轮椅。我想,若是没有这东西,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上面。”
开始 现在 立刻 开始 现在 立刻 开始
“看起来很不错。”她见我的轮椅换成了电动的,如此说道,目光里却流露出忧虑的神色。大概她也察觉到了:更换电动轮椅,说明我的病情已经加剧。
给皮肤注射麻醉药的时候相当疼痛,可我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已经麻木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教授正睡在我身上。虽然已经是清晨,但还没到其他人来上班的时间。
“我还没被人盯着做过菜呢,会紧张的。啊!”
“涡虫的那些事,其实我现在都还全部记得。何况,就算没做过细胞移植,人本来也是会遗忘的。如果失去了一点记忆也要介意的话,那一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还能说是同一个人吗?”
心电扫描仪发出了尖叫。我的体内像燃烧一般灼热。很痒,然后腹部的痒逐渐变成了疼痛,剧烈的疼痛。很痛,很痛。
我们坐在中间隔着锅的桌子两头,她开始自我介绍。
还是高中生的我,迷上了这种令人震惊的动物。
“正因为有那些动物实验,我才有勇气接受移植。”我脱下检查服,躺在了诊察床上,诚恳地说道。
她摔倒在地。我看见她的右手手指被卷进了轮胎和车架之间的缝隙里。
“我其实比外表看起来要老得多,已经活了大半个世纪了。”
我直视着教授的双眼,无声地问道:你又打算怎么做呢?
每次我要下车站的坡道时,她都在那里。
“我没事,不用担心。”
“唔,唔,唔……”
我回答:“早。”
“你还在这里。我说过的吧,今天只有上午是复健,下午要做身体检查。”
我伸手环抱住教授的身体。
我过去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可现在不同了。对于她的过去,除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之外,我都不清楚,但教授以孱弱之躯反复承受濒死与重生的体验,以及她那活不见尽头、只剩轮回的人生之沉重,如今我都感同身受。
“原来那些给了我那么多麻烦的细胞,不要也罢。你的细胞会和我的人格共同存在。这是很理想的共存。”
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她的名字叫做守井宇津女。当时我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只觉得这是个挺有古风的名字。
这时,教授开始向我下腹部的皮肤注射麻醉剂,谈话就暂时到此为止。
“导致人口无限增长的缺陷?”
除了右手被握住的感觉之外,我还感到了某种令人怀念的、已经暌违了数月的东西。
“开始吧。”
嗯,我们会合二为一。我在心底起誓,然后亲吻了她。
“我在尖端医学研究部工作,是细胞工程学的教授。”
“不客气。”
“从今天起我换新轮椅了。”
这么年轻的人能够当上教授,看来日本也有了相当的进步啊。应该称呼她守井教授比较好。可话虽如此,她看起来实在太年轻,即使说是大学生都令人难以置信。
我轻轻地在手上用了些力气,对方像吃了一惊似的握了回来。我再一次虚弱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重复了好几次。
我一睁开眼,就看见教授含泪的脸。
用裸鼠做实验之后,我又在猪身上使用了免疫抑制剂,然后给它注入了“填入细胞”。虽然猪也开始便血,但它总算撑过了这一关,接着体毛脱落,长出了人肌类肌肤。在那之后,猪的四肢开始畸形生长,变成了失去平衡的奇怪体形。照顾无法保持平衡、只能在饲育舍的地板上打滚的猪实在是件麻烦事。
这里的山泉虽由地下水形成,却不是从地表喷涌而出的。泉水的源头是一处山壁,山壁上有直径约十厘米的导水石管,管口向山壁外突出约三十厘米。
“我的初衷只是想治疗你的疑难之症。可是,我的细胞如今在你体内就跟外来者入侵差不多。我没想过我的细胞竟会夺取你的身体。我对你所做的事其实很残忍,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不知为何,每回我遇到麻烦,她总是刚好在旁边,并若无其事地为我提供帮助。类似的事情一个月发生了三次后,我就意识到这应该不是巧合。
那时,我需要做的仅是放开控制手柄而已。等我反应过来,将轮椅停下之时,她已经蹲在了地面上,右手流出大量的血。我一下子完全无法思考了。
所幸的是,她在一如寻常的时间来了。
“能感觉到这个吗?”
肠胃都清空了
一个人即使凭借“填入细胞”多活了十年,此后若是和他人合二为一的话,人数便减少了一个。这样就可以抵消因寿命延长而造成的人口增长。若每个人在注入“填入细胞”之时都与他人融合的话,即使全体人类都永生不死,人口也不会增加了。
“我说了,没事的。”
没关系,你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比起过去的孤独岁月,今后我们厮守的时间要长得多。
我用余光瞥见,教授拿着针头粗大的外装式注射器,针头应该已经扎在我的胸口上了,但由于麻药的缘故,我没什么感觉。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要客套两句。
那个时候的我还没到完全不能站立的地步,所以便由她扶着,移坐到室内用的轮椅上。电动轮椅就留放在玄关处。
第二天,我的喉咙深处有了可以发出声音的感觉。
不是被人握住,也不是任人握住,而是以己之力握住东西的感觉。
“边吃边向你解释吧。”
将涡虫切断后的第二天,断面就会长出白色的隆起。这种隆起宛如植物发芽一般,所以被人们叫做再生芽。再生芽会逐渐成长,同时,为了供给再生芽生长所需的营养成分,涡虫身体的其余部分会一点点分解、变小。半个月之后,涡虫被切断的部分便恢复原样,而整体却缩小了。
从此,守井教授苦恼的日子开始了。不,或许从与我相遇的那天起,她便一直很烦恼吧。
村庄里一直进行着移植,完全没有顾虑过相容性,对于初生时就接受了这种移植的教授来说,或许抗原的差别根本不是问题。但是,这也许是由于村民们本就是一个特殊群体的缘故。而且,对新生儿的移植与对成人的移植是不同的。就以治疗为目的的移植而言,当然是相容性程度越高越好。基于这种考虑,教授找到了我。
需要集中注意力进行的检查结束之后,教授又接上了先前的话题。
我的右手被甩开了。有人轻轻地擦去了涂在我眼睑上的东西。
可是,新出生的人因癌症而死亡的年龄,也一点一点地提前了。
所谓新风俗,是将伤口复原得特别快的人腹部切开,从中取出皮下组织。然后,将刚出世的新生儿腹部切开,埋入取出的皮下组织。
“我也有话要说,其实是有事要请求你。”
京都从东部的滋贺县琵琶湖引进城市用水,为此而修建的水道便是琵琶湖水渠。我就读的高中便建在水渠北岸。
我坚持要将“填入细胞”注入自己的体内,可是教授的态度始终不坚定。虽然我们已经尽可能多地对猪的标本进行了观察,但她还是下不了决心。
“我是在纪伊半岛上的一个山村里出生的。那个村子,在我大约十五岁的时候就消亡了。我父亲和我是住在那儿的最后两个人,我们一离开,村里就没有居民了。”
教授在我的面前摆放了一面镜子,让我可以看到显示屏里的图像倒影。镜中的显示屏上,显微镜正依次描绘出我的大脑断层影像,然后许多张断层影像再合成三维图像。
教授短暂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走出门去。
“是你让我把能想起的往事全部写下来的嘛。”
她把乌冬面下进锅里,徐徐说道:“之前一直没告诉你,我很抱歉。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了。你曾经咨询过大学老师自己能不能接受干细胞移植,对吧?这话后来传到了我这里。”
“我读了你写的回忆报告,看到了关于涡虫的部分。”她径直岔开了话题。
我不经意地将视线从教授身上移开,转而投向自己贴在墙上的打印图片。那是超高感度摄像机在暗室中的紫外线灯下拍摄的我的身体图片,用A4纸打印后拼接在了一起,就和真人一样大小。
接下来本该用猴子进行实验,但我已经无能为力,且无法再忍受继续恶化的病情。至于人体实验,教授本身的经验就足以说明问题了。我们以“干细胞移植”的名义,顺利取得了伦理委员会的许可——只不过稍稍省略了部分记载,令他们以为,这个手术就和海外进行的同类手术差不多。
我希望她越快越好。
她默默无言地聆听着。我说完后,她仍是面朝前方,一言不发。我却享受着有她走在身边的为数不多的剩余时间。
“自那时起,我就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另外,我的外表始终停留在十五岁的模样。我想,这应该也是进行了细胞移植的缘故,但究竟为何如此,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清楚。”
似乎被阳光晃到了眼,她直起上半身,说:“早。”
这样的巧合,有时能令人确信什么。
我一直在想着该如何把这个请求说出口,不经意间听到与此有关的话时,一不小心便脱口而出了。
内视镜映出的画面上,有一个虽然很小、却看似是子宫的东西。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让我打了一个激灵。那种画面虽然恐怖,却也令人着迷。
一般说来,医生都要先观察一阵导管的情况,改日再进入手术的下一阶段。但教授没有这个打算。也许是因为她平时从不需要在意自己伤口的愈合情况,所以考虑不到这一点。
“什么请求?”
注入我体内的“填入细胞”是经过处理的,其中的遗传基因在图里呈荧光色。墙上的照片里,整个人体都呈出荧光色,那是因为我的皮肤已经完全是由填入细胞构成的了。透过皮肤,下面隐约可以看出肌肉的形状。我本已衰竭的肌肉和末梢神经,正急速地被“填入细胞”取代着。
“谢谢。要是能充电就好了。”
套管是外面为套管鞘、里面为套管芯的手术用具,把里面的套管芯抽去,便只留着套管鞘了。拉起金属丝,我的腹部就变成了一个尖顶帐篷,上面有一个套管作为进出口。
但我意识到,光是切割涡虫并不会取得任何进展,于是有了进一步的想法。
这么一回答之后,我也开始回想自己写下的文章。难道我写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切取了一些再生芽,对之进行染色、压片后,看见了染色体。我兴高采烈地绕着放显微镜的实验台跳了一圈。可是,不知为何,我看到的涡虫染色体,数目比正常的多了。涡虫的染色体本该有十六条,我观察到的却有二十四条。不管我观察多少只,结果都是二十四条。普通的涡虫是八条染色体为一组的二倍体。我捉到的涡虫却是带有三组染色体的三倍体。
仿若被剥去皮的无花果一般,我的皮肤一点点剥落了。把皮缓缓撕掉,底下的肌肉清晰可见,仿佛是理科教室里的人体模型。我撕了又撕,撕了又撕,感觉很痛,可痛得好惬意。为什么我能做到这个?明明还不能动的。原来如此,我还在梦中。
教授在能看到的内脏器官上都插进针头取出活检用的组织,再将工具取出,给被套管和金属丝扎出洞的地方贴上了胶布。“填入细胞”很快就能修复这些伤口。
“我想,我的细胞可以用于你的治疗。但是,我希望你亲自确认一下。如果你选择进行自体干细胞移植的话,我愿意帮忙。可在那之前,你愿意来我的研究室研究一下我的细胞吗?”
我只好回答,可现在提起这个果然不妙。被拒绝就全完了,大概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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